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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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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柏夫

 

有时,你不得不感叹,生活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体系。你不得不承认那种冥冥之中的偶然。

比如,要不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研究生,你就不会轻狂到破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和肖雨竹约会;要不是那场暴雨,你和肖雨竹就不会在郊外的瓜棚里避雨,你们的关系或许就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如果不是在毫无保留的交谈中,你对肖雨竹提起那个土得掉渣的小名“林根娃”,你就很有可能永远不会收到那封由肖雨竹转来的写着“林根娃收”的信,你的命运就可能会是另一种轨迹。

可是,现在你必须回去。

父亲根本不知道你一到北师大就把那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改成了“林根”,很接近那位出身贫寒的美国总统。现在,连你也不大记得自己叫林根娃了,可父亲的信一下子把你拉回了现实中——我快要死了,你到底还回来不?粗斜扭曲的笔迹传达出的信息,比文字本身的内涵更令人震撼。

你已有四年没有回家了,你想家快要想死了,那首正在流行的《常回家看看》,在那些大把大把花父母血汗钱的少男少女嘴里轻轻地飘来飘去,却直掏得你心里发空。但你没有回家看看的奢侈,因为你没有钱。从北京到甘肃往返一趟的路费,就能抵得上你全家半年的收入。

四年来,你主要是与上中学的弟弟根生通信,姐姐根香也只是在你刚到大学时写过一封信。每当思乡情浓时,你便用父亲“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教导自勉。在同学们陶醉于花前月下时,你用山里娃结实的体魄到车站接站、扛包挣学费和零花钱,假期里就去做家教,也到工地打工、为工程队拉砖,甚至倒车票。到后来,你已经与一些公司有了联系,帮他们翻译一些资料,就这样靠勤工俭学读完了四年大学。

可以坦诚地说,当时使你从大学生的优越感中跌落到贫困的现实中的,不是任何一位哲理高深的导师,而是你姐姐根香;而使你能够从贫困中抬起头来奋进的,也是你的姐姐根香。你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绩并不是你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你在京城读书打工时体验到了太多的艰辛与屈辱。因此,其他许多同学认为十分枯燥的功课,对你来说反而是一种寄托和解脱。

姐姐那次给你寄了47元钱,那是你从家里收到的最后一笔钱。姐姐在信中说是自己平时积攒的零花钱,你知道,农村的女孩子哪有什么零花钱。这可能也就是全家所能凑到的所有的钱,这47元与50元之间3元的差距,所凝聚着的艰难与辛酸,比任何语言的内涵都丰富。你曾经因为同学在班上扬着你50元的汇款单羞辱你而怒不可遏地要和那个混蛋动刀子。但姐姐的话使你理智。姐姐在信上说,邻村的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因为承受不了穷困而精神失常了,成了疯子,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

你觉得自己读这几句话时的表情与“男子汉”这个词很有点差距,因为当你抬起头时,同班的女生肖雨竹正怪怪地看着你,你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流得一塌糊涂。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似乎从这以后,肖雨竹开始瞄上了你。或许,她真正瞄上你是在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研究生以后。不过,你不习惯于把别人的动机想得太庸俗。你不相信命运,可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在读一个你所亲爱的女子的信时,恰恰引起了另一个女子的注意,而且她们都成了与你的命运密切相关的女人,也就是说,她们都差点儿成为你的女人。

你不愿意大家把你想成一个乱伦的下流坯子,就必须在这里解释一句,根香是你的父母抱养的。在你对性别概念还很模糊的时候,许多人就用目光在你俩之间连了一条红线,你之所以感到这线是红色而不是其他颜色,是因为每当人们这么一看,你和姐姐便不约而同地脸红起来,心里也颤颤的。只是在上大学的最后一年,确切地说是在肖雨竹向你发起攻势后,你才有点昧良心地把根香在你心里的位置向后平移了一个单位。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大都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良心。因为你一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给肖雨竹连招呼也没打就义无反顾地往回赶。也就是在这时,你才发现肖雨竹在你心中还没有占主导地位。

有什么比让父亲在临死前看儿子一眼更重要呢?

 

 

你急煎煎地赶到村里时,恰是正午时光,阳光白花花地泼洒着,地面上闪动着无色的光焰。你看着那太阳光下无精打采而又熟悉的一切,嗓子眼里涌动着一股难言的焦渴——到家了。

一切还是老样子。

低矮的大门头更显破旧,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时,眼前的景象使你呆住了——父亲挑着一担粪正要出门。父亲还是那样,担子前面挂着割麦子用的木镰,后面挽着捆麦子用的麻绳,这是父亲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不论多忙多累,他上地时总是挑一担粪,回来时顺便捎两捆麦子,要么挑一担垫牲口圈的土,从不闲着。然而父亲在保持这一习惯时显然忽视了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父亲老了。年迈的父亲尽力显示出一个庄稼把式的风度,这种徒劳的努力使他脖子上暴起两股粗粗的青筋。看到父亲苍老的面容,你的心像蜂蜇一般痛了一下。你叫了声爹,上前轻轻取下了他肩上的担子。父亲那巨大的喉结动了几下,没有出声。

无论怎样说,父亲目前的状态与信里说的情况还是有较大的差距。

母亲叫了声根娃,便伏在你胸前开始泣不成声,她佝偻得更厉害了,头刚好够到你的胸口,灰白的头发像一堆蓬乱干枯的茅草。根香姐脸上带着笑容,但也加入了母亲的哭泣,看着根香姐端庄的面庞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你心里一阵难受,不由得流下泪来。

你很奇怪,母亲的哭泣没有引起你的共鸣,而根香那含笑的泪却弄得你心里直发痛。

父亲到底是父亲,他力挽狂澜地吼了一嗓子:嚎什么?

于是大家便安静下来。

你问,根生呢?父亲低着头没出声。

母亲说是当麦客挣学费去了。

这后一两个月,你和根生很少通信,因为根生要高考,你又忙于考研。根生报的是医学院,赶上并轨,这头一次就起码得要好八九千元。像你们这样一个穷家,要挤出一百元都是很不容易的了,哪来那么多钱。这时,你开始有点明白父亲叫你回来的原始用意了:力尽汗干的父亲再也没有能力供根生上大学了。父亲也是背着家里人寄的那封信,那是两个成熟的农村男人之间的私房话。

在咱们乡村人的观念中,长兄如父啊!

父母亲已为你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姐姐根香也因此拖到二十六岁还没有出嫁。你考上了北师大,这是全家的自豪,同时也是全家灾难的起点。那么你的毕业,就有十足的理由成为这个灾难的终点。家里实在山穷水尽了,恰好就在这时,你大学毕业了。用一句古诗比较浪漫地形容一下,那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按理说,二十四岁的你,应该是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可直到现在,你还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里的供给。七年前,以前十名成绩考入县一中的姐姐根香,为了你毅然辍学,姐姐表面上说得轻松自在,可只有你知道她心里有多么痛苦。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你背着双重的压力潜心苦读,成了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姐姐高兴得哭了,只有你才真正理解她哭的复杂内涵,因此你也没有表现得过分得意忘形。

打发你出门时,根香连夜为你赶织了一件毛背心,并且很精细地为你做了一双千层底条绒布鞋。在咱们老家,一个姑娘家是轻易不为男人做这种布鞋的。你知道这双鞋的特殊意义,一个男人如果穿上这样一双鞋,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走不出那个姑娘的视线。

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并不是他在生理构造上有什么特别的骄人之处,而是要在关键时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属于男人的责任。

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就得放弃你梦寐以求的学业,放弃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留京机会。其实,对于外地学生来说,也只有读研究生才有可能留在北京。而放弃研究生学业的直接后果是,你将被分配到乡村中学当一名生物教师。这就意味着你得从全国一流的实验室回到乡村简陋的教室,向学生讲解最简单的生物学概念,如细胞、染色体等。你忍不住生出一种被埋没的痛苦。

一个农民家庭能出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儿子,这已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你从弟弟根生给你的信上知道,有一次,当乡上那个大学毕业的乡长向父亲催收税费时,被逼急了的父亲有一句骄人的话,被全乡人传为经典。父亲当时的话是,你牛气什么?不就是上了个大学吗?咱还是大学生的老子呢!

父亲太满足了,他最大的愿望或许就是让你能当一个被他骂过的乡长,那会使全家在村上乃至乡上都很风光。父亲永远不会知道,克隆是一门多么尖端的技术,也不知道你专攻的生物工程就是通向这个尖端的阶梯,是许多人艳羡的专业。

四年来,你除了打工扛包挣饭钱,一直足不出户地泡在实验室里,不就是为了自己挚爱的学业吗?在同学们挥霍着父母的血汗钱的时候,在同学们沉迷于花前月下的时候,在同学们高呼60分万岁的时候,你挺过来了,并且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研究生,与导师合发了几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头发花白的唐教授,特意把他的名字署在后面,以他在生物学领域的知名度和残年余力,将你这个山里娃推向生物学的研究领域,这里面包含着几多的希冀?

你清楚地记得唐教授对全系学生说过的话,学术研究需要的不仅仅是聪明,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像林根那样持之以恒、献身学术的精神。而现在,叫你如何献身学术呢?

 

 

随着一阵腾腾的脚步声,门哗地开了,根生大声喊着哥冲了进来。根生穿着一件白汗衫,衣襟敞开着,裤腿挽得高高的,脸膛晒得红红的,脸上脖子上都流着汗。他一听说你来了,就一路从麦地里跑回来,站在你面前还在一个劲地喘着粗气。看着壮实的弟弟,你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亲情,说,看你都比我更结实了。你回头对爹说,爹,你就别担心了,一切都有办法,我们的本钱就是健康和勤奋。

没想到,你自以为很达观的开心话,反倒勾起了大家的心事,大家都沉默了。

根生说,干脆我这学就别上了,反正现在并了轨, 花几万元上个大学将来又不分配工作,托关系走后门咱又能找谁?

爹生气地说,你碎东西胡逞个啥能,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叫你上大学。

爹说完,吸一口烟锅,神情怯怯地看了根香一眼。你知道,自从根香失学后,爹便矮了一头,对根香说起话来总是显得底气不足。

这是爹的心病——原来,娘不生养。去求神,神婆说:林家先立女后生男。于是就抱养了根香,后来果然就有了你和弟弟。

这几年,每当春节前后,你在车站上为回家团聚的旅客扛送行李时,你曾很悲壮地认为自己胸有大志;当学校把你树为自强的典型时,你甚至对自己能够靠勤工俭学在首都上大学感到多少有点自负。

事情就是这样,就是出身山乡的你,如果不站在这穷山沟的土地上,也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命运对山乡人的苛刻,也难以真正想象一个贫困的家庭要供一个大学生得付出多少努力。

山里人呵,就像山坡上的旱塬柳,要活着可真不易啊!

 

 

村里人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了,晚饭后便聚了一院子。于是,你们就在盛夏的星空下纳凉聊天。乡亲们抽着你从北京带来的香烟,打听着国务院里的事情,问你见过国家主席吗?你说,国家主席也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大家听说你在北京都见不到国家主席便连叫可惜。

乡亲们原想着,眼下这乡里“三提五统”、特产税、 屠宰税、各种附加费、摊派猛增,农民实在也受不了,指望你能在京城给反映反映。国家在电视里老讲减轻咱农民的负担,对农民挺关心的。现在有句顺口溜:村哄乡,乡哄县;省上哄的国务院。或许农民的这许多负担上面压根儿就不知道哩。

你听乡亲们谈起这么多的税费,就觉惊奇,以前庄稼人就知道交个皇粮国税,也没听谁说过要减轻农民负担。这几年农民减负喊得这么凶,可实际上农民的负担却翻了几番,也真应了一句话,在中国什么讲得最响,就是什么弄得最糟。

说来说去,就说到根生上大学的事,村里的李老大爷便说,还是根娃命大,如果赶上这并轨,看你娃咋整?他一边吸着烟锅一边说,世上的事都有个定数,那年邓小平出来,就有了高考,上大学带个铺盖就走了;这不,老人家一去世,天上也落了石头,上大学又要出钱了。大家听着老人的话,望着神秘的星空,觉得世上有些事就是难以说得清。于是,大家都忧心忡忡了一会儿。

夜深了,乡亲们都散了。你和根生睡在原来的那盘土炕上,根香还特地给你拿来了一床厚褥子,说是土炕硬怕你睡不惯。你说,咋能哩,才离家几天,哪能有那么多毛病,就没要褥子。

还是原来的竹席,被身体磨得光溜溜的,夏天睡着很是凉快。你和根生唠着分别几年的事,感受着那种至深的骨肉亲情。你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有点不适应,硬硬的土炕硌着你的胯骨,使你久久不能安睡。听着根生的酣声,你想着,肖雨竹怕是不可能受这种罪的,虽然她山盟海誓地说这辈子跟定了你。这一想,也就想起了那个快乐的下午。

你也回忆起了以前和根香在一起的时光,那时,根香每次去学校总是早起,做好吃的才叫你。每到冬天,早上上学时,天空还是黑漆漆的,十里长的山路就你和根香俩,你感到根香很怕,你呢,更怕得厉害,可大小你是个男人,就唱着“洪湖水浪打浪”充硬汉。初中三年,苦是苦了些,可那每天的几十里山路和困难的生活练就了你的毅力和体魄。有好多个雨天,你和根香互相拉着手在山路上走过,遇到陡坡,根香总是站在下面用自己的双手撑住你的脚让你往上攀,你上去后再往上拉根香。

直到有一天,根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你和根香便都多了一段心事。根香是从不凑热闹看戏的,可她爱看《三滴血》中李晚春和李遇春姐弟姻缘的那段戏。村里和学校里也就有了关于你俩的话题,那时你俩学习在全校拔尖,日子虽穷,却过得挺有滋味的。你那时天真地想,长大有出息了一定要和根香一起过。可后来就突然冒出了个肖雨竹,而且那么快就……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想到后半夜,你觉得研究生再也不能上了,供根生上大学的责任已历史性地落到你的肩上,你必须扛起这份责任,你很庆幸没有告诉家里考上研究生的事。

要想供根生,仅靠自己微薄的工资是不行的,这四年自己还有一屁股债。当然靠当麦客和掐草辫更是不行。这穷山沟确实不比北京城,在北京只要拣脏活累活干,肯定能挣钱,而在这里就是累死人还是挣不到多少钱。

 

 

你睁开眼,屋里亮晃晃的,太阳已照到窗户上了。院子里静静的,你起身一看,桌子上放着一碗荷包蛋,你肚子确实也有点饿,便两口吃掉。你忙出门准备上地,可一出门却不知朝那块地去,要问一下也找不到一个人。真是乡村八月闲人少啊!

你走出村,路边的水渠里,流水潺潺地响着,水渠两边的水草掩映着流水,别有一番情趣。你蹲在水渠边撩着清清的渠水,感受着家乡的美好和亲近。

你突然听到一个童音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牵着牛,牛背上驮着刚割的草,草上还滴着露水。

你知道这是村里的孩子,就上前搭话,想问一下你家在哪一块地收割:咳,小朋友,干完活了?来这洗洗,凉快凉快。

小男孩从上到下看你一遍,说,你玩吧,我回去还忙着呢!

小男孩的神情是那么不屑。在这个孩子面前,你突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感到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隔膜。

你走上山坡,松软的黄土地蒸腾着酷热的暑气,热风吹送着成熟的小麦的气息,收麦的人在山间漫着花儿,这一切都使人产生一种与大地亲近的热望。

你家的麦田已经割去好大一片,爹、娘和根香的上衣都湿透了,你一时觉得很内疚,连忙换过爹,爹一边吸烟一边看你割麦。很显然,这已不是你的长项,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

你割小麦的速度连母亲都赶不上,而且弄得乱七八糟。爹很宽容地笑笑换过你,说,你还是歇着吧。你又去换母亲,母亲说,换换根香,我不累。根香麻利地割着麦,又干净又快,脸上泛着红晕,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你望着远处,不由自主地想,肖雨竹此时可能正在一边品着旭日升冰茶,一边抱怨北京的炎热吧。

根香可能看出了你在走神,说,你歇着吧,坐这几天车也够受的。你这才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下地干活的样子,你没带木镰,就跟在后面捆麦子,可又捆不好,于是就闲在那里,看着大家忙。

你问,根生呢?根香说,当麦客去了。

临收工时,你挑起了父亲的那一担麦子,尽管不是很重,但你的肩膀已是很久没有压过扁担了,你咬着牙硬撑着挑回家,浑身湿漉漉的,肩膀上也浸出了血,胳膊也晒得红红的。根香轻轻地帮你敷着肩上的伤,轻声说,你就算了,反正没多少活,瞧这……

你觉得背上两点凉浸浸的,回头一看,根香别过身去,才知道她是心疼得流泪了,顿觉一股难言的潮水漫过心头。你此时才真正地感受到,你与根香之间原来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你也深深地认识到你的自私和浅薄,你以前在贫困中挣扎时,曾不止一次地想,等你混得有点人模狗样时一定娶姐姐,可你稍有点得意时便和肖雨竹搅在一块。

肖雨竹能到这山沟里跟你受苦吗?

说实话,你是一个对环境适应能力较强的人,几天时间,你就习惯了山村的劳动生活,每天和根香一起劳动,听着山里的花儿,你有了一种返朴归真的感觉,在与家人和乡亲们的相处中,你觉得自己原来那种怕被埋没的感觉是那么浅薄与无聊。

你想,在山村中学当个生物教师又未尝不可。你也发现,父母亲都有意为你和根香提供在一起干活的机会,父母都觉得亏欠了根香,他们是想通过你娶根香来弥补。根香虽然有意无意地回避你,但和你在一起时,她显得格外地愉快。

那天,你和根香在一起割麦子,向来羞涩内向的她竟唱起了花儿,唱得那么悠扬,那么煽情,你都听得发呆了。等你意识到时,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站在根香身后。根香直起身时,才发现了身后的你,她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从她起伏的胸脯可以看出她的内心的激动,她的嘴唇颤抖着,娇怯怯的令人不胜怜惜。你抱住了她,她柔若无骨,浑身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突然,她在你的怀里僵硬起来,她站直身子,轻轻地但又是无毋置疑地推开了你,她满脸是泪。

你后悔自己太莽撞了,她现在是多么的脆弱啊!

你……你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根香拉住你,踮着脚在你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立即羞得别过了身子。

她说,根娃,我很感激你还能记着我,可……你不属于山里,你应该走属于自己的路。你说,不,我要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要娶你!

根香笑着摇摇头说,就这,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心中鼓荡起一团热浪。根香真是块埋在土里的纯金子,一个多么难得的好姑娘啊!

 

 

像村里人无法想象你在北京见不到国家主席一样,你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山沟里见到肖雨竹。

当你走进家门时,看到肖雨竹在破败的院落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艳丽脱俗,令人眩目。她朝你微笑着,你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关于和肖雨竹的结局,你有多种设想,可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来到这个穷山沟里,你们全家像突然见到县委书记光临一样不知所措。最能应付场面的你,也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院里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围着肖雨竹那在乡下人看来很短的裙子,一边大声地嚷嚷,一边使劲地朝上看。在这里,她无异于一个外星人。

肖雨竹不知是出于委屈还是高兴,她叫了一声,朝你扑过来。你很没出息地退了一下,她就伏在了介于你胸膛和肩膀的位置,不知什么原因,她流泪了。院子里一片骚乱,孩子们都开始起哄,你害臊得无地自容。你知道,你俩的举动在这闭塞的山沟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你被肖雨竹的痴情感动了。你知道,像她这样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北京姑娘,昼夜兼程,爬山过沟,来到大山深处,她经历的可能是她此生以来最艰难的。

第二天,在受宠若惊中回过神来的家人,给你的唯一任务就是陪好肖雨竹。肖雨竹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乡里人勤快,到这时已经干完一工活了。家里人都去干活了,只有你百无聊赖地守在家里。

雨竹醒了,她实在太累了,当你端着娘在锅里卧好的荷包蛋来到她床前时,她还没有下炕。她撒着娇抱怨说,炕太硬,硌得我骨头疼!

其实,全家干净的褥子都已经铺上了。雨竹接着长舒一口气说,我可是好久没睡得这样舒服了。你心想,也真委屈她了。你在桌子上放下碗,还没转过身,就被她从后面抱住。她呢喃着,一股女性的气息包围了你。就在这时,根香的面容浮现在你的眼前……你巧妙地从她的怀里退出来,劝她吃荷包蛋。她可能觉出了你情绪的变化,嘟着嘴说,人家跑这么远可不是为了吃荷包蛋。你说,大白天的,别人看到还不笑掉大牙。她说,我要的只是你,可管不了那么多。

你知道,雨竹不愿闷在家里受热,于是,就带她去看家乡的破石峡。那是你家乡唯一在《水经注》上有记载的地名,好歹也算是个名胜吧。可在坡路上走了不多一会儿,雨竹就嚷着说脚疼,你一看,脚果真被磨得红红的,可能是昨天走路时弄的。她撒娇要你抱着她,你看附近没人便扶着她上了山坡。其实,那峡太普通了,对于登过长城泰山游过北戴河的肖雨竹来说,破石峡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是喜欢这里清新的空气和凉爽的气候。当然,还有你。

看着被山洪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山丘,看着山脚下冒着三丈穷气的小山村,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们,你蓦然想到《黄土高坡》那首歌里的一句词:祖祖辈辈留下我。是啊,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但她需要人去奉献,需要人去坚守。你此时才觉得整个学校教育中奢谈的“热爱家乡、建设家乡”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回头望见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你感到,人其实是不如植物的。那棵大槐树,它还在为养育它的土地带来一片绿色,为劳累的乡亲带来一片纳凉的浓荫。嘿,像自己这样,有幸成为大学生,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亲人都报答不了,还敢说什么报效家乡之类的混话吗?

不,你不能因为这片土地已经习惯于付出,就毫无良心地不断索取。

雨竹玩了一会儿,累了,她靠在你身上,看你深思不语,便感慨地说,根,你过得真苦!这次回家也不跟我说一声。然后,她歪着头问,什么时候回北京?

你口里嚼着一根苦菜根,半天不说话。

她急了,说,你听见了吗?

你丢掉菜根说,我不去北京了,我必须回到家乡!

什么?回家!神经病。你回到这穷山沟干什么?

肖雨竹显然没想到会这样,她气得脸色都变了,白嫩的脸蛋扭曲着。你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任她的双拳在你宽厚的胸膛上擂个不停……

无论怎样掩饰,家里人还是看出你俩闹翻了。爹娘直埋怨你,雨竹一言不发,只是嘤嘤地哭,你也拿她没法子。最后还是根香对她说了一会儿,雨竹才开始有说有笑。

晚上,雨竹任性地和你坐到大半夜,这样,全家也就只能陪着。对于曾热恋过的你们来说,这时间并不长,可对于明天五更就要上地干活的家人来说,怎么能吃得消呢?

晚上,根香和雨竹睡在一起,你只看到她俩已亲如姐妹一般,心里又高兴又怜惜根香。你知道,根香是真心爱你的,而且爱得那么无私,那么宽容,她爱与你有关的一切。她那种无私的挚爱甚至感动了一贯以自我为中心的肖雨竹。作为女性,肖雨竹不可能不觉察根香对你的爱,不过她更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根香对她不构成任何威胁。肖雨竹只能在根香那种无私的爱中受到感染,也在利用根香对你的爱对你施加压力。

你也弄不清,肖雨竹是如何在短短的一天多时间里做通家人的工作的。父亲已经下了决心,催你和雨竹回北京。

你说,不去。

父亲一边对你瞪一眼,一边又讨好地朝雨竹笑着,说,不知咋养了这么个倔儿子?姑娘你别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完又努力地朝肖雨竹笑了一下。

说实在的,父亲的面部肌肉是极不适宜这种谄笑的,因而显得很不自然。肖雨竹也被父亲惹得咯咯直笑,父亲便又陪着她笑。你很惊讶地发现,从肖雨竹来家里后,向来倔强自傲的父亲不见了,他似乎因你竟有能耐征服一个北京姑娘,而对你有了点小小的佩服,这从他目光中轻微而暧昧的谄意中可以隐约地看出来。你感到悲哀。

根香瞅个空子对你说,雨竹是个好姑娘,别让她伤心。何况你已经考取了研究生,一定要坚持下去,念出个名堂。

你说,你当年不也为我牺牲了上高中的机会吗?我的决心已定,多说也没用!你口里说着,心里直埋怨肖雨竹对根香说了你考取研究生的事。这时,肖雨竹反倒不劝说你了。你知道,这一切都是雨竹导演的。你更明白,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你带回北京去,要你“嫁”给她。

母亲原来是主张你和根香成亲的,可现在有了这个如花似玉的肖雨竹,她便立即动摇了。她成了劝说你最积极的人,你看着涕泪交流、苦苦劝说你的母亲,心中有无尽的伤感。你问母亲,娘,难道你真愿意我丢下根香姐不管吗?

母亲嗫嚅好一会不说话,你知道这一下触到了母亲的痛处。就接着说,你就愿意叫人指着脊梁骨说我们林家人没良心?母亲抽泣着说,孩子,我也心里难受。可,这是,是根香来让我劝你的,苦命的孩子……

望着母亲因伤心而抖动的身躯,你感到母亲和家人的心,都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你感到了根香心地的开阔和善良,同时也看到了你的猥琐与自私。

根生来了,他沉默半晌,说,哥,我佩服你,羡慕你,你还是和肖雨竹一块去北京吧!一切困难我们都会克服的。不过,你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姐姐。他顿了顿说,你知道吗?她给你寄去的最后一笔钱是剪掉自己的辫子,卖了47块钱……根生说着别过头去,泪水在地上的尘土中砸出几个深深的坑。

你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痛楚,你揽住根生的肩膀,动情地说,根生,我早就想好了,咱一块去省城,联系些活儿,比如搞家教什么的,勤工助学读大学。当麦客咱不行,也挣不了多少钱。哥要把四年大学勤工助学的经验全传授给你,要教你明白咱山里人不比城里人差!

根生激动得脸红扑扑的,你们不知不觉相拥在一起,感觉到彼此鼓荡的血液的涌动。

根生瞅你好一会说,哥,你难道不知道根香姐对你的心意?你说,傻兄弟,我就是木头也能感觉到,我也永远忘不了的!

根生调侃地说,那你对肖雨竹又怎么办呢?人家可也是一片真情啊!他说着,脸上带着诡秘的笑意。

你说,我再混也知道肖雨竹追求的是考取研究生的林根,而不是山村里的林根娃。

你口里这么说着,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肖雨竹,虽然她在大学里谈过不少对象,但凭良心说她对你是认真的,可你更清楚她永远也不会离开北京,和你一起到山乡里当一个中学教师。

 

 

你和根生、肖雨竹终于起程了。你打算在这个夏天教会根生在城市生存的基本技能,顺便在省城联系工作单位,竭尽全力供根生上完大学。你私下想,在条件较好的省城,在工作的同时,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继续你孜孜以求的学业。

村里送行的人挤满了院子,乡亲们真心地称道着你们弟兄的聪明好学,赞美着肖雨竹。根香为你们收拾着行李,肖雨竹和根香亲热地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地道着别,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流着泪。乡亲们簇拥着父母亲和根香,一直把你们送到村口。

你们沿着弯曲而陡峭的山道往上爬,根生挑着行李,你扶着汗流满面的肖雨竹。当你在半山腰直起身子,回头望着这个生你养你的小山村时,你看到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依然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那,就是你的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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