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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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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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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二姑爹爹

二姑爹爹姓李名桐林,我母亲也姓李,但双方一点亲缘关系也没有。人们说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拿不出家谱作证,不过是套近乎的一种技巧而已。但我称呼李老为二姑爹爹跟这个无关,仅属于约定俗成:乡亲们都这么叫,他好像是全村人的姑爹爹。这称呼里有亲近、尊重的意味。比如本村还有一个人,我的族叔,而今70多岁了,一直做单身汉,他二三十岁就被叫太爷,这跟血缘、辈分也没有一点关系,除了他嫡亲弟兄的家人,全村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但称呼里含有揶揄意味,因他是位不大按常规出牌的人。

二姑爹爹是跟我同龄的女孩茂兰的外公,妻子早亡。不知道是未生儿子,还是儿子早逝,反正名下无子,一直随女儿、女婿,就是茂兰的父母生活。茂兰母亲是不是独生女我就不清楚了。从他老年一直没有离开过本村、也没见过其他亲人来看望过他的情形推断,大约没有其他子女。

在我印象中,二姑爹爹个子偏高,微微驼背,圆型紫红脸膛上有星星点点的麻子,留三绺花白胡须,拄根黄芽或者是枣木的拐杖,拐杖表面暗红发紫,里面隐隐透出金黄。平素说话,喜欢左手捋着胡须;说话声音低沉浑厚,很有沧桑感,但笑声爽朗,笑起来头往后仰,下巴三四寸长的胡须向天上翘起。我猜想有道之人、世外高士就是这样的风度。但他是否符合这个标准,我不敢遽下断语。

有一次,我听他说起在上海谋生的一段经历,时间在民国早期,他才二三十岁。他感叹说:“苦啊,什么事情都做!还被讹钱的小流氓欺负。有一回,他们来了三四个,我有准备,也有办法,不怕他们,嘿嘿。”

我很感兴趣,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我手上藏一根针,靠墙站住,那个上来,我就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敏捷地伸缩几下拳头,做出用针戳人的动作,“有一个被戳疼了,其他人就不敢靠我,呵呵、呵呵!”他得意地仰头大笑,仿佛一位将军指挥打胜了一场大战。

那时,我很佩服他的智慧,更加敬重他的履历。村里在上海滩闯荡过的人,多乎哉不多也,那是算见过大世面的。听说他在上海拉黄包车,具体吃了些什么苦,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能通过复习《骆驼祥子》去想象了。

我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期,他还参加集体劳动。深秋了,一个晚上,皓月当空,清风徐来,大场上人影幢幢。社员们在忙着翻场。翻场就是把牛拉碌碡碾压过初遍的稻秸秆彻底翻个个,给牛再碾压一遍。我是小学生,也拿把铁叉参加翻场,挣半劳力的工分,正好靠近二姑爹爹。但见他穿着长夹袍,腰间用布带扎了一道,显得干练利索,精神抖擞。我力气不足,想投机取巧,翻过大半层稻草,底层还残留一些就推推刮刮,又翻后面的将前面的盖住。他看见不满意了:“伢喳——”“喳”是“子呀”说快了合成的一个音,“做事不能搭浆啊!”“搭浆”的原意可能是好货掺杂劣货,后来兼有了做事马虎的意思。他说着伸过叉子,帮我叉了一把。我不好意思了,不敢再“搭浆”。后来,我把这件事写成一篇作文,还赢得老师的过誉,在全班朗读。

他的“好管闲事”还有例子。比如,他走路经过河边,看见伢子在河中洗澡,总会用苍老的声音叫一声:“伢喳,水火无情啊!”他女婿给队里养猪,冬天需要烧猪食,他偶尔经过那边,瞅瞅离灶屋不远的两个大草堆,不叫“伢喳”了,说一声:“小心火烛哦!”

他其实是“五保户”,不管队里的经济状况如何,也不会少了他的粮食、烧草。但他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习惯。

有一次,我想探探他的思想观点,就问他:“二姑爹爹呀,你看孔子这个人是好人坏人?”

他立刻凝神了,昏花老眼集中看住某一点,满脸严肃地捋着花白胡须,带着无限敬意说:“当然是好人哪!教出3000弟子,72贤人,是历朝历代帝王的老师呢!”

我暗暗发笑,批林批孔已经两年多,你这个老古董居然还这样说。后来我才明白,二姑爹爹不可笑,可笑的是浅薄而笑话他的我。

有一件事,是曾经被我彻底否定的。

那是1980年初,我家有一个重病人,在医院没能完全消除症状,只好在家疗养,二姑爹爹来探望,跟我父亲聊天,要给病人做“关目”。我从外面回来,恰好看见他坐在八仙桌边,拿着毛笔,在一张比32开大的长方形红纸片上写字,颇有私塾先生的范儿,字也过得去。我凑近一看,他写的是《吿禀》,抬头写着“崔判官、马元帅”等阴官神道名字,下面无非写一些请求保佑病人,驱逐邪神恶鬼之类的话。我有些生气,却碍着他年老,还有父亲在场,不便说什么,只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写好《吿禀》,父亲去桃树下折了一根筷子般的细枝,再折成各四五厘米长的3根,交给他,然后拿锹在堂屋门外,离门槛约30厘米处,挖下三个浅浅的小坑。二姑爹爹颤颤巍巍地起身,将一个桃枝包在《吿禀》里,合在掌心,向北方念念有词,然后放入中间的小坑,将另外两个桃枝分别放进两边的坑里。父亲回土覆盖好,“关目”就完毕了。

我当时很反感,不恭敬地想:真是两个老年人,一双糊涂汉。

正如我预期的,“关目”毫无效应,病人依然如故。我愈觉得二姑爹爹和父亲可笑。

然而,时间改变一切。我在读过更多的书,又经历许多事以后,心胸宽容多了,考虑事情不再是一条直线,对那次“关目”也有了新的看法。我想,二姑爹爹不是职业神汉,意图是治病救人,没收一分钱,不吃一顿饭,纯粹是主动帮忙,不带任何私人目的,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古道热肠,着实令人感佩。虽说这是迷信,他也不过是根据旧时代得到的“知识”做件善事,所能尽力的就限于这个罢了。

做“关目”的事情过去二三年,二姑爹爹大约贺过80高寿,就去世了。我探家时听说,怅然若失。我很想寻机再跟他攀谈,弄清楚他一个拉过黄包车的农民,怎么学的文化,怎么会写《吿禀》一类文字的。他应该有满腹人生经验、教训、秘密和奇闻异事不为人知,值得我细细探究,过去竟被我忽略,而今统统被他带走,追悔莫及了。

但愿他老人家灵魂永安!

2018、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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