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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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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妻子

农村妻子


柏夫 


秋天的黄昏,是最美的时光。晚霞洒满了天空,一切都显得那么有质感有韵致,令人陶醉。

我看着城里的黄昏景致,想的却是山村黄昏的情调。我想,妻子麦换这时可能正在后山梁的那块地里收割谷子吧。

麦换的确是在收割着谷子,等她直起腰时,才发现太阳已被剪影般的狗娃山掩去半边,渐渐暗下去的天,沉重地盖在黑下来的山头上。秋收后的田野空荡荡的,夜鸟的啼叫在旷野里哀婉而凄凉。这使麦换猛然想起了去年摔死在后面山崖下的年轻媳妇,那是被丈夫遗弃后寻短见跳崖死的,摔得挺惨,肚子破了肠子流了一地。这么一想,麦换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夜鸟的声音也似乎格外像女人的悲叹。

 

我的目光从圆桌对面那个主任的秃顶上掠过,那个圆圆的秃顶经过酒精的洗礼,很像一轮辉煌的落日。我的目光掠过落日,看见了麦换强作镇静的表情。她急忙收拾回家,此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麦换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却常常会羡慕别的女人。

麦换怎么能不羡慕别的农村妇女呢?她们可以和丈夫朝夕为伴,一起劳作,共享丰收的喜悦。

山路弯弯,夜幕沉沉。麦换一个人急急地走着,麦换也有自己的慰藉,每当她难以支撑时就会想起远在市里面工作的丈夫,那时她就不再孤独,不再害怕。

我就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自豪,也是她的精神支柱,此时却正在用肚皮支撑着领导划拳的信心。

这是全市最豪华的梁园宾馆,霓虹灯闪着神秘而华贵的光芒。客人都吃喝得相当尽兴,已经进入豪言壮语阶段。我究竟算什么呢?因为老总和市长在陪人,我只是作为市长和老总的附属品而存在,确切地说我在承担着一个容器的作用——为市长和老总代酒。当然包括事先的联系点菜和事后的买单等,这是容器所不能做到的。因而我只能是极度关注而不过度投入,既要参与进去,又能超脱出来。因为我有着太多的顾忌。我已经喝下去半斤酒了,由于吃得比较少,觉得多少有点不适应,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可我不能放开吃,而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一些离得比较近的盘里吃一点。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在我不算漫长的人生经历中,经受过1960年和1975年的两次饥饿,既吃野菜又吃树皮,包括一切能找到的植物、观音土等,早就练成了一副铁肠钢胃。

我本来是个农民,可以常常和麦换在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我遗憾地发现,这种本来或许可以很闲适很快乐的生活方式却使我十分厌倦。这还在其次,关键的是麦换常常把我对这种生活的厌倦理解为对她的厌倦,因此便常常不可避免地有一些争吵。当我厌倦了争吵时,我俩一致决定进行科学分工,由我外出由麦换留守。

开始,我在农村集市上贩草编,用加重自行车带着比我体重还要大的草编,走村串户,与一帮婆娘女子讨价还价。我的体力受不了,那活太累了。于是,我决定进城打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换了几个工队,最后进了全市最大的建筑集团公司。我不幸读过高中,又自考了大专,这是我干又脏又累的小工的心理障碍。我又不幸没有读好书,这是我不能进入高技术密集产业的白领阶层的更大障碍。

可我在调了几个工队后终于体会到了古人那句话的含义: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于是我拼命地干活,直到有一天,总经理发现在他的公司里还有一个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写日记的人,他把我调到了公司办公室,后来又当了副主任(副科级)——要这样注释一下并非我炫耀自己,其实我的名片上就是这么印的。

 

按照级别,能参与到这样的场合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像我这样在企业的人员更是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总经理要和市长接触总是要带办公室主任或副总去的。我把副总排在主任后面并不是我不懂规矩,而是我们的主任是位女的,女的能成为办公室主任,她当然就比副总高那么半头或一头。

由于主任去外地学习了,其实是旅游;副总的妻子住院了,于是就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可能按照传统的说法,我的这种表述里含有不道德的成份,但这种情况,我在公司六年来才第一次遇上,难怪有人说领导生病住院是好事,因为许多人可以借此机会去医院看望,给领导加深印象,又不显得过分巴结,对领导来说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普通人难以承担的医药费对领导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应该提倡领导住院,何况,领导住院后,减少的会议节约支出和为其他人腾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又特别符合建立节约型社会的思想。

 

麦换快回到家里时,女儿青青已经收拾好了家里的一些零碎事,但她还不会做饭,倒不是她真的不会,而是妈妈不让她做,现在用电,不安全。儿子东东早就瞌睡了,他等不及妈妈回来,女儿就把他安顿到炕上,替他盖上被子,儿子似乎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女儿在做自己的家庭作业,她是一个成绩很不错的初中生,今年刚升到初中。

麦换突然觉得有点心慌,她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回家。她有自己的直觉,而且是很准确的直觉。比如说,小时候看戏,戏台是用木板搭的,演员在上面跳来跑去,麦换正想着木板会不会被踏折呢?正这么寻思着,就听咔嚓一声木板断了,演员掉下去了。所以,她一直不敢给人说,但却很怕自己的直觉。走到家门口,里面安安静静的,房子里是一片柔和的电灯光,女儿正在做作业,儿子正在睡觉,她才轻嘘了一口气。

这时,我突然觉得心里咯噔地一下,一杯酒呛了出来。老总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就是批评了。

 

麦换做好饭,叫东东吃饭时,才发现东东烧得一塌糊涂,嘴角流着白沫。麦换一下子就吓傻了,连忙抱起东东边哭边往外跑。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纷纷跑出来,一看麦换抱着孩子乱跑,还以为麦换疯了哩!

隔壁的三爹一把拉住麦换,问怎么回事?麦换傻傻地摇摇头。三爹摸摸孩子的头,孩子这时已经手脚冰凉。三爹说,别惊慌,这是中邪了,我有办法。

于是三爹要了碗凉水,在东东脸上喷了一下。

其实,东东是发烧太厉害,抽风了。不过三爹无师自通的治疗确有一定的降温作用。当然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到医院,医院在十里路以外,这又是晚上。

于是,大家推举了村里的光棍汉毛蛋——也只有他闲些,地里没多少农活,其他人正在大忙时节。

毛蛋用自行车驮着麦换,麦换抱着东东去医院,青青被安顿在三爹家。

那是山路,夜很黑,毛蛋把手电捆在自行车前面照明,这方法好是好,可自行车一颠簸就不灵了,不是照不到路上就是把手电掉到地上。当然,一路上还不可避免地摔了那么四五次跤。麦换赔了几次小心,口里一会叫着东东别怕,有妈妈哩。一会儿叫着毛蛋毛蛋,别急别急!叫着叫着就有点乱了章法。

或许,事情的根在那时就种下了。

 

城市街道的夜景,哪有夜的影子。夜早被明晃晃的路灯给赶到乡里去了,所以乡里就显得格外黑。

我扶着喝得烂醉的老总走出餐厅,老总这是高兴啊!就是贵为老总的他,也难得和市长喝一回酒呢。关键是市长喝到一定程度时,也偶而与老总称兄道弟的——这就是我们企业的福音啊!

梁园宾馆是全市最豪华的宾馆,内部服务设施一应俱全。于是,大家就都进去了。老实说,我也去了,不只是去安排,而是参与进去了。这时候酒精对我正在发生作用,我也有点忘记自己是谁了。再说,那些小姐一看我是埋单的,就变着法子讨好我,想多得点小费,于是千方百计地削弱我的革命意志。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市长老总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为什么要做好鸟?再说,也是老总让我进去的。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人不是常说,和领导在一块儿干一百件好事,不如和领导在一块干一件坏事。领导愿意和你在一块干坏事,就说明领导看得起你,拿你不当外人待。再说在一起干了坏事后,关系就铁了。而领导是单独干坏事,总得有一帮像和中堂那样的人去帮忙,只有一块儿干了,大家才能真正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或者干脆说得直白点就是成为一条船上的贼——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所以,你有时不干还不行,显得你清高似的。这社会谁还会傻到要比领导更清高的地步呢?于是,我在最后关头也和领导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那帮小姐故意用冰凉的手在我身上咯吱我,我直觉得是蛇在身上窜。麦换是从来不把冰凉的手伸到我身上的,我每次回家,总是麦换烧好洗的水。她做这些时,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但都是含着笑意来做的。只有在麦换跟前,我才能真正体会一个男人的尊贵和坚强。咳,我怎么能把这一切同麦换比较呢。

一旦想起麦换,不知怎的,我心里竟有点儿小小的难受,或许也是剧烈运动所致,我在小包间里哇地一声吐了。

 

东东在医院里哇地一下哭出了声,麦换顿时笑了,不过脸上还流着泪。

她高兴地搂住东东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不然东东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青青他爸说呢!乡村女人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这就是乡下的规矩——夫为妻纲。同样干完活回来,无论妻子多劳累,丈夫可以盘腿上炕熬罐罐茶,妻子还要为全家做饭,吃完饭,丈夫可以歇息睡觉,妻子还要洗锅给猪和食,准备上地用的农具。

我想,现在农村虽苦,农村男人体验的却是真正中国男人的享受。这是城市做妻子跟屁虫的小男人所永远无法体验的,虽然他们有房有车有钱,但他们没有尊严。

我也没有。我曾经有,现在丧失了。现在回到家里我也感受不到那种来自内心的踏实和舒坦。我已经没有资格了,我已经像许多城市小男人一样,因为不同程度的背叛,而丧失了理直气壮地在妻子面前坚挺的心理基础。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乡下妻子虽然可能没有富足的生活,她们却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忠诚的丈夫。城市女人也就是在抓住了小男人的把柄后才可以像狗一样役使丈夫,城市里那帮小男人也是用表面上的顺从补偿着内心对妻子的背叛。

我回到了家里,我在城里也有“家”了。躺在沙发上,迷糊中,我听见东东在喊爸爸。东东醒了。

东东其实是感冒了,发烧四十一度。那一夜麦换和毛蛋看了东东一整夜。医生还开玩笑说,这两口子也真是的,也不知道两人轮流看护,都熬着能受得住吗?说得麦换脸红红的,毛蛋也直挠头。也真难为毛蛋了,他就在乡下卫生院靠窗的墙角下蹴了一夜,麦换几次拉他到炕上歇歇,他愣是没上去。相比之下,他比我坚定得多,我当时就没有经住小姐的进攻。

夜的医院阴沉沉的,秋风在树梢上吹着哨子掠过,夜鸟凄厉地叫着,使这里平添了一番阴森。

东东打着吊针,东东对妈妈说,爸爸呢?麦换说,爸爸在市里工作,路太远赶不回来的。

东东说,妈妈我怕。麦换哄东东说,别怕,有你毛叔叔陪着咱呢!东东朝窗边一看,毛蛋这时头放在两腿间睡着了——也确实像个毛蛋。

麦换把她的衣服盖在毛蛋身上,她和东东在炕上还有被子,当时走得急,也没有顾得上拿衣服和铺盖。

 

正像我不好意思对麦换说清我在市里的工作经历一样,我也不敢对大家说我在市里有个家。那是老总玩过的一个小姐,缠得老总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就搞了个移花接木,老总偶而也来我家,来之前,一般我会得到加班或者什么紧急工作的通知。

我被提拔了,工资也加了,这其实是加在我养这个小姐的费用上的。我也正是从这个切入点走进了老总的生活圈子。其实,现在只有傻子才只停留在和领导的工作圈子边,那是永远也没有出息的。可话说回来,也不是随便谁就可以进到领导的生活圈子的。进到这个圈子,你的一切事情都就有了着落。领导有了升迁,你也就有了希望。

老总和小姐他们并不知道我在乡下还有妻子儿女,或许他们更愿意不知道。你想,老总是什么重量级的人,我的一些小弯弯绕还能逃过他老人家锐利的目光。不过,我还是和很感激他老人家没有点破。

我这种尴尬的角色本来是一个男人所难以忍受的,但这一切使我获得了相应的生活水平。领导都是很讲义气的,和领导打交道,你不要担心你会吃亏。就是有时候吃亏了,那也是领导看得起你。我也想通了,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和背景,你就别想什么都得到,比如尊严什么的。如果一定还要固执地去想,那了只能是徒劳地增添自己的痛苦。

 

东东把我当做马一样骑在我背上,嘴里喊着驾驾,我一边学着马叫一边在地上爬。麦换叫东东下来别累着了爸爸,看东东不听话,就一把把东东拉了下来。这一拉,我才醒了。原来,那小姐早上醒来嚷嚷了半天,见我不动。这不,一使劲,我就从沙发上被平移一个单位,翻倒在地上——于是,一天的新生活又开始了。

我立即下楼打牛奶,本来那种叫“蒙牛”的袋装奶也是挺好的,自从杨利伟喝过以后,许多有身份的人也喝。可那小姐不喝,她偏要喝鲜奶,说是鲜奶养皮肤。于是我每天一大早就要去打奶,炖好了给她喝,她喝完就去打麻将,我去上班。我们常常一起出门,像一对夫唱妇随的模范夫妻。

东东还在打吊针,毛蛋早上醒来,看到身上披着麦换的衣服,有点感动,也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那衣服上的女人味道,让他在蹴着睡觉时也着实做了一个好梦。天亮了,他要回去干活的。麦换千恩万谢地送他出来,医生看这两人依依深情的样子,就说,还得观察一个昼夜,明天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去了。

毛蛋出门时,麦换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因为晚上看不太清楚,这时,明显可以看到毛蛋身上有许多泥土,是路上摔跤和蹴着靠墙时沾的。原来在家里时,麦换这类小小的动作,曾多次地令我感受到她的温柔和细心。这时,从来没有感受过女人关心的毛蛋便格外地感动。不过,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骑车走了。

东东吊完针,就自个玩起来。玩着玩着,就要爸爸,麦换说爸爸在市里工作忙,来不了,过几天就会来的。

东东又说,爸爸就那么忙,都好几个星期没有回来了,别的孩子都说爸爸在城里找了新媳妇,不要我们了。

麦换脸一沉说,别听他们胡说。爸爸怎么能舍下东东呢。东东又说,我晚上梦见爸爸了,爸爸是不是当了大官了?

麦换说,爸爸是在城里下苦呢,他虽然在城里住楼,可实际上心里比咱们还苦,爸爸是个好强的人,要好强,就得吃苦!懂吗?

东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此时,我正站在老总办公室里,听着老总的训话,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流泪了。按理说,我是听不到麦换这些话的,我在城里混得不人不鬼的,有谁能像麦换一样体贴我心里的苦呢?

老总看我流泪了,也不再说什么,其实老总今天挺高兴的,也没有怎么说我。可我突然就流泪了,我只说有点感冒,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女孩子看我不高兴,便小心翼翼地接着电话,没有平时那种大家其乐融融的气氛。我以前在办公室的人缘其实挺好的,也挺随和。可我发现,我越是不体贴下属的时候,大家越是尊重我,这个过程是与我被老总提拔相一致的。

以前坐办公室,我常常给大家讲点小段子什么的,逗得一帮小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有时其他办公室的人也跑来听。大家都说我平易近人,喜欢和我相处。事情是从我与那位一直缠老总的小姐同居开始发生变化的,有一段时间大家称我是“舔主任”。有两层意思:一是我舔老总的沟子;另一层是老总吃饭,我舔碗。

我当然也零星地听到一些。我开始变得敏感而多疑,老怀疑大家议论我。对大家就显得有点凶巴巴的,于是大家也对我敬而远之。敬不敬未可知,远之却是事实。

 

整个白天的时间,好像是为夜晚而预备的,城市的一天是从晚上开始的。我又陪老总去了梁园宾馆,而且我被事先告知,梁园宾馆的事结束后,公司有重要材料需要加班赶出来。我心知肚明,我晚上又要睡在办公室了。

麦换的心随着夜的到来抽紧了,那个医院原来就是个非常偏僻的乱坟坑,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更要命的是麦换非常胆小,却听说过这些传说。听住过院的人说,常常是房门关得好好的,突然就砰地一下开了,外面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东东每听到一点响声总要问是什么响。东东也害怕,这时,麦换就不能害怕,否则,娘儿两个咋熬到天亮。昨晚是孩子发烧,操孩子的心,今晚就格外小心地听外面的动静。乡村人看病大都在农闲时,这种大忙时节,一个乡下卫生院,也就只有她娘儿俩住在病房里。

麦换和东东在白天都睡了会儿,这时都清醒得四目炯炯,专注地看着被顶得非常牢实的房门。耳朵呢?也格外灵敏,外面的每一个声响都传到屋里,都令她娘儿俩惊心,何况卫生院西北角那棵大槐树上的夜鸟又开始了惨叫,传说这种鸟不吉祥,一叫就要死人。东东吓得钻进麦换的怀里,麦换再没有地方可钻。麦换这时想,有个男人真好啊,不管他是老是小是好是丑什么样子都行,平时是个伴儿,累了总是个依靠,害怕了也有个地方好钻。这么一想,麦换就哭了,她不能放声哭,直到泪流到东东脸上时,东东说,妈妈你哭了。

外面一阵怪响。麦换抱紧东东。声音响到门边停住了,一声咳嗽——是毛蛋来了。东东高兴地喊,是毛叔叔来了!麦换连忙下炕开了门,看着毛蛋就感觉到一种难言的亲切。毛蛋进来,拿着一堆吃的,还给东东买了点火腿肠鹌鹑蛋什么的。东东高兴极了,麦换自然非常高兴。女人就是这样,有时你心疼她的孩子比直接对她好还令她感动。毛蛋拿过吃的说,咱们吃吧!麦换说我吃过了,你还没吃饭?毛蛋说,刚从地里回来,想着你们娘俩晚上害怕,没顾上吃饭就过来了。毛蛋说得轻描淡写的,可麦换已经被深深地打动了。她可是好久都没有得到一个人的体贴和关心了。

麦换给毛蛋倒上水,双手捧给毛蛋。已经蹴在窗边的毛蛋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双手接住杯子,当两人的手接触在一起时,两人都像被烫了一样一惊,杯子就掉在了地上。好在乡下卫生院的病房里是土地,也没有摔破杯子。麦换连忙拾起杯子,洗干净了又倒上水,放在了那张小桌子上。

麦换脸红红的,为了掩饰就到外面去上厕所。

麦换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因为有毛蛋在,晚上也确实不方便,所以麦换就趁夜还不深早点儿去方便。回来时,毛蛋已经又靠在墙边睡着了——他也是太累了,干完活又骑了十多里路的自行车。再说,毛蛋也只能睡着,否则,因为刚才摔杯子这缘故,两人还都挺不自在的。

 

当毛蛋用自行车驮着麦换和东东回家的时候,村里的人便挤在一起看。大家不是看东东,而是看毛蛋和麦换,这一看,就看得两人更加不自在。这天晚上,麦换把毛蛋叫到家里,炒鸡蛋招呼他。青青极不情愿地端着盘子,往桌上放时使的劲就有点多。毛蛋讪笑着说,我刚吃过了,进来看看东东,天晚了我就回去了。麦换硬是没留住。

麦换知道,毛蛋哪能那么快就吃了呢?送走毛蛋回来,麦换心里就非常生气,便第一次动手打了青青,说,要不是毛蛋叔帮忙,东东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青青也不依不饶,说,可你知道人都咋说你们,学校里的孩子们欺负得我连走的路都没有了。说着就哭了,麦换于是抱住了青青一起哭泣。

 

终于,我选择了这样一个适当的时间回了家——我总算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和麦换离婚的理由。家里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等着我,青青等着我给她答应的书,东东等着我给他买来玩具机关枪。可我两手空空气势汹汹地回来了,我是来办离婚手续的。我现在也是国家干部身份了,我不能忍受麦换和毛蛋之间的流言。

我讲清我的意思的时候,麦换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甚至也没有提钱的事。她只是低着头流着泪问,你真的在城里有家了?我点点头。

她又说,她对你好吗?

我说,还好,很漂亮的。我说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混蛋!我知道我是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可我欲罢不能,我要绝了她所有的念想。

她喃喃地说,其实我早就想到了。

我霎地站起身,双手叉着腰骂道,你个臭婊子,竟然和毛蛋那样的混蛋扯在一起。你还要脸不要脸?

麦换也不生气,只是说,原来我是不知道,其实毛蛋也不混,人是挺好的。我害得他的担了个虚名。要知这样,还不如真——

她摇摇头说,啥时候办手续?

我说,现在!

真叫人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依然百依百顺的,叫人生气不起来。

麦换又说,手续办了,你去城里过,如果有不顺心的事,你就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有你的孩子。说着泪如雨下。我就整不明白,这些个女人,哪里来这么多的眼泪?

我站起身说,其实,手续我在乡政府办好了。现在你按个手印就行了。

我要尽快地办完这件事,看着麦换那无助而苍老的面孔,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再说,要是孩子们放学回来了,一起抱着我的腿哭闹起来,我真担心我会心软。

麦换用手背擦擦泪水,我觉得她的这个动作真是太过庸俗了。

我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尽量满足你!

麦换说,有一件事求求你。

我想无非就几个钱的事吗,这是早就预料到的,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吞吞吐吐的。我说,快说!

麦换泣不成声地说,咱们一切手续都悄悄地办了,千万别告诉孩子。他们不能这么小就没有爸爸。哪怕是你挂个名,学费不要你一分钱。

我站起身走过去,麦换恳切地看着我。

这时,三爹进来了。我非常感激三爹这时能进来,不然,我真担心我会在那一刻抱住我可怜的麦换的。这样,我所有的计划,更重要的是老总的大事可能都要泡汤了。我的心一下子硬了。

我从小就怕三爹,我父母死得早,是三爹把我拉扯大的。

三爹大着嗓门说,臭子,你狗日的有能耐了,不要麦换了?

我忘了告诉大家,我小名叫臭子,因为不中听,没人问我一般不说,时间一长,也差不多忘记自己叫臭子了。

我说,三爹,麦换和毛蛋都那样了,我还能要她?我现在也是国家干部了,她不要脸我还要顾名誉呢!

名誉?三爹有点动气,你知道麦换在家里拉扯俩孩子有多不容易。毛蛋咋了?那次送东东上医院是我派的。你究竟听谁嚼舌头了?

我说,都传到市里了,我还能不知道。我手续都办好了,麦换也同意,您老就别瞎搀和了。子大不由父嘛,何况——

我这是说顺了,可三爹真是气坏了。三爹也是被村里人抬举惯了,老实说,我们村里也没有几个人敢和他这样顶嘴。他颤声说,好好,我管不了你,我也不管了。

我三下五除二,没费什么事,就和麦换离了婚,我虽然良心上有点不安,也舍不下孩子。但老总讲了,那小姐其实知道公司里的许多事,并且扬言要告状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那小姐,所以我就必须和她正式结婚。我是答应好老总的,我的一切可都是老总给的啊,我能不听他的吗?再说一切都要顾大局嘛。不然公司或者老总有点什么问题,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乡上的领导听说我回来,也都安排了酒席,并且要我支援家乡建设。我在他们的陪同下,也感受了一下衣锦还乡的滋味,每天无非是喝酒吃饭,和乡上的书记乡长谈一些圈子里的逸闻逸事,把一帮乡干部听得一惊一乍的,乡上的书记乡长都还请我帮他们说话。这样,不经意几天时间就过了。

我真切地感受到,你越不是人,人们便越是抬举你。

当我办妥一切回到公司时,公司一团糟。一问大家都两天没有上班了。老总被双规了,公司也早就资不抵债了。我真有点难以相信,那么红火一个大企业,怎么说倒就倒了。

再回到家里,门打不开。换了锁了,问那小姐去哪里了?说是几天前就走了,然后那人又忙不迭地向我催收房租。

我说,这房子是你们的?

那人笑笑说,这还有假?都快两年的房租了,以前我们看在你们老总的面上不好催,现在你不交谁交?

我说,房里面还有我的东西。那人说,哪有什么东西,全拿走了。他见我不信,就开了门。房间是一番遭遇世界末日的景象,我一时像跌进了冰窖一样透心的凉。

那人说,看清了吗?

看清了——哼,妈的,真是人倒运了狗也欺,我看清了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于是,我不假思索对着那人就是一拳,我练过几天拳击,纯粹是陪老总玩。没想到我下手那么重,他像麦换割好的谷捆子那样倒下去了。

当然,我因伤害他人被抓到了派出所,没人替我交罚金,关了几天就出来了。外面的阳光真好,晃得我都睁不开眼睛。我大口地吸了一口外面的自由空气,猛地想起一句话,幸福就是在自由的阳光和空气下生活。

至于公司的案子,我这个层次的人还都沾不上边。沾上边的是我以前跟老总太紧,那一帮挤不到跟前的心里有气,大家总算找到机会把我给扫地出门了。听说,他们已经拥立了一个新的老总,我知道,新一轮的重复又开始了。只不过,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出来后听人说,检察院也拿老总没办法,审问时,老总笑着说,你们真问吗?检察官们严肃地说,请注意,这是工作场所,请讲!老总刚讲了半句,两名检察官就傻了。说是要请示领导。

听说老总在里面生活得也挺滋润,关键是老总有个什么小本本,那个小本本是存在一个非常保密的委托人那里。事先讲好的,老总出事有危险的时候,那个受了老总委托的人,会及时把那个小本本送到中纪委的。

老总也还真是个人物。

 

晚上,我游荡在城市的街道上,城市的街道都被满地的房子挤得窄窄的。城市里哪来那么多房子啊!这其中也有许多是我们公司修的。可是我只能在被房子挤得很窄的街道上游荡,我没有地方可住,因为我身无分文,原来那些铁哥们现在是避我唯恐不及。

街角的避风处被一些老资格的流浪汉给占了,我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块头,我想,就不与他们争了。虽然从衣着上看我们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好歹也是当过国家干部的,怎么可以与他们一般见识?于是,就选了个街道边相对避风的地方,我是太累了太困了。再说,经过几天来警察叔叔的精心修理,我身上没有几处是好的,所以,说我倒在街道边可能更准确些。

我的眼睛有点发肿,我有些迷离的目光穿过街道上发黄的垂柳,看着远处的灯光。恍惚间,我看到了老家门前的我和麦换栽的那一排柳树,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栽了准备翻修房子用的,当时我和麦换雄心勃勃地想修一排新瓦房,然后生一大堆孩子什么的。

垂柳掩映下的路灯光变成了乡下家里的灯光,柔和的灯光下,青青在做家庭作业。东东已经睡了,他在那次抽风后,就特别爱睡觉,原来数数能数到一百,现在数到十还经常会乱。当时,看到东东不能数上十个数,麦换还哭过,现在我想,数不多数,也有好处,数不上十个数的人,他是做不下几百万的事的。咳,其实,不管是赚几百万还是贪几百万的人,都是不可能像农民那样坦然地睡觉的。东东虽然数不到十,可在这一会儿,东东反而是我们家四个人里面睡得最心安理得的。就是青青,晚上十点前还有做不完的家庭作业呢。我看到,麦换在灯下给孩子缝棉衣,缝着缝着,就惘然地停下手来,擦擦眼睛,她流泪了。灯光映着她的依然俊美的面庞,显得那么忧郁而无助。

这时,我眼前突然燃起一堆火光,烤得我温暖之余又有点刺眼。我想发脾气,可我刚一动,浑身的骨头就钻心的痛。我才想起我是拖着被警察叔叔修理过的身体睡在马路边,已经不是睡在宾馆里的副主任(副科级)了。

这时,我平静地把身体调整到比较舒服的姿势,其实就是像狗那样蜷起来。我听到有人哭泣,就想,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我心里更不舒服的人吗?

正思忖着,我又想起,今晚是农历的十月初一——按照当地的习俗,这是人们给死去的亲人送寒衣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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