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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博瀚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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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郭秀娥


 

    我跟着我父亲去曹家庄小学读一年级。

    我父亲是曹家庄小学的校长。他把孩子带在眼跟前有个照应学习,再则男孩子淘气耍水,动不动就跑到洋河里去洗澡、捉泥鳅。村子里也经常有孩子掉冰窟窿里湿了棉鞋不说,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活活地淹死了。

    我哥在我之前来了曹家庄小学两年。我来的时候,他开始读三年级。我哥的班主任叫郭秀娥。我的班主任是一个腿脚有点瘸的男老师,说话一口黄牙,被烟叶子熏的发黑。我上课打不起精神头,下课倒是活力十足。

    我会经常跑到郭秀娥班教室的窗后面偷偷地看我哥读书。靠窗边的男学生说,宝虎,你弟弟扔石头打我。我哥就朝着我瞪瞪眼示意我快走。这时候,讲台上的郭秀娥说,王兆岩你脑袋像个货郎鼓似的腚锤子起茧子了。王兆岩低下头眼神里偷偷地怪着我。郭秀娥下了讲台,看见我,就拿着课本走到教室中央,她会隔着一排桌子把腰轻轻一侧,往窗户外找我。我蹲下身子,我弯着腰一溜烟工夫跑掉。再有这样的时候,郭秀娥就问我,小龙你是不是想跳级进我的班里读书。我说不是,我开不开门,我哥装着钥匙。

    我撒了谎,脸都红翻了天。

    因为郭秀娥不教我这个年级。我父亲也没让我叫她一声郭老师,一直叫她郭阿姨。郭阿姨家就在曹家庄小学的上边村,站在学校不大的操场上抬头看——冷家坟就挂在半山腰,像一个苹果吊在树杈上。郭秀娥放学回家,我看着她走在山坡上的背影,羊群从她身边擦过在黄昏里若隐若现的傍晚。曹家庄在牧歌声中一片祥和。

    哎呀,那个时候。我和我哥翻山越岭步行六七里山路去曹家庄读书。只有我父亲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我们兄弟跟我父亲在曹家庄小学读书的事,引来了宾贤很多小孩的嫉妒。能离开村子到外地,是一种对外面世界的巨大渴望。而我恰恰又发生了逃学,想跑回家的叛逆事件。

    曹家庄。不足百户的小村,在东石脚下。老鹰从山顶上飞翔着盘旋,到了傍晚都能听到野狐狸的嗥叫。漆黑一片。曹家庄整个山区都没拉上电,教师办公点汽灯,白色的网状很亮。那些灯罩网,我用黑墨水一染就可以罩住我外婆的老太太簪。我悄没声息地拿了很多这样的灯罩做实验。染色上不住,染了一手指。那些教师叔叔们都跟我父亲说,姜老师,你家小龙真够淘气。不是爬墙就是上屋摘杏子,简直管不住他。我父亲从来都是笑一笑,我哥在一边拍我一下头,你就不能好好坐住看看书听听留声机。

    我就是不爱看书。留声机我倒是喜欢摆弄来摆弄去,指针在唱片上划过动听的曲子通过房顶上的高音喇叭传唱。

    没电。没火炕。也没电褥子。曹家庄简直就是睡在一张冰凉世界里的大床。郭秀娥看着我父亲单职工带着两个儿子在曹家庄工作,就格外的帮我父亲多照顾我们俩。姜老师,你就不能给大虎,小龙弄个热水袋。我父亲说我们爷仨睡一张床越挤越暖和,男孩子不怕冷。还不怕冷呢,每晚睡觉我都感觉凉飕飕的风灌进被窝,窗户被风吹得呼嗒呼嗒响,瘆得慌。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看见郭秀娥阿姨蹲在我家宿舍的门前,手戴着橡胶手套。她在一个大铁盆里涮来涮去三个透明的葡萄糖玻璃瓶。她用清水洗完又用开水烫,足足忙活了一个下午。我还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跟我们一起住校的大个子朱老师因为晚上回家了,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也跟着回去了。就我父亲在小院里烧火做饭。锅里足足填了半桶水。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郭秀娥把热水用水舀子一个个地装满塞上瓶盖。她把瓶子放在我的被窝里滚来滚去,双手再插进去试一试,她的双手捂在我的脸上热乎乎地烫,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好。

    除了我父亲和朱老师是国家分配来曹家庄小学的公办教师,其他的都是小学里的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又以女教师最多。男人是整个劳力,不舍得扔下土地来学校拿书本。他们把机会就让给了女人。女人一边教课,一边奶养着孩子。收庄稼的时候她们也不落下,甚至更是忙上加忙。郭秀娥就是其中一个。

    我父亲和朱老师经常跟她说,小郭老师,女人做教师应该是最好的职业。你平时多看看复习资料,国家一旦出台新政策了你要争取考试进师范转正啊。郭秀娥只是笑一笑,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按照洋河上的老太太夸人的话,郭秀娥阿姨是一个挺漂亮的大识字班。有些时候,学生放学了,郭秀娥就在办公室里点着汽灯备课。然后再拿出她的复习资料学习。我父亲回家帮我母亲干农活,他不在曹家庄的时候郭秀娥就帮着照顾一下我和我哥。她把我的被窝烫热乎了,关灭汽灯带上门。雨滴潲着窗户啪嗒啪嗒地响。我想象着她一个人走回家,在冷家坟的山路上,路两旁那些冷飕飕的坟头伫立。她一路子唱着山歌,歌声萦绕在小山村上,一个女人的胆量是多么大壮大。

    我读三年级。我父亲提升为中学的老师,我也跟着他离开曹家庄去了更偏远的河西郭。我会经常想起郭秀娥那些没电的日子。一个麦收季节,我路过曹家庄的山脚下。郭秀娥赶着一匹骡子拉着一车麦子。我从车子上跳下来,骡子受到惊吓昂着头颅雊雊着。郭秀娥对着它说,捎,捎。骡子往后倒退了两步留出来她站在我面前,胸脯湿透了汗水贴在身上。她踩着河间的两颗鹅卵石,她那么美,她赶着一头骡子。

    离开洋河一晃十多年。我来北京读大学,就更少听到家乡人的事。我问我父亲,郭秀娥阿姨转正了没有。我父亲说没有,她结婚嫁到了冷家村。放弃了教育岗位。她才三十多岁就得了乳腺病,切掉了左侧的乳房。不久,她便也去世了。

    我突然想着在曹家庄那时候的童年。郭秀娥说她送日子结婚,特意捎着六个红皮鸡蛋。我三个,我哥三个。那些年轻的叔叔们还跟我要,小龙给我个你的蛋吃,我说我不给你。这是郭秀娥阿姨的蛋。他们就哈哈笑起来。

    我管你呢,我什么都忘了。我忘不了,我跟着我父亲去外地读书的寒暑天。

    我记忆空缺的时候我就会问我父亲,他就会帮助我回忆关于那个阶段我逃学的经历。我父亲也偶尔问我他工作那时候的事,我来帮他提醒他——在我心底还留有的那些声音。他说,你说得对吗。我怎么没记得有那回事。

    嗯。我想我过得挺不错。不是爬树粘知了就是跟着王兆岩去东王家庄偷杏子。我母亲还特意去曹家庄看看我和我父亲,她握着郭秀娥的手,你看看你郭阿姨这个漂亮劲,嫩嫩的手指注定就不是下庄户种地的命。她黑黑的大粗辫子披在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我母亲说她俊俏的跟她有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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