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孙兴和长篇小说《广爷川》研讨会上的发言
郭三省
许多作家都在努力的构建自己的写作王国，一个文学王国，一个当地的人文地标，比如莫言的高密、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商州、马步升的陇东，比如肖洛霍夫的顿河、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等等。这些作家，终生都在写这么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却能够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小乡、小村，通过这张“邮票”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使之得以流传后世。一个作家是否能够真正称得上成熟，是否能够为他的生活、他的时代立言，是否能够为他的地域、他的群体代言，关键是看他能否真正构建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人文地标，并且让大家认可。下面，让我们从孙兴和先生的长篇小说《广爷川》入手，从文本出发、从文学现场出发、回归生活本真，通过分析，还原他努力构建的“广爷川”这一人文地标。
首先，任何人文地标是一个自然地理的概念。我们地处黄土高原的甘肃静宁，静宁治平的广爷川，这里就是一块积淀非常丰厚的黄土层。从西北席卷而来的沙尘暴，携带的黄土每年覆盖二毫米，对于我们现在生活的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经过一百万年就是二百米厚的黄土层。如果没有深厚的黄土层的支撑，这里的文化就会失去它的厚重，失去它的底色，失去它的基本力量。作者原来把这篇小说定名为《底色》，我觉得底色的一个原色，就是黄土的颜色。黄土的颜色，构成了它的基本色调，即本色。
同时，这块地域上必须要有一条母亲河，这一条母亲河在作品中称为磨子河。其实，在历史上这条河叫成纪水，在上游又叫猪尾子河，在静宁县地图中又叫小河。就是这条母亲河，滋育着广爷川这片黄土地，养育着这片土地上一代代的人，孕育着当地古老灿烂的地域文化。
这个自然地理上必然会有一座山的存在，要有一个大山的形象。这座山，就是作品中的轳辘山。
在广爷川，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地理现象，就是山与山之间的峡。广爷川就是位于上峡门和下峡口之间的一道川。《水经注》上把位于上游的鞍子山峡称为破石峡，作者把这个峡改名为广爷峡，以便与广爷川相对应。而广爷川在地域上包括原治平公社和李店公社，现在的治平乡、深沟乡、新店乡三个乡镇，原来都归属于治平公社的建制。在作品中，作者把治平川和深沟川构建为北广爷川和南广爷川。
我们之所以引进地域的概念、人文地标的概念，就是首先要把广爷川所处的地理环境，给大家作一交代。就是这块黄土地上的磨子河、轳辘山 、广石峡、磨子梁、松柏峪，构成了广爷川这块土地上的自然地域特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地方出什么人就决定于这块土地。这里的人物性格，有黄土层的厚重，有大山的伟岸，破石峡的坚硬，也有母亲河的温婉。有这么一个大的背景的支撑，小说中所有的故事才得以展开，人物形象才得以展示。什么是积淀？一是黄土层的积淀，携带两个毫米的沙尘暴一百万年就是二百米厚的黄土层；二是植被的积淀，黄土地上的植物枯落之后，就会化为肥沃的腐殖质；三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经过成千上万年，生活过数以百代的人，都埋在这块土地上，那一次次的战争，许多人浴血黄土，这样的土地就是一块丰厚的土地，生长出来的植物和人物就有着与众不同的禀赋。
其次，这个人文地标，还是一个厚重的历史文化概念。作为一个历史积淀非常丰厚的地方，一切都打上了厚重而强烈的人文的印记。小说中所描写的故里，其实就是伏羲故里，是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诞生过李广、李世民、李白等彪炳史册的历史名人。作者把故事展开的地点，构筑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它有两个河道，深沟河和治平河交汇出李店河，小说中的“故里镇”，就融合了治平公社和李店公社的地方。风水地理上讲，两河交汇处叫交龙水，一般就是古代建立州县的地方，即古成纪县治所在地，也就是现在治平南部刘河村的古成纪遗址。在这附近，秦砖汉瓦的残片，俯拾即是，也曾出土了大量的秦汉文物，比如汉司马将军印等等，印证了这块土地历史文化的厚重。
就近现代而言，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比如同治回乱、马家队伍、闹土匪，比如说徐海东的二十五军、拉壮丁、放脚、五零四反革命事件，比如说挣工分、推荐上大学、割资本主义尾巴、吃统销粮、棒棒队、枪毙扁豆等等，现在许多人不知道的一系列历史事件，都在小说中都得以详细的呈现，构成了广爷川这个地域的百年历史文化记忆。
同时，还有承载一个地方厚重文化的标志性场所——学校，作品写到了高梁小学、故里中学、撷秀中学。这也是小说的主人公俞致祥及其伙伴，作为一代学生出身的知识分子，学习、生活的重要场所，也是作品中人物性格形成的重要地方，同时也是小说中故事展开和推进必不可少的场景。
民俗，是一个地域人文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块，在小说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体现。为什么小说一开始就写了一场婚礼？因为人生过程不过生老病死，世俗大事不过婚丧嫁娶，人情世态不过喜怒哀乐，在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中，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况味才能得以大幅度地展示，人物的性格和重大抉择才能得以充分表现。我看到许多反映一个地方人文特色的小说，大多要写一场婚礼，也要写一场葬礼，《红楼梦》中秦可卿的葬礼就写得非常突出。在《广爷川》这部小说中，写了两种的婚礼，一种是小说的开场，写的俞炳武和李晓梅的旧式婚礼，另一场是牛岁旺和池丽丽的新式婚礼。葬礼写了一场，是李晓梅的葬礼。这些生活场景，作者描写得非常细致入微，还原了农村本来的生活，保留了原生态。尤其是一系列细节的呈现真实准确，比如旧式婚礼上的对联，大门、上房、新房上贴什么对联，很有讲究，不可随意调换；比如祭祀用的祭文、幛文、碑文都完全符合常用的文体的格式。还有一些民俗，比如叼寡妇、童养媳、过继、顶门等等。还有一些现在已经很少存在的闹毛鬼神、闭火咒、叫魂、托梦、算卦，这许多民俗的东西，在小说中得到了完整的、充分的、细节上的呈现。这些我们小时候都听过、见过、亲历过，而且这些在农村都是真实存在的，读来觉得非常真切。比如，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会借一个活人还魂，声音非常像，说的事情很真实，令人毛骨悚然。现在许多小说中没有出现过的这些民俗物事，在《广爷川》这部作品中得到了非常完美的特别全面的真实的描写，也使这些即将消失的民俗物事，得以完整保存。
第三，对于现实生活的描写，颇见功力。这方面许多专家谈得很充分了，我侧重于谈一些细节描写，因为小说之所以要“小”，就在于细节的真实生动。为什么明知小说是虚构的，还是会打动人，让人落泪，让人忧愁，让人欢喜。因为，生活的细节是真实的，作者的感情是真挚的。《广爷川》的细节描写，非常生动，也非常成功。比如几个学生偷猪的描写，要把一个活猪偷走，猪要叫，路上有人查，怎么办？他们给猪吃了个蘸了酒的馒头，猪醉了，然后放到躺椅上，礼帽布衫都弄上，当作“他爸”抬出去了。这些细节是没有生活经历的人很难想像的。我在农村中学教书的时候，也亲历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老师家的猪被人偷走了，当时学生正上晚自习，一听老师家猪被人偷了，赶紧到路口去查找。可偷猪的人硬是从大家眼皮底下把猪拉走了。怎么偷走的？他们把猪放到架子车上拉着，给猪盖着被子，头上包着毛巾。大家碰到的时候，那人说母亲病了往医院送。猪一哼哼，那人便揭了下被子问：“娘，你这会儿轻松点了嘛？”猪又哼哼着应了几声。这就是生活细节的真实。一本书读过多年，许多人名、地名和故事都会忘掉，但细节还会深深地刻在脑海里。这就是细节的力量，也是作品能够打动人的力量，体现着作者的生活底子、观察能力和表达水平。
还有俞大龙登上堡墙的细节。俞大龙如何攀上几丈高的堡墙？当时土堡墙上有铲出来的标语，其中有一个“忠”字，也有一个“用”字，为了醒目永久，每个字都铲得很大很深。俞大龙是一个屠夫，用两把杀猪刀插在“用”字中间的笔画上，交替着攀上了堡墙。这些情节都是真实的。我和作者讨论这个细节时开玩笑说，你还是笔下留情，让俞大龙从学以致用的“用”字上攀上堡墙去偷鸡摸狗，而没有从“忠”字上爬上去，还是宅心仁厚！
小说中涉及到许多农活的描写，比如打胡基，还有口诀，三锨五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你不会打胡基，你就不知道这些。还有割麦、刹驮、上扁担，还有拨口粮款、吃救济粮，还有打夯歌、漫花儿、灸四六风等等，非常详细的农村生活再现和农事演绎，这些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农村物事，通过作者的描写，留存下来，起到了当下许多民俗博物馆所难以起到的作用，非常有价值、有意义。
凡此等等，书中的许多人物和故事，都是有据可查的，有生活原型，比如说李万里，就是李万春,是国民党的军医，特别善于给牲口看病。小说在还原历史、还原生活、还原细节方面做得非常好，因此，《广爷川》不只是可以当小说去读，还可以当作地方志、民俗学、村庄史来研究。
最后，谈一谈大家说的非常多的语言问题。语言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文学得以表达的重要工具。有些说普通话的人可能听不太懂咱们的“静普”。要声明的是，大家一点儿也不必为说方言而感到惭愧，因为咱们说的是“秦汉普通话”。“秦汉普通话”是以当时的首都咸阳、西安语言为基础的官方通用语言，之所以在这里要作以强调，是因为这种语言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其中保留了许多古语言的成分，这些古语言的遗存，都承载着非常丰富的信息量，承载着特别厚重的历史文化。秦王朝统一文字后，当地语言就成了官方语言，再后来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就转化为我们现在所说的方言。作者在他的小说里还原了相当多的古代语言和民间语言。比如 “瓟”胸口，“瓟”一下头，“扥”绳子，跨进门是“跷”，还有“死气”就是发霉了，青春痘叫“骚颗子”，“亮咻咻”，“凄泠泠的疼”，“撂蹶子”，“捋胡子”，“额颅”，说话“直杠杠”，“愁肠”，“偏刃子斧头剁”，“瓜着呢”，“悬崖”，“手携手”，“日天王戴虎皮帽子”，“耍滑溜尖”，“人情一匹马，买卖争分毫”等等，非常生动传神。如果能专门就孙兴和先生小说中的语言特色、对当地古语的还原，结合赵宗理老师对静宁方言的研究写一篇文章，应该是很有价值的。
孙兴和先生长篇小说《广爷川》的出版，不只是显示了作者的文学天赋，加载了他个人的人文情怀与情感体验，再现了几代广爷川人的生存史，也为积淀深厚的广爷川构建了一座耀眼的人文地标，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沉浸过花前月下的作品可能会湮没无闻，但我坚信，《广爷川》会以其承载的地域文化、历史事件、民俗文化、生活细节、语言特色而彰显其独特的魅力，成为广爷川乃至成纪故地不可或缺的人文地标。
参加今天的座谈会，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说的有点多，因为我对孙兴和老师非常尊敬，对《广爷川》情有独钟，这也是我近十多年来唯一读过两三遍的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