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

程济威

1967年1月的某一天，是我们这个家族最为灰暗的一天。晚上8点多钟，我们的三舅舅跑来告诉我们，二舅舅意外的走了。顿时，母亲便痛哭失声。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那么和善的一张面孔，那么亲近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才48岁啊，我们许久说不出话来，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

二舅宋德全是个知识分子，解放前便随张乃康在扬州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后由张乃康介绍至新四军苏北鲁迅分校学习并在那儿毕业。解放后，在扬州专署教育部门工作。二舅非常喜爱那些勤奋学习的学生，不时为贫困学生解囊相助，有时，弄得自己有时甚至连生活费都没有保证。五七年反右时，因为资助过的一个贫苦农民家的孩子在反右斗争中成了右派，结果株连了二舅。二舅从专署机关被下放到泰州中学做老师。从教育机关到教育一线，二舅对教育事业的忠诚不改。二舅本身就是个好老师。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笔好字。文章也好、字也好，无不神清气爽，赏心悦目，灵动深邃。二舅宏观视野，磅礴大气，是在不动声色中表现出来的，他驾轻就熟地担当着中文教师的角色，刚上任，就语出不凡，提出要提高中文教学质量：学习的目的，在于提高判定能力、思考能力。学生的作文，他亲自阅改，有些作文还满含深情地写了评语。

每到寒暑假，二舅必定要到我们家度假一段时日，他认为这是他的家，他是从这儿出去的。我与大哥二哥还专门到解放桥那边等候从泰州来的班车。每当看到二舅拎着黑色的小皮箱，风尘仆仆的走下汽车，我们哥仨便迎上前去，搀着二舅的手回家。母亲总是早早的安排好床铺，拌一盘他喜欢吃的烫青蒜百页，温一杯烧酒。一次家里没有青蒜百页了，我与二哥特地到大众食堂为他买了一份。

二舅对教书育人的痴迷及自身文化气质修养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学生他的子女及我们这些外甥。子刘绍扬、刘良是金融业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外甥程济时、程济民电力系统卓有建树；汪悦进已是哈佛终身教授，汪文化、汪文代亦是各自领域领军；孙辈刘佳已是享誉上海建筑界的精英、成功人士；刘辉亦自我努力、励精图治在软件领域独树一帜；外孙均能子承父德，自强不息。二舅的很多学生也活跃在各条战线有所成就。

然而，到教育一线做了老师的二舅并没有摆脱他的噩运。文革期间，老账又被翻了出来，还连带了解放前在扬州与张乃康搞地下工作一事。这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一旦联系人中断，也就说不清那段过程了。泰州中学的造反派、红卫兵，找到了张乃康，请他证明与我二舅在扬地下党工作的经历。谁知，张乃康自己也在遭受无尽的批斗之中，泥菩萨过河尚且自身难保，因而，说明时也就含糊不清。结果，由于一段说不清的历史，便被泰州中学又下放至原藉邗江汊河监督劳动。我母亲对于无处可去的弟弟给予了难得的亲情，经常将他接到家中，为他浆洗衣被、改善伙食。原以为，在自家的家乡接受改造，乡里乡亲的，要比其他地方好一点。然而，再也没有料到，那帮所谓的弟兄，让二舅受到了其他任何地方所不及的无休止的凌辱。终于，二舅在他被监督居住的草房里悬梁了。乡里人连夜送来了舅舅临走之前给母亲的亲笔信，将一切身后事向母亲作了详细交待。信是醮着自己血泪写成的，内容感人之深、催人泪下。母亲读了二舅的信，悲痛欲绝。我们的外婆去世得早，母亲是长姐，自然而然地担负起母亲的责任，带着二舅、三舅、姨娘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所以，二舅、三舅、姨娘对母亲的感情非一般可比。二舅刚刚开始工作，便将领工资的印章交由母亲保管、工资交由母亲支配。

连夜，我与我二哥到广陵路的电话总局打长途电话给在金坛县担任革委会主任我姨父汪宝林的家中打电话。姨娘听此噩号，在电话的那头失声痛哭，使得我俩在电话这头都感觉到母辈之间的这种亲情的难能可贵。次日，姨娘便委托他人转来了打点丧事的全部费用。

“四人帮”倒台以后，张乃康得到平反并担任了苏州大学党委书记、校长，他对他当年未能对二舅舅的事伸张正义表示内疚，重新出具了证明，二舅终于得到彻底平反。泰州中学到扬州来为二舅召开了迟来的平反、追悼大会，张乃康亲自出席了会议，会上宣读了二舅给我母亲的信，姨父汪宝林也代表亲属作了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