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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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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

1

这是他第一次为妻子削苹果。修长的手指笨拙地转动,苹果皮没有一次连贯地落下,就连那把小刀也似乎有了脾气,好几次差点削下他一块肉。

“照你这个削法,肉都没得了。”躺在病床上的妻子说,就声音而言,你会觉得是一个瘦骨嶙峋,垂危的老太太。

杨凌昌把刀和苹果放在一旁,轻撩她额前发丝。自从她倒下以后,似乎老了十岁,肤色惨白,眼窝深陷,没精打采。“你醒啦,”,杨凌昌说,声音轻柔得仿佛她还在沉睡。

她缓慢地点头,像是戴着千斤重的项链。“让你费心了。”

“说得什么话。”他再次拿起刀和苹果,削下一块肉,喂进妻子嘴里。

“医药费……”她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泪水在眼眶打转,“很贵吧。”

此时,一片乌云遮住太阳。

杨凌昌看着她,眼里的柔光将妻子紧紧包裹。他放下刀和苹果。他用大拇指指肚轻轻抹去她脸上滑落的热泪。“不贵,安心养病。你老公已经找到工作了,看!”

他挺直瘦削的身板,身上的西装像是漂浮在空气中。

“这西装一点都不好看,”妻子破涕为笑,“你太瘦,一点都不适合你。”

杨凌昌瞪大眼睛,鼓起腮帮,装作生气的样子,“你看,这就不瘦了吧。”

阳光一点一点地撕裂乌云,倾泻而下。

妻子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发笑,阳光透过窗明几净的窗户洒在她脸上,笑容憔悴而坚强,悲伤而温暖。他从未觉得妻子如此动人美丽。他俯下身吻她。她的嘴唇干燥,无力。

两人分开后,妻子望着他,久久才说:“你又去求人了吧。”她的眼角浮现一片妖红的晚霞。

“瞎说什么呢,”他扬起一抹微笑,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蜂蜜,“你老公被人求着去上班,知道在哪吗?我跟你说过的,蓝鲸鱼,整个陌城市最大的律师事务所。”

“真的吗?!”妻子惊得叫出声,差点从病床上跳下,“可你不是没通过司法考试吗?”

他仍旧笑笑,却撕掉了几层蜂蜜。他突然看看手表,“抱歉,亲爱的,我得赶去上班,”他献上一个深吻,“下班了,再来看你。”

他在妻子的目送下出了门,在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的背像是背负了无形的巨石,弯得几乎栽进地底。他一抹倦容,重新恢复生机。这时,某处响起了声音。

“杨先生,请等一等。”

杨凌昌扭过头,一名身穿洁白大褂,满头银发,面带微笑的老者向他走来。是妻子的主治医师。

杨凌昌点头示好。“医生,有什么事吗?”

老大夫在他面前停下,笑容和善,像是在沐浴阳光。“杨先生,你妻子恢复得不错,我看气色好了很多。”

“多亏医生,要不然,我的妻子没那么快好转。”杨凌昌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是这样的……”老大夫从兜里取出对折的单子,展开,脸上的笑容变成冰块。“医药部那边说,你们的药费欠了好久,说是要停药。”

最后一句,他说得非常清淡。但对杨凌昌来说,刽子手手中的刀已经斩断了他脖颈的皮毛。

“不,大夫,不能停药,”悲伤的泪水化了他脸上的蜂蜜,“请你跟他们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待会就去参加最后一轮面试,我拍胸部保证,我一定会通过的,一定会交上所有医药费。”

“哦,参加面试啊,”他的声音正如他的脸色,冰冷而僵硬,“杨先生,是这样的,我看你妻子恢复得挺好,只是过度劳累,现在面色不错,可以接回家静养。”

“不,医生,”杨凌昌跪了下来,“我求你了,医生,我的妻子还很虚弱,还不能回家,需要在医院治疗,求你了,回了家,她的病只会更加严重。”

老大夫赶忙一把搀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你这是在干什么,小伙子,快起来,你就算跪到天亮也没法交上钱啊!”

“我不起,大夫,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杨凌昌从喉咙深处发出悲吼。

“好吧,好吧,小伙子,快快起来,我会帮你的,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快起来吧。”

杨凌昌一听,抹去眼泪,起身,连连鞠躬。“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老医生抬手打断。“不用谢,谁叫我们是医生呢,”他像个小偷似的四下环顾,贴上前,密谋似的,“可是,你这面试,唉!”他摇摇头,转身离去。

只剩下杨凌昌,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捡起蜂蜜敷在脸上。

2

自他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到现在一个头发日益稀疏,满面油光的四十岁年龄段,他才经历人生中第一次面试。

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他来早了,或许是面试时间延迟,没人通知他,又或许是面试官的一场考验。然而,每延长一分一秒,他的内心都无比煎熬。他担心躺在病床上憔悴不堪的妻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会在任何时候停掉点滴,不管她的疼痛,粗鲁地拔掉针头,把她当做行囊丢上公交车,不顾她的死活。

他坐立难安,脚底像是爬满无数的蚂蚁。他应该争气一点,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如果他能够早点站出来维持家中生计,而不是光靠妻子一人,那么妻子也绝不会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成日担心悬挂在项上的刀。

他追逐十余年的梦想,是不是终究只是一场梦?十年了。他宛如一个瞎子,在空无一人,荒凉的大道上摸索前进。他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哪怕是见到一束微弱的灯光为他指引前路,可前方除了黑暗外,还有无尽深渊。十年的司考,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风,高耸入云的铁壁,耸立在他与梦想之间,又像是一柄巨锤,一次又一次地击碎他的美梦。在这条似乎永不见底的大道上,他停了下来。在这个年龄段,他以为自己是查尔斯·斯特里兰克,其实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失败者,梦想的献品,家族的耻辱。他痛苦,悲伤,仿徨,心有不甘的想要后退,却被那个女人推着往前。

“在这个世上,只要有想做的事,就该努力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以此为生,岂不是最幸福的事。”

他永远记得在她说出那句话后,他在她面前哭得像是个孩子。

他和妻子花了十年才在铁壁上凿出一个小洞,像个孩子似得踮起脚尖,朝里看。这值不值得?他不知道,他给自己扇了一耳光,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再次环顾四周,内心再次泛起倾佩。

鲜艳的紫罗兰在阳台上迎风招展。两张宽大舒适的暗红色真皮沙发,让人在懒惰的午后不愿醒来。一张由意大利手工匠人制作的红木办公桌静静摆放在落地窗旁,阳光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在黑封皮的《汉谟拉比法典》上扬起一片金色暖尘,桌上摆放着一张精美铭牌,隽秀的字体写着:冯远。高贵的羽毛像是在对古意盎然的墨水瓶悄声诉说。矮小的木椅后站立着高大的酒柜,沉淀着时间的酒,仿佛在低声交谈。而那颇有年代感的老式黑胶唱片机,与世无争的被遗忘在角落。

杨凌昌走上前,不敢相信这是个二十五岁,在世俗与利益的激流中拼搏的青年应有的沉淀。

“那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为此跑坏了我一双鞋。”

绵柔而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杨凌昌转过身。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年轻小伙。这是个从皇室贵族画像中走出来的王子。

如果你是女人,定会被他上扬的嘴角,诱人的薄唇迷得浑身酥软。不幸,你是男人,那么你会在他从骨子里迸发的高傲下,自卑地低头。

他身穿深蓝色亚麻西装。一条洁白的白衬衫,不禁让人觉得连脚趾弯都是干净的。他领口敞开,淡淡的烟草顺着山口,飘散在风中。他的皮肤晒得均均匀匀,脸上的线条清晰有力,一双如鸟般明亮的眼睛饱含笑意。

他仰头搜寻着什么,接着伸直手臂,露出耀眼如钻的手表。他说话了,魅力喷薄而出,难以抗拒。“你能帮我和花儿浇水吗?她快要死了。”

凌昌先是一阵诧异,再是连连点头。他脱下西装,放在沙发上,挽起袖子。“那个……先生,请问浇水壶在哪?”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缕清风。

“这没有浇水壶,太低端的东西不能放在这。你去厕所,厕所里有。”冯远说,没有看他。

凌昌快步走出办公室。他感到兴奋不已,这是他留下好印象的开端。

凌昌提着湿润的水壶,来到办公室门前,敲敲门,获得准许后,快步走向阳台。当他觉得万事已妥的时候,一声怒吼传遍整个事务所。

“蠢货!这么浇,她会死的。”

冯远冲至阳台,在凌昌惊愕中夺过水壶。

他扭头看见地上的滴滴水迹,抓狂得像是一条疯狗。美好荡然无存。“蠢货,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这可是缅甸柚木,你竟然敢不擦干净壶身,这可是厕所水啊!混蛋,你知道维护这东西能花吊你一个月的工资吗。”他用力地一抹嘴角,“进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凌昌仍没能从上一顿的狂轰滥炸中回过神。“杨……杨凌昌。”

冯远掐着腰,一手缕过那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你就是那个来面试的?”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不好的话,“事务所是怎么搞的,面试选在我的办公室。”他厌恶地看了眼凌昌,“坐吧,刚才是我不对,我很喜欢那朵花。”

凌昌没有坐下。他觉得自己待在一家百货公司,所有的东西都贴着昂贵的价标。

冯远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根,点燃,“你叫杨凌昌是吧,司考多少分?”

杨凌昌低下头,面红耳赤,“我……我没考过司考。”声音低若细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冯远吐出的烟变得扭曲。“什……什么?没考过,那你的简历是怎么投进来的。”

“托朋友……”他如实回答,嘴脸抹上了蜂蜜。

“那一定是铁哥们,你考了多久了?”

“十年……”凌昌似乎听见皮层剥落的声音。

冯远修长好看的手指在光滑的额头上滑过,一副将笑未笑的样子。“你真是个蠢货,你的哥们敢帮你,这一定是疯了。”

“一开始他也不同意,是我求他的。”

“怎么求?”冯远一双明亮如鸟的眼睛闪过一丝轻谑,“下跪?还是献老婆?”

杨凌昌攥紧拳头。“我老婆病倒了,我必须找个工作赚钱。”

“看来是下跪,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来应聘这儿的职务?”

“当律师是我的梦想,所以想在事务所找个助理的工作,”凌昌说,“之前一直在家备考,无业……”

冯远身子突然往前倾,嘴里的烟悬而未落,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你,在家备考十年,没考上,还无业,这不是小白脸是什么,真为你的妻子感到悲哀。”

杨凌昌手伸进裤兜,紧攥织布,浑身发颤,脸上的魅力撕掉一半。

冯远拖着芬芳的烟雾走上前,卷起嘴唇,朝凌昌脸上吐烟。“这样吧,你能通过前两轮,也说明你有两把刷子。何况,助理也不需要什么律师资格证。只要你下跪求我,这份工作就是你的了,就像你求你哥们那样,快点吧,”他露出手腕,“你只有十秒的时间。”

杨凌昌抬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惊诧。

“10……9……8……”

他开始倒计时。杨凌昌仿佛看见悬于妻子脖颈上的刀慢慢下坠。

“5……4……3……”

跪下吧,就像给医生,给好友下跪那样,为了妻子,不是已经麻木了么?没必要感到耻辱。他你低下头,膝盖下弯,就在即将着地那一刻,他停住了。是为了妻子吗?不,不对,这一次是为了梦想,为了他和妻子十年未成的梦,“我们的梦,”他对自己说,“没那么廉价。”

“1……”

“你知道吗?”杨凌昌抬起头,脸上的怒容和眼里的杀意惊住了冯远,“我不允许别人侮辱我的妻子。”说完,他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拳击中冯远左脸,将他打摔在地。冯远像是被冰锥扎进脑袋,迷迷糊糊,挣扎着起不了身。

杨凌昌大步从他身上跨过,拿起衣服,拉下把手,就在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他扭头说。

“对了,我挺喜欢你的唱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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