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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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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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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

1

那天,我跟石清泉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彻夜未归,整晚跟沫沫在一起。

深秋的清晨,凉风习习,玉露生寒。早起的同学们纷纷下楼,我却逆着人群爬上六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像一盏方格壁灯,溢出金灿灿的霞光,柔美而温暖。

衣服袜子满天飞的寝室里,有人在穿衣、有人在刷牙、有人正从上铺往下爬。我推开门后,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盯着我,就像一群老鹰发现了一只野鸡,眼里闪着亢奋的光芒。

“史浩,你厉害呀,看来昨晚成功拿下余菲了!”石清泉率先打破静止的画面,他拿着牙刷,声音含糊地说,细碎的泡沫纷纷从嘴里逃出。

另两人急匆匆地把我推到椅子上,视我为恋爱导师,又是按摩又是捶背,期盼我将成功经验倾囊相授。他们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我:“快给我们讲讲,进展如何?是不是睡了?”

我靠在椅子上,头往后仰,闭着眼,唉声叹气:“对不起,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当我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实情,寝室重归忙乱,大家耸耸肩,掩饰不住的失望,该干嘛干嘛去了。从激情澎湃到意兴阑珊,就像爆燃的烟花,短暂地响彻云霄,转眼烟消云散。

石清泉刷完牙,抹了一把嘴上的泡沫,幽幽地说:“我觉得你跟沫沫应该适当保持距离。”他似乎用刷牙的两分钟,斟酌着要不要提出对朋友的忠告。

沫沫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俩关系不错,经常一起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因为过从甚密,班上都在传我们的绯闻,我都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他们已经认定的事,我越否定他们越来劲。

我嗤笑一声:“为什么要保持距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

石清泉洗完脸,走到我跟前,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总是出双入对,言行举止也暧昧,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沫沫是个单纯的女孩,这样对她不公平,对她名声也不好。”

我陷入沉思,石清泉心思缜密,说得也有道理,作为朋友,我确实应该站到沫沫的角度为她考虑。但这么轻易被他说服,显得我太没面子,于是我继续狡辩:“你知道的,余菲才是我喜欢的人,我不会打沫沫的主意。”

“是的,你喜欢的人是余菲,但是心里没底,不敢去追,所以就拿沫沫当备胎……”石清泉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捂住嘴,转身不敢看我。

想必这是他的由衷之言,在心里憋了很久,现在如开闸的水一样畅快地涌出。恰恰就是这句话,让我喉头发哽,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右手抓住椅背用力一甩。椅子翻了一个跟头,不偏不倚地撞到石清泉腿上。

石清泉抱着受伤的腿,吃痛地蹲下,脸上的肌肉紧绷。他挽起裤脚,只见小腿上青紫一片。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他容忍了我的过激行为,只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另两人一边抚慰石清泉一边惊恐地看着我,这回不是老鹰看野鸡了,而是野鸡看老鹰了。

“你该不会是吃醋吧?”我稍作平息,反唇相讥。

“狗咬吕洞宾。”石清泉愤愤不平,抓起桌上的书,一跛一跛地走出了寝室。

大家陆续出门,寝室空荡冷清,我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平静下来,开始细细思索、回味。听到石清泉那句话时,我到底是什么心情,是因为遭到了污蔑而愤懑,还是被他说中了心思而恼羞成怒?

头天晚上,我约了余菲吃完饭。这是我第四次约她,她终于答应了。本来是我单独约了她,还早早地订了学校南门外的颇受欢迎的一家西餐厅,临出发前,她打来电话说情况有变,有个朋友从武汉过来,她得去陪。为了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我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她支支吾吾,犹豫了几秒还是答应了。

出租车上,我紧紧攥着手机,一会看时间,一会看余菲发来的餐厅地址。天色渐暗,仿佛是听到了夜的召唤,路灯亮了,车灯亮了,霓虹也亮了。每个红绿灯前的车辆都排起了长龙,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十多分钟。

餐厅位于市区的繁华地段,临江。服务员领着我上了电梯,来到十六楼。长长的走廊里,地板光洁透亮,反射着闪耀的灯光,钻石般炫目。服务员迈着一字步,又高又细的鞋跟敲着地板叮叮作响,像急促鼓点,加速了我的心跳。

我整整衣领,挺挺胸,深呼一口气,推开了沉重厚实的包间门。五双眼睛一起看向我,只有一双是我熟悉的。我怔怔地站在门口,茫然无措,面前的场景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我只做好了多一双筷子的心理准备,现在整整多了四双。我的心像船下锚似的被猛地一拽,顿感沉重,刚约到她时的欣喜消失殆尽。

余菲走近我,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翩然而至,她向我介绍了那位来自武汉的女性朋友以及另外三位男性朋友,最后说:“不好意思,本来答应单独跟你吃饭,结果来了这么多人。”

我违心地说没事,人多热闹。

包间里装修简约不失大气,雅致不失豪华。餐桌上,米白色的桌布被熨帖得平平展展,一丝褶皱都没有。玻璃转盘上堆满了造型别致,晶莹透亮的盘碟,碟中菜品色泽鲜亮,香气诱人,但过于精致,分量少得可怜。

我就像个怯场的考生,正襟危坐,心神不安,心里开始盘算着够不够钱买单。我是个尚未步入社会的穷大学生,平时大多在学校食堂吃,偶尔也跟同学去校外吃个湘菜、火锅、自助餐等,极少出入这种高档餐厅。

全场除了我之外,大家都驾轻就熟,一边愉悦地享受美食,一边满面春风,侃侃而谈。从他们的交流中得知,他们都是户外运动爱好者,尤其喜欢登山。我想起上次约余菲时,给她打电话,一直没打通,就是因为在山里,没信号。

在生人面前,我常常沉默拘谨、笨嘴拙舌,再加上“超纲”的话题,让我完全无法插话。余菲时不时看向我,眼神交汇一瞬间,有种她很在乎我的错觉。我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让他们放心地继续聊我并不感兴趣的话题。

为了让自己融入他们,或者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端起红酒杯,强忍着别扭,微笑着跟每个不熟悉的人敬酒。到武汉女孩时,她提一个让我脸红心跳的问题。杯子悬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这个问题是问余菲的,但是所有人都盯着我,只有我心虚地偷偷看向余菲,心中夹杂着那么点期待。

“余菲,史浩是你新男友吧?”来自武汉的女孩问。

之前他们的话我完全插不进嘴,唯一与我有关的话便是这句。

余菲撇了一下嘴,放下筷子,严肃地说:“别瞎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小师弟。”

我觉得尴尬,耳朵一阵发烫,双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又有人起哄:“小师弟害羞了,脸都红了。”

原本紧张的心开始剧烈地颤抖,呼吸也变得杂乱,我翻滚着喉头,无助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余菲轻声对我说:“他们喜欢开玩笑,别见怪。”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一丝窘迫和失望。瞟向窗外,南边的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外的江景一览无余,一艘艘游船像灯火通明的豪华楼宇,把江面映得红一片紫一片。

出门买单时,服务员说有个漂亮姑娘已经买过了。肯定是余菲。她买单,为我解了困,也让我小小的自尊遭受了致命的一击。我长舒一口气,身心俱疲地靠在大厅的沙发上,意识到我和他们的差距,不是一杯酒就能拉近的。

回学校时,不再赶时间,我选择坐公交。怏怏地靠着车窗,我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余菲的情景。开学第一天,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我遇见了余菲,她是我来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让我此后几个月一直念念不忘的人。从见第一面起,她美丽的外貌和甜美的笑容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那时我就幻想着有一天,牵着她的手走遍校园的每一处角落。

可是今晚的饭局如同一个无情的巴掌打醒了我,让我气馁,失去了最初的勇气,让我明白我们俩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让我不得不对现实低头妥协。于是散场时,面对余菲去酒吧的邀请,我一咬牙,拒绝了。

我在翻江倒海的甜蜜和苦涩中来回倒腾,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竟然是沫沫。她背着书包,眉毛挑起,双目圆睁,惊讶地看着我:“真的是你小子,你干嘛去了?”

她下手挺重的,把我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我才回过神来:“刚跟余菲吃完饭。”

“真巧,我刚做完家教。”她把背包取下,抱在手上,在我旁边坐下。

“你怎么不问我结果怎样?”

“看你凝重的表情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对沫沫知无不言,当沫沫知道我暗恋余菲后,一直鼓励我主动出击,说要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也许是两人之间更加熟悉,对彼此也不存在非分之想,我跟沫沫相处得自然、融洽。因此,见到她,我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不像在余菲面前那样迟钝、木讷,像只闷葫芦。

学校位于郊区,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后,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车厢显得空旷而安静,从而放大了我肚子里“咕咕”的叫声。

沫沫捂着嘴,笑声从指缝漏出。

“晚饭时我没怎么动筷子,一想到这餐饭要花掉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觉得没胃口。”我对她实话实说。

“去宵夜,我请客!”

我做出感动得抹眼泪的动作。

我们在学校南门下了车,去了一家搭着棚子的大排档,菜一上桌我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吃了几口,我记起了什么似的,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能来两瓶啤酒吗?有点腻。”

沫沫举手支持。她酒量很差,也闹着要陪我,我一杯一杯地喝,她一口一口地喝。

喝完两瓶啤酒,上了两次厕所后,我向沫沫详细地讲述了晚餐时的尴尬情景,她从中提取出一个重要信息:“余菲还没有男朋友,不然那人不会问你是不是她的新男友。”

“那又如何?”

“你还有机会。”

“算了,一切随缘。”说完,我又叫了两瓶啤酒。

那天晚上我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马路渐渐沉寂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了,过了寝室关门的时间。我们漫无目的地散步,从南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走回南门,夜越来越深,天也越来越凉了,最终还是决定找个地方睡觉。

南门外的旅店、宾馆密集如林,价格实惠。我们不像那些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情侣,而是大大方方地对前台说开两间单间。第一家的答复是满房,第二家遗憾地说只剩一个标间,我准备再找第三家时,沫沫满脸倦意地说:“再折腾天就亮了,再说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用饿狼般的眼睛看着她,吓唬她。

对我夸张的表情,沫沫不屑一顾:“我相信你。”

这句话让我既欣慰又郁闷。欣慰的是她对我人品的高度赞扬,郁闷的是她没把我当男人,或者是把我当做缺乏进攻性和威胁性的男人。

沫沫果然相信我,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像一团雾,悠悠地飘浮着。黑暗中,我胡思乱想,此刻余菲在干吗,她还在酒吧玩吗?回寝室了吗?还是跟某个男的去了酒店?

2

九月初,火车停在Y城火车站,像蜘蛛吐丝一样,从每个门洞里吐出一串串新鲜的旅客。

我随着人流来到出站口,那里有接新生的学长,他们高举着各个院校的牌子,满脸热情和期待,像招揽生意的商家。然而,我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他们的眼光从我身上一跃而过,牢固而精准地扑向人群中单纯、柔弱的女同学。

我推着行李箱,去坐公交车。刚刚坐下,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也上了车。她身材高挑,长相甜美,细腻的皮肤在白裙的映衬下显得雪白柔嫩。

远远看了她一眼后,我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只见一双银白的小皮鞋交换着移动,最后在我身旁的空位处停下了。

我躁动的心狂跳不止,发出一阵突突射击的机枪声。

“同学,你是Y大的新生吧?”车辆在平稳的沥青路上缓缓行驶着,我正想着怎么搭讪女孩,她突然问我。

“嗯,是的。”我又喜又惊。

“我是你的学姐,今年大二,我叫余菲。”她微笑着,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上翘,嘴角弯成优美的弧线。

之后,这个普通的名字变成了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在我脑海中植根、发芽、疯长。

我也介绍了自己,像报家底一样,把自己的专业,高考分数,家乡,年龄……都和盘托出,内容生硬而全面。

我的耿直和实诚把余菲逗笑了,她声明自己不是查户口的。在美女面前,我不禁紧张、羞涩,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余菲从容自若,热心地为我介绍学校的情况,点评沿途的风景,推荐当地的特色小吃,讲新生报到的基本流程……

我缓缓转过头,满怀感激地对她微笑。她的眼睛明净清澈,眼珠忽闪忽闪的,宛若两颗深潭里的黑宝石。有一瞬,我感到心魄俱静,仿佛沉溺于深潭之中,时间都停止了,以至于她说学校到了,我还半天没反应过来。

不知哪来的勇气,下车后,我厚着脸皮问余菲要电话号码。

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也许是我态度诚恳,目光切切,也许是她一向温柔随和,她接过我的手机,输入了她的号码。

九月的天空还残留着炎夏的余威,每个同学的额头都布满露珠般的汗水。我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在广袤如林的校园中穿梭,报道、分宿舍、领被褥、买日用品……出奇的顺利。忙完这一切,我趁热打铁,发消息给余菲,说请她吃饭。

“不用了,今晚我约了朋友。”

是男朋友吗?我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问。

“好吧,那下次再约。”

熄灯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又兴奋又失落,忍不住又给余菲发信息,说很高兴认识她。她迟迟没有回复,我握着手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她发来简单明了的三个字:“我也是”,时间是凌晨一点。

刚开学的大学校园热闹得像一锅煮沸的粥,一个个新生就如同一颗颗上下翻腾的米粒,兴奋、好奇、四处乱窜。大家忙着认识新同学,加入各种社团,去体育馆尽情挥洒汗水,去图书馆遨游于知识的海洋,去不同的教室上课……蜂拥而来的新生活迅速将我心中小小的失落淹没。

在一节邓论课上,我隔壁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我的同班同学。这种大课的学生来自全年级各个专业,能在课堂上遇到熟人实属难得。让人惭愧的是,我不知道她的尊姓大名。虽然我们班女生不多,但是大一还没有安排专业课,大家见面少,所以存在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的情况。

我想起寝室里熄灯后针对本班女生的评选会,谁谁漂亮、谁谁气质好、谁谁身材妙、谁谁可爱……眼前的这个女生齐刘海,黑框眼镜,圆圆的脸带点婴儿肥。顿时,心里有了答案——祁沫。

上课前,老师点名:“史浩”,我举手答“到”。这时,我的同桌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敞亮,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让全班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原来死耗子就是你呀?”祁沫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似乎是笑出来眼泪。

在我们工程类专业,男生众多,我又是毫无亮点的一个,所以同样,在她眼里,我也是那种看着眼熟,却不知其名的人。

祁沫不是第一个玩我姓名谐音梗的人,但她是第一个笑得这么夸张的人。

“是历史的史,浩然正气的浩。”我严肃纠正道。

“我看你叫耗子蛮恰当的。”她戴上眼镜,平静下来。

“为什么?”我不解,蹙眉问。

“你思维敏捷、机智灵活,有很多鬼点子,因此你写的文章新意迭出,充满灵性。”祁沫双手托着下巴略作沉思,终于组织好语言。她的嗓音优美悦耳,宛如潺潺清流般叮咚清脆,如果去参加唱歌选秀节目,也许能拿个奖。这样的评价并不是因为她夸赞了我,我也礼尚往来,而是我的真实感受。

“你看过我写的东西?”我惊愕不已。

“在校园论坛上看到的,我还给你留言了呢。”

上网的时候,我除了打游戏、聊天、看电影,偶尔也逛逛校园论坛,在文学板块认真而潦草地写几段不合时宜的奇思怪想,没想到这些无聊的文字被祁沫戴上了“充满灵性”的高帽子。

“原来那个署名为“泡沫”的丫头就是你。”我恍然大悟。

“正是在下。”祁沫学武侠剧中的大侠,抱拳说。

“下次课记得帮我占座位哦。”我收拾好书包,也抱拳对她说。

此后,每次邓论课我们都坐在一起,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她叫我“耗子”,我则称呼她“沫沫”。上课时,沫沫坐得极其端正,“唰唰”地做笔记。我经常被老师低沉喑哑的声音催眠,可每当我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她就拿笔戳我,那叫一个快准狠。我瞪她,她却用眼神示意老师盯上我了,让我别轻举妄动。

一个周末下午,寝室长提议聚餐,说我们来自天南海北的四人能住到一起是场缘分,并狡黠地布置了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每人邀请一位女性友人参加。他这是以“聚餐”之名行“叵测”之意。对于他的提议,众人纷纷响应,有人慷慨激昂、势在必得,有人忐忑不安、勉为其难。毫无疑问石清泉属于前者,我属于后者。

那天下午的寝室热闹极了,兄弟们像推销员一样到处打电话,拨号声此起彼伏。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找女老乡,找女同学,找朋友的朋友……后来,为避免相互干扰,有人躲进了厕所,有人移步走廊,有人蒙在被子里。

我爬到了楼顶,在闷热狭小的楼梯间踱来踱去,把各种情况下的回话都演练了一番,才拨通了余菲的电话,结果收到的答复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一连拨了两次都是无法接通,感到失望的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接着我想到了沫沫,可是翻遍通信录才发现没留她电话。

我又象征性地拨了几个电话,终是一无所获。另外两个兄弟的“业绩”也不理想,初来乍到的女生们警惕心挺强,对于暗含陷阱的饭局概不接受。

最终只有石清泉约到了我们班的两位女生,但是对具体的名字却守口如瓶,说是要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他眼里翻腾着闪亮的火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其实石清泉长得一表人才,性格开朗,人缘不错,这样的结果是顺理成章的事。

到了吃饭的地儿,我们才知道石清泉说的“惊喜”是张亦婷,三个男生眼光“嗖”地一声直愣愣地扑到美女身上。她是“身材妙”称号的获得者,长身玉立,细腰翘臀,一双大长腿,可谓实至名归。我们给石清泉递眼色,兄弟,你艳福不浅呢。

但我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个女生身上,她居然是我邓论课上的同桌——沫沫。

石清泉郑重其事地把两位女生介绍了一番,脸上贴着“这是我约的美女”的优越感。我们看破不说破,一本正经地鼓起了掌,为了夸赞石清泉的魅力,也为了表示对美女们的欢迎。

石清泉约的是张亦婷,当时张亦婷正好跟沫沫在一块,她征询沫沫意见,沫沫大手一挥说去呀,有饭吃为啥不去?

沫沫和我都不急于“相认”,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笑而不语。

秋分时节,暑气尚未消,石清泉点了啤酒,然后问女生喝什么饮料。张亦婷说随便,沫沫盯着冒气泡的冰啤酒,终于按捺不住,拍着桌子说:“我要跟我的同桌耗子同学喝一杯。”

这时,在场的各位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等着看戏似的:“咦,有故事!”

两位女生都没有故作矜持,更是激发了我们男生的坦荡率性,使得这场聚餐的氛围一开局就直奔高潮,男男女女频频碰杯,欢声笑语久久不息,颇有相逢恨晚之势。

饭后,我们送女生回寝室。路灯幽暗,树影婆娑,阵阵桂花香在空气里飘荡。狭窄的路上,四个男生相互搭着肩膀,形成了一道人墙,就像在同心协力完成趣味运动会上绑腿行走的游戏。两个女生则手挽手在一旁边走边笑。

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感觉浑身轻盈,自在如风。

途经一片开阔的草坪,柔软的草地上散乱地分布着一些人,他们大多是一对对情侣,正亲热地依偎在一起,吹着晚风,看着星星,享受着幸福的时光。因此得名“幸福草坪”。

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不禁加快脚步,生怕惊扰了他们的幸福。那些亲密的举动,腻歪的情话,含情脉脉的眼神,让我羞涩不已。石清泉却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地扫视着草坪上的情侣们,露出羡慕的眼神,然后拍着胸口说:“我也要找个女朋友,早日加入幸福的行列。”

在他的启发下,大家纷纷说出了大学里想要实现的愿望。有人说要拿奖学金,有人说顺利毕业就行,还有人说要吃遍全城美食。沫沫志存高远,她的目标是考研。

轮到我了,我有些迷惘,没有明确的目标,抬头瞥见了远处灯火通明的图书馆,灵机一动:“我要看遍图书馆的书。”真是酒壮怂人胆,什么牛皮都敢吹。

我不切实际的豪情壮志引来一阵响亮的嘘声,只有祁沫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余菲给我回电话了。大家都安静下来,石清泉兴致勃勃地凑到我耳边偷听。

“不好意思,下午在爬山,深山里手机没信号,有什么事吗?”

我将约她吃饭的事如实告之。

“对不起,下次我请你吃饭。”

“好的,下次约。”下次,又是下次。下次等于遥遥无期。

挂断电话后,石清泉嗲声嗲气地说:“下次我请你吃饭!”边说边骚气地扭动着身体。

“又有故事!”大家都笑了,我不自觉地瞥了沫沫一眼,她的笑,平淡无奇又完美无缺,没有任何破绽。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宽广而平坦的草坪时明时暗,那些人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一会儿俯身看爱人的眼睛。

3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适应了新同学、新学校、新生活,整个校园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就像飞机从加速爬升阶段到平稳巡航期。

班会上,班主任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吹嘘我们专业如何如何牛,全国高校中都是排名靠前。刚毕业的这一届学生,就业形势一片大好,进的都是这局那集团,不是国企就是知名公司。接着话锋一转,奉劝我们千万别顶着王牌专业的“光环”混日子,刚毕业的这届学生中就有人学分没修够,毕业证都没拿到。

我们的专业是工程管理,当时填志愿时,我就是看到专业介绍中写的是“本校王牌专业之一”,才义无反顾地选了它。

沫沫坐在我旁边,我迷茫地问她:“你说我们这个专业将来毕业了做什么呀?”

“修路、架桥、盖房子。”沫沫总结。

“具体来说就是搬砖、挑瓦、扛水泥。”我哭丧着脸补充道。

沫沫哭笑不得,换了个话题:“你真的要看完图书馆的书?”

我想起那天晚上喝了酒,心中顿感豪气冲天,夸下了“看遍图书馆的书”的海口。

“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摇摇头,坦诚地答。

“我也经常去图书馆,我来监督你。”

我苦笑,看来牛皮吹大了。

沫沫说到做到,每次去图书馆的时候都叫上我一起。要知道,沫沫是个学霸,她课余时间几乎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原本我用来打网游、看电影、聊天的时间现在都被浩瀚的知识海洋吞没。她看的都是专业相关的书籍,我看余华的小说,后来还在她的鼓励下,写自己的小说。

我时常在寝室里装模作样地吆喝一声:“我去图书馆了。” 然后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晚上,从图书馆出来,我先送沫沫回寝室。西苑女生寝室前有一段长长的缓坡路,每到晚上十点,路边排队似的站满了一对对情侣。他们清晨在此相见,晚上在此分别。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这段坡道被称为“情人坡”。

“要不要像他们一样来个吻别?”我嬉皮笑脸,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沫沫斜了我一眼,把书包当武器,甩到我胸口,沉闷的声响引得情侣们纷纷侧目,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是在打情骂俏。

我乐着跑开了,然后独自一人慢悠悠地往男生寝室走。走着走着,余菲的身影总是跳出来,追踪着我,那清澈的眼神,小小的酒窝,迷人的微笑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想到一句矫情的诗句:心中装着沉沉的思念,把我的脚步都拖慢了。

时常有意无意翻看手机通讯录,总在余菲的号码上停留,手指颤巍巍地有一种拨号的冲动。而实际上,电话我仅打过一次,还没打通。我们之间尚不熟悉,担心聊不了几句就冷场,徒留尴尬。信息倒是发了几条,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简单的嘘寒问暖。

我想约余菲,又怯懦畏缩。在她面前,我有点自卑的心态,似乎她就是我心中完美的公主,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即。

有时候,我会把沫沫和余菲拿来对比,两人的长相、性格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余菲是那种端庄优雅的气质美女,落落大方,言语间显露出一种从容自信;而沫沫是那种俏皮可爱的邻家少女,质朴、清爽、真实。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沫沫同样也不乏追求者。

这天邓论课下课时,一位男同学急匆匆地跑过来,大胆直白地问沫沫要电话。他个子高大,满脸青春痘。沫沫惊得半张着嘴,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一手接过沫沫的书包,一手揽住她的肩,昂着头,鼻孔朝前:“这是我女朋友。”

出了教学楼,我都忘了自己的手还停留在沫沫肩上。我沉浸在幻想里,把沫沫当作余菲,我揽着她的肩,她搂着我的腰,两人披着秋天微凉的阳光,挂着甜蜜的微笑,在校园里信步而行……

沫沫把脸转向我,眼珠在厚厚的眼镜后转来转去:“干嘛呀,真的想做我男朋友啊?”

我收回了幻想中的无耻诡笑,手触电般地弹开了。她的话,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徒劳地张了张嘴,又无声地闭上了。她这是纯粹地开笑话逗我?还是在暗示我,试探我?我开始想入非非,内心腾起一阵慌乱。

“别紧张,逗你玩呢。”她看到我无辜的表情后幸灾乐祸似的说,“我们一直都会是好姐妹的。”

“是好兄弟。”我认真地纠正。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就是那个叫余菲的,对吧?”她一脸八卦地看着我。

我点头,然后事无巨细地把整件事都告诉了她。余菲是大二的学姐,我们在公交车上认识的。自从见她的第一面起,我就隐隐地心动了。

“你小子真行啊,还玩一见钟情。”沫沫睁大眼睛,好像见到了外星人。

“她长什么样,漂亮吗?”她又特地绕到我前面,挡住路,好奇地问。

“还好,就是皮肤比你白点,脸比你小点,眼睛比你大点,身材比你好点。”她刚才逗我,我也故意逗逗她。

沫沫气得直哼哼,嘴巴噘得快贴到鼻子了,她追着我,用那细长却有力的手指掐我。

国庆过后,石清泉给了我两张Y城大学生足球联赛的初赛球票,让我带余菲一起去给他加油打气。他加入了我们学校足球协会,最近一直在加紧训练,原来是要参加比赛。

算他有心,还惦记着我和余菲的事,但是哪有约会看足球赛的?我说我去可以,余菲就算了。

石清泉不屑地说,约会干什么只是形式,人家约会看电影的有几个真的看进去了,不都是奔着谈情说爱、拉手亲嘴去的。说着要抢我手机给余菲打电话。我架不住他的热情和执拗,给余菲发了信息,结果如我所料,她回了一个大笑的表情,还说她不懂足球,对足球也不感兴趣。

沫沫知道这事后,也笑岔了气,说我们是钢铁直男,别人都是约会听舒缓、浪漫的音乐会,我约会看激烈、暴力的足球赛。

比赛在Y城体育中心举行,体育场气势恢宏,但观众席上只坐了不到三成人,显得空荡荡的。我找到座位,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到不远处的沫沫在向我招手,她的旁边是“身材妙”的张亦婷。我怎么没想到呢,石清泉肯定会借机邀请张亦婷来观战,一方面可以展现自己在绿茵场上挥汗如雨的飒爽英姿;另一方面可以借助爱情的力量,让自己跑得更起劲。

很明显,石清泉约了张亦婷,张亦婷为了保持端庄和矜持,拉上沫沫做“烟雾弹”。

我们三人一同眯着眼,在宽广的草地上过滤着一个个奔跑的身影,都没有找到石清泉,最后沫沫在球门架下发现了他,原来他是守门员。两位女生充满失望和鄙夷,异口同声:“切……”

虽然我也感到汗颜,但在张亦婷面前,我得维护石清泉的光辉形象,解释说守门员也有很高的技术含量,需要身手敏捷,动作灵活的人来承担。况且全场就他长得最高,守门员非他莫属。

我们校队实力明显强于对手,石清泉都没太大的发挥空间,有几次他接到队友的回传球,两位女生顿时来了精神,一个劲地鼓掌叫好。果然,女生都是球盲。我只得用脸遮住半张脸,装作不认识她俩。

中途,她俩去买水,结果买回来四瓶。我觉得很诧异:“我们三个人,怎么多买了一瓶水,让我一人喝两瓶?”

“你少自作多情,这是留给石清泉的。”沫沫拿她手中的瓶子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们还给他买了纸巾。”

球队肯定备了水,他自己肯定也带了毛巾,但我不忍心泼她们冷水,只是不厚道地开了个玩笑:“也许他压根就没出汗,没看见他一直站在那里散步呢。”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我们赢了。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时,沫沫和张亦婷兴奋得又蹦又跳,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国足夺得了世界杯冠军。

打完球,他们球队聚餐,我们回学校。

“哼,吃大餐不带我们。”沫沫边走边愤愤不平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张亦婷还对石清泉那么贴心,又给他买水又给他买纸巾。我觉得他们有戏,准备当次媒婆,帮他们捅破窗户纸,于是问她:“你觉得石清泉怎么样?”

张亦婷不解地看着我,还是如实回答:“挺好的呀,热情大方,阳光帅气。”

沫沫加了一句:“还会守门。”

我用肩膀拱了一下沫沫:“别捣乱,我们聊正事呢。”

张亦婷对石清泉的评价挺高,看来这两人是男有情,女有义,一拍即合。

“石清泉也觉得你挺好的……”没等我说完,沫沫把我拉到一边:“别乱点鸳鸯谱,人家张亦婷有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现在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她眼珠一直转,看出了我的用意。

“那她还对石清泉那么贴心,又买水又买纸巾。”

“是我买的。”沫沫低着头说。

当我把这事告诉石清泉时,他看电脑的眼睛都没挪开,只是淡淡地说:“嗯,挺遗憾的。”但是完全听不出遗憾的语气。

早上醒来,查看课表,上午三四节课是邓论。对于这种枯燥的公修课,我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期待。我慢慢地习惯了沫沫的陪伴,习惯了在课堂上被她用笔戳醒,习惯了下课后一同去食堂吃饭。

学校有五个食堂,分布在各个宿舍区。我们住西苑,通常在西苑食堂吃饭,但时间充裕的话,也会舍近求远去南苑食堂。南苑以美女著称,那里住着艺术学院,外国语学院、文学院的学生。

我早上睡过了,早餐都没吃,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顾不上看那些如云的美女,先填饱肚子再说。在沫沫面前,我也无需讲究,不顾形象地对着一堆饭菜狼吞虎咽。忽然间我看到了一个挺拔、苗条又漂亮的女孩,身上穿着一套浅灰风衣。定睛一看,那是余菲。能遇到她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时机不对,当时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两腮被满嘴的饭撑得鼓鼓的,唇上油光闪闪,嘴角有一两颗饭也说不定。我把头一埋,真希望她没有看见我。

“史浩。”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猛地站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

“好巧啊。”我忍着痛说。

沫沫贴心地递给我纸巾,示意我擦下嘴上的油。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吃饭啊?”余菲问。

我支支吾吾,沫沫抢答:“都说南苑好吃,我们慕名前来。”

她看到了我对面的沫沫,问:“这是你女朋友吧?”

放在平时,对于这样的误解,我从不急于澄清,反而自得其乐。可现在提问的人是我喜欢的女孩,我肯定要澄清真相,不能被她误会。

我正准备据理力争,却听见沫沫故作嫌弃地说:“他可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她故意将“纯洁”二字重读。她不止一次这样戏谑我们的关系,委实令我哭笑不得。

余菲一下子乐了,盈盈地笑,她的眼里波光流转,令人心旌摇曳。她摆摆手说:“你们慢慢吃,后面有人帮我占了位置。”

“看看你,神态慌张,动作僵硬,声音发颤,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余菲走后,沫沫冲我眨着眼睛,“她就是余菲吧。”

我点头,揉着刚刚被撞疼的膝盖,暗骂自己太没出息。

不一会儿,沫沫有了新发现,她的视线越过我,在我身后定焦,并对我努努嘴。

我扭过头去,看到的是余菲的背影,跟我们之间隔了三张桌子。她的对面坐着个男生,瘦高个,长头发,白白净净的,造型颇像艺术家。他意气风发地跟余菲说话,那双眼睛幽灵般躲在头发后面,若隐若现。我看不到余菲的表情,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显然在笑。

“喜欢就赶紧追,小心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也许她们俩也只是我和你这样的纯洁男女关系呢。”我用她的话回敬她。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惴惴不安,沫沫的话不无道理,余菲长得漂亮,追她的人肯定排起了长龙。我把筷子往餐盘上一搁,一下子没了胃口。由于自卑感作祟,我始终在徘徊、等待,等待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机会。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停滞不前,没有任何进展。

沫沫看出我是在犟嘴,继续鼓励:“自信点,勇敢点,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遭到拒绝,你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再说了,如果她真的拒绝了你,错失了如此优秀的你,那也是她的损失。”

“我怎么没发现自己的优秀。”

“有自知之明算一项。”

直到听到她狡黠的笑声,我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被她涮了。

这之后,沫沫多次怂恿我要有所行动,还给我灌“鸡汤”:男生没有主动找女生,那是说明他是真的不想理她了;女生没有主动找男生,是因为在等他来找。

沫沫的“鸡汤”把我灌得晕头转向,蠢蠢欲动。一天早上,我终于拿起手机,心里一横,拨了出去。铃声响了一阵,无人接听,我正欲挂断,电话通了。

       这次,余菲答应了一起吃饭的邀约。

4

跟余菲吃完那顿食不知味的晚饭后,我再也未约过她、见过她。就像沫沫开玩笑说的,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深知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无法跨进她的世界。偶尔还是会想她,但是想起来心中波澜不惊。这种想念平淡如自来水,凉凉的,涩涩的。

与石清泉的争执,第二天就化解了。我慢慢理解了他的好心,向他道歉,当时我只是拿椅子泄愤,不是故意砸他。他也不是心胸狭窄的男人,不会因为这种小摩擦而掀翻咱俩友谊的小船。

让我没想到的是,没多久石清泉在寝室宣布他找了女朋友,要请我们吃饭。由于时间上比较凑巧,让我怀疑他的动机,难道他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沫沫并无非分之想?证明他对我的规劝纯粹是作为朋友的善意提醒?

吃饭的时候,我们见到了他女友,是他的老乡,一次老乡聚会时认识的。他的女友相貌平平,身材微胖,比张亦婷差远了,感觉就像仓促之下临时找的“挡箭牌”。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怀疑。

石清泉对女友挺好,频频给她夹菜,女友娇嗔道:“人家要减肥啦。”就好像她的胖是石清泉喂出来的一样。

我们向石清泉举杯:“祝贺你实现了加入幸福草坪鸳鸯群的愿望!”

此时,期末考试将近,为了偿还平时欠下的“债”,大家都开始了忙碌的突击复习。寝室里空前安静,只听得见翻书声了。沫沫习惯去图书馆复习,她约了我两次,我都推脱了,后来她便不约了。上邓论课时我们依然坐在一起,我也没再睡觉,两人也没叽叽喳喳地说话,老师一丝不苟地划考试重点,底下的人都在认真听。下了课,我也是找个理由急匆匆地走了。

我反复咀嚼石清泉说的那些话,得出了“不以恋爱为目的的暧昧都是耍流氓”的结论,我当然不能对沫沫“耍流氓”。所以在我没确定要追求她之前,应该跟她保持距离,避免让人误会我是她男朋友,给别的男孩接近她的机会。

我减少了和她相处的时间,对她的态度也明显淡漠了。我在想,如果她问我,我要不要如实相告。可是一周过去了,沫沫没有责问,没有纠缠,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充实的功课耗费,然而,为什么总感觉有些懊丧,心里空落落的?

一天夜里,我在寝室复习看书,电话突然响了,是久未联系的沫沫,心头竟冒出小小的激动,马上接通。她在电话那头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从来没有见她这样,我感觉不对劲,急切地问:“你在哪?我来找你!”

我冲出了寝室,冲下了六楼,冲过西苑……我担心沫沫,她这是遇到什么困难?家人生病了?钱包掉了?有渣男欺负她?我不敢往下想。

晚风凛冽,寒气逼人,我全然不觉。跑到幸福草坪时,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沫沫站在草坪外的一盏路灯下,穿了一套运动衣,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抿着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不上休息,我绕着沫沫转了两圈,把她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个遍。看到她安然无恙,我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草坪上,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到了地上。韩寒说“虚惊一场”这四个字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成语,比起什么兴高采烈、五彩缤纷、一帆风顺都要美好百倍。深感如此。

在我的追问下,沫沫嚅动着嘴唇,指着幸福草坪的深处,下定决心似地说:“我刚看到余菲和一个男生手牵手走进了幸福草坪,我怕你伤心,电话里一直犹豫着不敢说。”

为了应付期末的体能测试,沫沫这几天晚上都在练习跑步,她没有循规蹈矩,在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而是另辟蹊径,沿着校园的大路一路向前,途中经过幸福草坪。

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伤感,还是坦然。我心里早就预计到了这样的结局,反而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早日斩断我那不切实际的念想。

“你不去确认一下?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我只见过她一面。”

看着沫沫替我忧伤、着急的样子,我应付差事般站起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猫着腰,屏住呼吸,放缓脚步,像个侦察兵,一步一步接近敌方阵地。草坪上一对对情侣,坐着,躺着,抱作一团,在夜的庇护下,大胆地释放青春的激情。

在草坪一处昏暗的角落,我看到一个女生侧身坐在一个男生的腿上。男生抱着女生的腰,女生环着男生的脖子,两人抱得紧紧的,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沫沫没有看错,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余菲,自从第一次见到她,那柔美的身影便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我,我们在同一时空,却如同相隔了一个世纪和一万光年。

那个男生就是上次在食堂见到的“艺术家”。

似乎,有人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转念一想,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反而是我主动放弃了她。看到这一幕,除了心底的一些酸,一些嫉妒,还有那么一点点恼怒,仅此而已。

我咧着嘴,打趣说:“果然如你所料,他们俩是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哭吧,哭出来就好过了。”沫沫担忧地看着我。

对于她的安慰,我哭笑不得:“你以为是演偶像剧呢?哪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浪费?”

我送沫沫回寝室,分别时,她说:“但愿你能早日走出失恋的痛苦。”

我苦笑:“没有恋爱,何谈失恋。”

老天也配合沫沫的话,为了渲染狼狈、凄惨的失恋画面,轰隆一声惊雷,降下大雨。沫沫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哆嗦,说上楼拿伞,让我等她。我摇摇头,转身一头扎进黑暗无边、迷蒙似海的雨中。

雨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犹如海啸,从天倾泻而下,噼啪作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塌下来,将我掩埋。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没有奔跑,没有躲闪,悠然独行,任冰冷的雨滴像耳光一样狠狠扇在了我脸上。

我浑身湿透,冻得发抖。衣服紧紧地贴在后背,感觉黏糊糊的。原本竖起的短发此时一绺一绺的,服帖地趴在额前。鼻尖的水往下流,形成瀑布,封住了鼻孔,让人无法呼吸。雨水灌进我张开的口腔,从上嘴唇流进,从下嘴唇溢出。脚下的水流向四周弥漫开来,蜿蜒如蛇。

其实没有那么汹涌、强烈的悲伤,就是单纯地找个理由任性一回,宣泄一番,就当是暗恋一场的告别仪式。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额热,全身酥软无力,眼睛都睁不开。不知什么时间,手机突然响了,沫沫在下课时间打来的,她问我怎么没去上课。听到我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命令道:“去医院。”

沫沫翘了课,来到寝室楼下,把我“架”到了校医院。她一路无言,没有指责,也没有再提昨晚的事。在医院,她脚不点地,帮着挂号、交费、取药。安顿好我之后,她又风尘仆仆地走开了:“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一阵头晕目眩,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余菲还是沫沫。突然觉得,喜欢一个人,即使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也会觉得很幸福。

墙上挂钟里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着,我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我梦到了一个女孩,她的手摩挲着我的额头,软软的,凉凉的。她的脸有点圆,齐刘海,笑容灿烂,神情笃定,穿着一件蓬松的白色羽绒服,让人感觉很真、很近、很温暖。

醒来时,真的有一只手在我额头。原来沫沫回来了,她说真好,退烧了。想到刚才做的梦,我有点心虚,不敢看她的眼睛。

“来,趁热吃吧,这粥可是我亲手熬的。”沫沫打开饭盒,里面盛着青菜瘦肉粥,还冒着热气。

“切!”我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

“现在都过了吃早餐的点儿了,没有卖粥的了。我就找了一家餐馆,谎称弟弟生病了,想吃青菜瘦肉粥,求老板让我借用他的厨房。正好餐馆也不忙,老板一口答应,还让厨师帮忙切菜、切肉,给我当下手。”

一碗简单的青菜瘦肉粥在“亲手熬制”的加持下,变得香气扑鼻,美味诱人,让刚刚没有食欲的我都要流口水了。

我接过沫沫递来的勺子,心中盛满感动,不禁鼻子发酸:“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谁叫你是我姐们呢。”

“错,我是你哥们。”

“好吧,哥们哥们。我不跟一病号计较。”

我阴谋得逞似的笑了。

这件事之后,我们又和好如初。我们去图书馆复习,做考前的最后冲刺。我默默做了一个决定,考完试后,我不再“耍流氓”,不再和沫沫暧昧不清,我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她。至于余菲,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也没有在校园里遇到过她,暗恋她的一页如同台历中的昨天,已被我撕掉,随风飘远。

我想到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在某处,有所失,在另一处,终有所得。

放寒假后,我和沫沫一同去火车站,虽然目的地不一样,但发车时间相差不远。推着同样的箱子,坐着同一路公交车,身边的人换成了沫沫,因为怀揣着小心思,我第一次变得紧张。

我们聊到石清泉,我说他找了一个并不漂亮的女朋友。

“他们好像分手了!”

我一开始就不看好清泉的恋情,果然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可是这个最新消息从沫沫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非常惊讶,为什么她知道,我却毫不知情,明明是我对石清泉的了解要甚于沫沫。

我用一种佯装的随意说:“是吗?前天晚上我还听到他俩打电话。”

沫沫不说话了,眼睛垂了下来,目光有些迟疑,好像后悔说了那句话。

前天晚上回寝室,门半掩,石清泉在通电话,开了免提,一个优美的女声传了出来,在唱一首我很喜欢的歌,唱得挺好的。我在门口听了几句,才若无其事地推门进去。石清泉见我回来了,立马关了免提,随后就匆匆挂了电话。当时,我就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但是没多想,因为我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那是他的女朋友。

再次回想起来,我不禁暗骂自己马虎,那么明显,电话那头是沫沫的声音,她唱的是《勇气》: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第一次听她说话,我觉得她嗓音如天籁般动听,如果去参加唱歌选秀节目,也许能拿个奖。

石清泉和沫沫都是我的朋友,但她俩单独联系并不多,大多数一起参加的活动都是我组织的。我一直认为三人中我是纽带,是润滑剂,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和可笑,才发现他们有很多事瞒着我,就好像我是不被信任的那一个,是要被撇开的那一个。

又或者,是我太敏感,是我想多了?是不是喜欢一个人之后,就会拿着放大镜看她,在意她的一举一动,渴望掌握她的一切?沫沫和石清泉也是朋友,两人通个电话唱个歌也很正常,说明不了什么。再说了,即使我是沫沫的正牌男友,她没必要事事跟我汇报吧。

沫沫举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说她要进站了,我僵硬的身体缓慢地转过来,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男女之间真的没有纯粹的友谊吗?”

我希望她说没有。

如果她说有,我会告诉她没有。

如果她说我们俩就是呀,我会告诉她,不是,我对你不纯粹。

可是她只是笑着朝我挥手,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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