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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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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楸树》 之第一章 初见连载

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今天的太阳,今天的马,今天的花楸树。——题记

 

序言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如今很少人知道,什么是中师!”“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几十年前的中师生,相当于现在什么学历?”“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如果放在现在,当年的中师生,基本都可以上双一流大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一九九九年,国家为了缓解农村师资严重不足的压力,在全国范围内招收优秀初中毕业生就读中等师范学校。”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在近二十年的时间内,全国近四百万学习成绩优异的初中毕业生,涌进了中等师范学校的门槛。”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他们犹如一把把蒲公英的种子,被撒在祖国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遍布城乡中小学校,成了中国当代教育最坚固的基石。”……

一位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大男孩捧着手机,看着视频中三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所做的“公益广告”,用嘲笑的口吻道:“老爸,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倒不如说那‘螳螂捕蝉没有黄雀’‘毫不利己专门笑人’有意思!”

老爸是个大鼻子、头发鬈曲的中年男人,也是视频里“三剑客”中的一人。他对自己导演的小视频充满自信,听了儿子的话不屑一顾。用手抚平面前的推荐表,他抬头瞅了一眼儿子的牛仔裤。那上面的破洞,像遭到几条疯狗撕咬过。他无疑是受到了巨大触动,就用天南海北的方言凑起来怼说:“龟儿子,你懂个怂?‘喓喓草虫,趯趯阜螽’,那个传说中的赋比兴,这个你懂吧!”

儿子做了个鬼脸,回怼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赵老师,你们这,简直,简直有点迂腐!”

中年男人对儿子熟练背诵《草虫》中的诗句尚感欣慰,但假装生气道:“‘简直’惹你啦,不容许你说‘简直’!”说完,他打开自己的百宝箱。这只木箱已经陪伴着他近三十年,还是他外出求学时爷爷亲手为他打制,箱子里放满了大小奖状和证书。

被儿子称为“赵老师”的中年男人再次看了眼桌子上的推荐表,他又要成为新一年的先进工作者。于是,他在“最高学历”一栏落笔,用标准的楷体写下“研究生”三个字,字迹像打印一样。当他再回眼盯着“第一学历”栏目,却不禁叹了口气。他又开始埋头在电脑上“种地”。他把写作比作种地,他希望在自己种下的文字中,能长出当年一个个青春飞扬的身影。儿子则讥笑“赵老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过是想种梅花罢了。”

儿子的声音虽小,但他的“梅花论”,还是被“赵老师”的耳朵捕捉到,这次他声音开足火力,义正辞严,也是没老没少地郑重声明道:“荒唐绝顶!一千个人读《红楼梦》,就有一万个王熙凤。老子想在地里种下的,只有这花楸树!”儿子被他的样子吓跑,他又随手翻出被他压在箱底的那首小诗。诗的名字叫《花楸树》:

           操场的草芥沾满露水

           月考的成绩迟迟没有出来

           政教处主任站在公示栏前发呆

校园里的心思还没长熟

那棵花楸树蒴果摇摆

 

太阳在教学楼的头顶踱步

玻璃折射的光照着画夹上的青苔

开水房打盹的校工流出口水

美术班学霸的牛仔裤涂抹油彩

一只半睁的大眼好怪好怪

 

四楼的教室里有人种下一个等待

长满蒴果的树上还有几朵花开

只等下课的铃声响起

满脑子花楸树和背吉他的女孩

……

 

            1

时光倒流到从前的日子。在一处农家小院的一株花楸树旁,并排摆放着两张小“凉床”。楸树是卓锡印出生那年,爷爷亲手在院子里栽下。爷爷说,“千年柏,万年杉,不如楸树一枝桠。”他告诉家人,楸树的花、叶、根、皮、果,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朝阳照到了卓锡印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他嘴边刚冒出的柔嫩胡须。

卓锡印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做他的美梦。中考分数出来后,卓锡印第一志愿填报清江中等师范学校,但他的梦想,却是去上县中。凭卓锡印考出的分数,第一志愿如果取不了,第二志愿录到县中应该没问题。因此,卓锡印强烈希望第一志愿落空,他认为只有第一志愿落空,今后才有机会跨进大学的门槛。

口水把床单流湿了,卓锡印梦到自己第一志愿果真没取,正和倪紫晶走在通往县城的砂石路上。倪紫晶是卓锡印的初三同学,学习成绩虽然远落在卓锡印后面,但她却是班里综合成绩排名第二,在卓锡印眼里也是最漂亮的女孩。

倪紫晶曾赠送过卓锡印一个带塑料壳的笔记本,本子里有《红楼梦》人物的插页。卓锡印喜欢读《红楼梦》,那是他在全校作文比赛的战利品。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一千个人读《红楼梦》,就有一千个王熙凤。”卓锡印私下说,这句话不对,一千个人读《红楼梦》,就有一万个王熙凤。倪紫晶对卓锡印这句话不甚理解,卓锡印解释说,他每次读《红楼梦》,对王熙凤的感受都会不一样。倪紫晶对卓锡印独到的见解,私底下很是钦佩。至于可以打草稿的白光连纸,倪紫晶会隔三差五送给卓锡印。卓锡印如果一个人独处,他喜欢回想倪紫晶的两只羊角辫。

“下雨啦,下雨啦!”卓铁印拧着湿漉漉的破毛巾,毛巾上的水珠滴落到卓锡印脸上。卓锡印睡意朦胧,但他知道卓铁印的意图,无非是又想叫自己陪他下棋,就故意憋住呼吸装死。卓铁印去听卓锡印心跳,又去翻他的眼皮。卓锡印依然一动不动,卓铁印吓得扔下毛巾,嘴里大声叫喊起爷爷和母亲。

卓铁印是卓锡印的二哥,开学后开始读高二。他的棋瘾大,暑假里除了帮家里干农活,就是看书答题偷空缠弟弟对弈。卓锡印不仅语文基础好,数学成绩同样出众。卓铁印不相信弟弟的吹嘘,他说能把数学思维运用到一切博弈。上初中后,本来兄弟两人同班,但卓铁印成绩比卓锡印差一截。卓铁印五官端正,一双大耳朵很显富态,而且他衣着整洁,对人也非常有礼貌。

至于卓锡印,父亲卓嘉鱼认为他其貌不扬:门面小,鼻子大,头发乱糟糟。而且卓锡印重大的缺陷是性格内向,整天就爱用手抠着鼻屎捧书看,见了人还没说话脸就开始红,无疑卓铁印更有官像。卓嘉鱼为了确保卓铁印考入县中,就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年上,他让排在同一考场的兄弟俩,在考卷上互写姓名。结果,哥哥卓铁印如愿上了县中,而卓锡印却落榜了。

再过两天,卓铁印就要去县中上学,假期里老师会提前上高二的课程。头天晚上,卓铁印纠缠着弟弟下棋。卓锡印喜欢听人讲故事,两人对弈的规则是,卓铁印每输一盘棋,必须要当场讲一个故事。卓铁印连输了五盘还想掰回,无奈他的脑海已打捞不出新鲜的故事,卓锡印就趴在棋盘边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卓铁印听到卓嘉鱼从田里回家,在院子里和母亲赵七女高声叫嚷。卓铁印偷听父母亲对话,很快就听明白。秧苗旱了好多天,现在上游终于来水。卓嘉鱼赶早扒开自家田地缺口,但他嫌缺口的水流太慢,回家来喊帮手,准备向田里舀水灌溉。卓铁印看着酣睡中的卓锡印,为让弟弟多睡一会,他主动爬起身,和爷爷一起跟在卓嘉鱼后面出门去了。从田地里回来,卓铁印回想起头天晚上的战局,禁不住棋瘾上来双手发痒。

卓锡印六岁那年,卓嘉鱼脖子后面长出一个鸡蛋大的肉瘤。一年又一年,也没见肉瘤长大。乡医院的医生倪一根说,这肉瘤不会危及生命,但会影响美观,迟早要把它开掉。卓嘉鱼舍不得钱去治病,他把愿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他希望有朝一日,待儿女有了出息,自己有了闲钱,再拿掉这个无关紧要的肉蛋。

“是草都比地皮高。”卓嘉鱼被别人小瞧怕了,心中慕官。卓嘉鱼上过两年小学,肚子里有几滴墨汁。他把自己官梦未酬的理想,先是落在老大金印身上,可卓金印没有赶上好机会,国家恢复高考,他已经娶妻成家。让卓嘉鱼欣慰的是,卓金印喜欢演戏,在村里的宣传队擅长演包公,虽然没有在现实中当成官,却替卓嘉鱼在戏文中实现了梦想。老二卓银印是女儿,分单干后家里农活多,卓嘉鱼见父亲年事已高,自己和赵七女扛不住,就让大女儿银印辍学。

卓嘉鱼的希望像田埂上的无名小花,两朵小花相继凋谢,女儿银印也已成家。老三卓铜印虽然是女儿,成绩起起落落,但倒是磕磕绊绊考上了中专。排在铁印和锡印的下面,还有加印,她是父母最小的女儿。卓嘉鱼内心有潜在的重男轻女思想,他原先的希望,更多的是寄托在卓铁印和卓锡印身上。

卓嘉鱼比儿子和老父亲回家要稍晚几支烟功夫。原因是他在小河边捉了一会鱼,又在村头碰到村会计栗万山。卓嘉鱼问栗万山,可有俺家锡印的录取通知书?栗万山道:“‘多肉’,锡印的信件没看到,倒是有个叫赵什么的挂号信。”“多肉”是卓嘉鱼在村里的绰号。经栗万山提醒, 卓嘉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这时,只听栗万山说:“哦,那个名字非常有意思,叫赵钱孙。”

卓嘉鱼脸上露出笑容,他紧张地望了望周围,小声道:“对了,大会计,俺家锡印,现在就改叫这名字,随你表嫂的姓。” 得知卓锡印被清江中等师范学校录取,栗万山顿时对卓嘉鱼高看了一眼,陪着笑脸说:“‘多肉’,你真有本事,家里出了两个吃皇粮的。俺让村里放一场电影,为锡印好好祝贺一下!”卓嘉鱼对卓锡印冒名顶替别人学籍复读的事,尚心有余悸。他谢绝了栗万山的好意,将手中用草绳提着的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送给了他。卓嘉鱼小心翼翼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回家报喜。

卓铁印发现卓锡印是在装死吓唬他,一把将他拉起身。兄弟两人开始对弈,卓铁印艰难赢下了一盘,新一盘在局面上又占着上风。卓铁印一边看着卓锡印沉着脸抠鼻屎,一边得意地哼起歌曲。卓锡印则是在内心里盘算,为了让哥哥在新学期收获胜利带给他的自信,该如何悄悄在棋盘上巧妙相让。看到卓嘉鱼手中的挂号信,卓铁印一把抢过去。“赵钱孙!”卓铁印看了看,将通知书扔到地上说:“爸,这是从哪捡来的破玩意?”

卓嘉鱼瞪了卓铁印一眼,慌忙弯腰将通知书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嘴去吹上面的灰尘。卓锡印听到“赵钱孙”三个字,则翻眼去看那花楸树,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第二志愿,现在彻底断气了。他忽然想到《红楼梦》里“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那句话,只觉得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卓嘉鱼再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捏着嗓子对卓铁印说:“这赵钱孙,就是俺们锡印。”

卓铁印听了卓嘉鱼的叙述,这才明白弟弟当初没有被县中录取,为了能顶替别人的学籍复读,他原本“卓锡印”的名字,早已改叫作“赵钱孙”。因为争取这个用来冒名顶替的学籍,卓嘉鱼送给李学优六只草公鸡,外加一麻袋的咸鱼干。卓嘉鱼读过小学二年级,李学优和他同过学,现在乡政府当一个部门小领导。卓铁印赢棋后的兴奋,瞬间就消失。他看到弟弟的脸上,往日的聪明倔强被无限的憋屈和失落所代替,眼眶里顿时噙满泪水。

2

卓锡印被清江中等师范学校录取,不仅学杂费用免除,每个月还有可观的伙食补助。除了卓锡印和卓铁印兄弟俩,全家对这一喜讯都非常高兴。卓嘉鱼屁颠颠地跑这跑那,忙着给儿子的户口办理“农转非”手续。

爷爷双手交叉插在袖笼里,腰上别着个烟袋杆,带着他养的一条叫“富贵”的白花狗满村溜达,逢人就会提起“孙子吃了皇粮”这个好消息。除此之外,爷爷还拿出他丢下好几年的木工手艺,将泡在门前水塘里沤了好久的两根香椿树捞上岸,决定亲自为卓锡印做一个出远门求学用的木箱。

卓锡印从没出过远门,二姐铜印开学早,卓嘉鱼计划让大哥金印去送弟弟。但卓金印不当媳妇的家,借口忙着要到乡里汇演,抽不出时间。卓嘉鱼知道,这是儿媳妇还在记着过门时,当初家里为了铜印上中专缴学费,克扣了给她娘家的彩礼。卓铜印离家前,叮嘱母亲一定要带卓锡印去集镇上,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修一修。她而且提醒弟弟,一定要改掉抠鼻屎的坏习惯。卓锡印不在意自己的鬈发,反而讥笑卓铜印,和二哥一样整天追求臭美。

赵七女忙着为卓锡印收拾东西,她没有忘记公公的叮嘱,在箱子的一角塞上两块楸树皮,她知道楸树皮泡水喝可以医治跌打损伤。赵七女的左手有两根手指僵直残废,因为常年喝楸树皮泡过的茶水,她就感觉有明显好转。

当着卓锡印的面,赵七女对卓嘉鱼说了几次,想给儿子买上一套出远门的新衣服。卓嘉鱼为了筹备给儿子买新衣的费用,除了夜晚到小河里捉鱼,又抽空跑了几十里的土路,在外湖的沼泽地挖了几天莲藕卖掉。卓锡印垂涎卓铁印的那件帆布夹克,衣服上有很多的口袋。但卓锡印知道它价格不菲,是卓铁印用馒头咸菜一口口从可怜的生活费中节省下来,多次狠下心才置办的一件体面的衣服。

卓锡印对母亲道:“怕什么?通知书上说啦,学校还要发校服,新衣服用不着考虑,买了我也不穿。”“怕什么”是卓锡印的口头禅,这是他从《边城》里老船夫口中学来的台词。赵七女知道卓锡印十分小气,而且性情很硬,认准的事难掰回头。赵七女给卓锡印赶做了两双新布鞋,然后一门心思给儿子准备吃食。

出门这天,赵七女不放心卓锡印提着木箱,另外还有几个大包小包,嘱托卓嘉鱼将儿子送到县城长途车站。爷爷带着白花狗“富贵”跟在后面,目送着赵七女将父子俩送到村东溧河渡口,又跟船送到河的对岸。渡口的摆渡人年螺是个独臂人,他高兴地找出各种话题,与幸福的一家人交谈。

“‘多肉’,你们卓家的祖茔埋得真好,出了两个大学生。”村里的大人小孩,对国家包分配工作的中专和中师生,一律都官称大学生。卓锡印的脸红了,他把年螺想象成《边城》里的老船夫,唯恐这话被远处他的孙女年秀秀听到。年秀秀初中毕业就失学,她是卓锡印原先的同班同学。卓锡印口中慌忙辩解说:“哪是什么大学生?这中师生比大学生,要差上十万八千里。”

卓锡印第一次坐长途车,在车站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卓嘉鱼帮他买好票,卓锡印就催他回去。卓锡印看了眼不远处一对母女,突然被那个年轻的女孩吸引。女孩十几岁模样,穿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鞋,也扎着一对像倪紫晶那样的羊角辫。母女俩的面前,放着一堆行李,她们好像也是在候车。

卓嘉鱼见儿子神色有点不耐烦,就做贼似地溜出车站大门。卓锡印抬起头瞟了眼候车大厅墙上的时钟,见离发车时间还早,他害怕“羊角辫”女孩注意到他,就掏出包里的那本《普希金诗集》翻看,算是给自己壮胆。诗集是卓锡印最后一个初三上学期,第一次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文章,语文老师特意颁发给他的奖品。

卓锡印的目光停留在书中的篇目《一朵小花》上,同时他的一只手在习惯性地抠鼻孔。卓锡印一边抠鼻孔,一边在心里默默念道,“我看见一朵被遗忘在书本里的小花。”这时卓嘉鱼提着一小袋桔子,又站在卓锡印面前。卓嘉鱼抱歉道:“锡印,这车要癫狂好几个钟头,才能到达站点,吃桔子可以防晕车哩。”卓嘉鱼说完,慌忙丢下桔子,又转身离去。

长途汽车出发后,开始在石子路上颠簸。车刚行了小半路程,卓锡印果然开始头晕。吐过一阵清水,卓锡印才有点清醒,偷眼看坐在车前排背着吉他的“羊角辫”女孩,他仿佛看到了倪紫晶,霎时感到精神振作。卓锡印想多看一眼那个女孩,但又不敢再看。他暗自庆幸,呕吐并没惊动她们母女。

长途车到站,已过了午饭时间。好在乘客都有自备干粮,早在车上就轻松解决了就餐问题。下了大客车,仍需要转一班市内公交车才能到校。卓锡印双腿软绵绵浑身乏力,放在头顶的两个包裹还没有取下来,他就顺着人流下了车。学校的后勤服务非常周到,长途车站就有负责接站的师生。接站人员胸前挂着的清江师范的校徽,十分引人瞩目。卓锡印偷偷一看,“羊角辫”少女和她母亲,也置身在被接站的队伍。

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人走过来。他上身套着绿马甲,下身穿着一件黑皮裤,校徽被藏在了马甲里面。卓锡印开始只以为“绿马甲”是位女生,后来听他讲话才看出尊容。卓锡印担心遇到坏人,正在提高警惕,这时另一位长发飘逸的女生走上前。她胸前佩戴着校徽,下身穿着喇叭裤,笑着和卓锡印打了个招呼。长发飘逸的女孩热情开朗,刹时打消了卓锡印的疑虑。对穿着一身牛仔装的小个子领头人,卓锡印原以为是高年级的男生,后来才对上了号,他竟然是他们二班的历史教师霍彧。

公交车在城市的马路上穿梭,卓锡印晕车的不适已渐渐散去。他透过车窗欣赏两边的街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么长的街道。下了公交车,又步行几百米路程。新生的行李,全部是由接站同学用手推车运送。傍晚时分,卓锡印终于跨进了清江师范的大门。

“清江中等师范学校”的门牌,乌金鎏底,内嵌遒劲有力的正楷字,门牌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大门两旁,欢迎新生入学的靠牌十分醒目。校园内的办公楼前,排起两支长长的队伍,新生正在领被罩、床单、草席、蚊帐、脸盆、茶缸、餐具等物品。学校的接待工作做得十分细致,为了给新生解渴去乏,几个盛放着绿豆茶的大桶有序地摆放在办公楼前,看上去十分暖心。卓锡印见大家纷纷品尝绿豆茶,禁不住也走上前。尽管绿豆茶在家中经常喝,但一杯下肚后,他感觉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绿豆茶。

教务处和后勤处正在加班加点,给新生办理入学手续和发放物品。卓锡印突然发现,两个手提包落在了长途车上。他不住地抓耳挠腮,正在懊悔自己粗心大意,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卓嘉鱼提着那两个遗落的包裹,站在卓锡印的面前。卓锡印以为自己做梦了,揉了揉眼睛。卓嘉鱼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刚好遮住了肉瘤,倒也显得十分得体。原来,他趁着卓锡印不注意,竟偷偷补了张车票,一路悄悄跟随到学校。卓嘉鱼帮卓锡印将所有物品堆放到宿舍楼底的走道上,就主动辞别,说是要趁早去找小旅社,时间晚了住不到便宜的,就会多出冤枉钱。

由于学校正在有计划地改善办学条件,新的男生宿舍楼刚落成,几个工人正在忙着清运脚手架。卓锡印一手拿着《报名须知》,一手提着木箱,找到属于他的男生宿舍309室。卓锡印第一次爬楼梯是参加面试,这是他第二次爬楼梯。他在口中默默数着脚下的阶梯数,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3

卓锡印正在门前徘徊张望,这时有个头发梳成“三七开”,身穿黄军服的同学笑着问道:“你是赵钱孙?”卓锡印犹豫了片刻,用手抠了抠鼻孔,道:“对,俺叫赵钱孙。”卓锡印每当听别人叫他“赵钱孙”,他的心里就会发虚。

身穿黄军服的同学看了看卓锡印头上的鬈发,又低头打量他脚上穿的黑布鞋,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追问:“赵钱孙,真的是你?”卓锡印一愣,他马上想起父亲卓嘉鱼对他反复交待,让他牢牢记住“赵钱孙”这个让自己能够“吃上皇粮”的名字,千万不能说露了嘴,否则搞不好就会弄丢已经到手的“铁饭碗”。卓锡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说,“怕什么?退回去才好!”一边却奋勇防守,再次响亮地回答:“没错,赵钱孙正是俺。”

问话的同学自我介绍他叫曹玉林,是二班的代班长。曹玉林见卓锡印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可爱,说:“赵钱孙,你的名字真好记,我们所在的309宿舍,共有十个人,你是第九个到,还差一个胡子曰。”听到曹玉林与卓锡印在走道内的对话,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宿舍里飞出来:“班长,一定是‘百家姓’来了吧!咱听声音可不像‘论语’。”

曹玉林向卓锡印解释道:“说话这个人,名字叫王炸,嗓门大着呢。赵钱孙,他看到你床头贴的名字,就给你起了个绰号叫‘百家姓’。至于‘论语’,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位室友,他的名字叫胡子曰。”

室友们在东一句西一句饶有兴趣地聊天。王炸问:“哎,你们考上这清江师范,家里有没有请亲友吃酒?”一个声音在蚊帐里回答说:“俺家里没有摆酒席,但俺爸连续在家门口放了三场电影,结果俺家的小公鸡被看电影的人偷走了五只。”听到卓锡印说,他还有大部分行李放在楼底,曹玉林立即打断大家,招呼王炸带人到楼下帮忙。不一会儿,卓锡印新领的生活用品,就加入到309宿舍的队伍中。脸盆、茶缸、饭盒分别被整整齐齐摆成了一条直线。

王炸身材矮小,但胳膊腿很结实,话语中透出几分机灵。他住在卓锡印对面的上铺,见卓锡印安顿好行李,就在床上隔空扔过来一个纸包。卓锡印看了王炸一眼,他的头发有一绺发黄,左耳朵上还长着个“系马桩”。卓锡印很快就记住了王炸的相貌。他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爆米花。

见卓锡印吃惊的样子,王炸笑道:“赵钱孙,你这个大号,比咱的名字有意思。咱叫王炸,是因为咱爸爱炸爆米花。呶,这爆米花,就是他拿住功夫炸的,其他室友都吃过了,只有你和胡子曰没有品尝。”卓锡印仰起头,将爆米花丢几粒到口中,果然别有风味。王炸道:“赵钱孙,刚才咱喊你‘百家姓’,你没有生气吧!”卓锡印向王炸友好地点了点头。

卓锡印住的是上铺,曹玉林个子高,帮着他将床上用品递到铺上,又搭手将蚊帐挂起来。卓锡印像其他室友一样坐在蚊帐里,感觉自己好似拥有了一个城堡,他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桔子,感谢曹玉林为他忙前忙后。曹玉林将桔子掰开,发给其他室友每人两瓣。李杰住在卓锡印下铺,他上身穿着的体恤上,印着万里长城的图案。李杰留着平头,宽脸大手掌,说话语速极快。接下曹玉林的桔子,李杰放下捧在大手掌中的武侠小说,操着浓重的方言说:“谢谢班长,您踩着嗯孩子了!”

曹玉林对李杰的后半句话没有听懂,问道:“李杰,你说话像机关枪,在说什么呀?”李杰又重复一遍,曹玉林还是没有听明白,道:“真有意思,什么孩子孩子,谁知道你说什么!”

睡在曹玉林下铺的男孩的叫冯妙玉,他脸上的青春痘长得急切,大有泛滥之势。冯妙玉上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衣,他有点怯场,还以为曹玉林转身在跟他说话,就将缩到手腕处的衣袖向下拽了拽,干咳了两声开始讲话。但话在他的嘴里含着,好像是自言自语,让人根本听不明白。

王炸接过曹玉林的话题,给大家高声翻译了一遍。李杰见王炸的解读根本不着边际,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笑完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两句流行歌曲。

卓锡印的邻铺,下面是胡子曰的空位,上面住着身穿花格上衣的张柏舟。张柏舟长相英俊,他将上衣勒在裤子里,很有青年人的风范,王炸初次见面就喊他“美男子”。张柏舟对李杰的话也作了一番猜测,李杰还是摇摇头。最后,李杰的老乡师蘅从蚊帐里露出脸,边说边比划,告诉大家李杰话的意思是,曹玉林踩到他地上的鞋子了,大家方才明白。

师蘅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不大爱发言,只喜欢听别人讲,但半天又会突然冒出一句。师蘅有轻微的“少年白”,过了几天,头上就冒出几根白发。他没事时喜欢用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找白发,而且经常问别人,他手中逮住的对不对。因此,王炸让大家喊他“小白”。

王炸听完师蘅的解释,笑得人仰马翻。郑满意住在王炸的下铺,他是个白脸小胖子。王炸在顶铺上晃来晃去,郑满意早就有点不满意,终于憋不住提意见说:“哎哎哎,小王,您真是爱动的小王子哎,臭袜子都掉我脸上了!”从此,王炸的身上,就被贴上了“小王子”的标签。王炸回应道:“见笑见笑,哪像你家里有钱,连续放了三场电影!我可只有个刁民的命,哪配叫什么小王子?”擅长给别人起绰号的“小王子”,多次想改掉这个绰号,但室友们都没有买他的账。

正在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孩走进来。曹玉林问道:“窦一乐,刚来学校,你就串门去了?快来和赵钱孙认识一下。”窦一乐住在师蘅的上铺,他是个慢性子,想了片刻,才慢腔慢调地回答曹玉林:“班长,咱哪有熟人串门?咱是去解小溲呢。”说完这句话,窦一乐唯恐大家不相信,又补充道:“嘿,给你们报告一下,我们这个楼层的盥洗间,只能解小溲,要是解决大事情,必须要到楼下东南角的那个大厕。”

曹玉林看窦一乐谦卑的样子很是滑稽,笑着说:“窦一乐,你还真逗。”王炸插话道:“班长说得对,窦一乐,你还真逗,那咱给你起个绰号,就叫‘逗你玩’,你没有意见吧?还有,你老兄的尿泡系真是短呐,半天刚过,就去了好几趟盥洗间。”

师蘅把李杰的话解说清楚,只有窦一乐因为后来还没有听明白,他呆呆地望着曹玉林。曹玉林给窦一乐复述一遍,窦一乐似乎还没有完全找到笑点,但他看着曹玉林笑,也跟着笑起来。卓锡印看着大家初次相见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开心。

忽然,曹玉林示意卓锡印随他到门外。卓锡印还以为曹玉林又要审问他的名字,却听曹玉林道:“赵钱孙,你的文章写得真好!”卓锡印莫名其妙。曹玉林告诉卓锡印,班主任杜老师看了大家的档案和提前寄来的入学材料,知道“赵钱孙”初中时就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对他大加赞赏,准备让他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

卓锡印平时看上去做事马虎,可一旦认真起来,又会全身心投入,是个十足的“拼命三郎”。最后一个初三的上学期,只因为跟同学打赌,他硬是花了宝贵的两个月时间,最后能完整背诵出二百多页《新华字典》。开学前,卓锡印为了准备这份入学材料,暑假里熬了几个通宵。

听说要在大会上登台发言,卓锡印立马紧张起来,一边抬起一只手抠鼻孔,一边开始乱说一通:“怕什么?俺不是怕什么,但这怎么行?俺真的没上过台讲话哩。”曹玉林道:“不要怕,不是即兴发言,是照稿子念。”卓锡印说:“怕什么?俺不是怕什么,但念稿子,俺也没念过。”

曹玉林见卓锡印说着话脸上就冒出汗珠,着急道:“赵钱孙,那如何是好?”卓锡印伸手挠挠头上的鬈发,恳求说:“怕什么?班长,就拜托您,拜托您一定帮俺给推辞掉。”

    为了照顾刚入学的新生,食堂晚饭的开伙时间,推迟了近一个小时。卓锡印和新结识的室友一起,拿着新领到手的餐具,在昏黄的路灯下一路说说笑笑,前往食堂就餐。学校在基础设施的投入上,重点突出主次分明。通往食堂的路面,铺的是锅炉里掏出来的碳渣,人走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校园里的广播响起来,先是播放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歌曲,接着《校园之声》的一对男女主持人开始播报。“各位老师、亲爱同学们,大家好!”新生们很快就了解,他们喜爱的“校园之声”,每天晚上都回荡在校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每名新生的餐具,是一只饭盒、两只搪瓷碗、一双筷子和一只铝勺。饭盒和搪瓷碗上,均醒目地喷印着“清江中等师范”字样。郑满意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敲着搪瓷碗。两位高年级的女生不住地看郑满意,郑满意慌忙停止自己这一怪异的举动。

窦一乐由于在就餐前又忙着去了趟厕所小解,因此落在了室友们后面。结果,他一头钻进了教工食堂。一个又矮又胖的工人师傅,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长着一对很特别的小眼睛。他看了眼窦一乐手中的饭票,连连摇手说“啊!你欺负我是色盲眼呐,你那饭票颜色不对。”

待弄清了窦一乐是刚入学的新生,长着小眼睛的胖师傅拿掉帽子,露出一颗尖脑袋,“噗嗤噗嗤”笑了。他让窦一乐赶快出门直走,说是等再过了几年,如果能留校任教,欢迎再到他这儿吃小灶。王炸知道了这件事,他特意去打听那个“小眼睛”,了解到他竟然就是个色盲,王炸送给了他一个绰号:“小老鼠”。“小老鼠”言者无心,而对于窦一乐来说,能够争取毕业后留校,则成了伴随他三年中师生活,并为之苦苦奋斗的宏伟目标。

常言说大锅的饭香,还真是不无道理。食堂晚饭准备的主食,是白米粥和面卷,一个个米粒被煎熬得粉身碎骨,浓浓的米香扑鼻而来。卓锡印用饭票换了一份主食,又用菜票买了一大勺炒黄豆芽,然后在靠近后门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条形椅和条形桌的颜色,仔细看有细微的差别。椅子显然是刚配置不久,还散发着桐油漆的味道。

这时一个身着蓝色运动服、戴着变色眼镜、腿上套着护膝的帅气男生从卓锡印的身旁经过,他看了一眼卓锡印饭盒中的黄豆芽,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老弟,新来的吧?开张的第一顿,怎么也得讲究点风水,一定要去弄几块红烧肉吃。接下来的三年,你才会红红火火。”

“变色镜”的话刚说完,走过来一位皮肤黝黑、脸上长满胡须的大块头。“变色镜”赶快谦卑地大声招呼:“哦,胡子哥!”“大胡子”回应道:“光耀,你又搞什么歪理邪说?可别欺负人家年纪小,毁坏我们体师班的声誉。”“变色镜”冲着“大胡子”做了个鬼脸,向他唯唯诺诺转身离开。

卓锡印被“变色镜”说得很囧,脸色瞬间红了起来。饭桌对面坐着一位长发飘逸的高年级学姐,她听了“变色镜”的话似乎感到好笑。待“变色镜”转过身,她抬头望着“变色镜”的背影,终于憋不住笑起来。忽然,学姐的笑容僵持住,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文弱老者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面卷,向学姐和卓锡印走过来。学姐换了一种笑脸,礼貌地问候说:“马校长好!”老者伸出手向下摆一摆,笑道:“你好!赶快坐下,伙食吃得习惯吗?”

老者走后,学姐向他伸出大拇指,嘀咕了一句说:“厉害,微服私访!”卓锡印偷眼去看学姐,感觉似曾相识。但他这个念头一起,忽然想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好像对任何女孩都惺惺相惜,他的脸色红得更加厉害。卓锡印低头回想,很快想出坐在对面的女孩就是接站时穿喇叭裤的学姐,只不过她换穿上了校服,增添了几分矜持。卓锡印对“变色镜”的“风水”说辞,也感到十分好笑,但他害怕自己真的破坏什么传承下来的校俗,就站起身向负责打菜的窗口走去。

红烧肉并不孤单,它的“伴娘”是荸荠。很多新生不认识荸荠,觉得很新鲜。卓锡印的老家沟河湖渠到处都有这东西,荸荠在家乡是遭到冷遇的食物。但卓锡印被食堂师傅与众不同的厨艺折服,特别是荸荠里的红烧肉,引诱得他在肚里直淌口水。

晚餐后室友陆续返回宿舍,曹玉林通知大家说,教务处安排新生到教室里开始上晚自习。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说怎么这么早就像个驴子一样“上套拉磨”。王炸告诉大家教室的位置,因为他早已到教室“踩过点”。按照通知要求,每个人赶快换穿上崭新的校服,胸前佩戴上校徽。窦一乐做事认真但动作缓慢,师蘅说他这叫“磨叽”。窦一乐将校服研究了一会,结果还是将裤子穿反了,引得室友们开怀大笑。这时,学校的高音喇叭播放出一首流行歌曲《绿叶对根的情意》。歌曲刚吸引住大家,接着一个女声播报关于举办新生开学典礼的通知,内容和曹玉林说的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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