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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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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窑

土窑


柏夫


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放眼望去,在一个个狭小的黄土皱褶里,随处可见的是一孔孔或一排排窑洞。那些个窑洞,幽黑深邃,像一只只眼睛,警惕而茫然地看着从山外面进来了每一个人。有时候,你走上好半天,还是走不出这些眼睛的视线。可是走得近了,你就会有另外一种感觉,觉得那一孔孔窑洞又活像是一张张大口,把一个个土里土气的人吃进去,又吐出来。这些个土窑,就这么漠然地吞吐人生,呼吸时光,转眼间,一代代的人就从窑洞的大口里悄无声息地走过了。


人类最初的居所不一定是窑洞,但人类自己最早建筑的居所则一定是窑洞。因为人类最初为了防备野兽的侵袭,是在树上结巢而居,故曰有巢氏。后来,是在天然的石洞穴中居住,取其坚固,但天然窑洞不一定向阳避风,不一定避害临水、生活便利。于是,人类自己在地面上动手开凿土窑,作为固定的居所。在生产力十分低下、劳动工具特别简单的情况下,为生存所困的人确实没有能力和时间去开凿石窑。因而,可以肯定地说,土窑是人类最先通过自身的努力改造自然而获得的居所。


我的家乡在黄土丘陵地带,由于黄土的直立性,也由于当地的干旱少雨,更因为苦甲天下的贫困,土窑就成了大多数人的居住地。这里的土窑,不像延安窑洞那样,有着孕育出中国革命的辉煌历史从而彪炳千秋;也不像董志塬上的土窑那样,式样别致经典引人注目从而成为专家研究的民居遗存。这里的土窑,是一种土得不能再土的窑洞,而且特别的简单随意,随意到人往往会忽略那些土窑的存在,就像忽略那些在土窑里生生死死的人一样。当然,挖土窑也是当地任何一个人都必须从事的劳动,可以说,这里的人一生大都得挖两个土窑,一个是在地面,活着的时候用于住宿;另一个是在地下,先在地面挖个坑再向里面挖进去,就是墓堂了。


你还真别小看这挖土窑,虽然简单得近乎原始,可真正要挖出一眼好的土窑来可真不容易。首先,要选地形。这其实涉及许多风水知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大致选址是坐北朝南,依山面水,便于采光取暖,也便于人畜饮水。左面是东方,应如青龙远去,绵延无垠,以接纳东来的紫气;右面则如白虎盘踞,挡定从西北来肆虐的西北风;面山如孔雀开屏,后山若玄龟静伏。尤其是土窑后面的山是最应该讲究的,山形必须浑圆完整,若玄龟静伏,这种完整不仅仅是风水上的要求,也不只是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只有后山完整才能保证山体的稳定,才不会出现塌方或者滑坡;而山体的完整,没有或者较少雨水的冲刷更可以保证土窑不被暴雨和洪水袭击。


挖土窑在一个家庭来说,是一项十分重大的活动,照例要请了阴阳师选了黄道吉日,搭了针盘,焚香奠酒,祭了土神,放炮开工。先选定向阳避风的陡坡或者断崖,用镢头刷齐了窑面,然后在窑面上画出一个半圆挖进去,就是一眼土窑。挖土窑时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塌方,一些贫困的人家,尽可能地把窑门口挖得小一些,有时仅容一人出入。而为了使用上的方便,窑里面又要尽可能地挖得大一些。这样,土窑的采光采暖便会受到限制。也有一些稍殷实些的家庭,就尽可能地将土窑的门面开得大些,然后用砖石水泥砌起来,再在前面开上较大的窗户,用方木格做成提窗,用白纸糊了,不但采光很好,而且再加上“丹凤朝阳”、“狮子绣球”“百子戏春”等大红窗花的点缀,使人倍觉喜庆和温馨。怪道乡村人都有一句俗话,“看门头,知家道”,即一看家里的门面,就可以判断出一家的光景好坏。当然,还有一些人,在窑前面的门窗上安了玻璃,窑内光线很好宽敞明亮,也更加隔音保暖。


土窑挖成后,窑里墙壁必须要用黄土麦衣裹了泥,细细地抹上几遍,使土窑平时不致掉下土渣来。然后,再就着土窑壁盘上一盘大大的土炕,常常有一些住户还会在土炕边上盘上一个火炉,这火炉与火炕连成一体,在火炉上做饭炖茶时,火炉里用的炭渣会落入炕洞,而火炉的烟道又会通过土炕最后从烟囱排出,这样,饭做成了茶喝毕了,土炕也热起来了,从而达到对热能的最大利用。


无论天气多冷,土窑的门上方常年有一个开着的孔,这就叫哨眼;而在门的下方又有一个孔,叫做猫眼,猫可以从这里出入去捉老鼠,更重要的是,在这三面封闭的土窑里,有这一上一下两个孔,就可以使土窑内的空气对流,从而改善窑内的空气质量。


我小时候,曾经就在这样的土窑里住过,自己也曾经雄心勃勃地在自留地旁边的山根下挖过一眼小小的土窑。在这眼小土窑里,也装着童年的我对于房屋的许多梦想,渗透着我对房子的渴求与希冀,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的居住空间。在一家几代人蜗居一室的那个年代,对于一个逐渐长大的男孩子来说,这也可以说是他的全部梦想和追求。小土窑是挖成了,但我不可能睡在野外的土窑里,因为那时候野外常常有狼,也经常会听说一些狼叼走孩子的事。但白天闲暇时,能够在自己的土窑里,与童年的小伙伴一起玩耍,把自己用泥捏的小车和其他小玩具放在这里,把自己采集的野果藏在小土窑里,享受一下“躲进小窑成一统”的独特感受,那就是当时最大的奢侈和快乐。我和小伙伴们,大都有过在土窑住宿的经历,小时候跟了大人们去看山放羊,晚上蜷在土窑里,在窑门口点一堆火,夏为驱蚊,秋为御寒,同时也可以防止野兽的侵袭。野外的土窑其实与我自己挖的小窑没有什么两样,为了省工省事,一般挖得比较低矮,劳累一天,刚睡下时一下子就会睡得像死人一样,倒不觉得不舒服,但早上起来,打个呵欠,一伸胳膊便会碰在土窑的墙壁上,肢体和心里便会生产一种憋屈压抑的感觉。更危险的是野外的土窑里常常会有蛇或蝎子出没,可是我并没有被蛇蝎伤过,因为大人们大都抽旱烟,而且随身带着一杆长长的旱烟管,放在那里蛇蝎便不敢接近,如果吸上几锅老旱烟,那蛇蝎毒虫便自然远避。即使没有带旱烟管,但由于大人们长期吸烟而充满旱烟味的体味也是百毒不侵,非常安全,依着大人也会充满安全感地去安睡,在山野的清风虫鸣中做着五彩缤纷的梦。


在这样原始的土窑里,你才会感受到一种真正的赤贫,可以说是真正的“上无片瓦,下难立锥”。后来参加工作,下乡时又多次到这样的农户里去慰问送温暖。看到一些农户全家就住在这样的土窑里,如果不是看到那些用尼龙袋子改制的门帘,你就很难看到任何现代人的生活标志。可这些住在土窑里的村民却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散坐在一起,倚着土窑边的阳洼晒太阳,听着古今趣谈,道着家长里短,晒到高兴处还会吼一段秦腔。曾经有个典故说,有个人在太阳下晒背晒得浑身酣畅满心舒服了,就想到当皇帝的是不是能够这样舒服?想把这种“快炙背”的快乐献给皇帝。试想,皇帝还真不能享受这种特殊的快乐呢!


记得我们静宁县当时是远近闻名的贫穷县,以致全省全地区都提出口号来支援我们。那些个富裕一些县的县长开会时便经常打趣,说我们穷主要是由于懒,懒惰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就举例说晚上睡觉,连小便的尿盆都放在土窑里,有的甚至放在土炕后面,尿胀了连炕也不下,直接撒在里面。我们县的县长听了一笑,补充说,那你们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土炕中间还有个洞呢!其他人惊奇地问,不会吧,那是干什么的?我们县的县长缓缓回答说,放屁的!那些好奇的人这才知道上了当。这个回答当时在全地区传为经典,也算是给那些污辱我们懒惰的人以回击,也给我们多少争回一点面子,不过随着这个掌故的流传,我们的穷名声也越来越大,直到现在还戴着一顶国扶贫困县的帽子呢。


现在有许多人都讲回归自然,有些专家振振有词地说人居住在高楼中不能与地气相通,容易得失眠症和眩晕症。还说人最理想的居所应该是土窑,因为人是自然之子,住在土窑里人最容易与大地融为一体,感受大地母亲的温馨。当然,土窑作为西北黄土高原上人们曾经的居所,为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遮风避雨,挡雪御寒,但是土窑毕竟只是土窑,与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相差不啻天渊。可奇怪的是,这些普通的窑洞确实很坚固,常常听说有些地方钢筋混凝土建的大楼倒了,可很少听说哪里的土窑塌了。甚至在一些地震中,倒塌了不少楼房,可那些看似破败不堪的土窑却安然无恙。


而今,土窑已经作为一个历史名词而存在,即使在农村,土窑也只是作为牲口圈和堆放家具之用,作为居所的土窑已然退出了大多数人的生活,但我对土窑的回忆和留恋却挥之不去,思之弥切,因为,土窑连着我们最不堪和最真实的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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