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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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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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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皮猴儿”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春节,天似小春,北京街头人头攒动,农民路旁售物者不少,唯苦无一丝年味腊景。人群中一位清瘦的老人本想买个小红纸灯给孙女儿带回去,可是无有,其时天气又凛冽特甚,老人畏寒,便离了此地,去往东四一行。

老人居京逢过年节殊甚乏味,每日无处可去,故每天只游东四一地看破皮衣为乐。彼时东四的旧衣柜台“门庭”若市,无论什么都有抢的。工作服、手套、胶鞋,形形色色,成堆地销,热闹非常。至于裘类货源甚稀,每日不一定。新上三二件羊毛的多,略有像样的一抢而走,连在衣堆上停一下都不用,真是畅销。老人路过寄卖店,信步入内一瞧。正值“进货”上柜,已熟之售货员提一破皮衣见示。价格不贵,老人疑其是狸猫皮,旁边一顾客大言曰“狐腿”,老人方细看,果然而且有头罩及皮袖子。尺寸又大,正合他多年之心意,即“倒顺腿”,也是大整腿。此物为何如此贱,不可解,只不过穿得狼犺。有绽线及磨掉毛处,但这无伤“大局”。老人便宜买下,高兴极了。售货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老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古典文学专家、红学家周汝昌先生。

周汝昌对于旧“皮猴儿”有特殊的偏爱,盖因北方冬天极寒极冷,定制皮衣觅工既难且贵,做出来还不一定是个“东西”。而买旧的时有佳品,付钱即可披上身顶用,别有一番享用之趣。以此之故,不乏得意之实惠物。人要会享受——说易,而实际并不易。周汝昌不是随随便便乱捡胡收,是看了很多,有了比较鉴别,加上“良机”,才下决心的。他自问有一点:凡看上的,必有其可取,而无全“败”之例。并且有“奇迹”。

“皮猴儿”最要紧的是袖子放长些许,脖子弄对了劲,扣眼好了,极严密舒服,乃搪寒一大关键。此所以他取“皮猴儿”也,大衣则远不及此。除非极寒天,它还满顶一气。如今再想要猞狐,莫说便宜的,有钱要贵的也没东西了。看来是货源枯竭,而销售甚勇,不管什么样的都很快有买主。成堆带垛的羊皮裘,看的都发愁,心说这得哪辈子卖掉。殊不知这一冬货架上已无复几件余剩了,再到冬季恐怕就东西更少了。此情势是他新近觉察到的,过去百般货色,故而挑肥拣瘦,今后不可再有那情景了。谢济世从军九载塞外,详记各裘皮,结论是羊皮最暖最便宜。近来始知羊皮亦可爱玩未可轻视。他曾问朱老家溍,朱老说老北京家常穿羊皮,“麦穗子”很贵,需现洋几十元一袭,并不是稀烂贱的劣物也。

周汝昌与年轻人的“哲学”极不同。他是每次每件有其纪念性,欣赏性,得一满足自喜自慰,有益身心,而并无一丝“考究衣履”,弄上一件“高级逛衣”自做“衣架”,——那样能有多大享受与自乐呢?所以人笑则任之,七嘴八舌亦任之,反正得有点乐趣要紧。不然太苦了。如买旧书,亦同此理。此中大有学问与趣味。谁不知有一件够穿就是了,顶多穿一冬之理。但一旦“入”了,见便宜出奇之佳品便真动心不舍矣。人之受病大都如此。又一原因,是无人给料理做成收拾铺排,天一冷,就自己早打主意,花钱买一件可立即上身的。此为真起因。若买到一杂狐皮坎肩,这一冬果然大得其力,不然就要“受制”。此亦“自力更生”也。意外者,老伴儿被他念叨的,居然动手给他收拾了一件皮袄,她本非巧人,又根本没学过做过,也难为她,胡乱对付,聊胜于外边觅工。做这种细活,看活儿的进展,思之最有味,别人安能解哉?他之所以爱“皮猴儿”,只因脖子严,不必围巾帽子啰嗦。然观老伴之工,实亦不简单,皮衣是不好弄,仍然感谢她。不然没办法可想。

年轻人的哲学正相反,有人屡屡“进言”,劝他把破烂儿都卖了,换了钱买一件新狐筒。高级“面料”高级成衣工。花上个千儿八百的,穿上这一件往外一走,看着“笔挺”像个“人物”!他不禁哈哈一笑,别人无法理解他。要他卖这些破烂儿,殊不知他每件都有一番经过一番心血一番幸遇欢喜——也即一番很深的感情!对他说皆是宝物,如何“卖”了?

每年冬天全因买的破“皮猴儿”挡呛,使他能以方便冒寒散步。无形中身体受了大益,他在宾馆“高级”地方只是无福享受,把人“焖”在蒸笼里极难受。别人却视为“享受”也。故一回家来才得“捞本”,天天下午必转一遭,虽甚冷亦不中断。如此反而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心中也自觉高兴——然说回来此他自有主张之结果也。过了瘾又受用了它,以上是他唯一“消遣”,于精神有益多多。不然有一百回也冻得感冒了。反正他不抽烟喝酒,一个冤钱不花,买点破皮衣又实用又“嗜好”了过瘾。其实也只为出门、工作、脱换方便。若按穷人老规矩“浑身打浑身”过一冬,真是死捱死受困,毫无周旋伸缩之余地。就是“这一身”死在身上,实在是受制也受罪也,故必需渐谋改变才好。

此刻室内炉火也只极微温一点儿,他最喜此境,火怕烤,只求勿冰冻已最好。身上则披敝裘,此乃他之得意时也。他仍天天到东四,万事都能上瘾。他始买敝皮衣并非“乐事”,也是受制受怕了,求人给弄弄难如登天,一拖数日不动。他赌气才去买件现成的,当时能上身顶呛耳。他别无可好,买敝裘方成了消遣自娱之事。又有一义,即历年贫困时为一件不对心的冬衣所制,一穿上它那“德行”永远改不了,把人的外形生生地叫一件倒霉的衣服管制住,硬不能“变形”一丝毫,心久以为大别扭事。故如今能拣点“破烂儿”,有氅有猴有半截有坎肩,也有一二新式人造之物——如此可以天天换一换形,打破了旧来受制之苦。

连日甚寒,他却坚持出门散步,衣服极是重要,尤其需要脖领子围严了。故他最喜“皮猴儿”之类极得力,不然安能喜欢大冷天往外跑乎?过了瘾还收了运动功夫,故自谓得计。寒夜写作没有破皮衣作“工作服”如何能行乎?总之他自觉嗜此是一百条有理也。正所谓,寒夜力作有裘助,其享受为何如哉?


      发于《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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