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孩没来

母亲被一辆轿车剐蹭摔倒在马路上，车主下车后先拨打了110。他怀疑母亲碰瓷。这不怪车主，现在碰瓷的老人太多，何况马路边摆摊的人都说母亲每天上下班高峰时就来过马路，不是来碰瓷是什么？

好在母亲没什么大碍，只是胳膊摔破点皮，其他地方完好无损。母亲可能被吓坏了，面对警察的询问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后来警察让车主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母亲死活不肯。车主以为她只想要钱，就从车上取下一个金色手包，从中取出一沓钱，全是百元大钞，数都不数递给母亲。母亲见状连连摆手，身子直往后退。母亲想走，但警察不让。警察让她留下联系方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警察就想让母亲去医院做个检查，拍拍片什么，如果没什么问题，也就万事大吉。警察的顾虑是对的，这叫防患于未然。首都的警察就是不一样，处处为人民着想。母亲对警察好像心存芥蒂，只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我是来等那个小孩过马路的，可那个小孩今天没来。警察以为母亲是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的，就向她询问家人的联系电话，母亲犹豫再三，便把我的姓名和单位告诉了警察。母亲记不住我的手机号。自她来北京，我便嘱咐她，一个人不要出门，外面车来车往的，危险不说，迷路走丢咋办？

我们的母亲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但是儿女们的话是绝对听的。自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待在老家的乡村里过活，我几次去接她，她说她住不惯北京。母亲曾来过北京。我们生女儿时，她和父亲一起来到北京。女儿一满月，她和父亲一天也不多待，就火急火燎地回老家了。她说老家的地都荒得快招狼了。这一走就是几年，女儿都上小学了。母亲后来为什么又来北京了呢？这是因为国家放开二胎政策，我和爱人脑袋一热，就有了造人计划，这下母亲没了推辞理由，痛痛快快把地交给邻居去种，收拾收拾行李就跟着我来了。路上母亲悄声对我说，这一胎要是生个男孩就好了！母亲是盼着抱孙子啊！

母亲刚来那几天，我不让她出门，她就天天在家里看电视。母亲手握遥控器，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她甚至学会了回放。一个老人，老看电视哪行？这不利于身体健康。吃过晚饭，我和爱人陪她下楼，在小区里遛弯。小区里有个小公园，是大妈们跳广场舞的地方，母亲羡慕地站在那里不走，喜着脸看。爱人拉她去跳，她脸红红地缩着身子不去。爱人已有身孕，剧烈运动不能做，随着大妈们跳跳广场舞还是可以的。每晚的广场舞，就成了爱人的必修课。

母亲对广场舞不感兴趣。她看上了一块地。那块地就在我住的那栋楼南边，向阳，不算大，大约六平方米的样子，一任荒草肆意疯长。也不知母亲从哪里借来铁锨，半个上午就把那块地给开出来了。正值春末，母亲累得满头大汗。她浑身沾满泥土，身上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那个中午，母亲食欲大开。她吃了两个山东大馒头，喝了两大白碗开水。母亲喝水从不用茶杯，就用白碗。她不喝凉水，也不喝饮水机烧开的水。虽是矿泉水，她也要接到烧壶里，放到灶台上烧开。她把开水倒进白碗里，凉好，双手捧起来，就像水泊梁山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英雄好汉，咕咚咕咚喝了两大白碗。母亲身材高大，四肢健壮，气力惊人。当天下午，她让我爱人带她去菜市场买来两捆小葱，然后席进了那块地里。席成两排。两排小葱就像穿着绿军装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母亲热情地对过往的行人说，以后吃葱，尽管来这里拔就是！没人接母亲的话。他（她）们惊诧地打量着这个操着山东口音的乡下老太太，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母亲不再逢人打招呼。她专心去待弄地。她在地里种上了茄子、西红柿、豆角……

母亲的劳动没有得到丰收的喜悦，反而召来了物业经理。物业经理亲自登门拜访，委婉地告诉我，有业主投诉，说老太太占用公用绿化地种菜，影响不好。我向物业经理保证，一定奉劝母亲顾全大局，退地还绿。物业经理千恩万谢我对他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我说，构建和谐社区需要每一个业主共同努力。我和物业经理的一番对话母亲从旁听得真切。母亲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她当场向物业经理表示，下午就去把菜收一收，不给物业添麻烦。物业经理一走，母亲对我说，那块地荒着长草也不让种，多可惜！我对母亲说，这是北京，不是老家农村，老家地里长草被人笑话，这里长草叫绿化环境。

母亲在小区里没有种成菜，我就上网下载了“开心农场”游戏软件，让她去网上种。我先教会母亲上网，并给她起了个网名叫“老太后”。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皇上”。爱人当然叫“皇后”了。不用问，女儿叫“公主”。“皇后”有孕在身，不能上网，我就把我的好友们全拉了进来。等母亲学会了在“开心农场”种地，我们就开始在这里辛勤劳动，互帮互助，地旱了时，我帮你浇水，你帮我浇水；招虫了，你帮我捉虫，我帮你捉虫；长草了，你帮我除草，我帮你除草。我们玩得非常开心。

“老太后”最勤奋，遥遥领先，排行老大，是个富农，我和“公主”经常光顾她的农场，然后顺手牵羊“偷”她的菜。“老太后”养了条狗狗，一不小心就会被狗狗咬一口，就会被扣几十个游戏币。我有时候“偷”她两枚果实，则被狗狗咬上三口，回去算算账，赔了，有点儿得不偿失。但还是喜欢到她的农场里去“偷”，图个开心有趣！

有一天母亲花几万元游戏币买了一个“长城”装饰物，准备送给“公主”，结果她点进“明天艳阳”的农场里，赠送给了“明天艳阳”，当时她哇地叫了起来，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非要逼着我跟人家要回来。我忙给“明天艳阳”打电话，说明原委，害得“明天艳阳”好一阵忙活，先送“老太后”鲜花，哄她开心，再从好友里找到她，最后总算把“长城”装饰物还回来了。这事让母亲很感动，说转天一定请“明天艳阳”吃饭，还说她攒够了钱（游戏币），买栋好房子送给“明天艳阳”！

在种地的过程中，“老太后”教育“公主”，如果去好友的农场里，一定要经常去给人家帮忙除草、捉虫子、浇水，否则就不要去人家地里“偷菜”。再说了，做好事还能加分呢！“公主”毕竟是小孩子，她去人家农场“偷菜”行，人家要是去她农场里“偷菜”，她就骂人家是坏人。母亲就告诉她，丰收的果实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这样才会快乐，再说大家都来你的农场里帮忙干活了，摘些果实回去也是应该的，算是你付给他们报酬，是一种回报。她听后，赶忙发信息给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道歉。

有天晚上，母亲正上着网，突然着急地跑过来找我：“快快，‘花甲子’的狗狗快饿死了，这样了——”她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放在胸前，学小狗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我不会买狗粮，你快去救救它吧！”

母亲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正接一个电话，冲她摆摆手，让她等一会儿，她当时就急了：“你可要把那条狗狗救活！”

我忙放下电话，去看“花甲子”的狗狗，果然，“花甲子”的狗狗正趴在那里喘粗气，但我也不会买狗粮，只好劝她说：“‘花甲子’出门办事了，等会儿就回来喂狗，放心吧，饿不死的。”

为了引开母亲的注意力，我带她下楼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花甲子”的狗狗又在农场里走来走去了，母亲开心地不得了。

后来我就出差了，也顾不上打理农场，好友们就帮我浇水、捉虫、除草，但我的排行却落后他们了，等出差回来，母亲已经不玩“开心农场”了。她无精打采地说：“假的，没意思！耽误孩子学习！”

原来，女儿因为玩“开心农场”上瘾，半夜醒来也上网去偷菜，影响了学习，学校开家长会，班主任点了女儿的名字，这让爱人很是恼火。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找寻一块真实的土地耕种，几乎是一种幻想，但在虚拟的网络中拥有一块“开心农场”放牧心灵，收获丰收的喜悦也行不通。

无事可做的母亲开始想老家了。但爱人即将临产，她不能回去。女儿上学放学由我上下班时开车顺路接送。母亲的工作除了买菜做饭，就是扫地洗碗，她把家务活全包了。我们的母亲就像是我们的保姆，不花钱的保姆。纵使如此，母亲还是闲得慌。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总会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

天不亮，母亲就起床了。我以为母亲是早起健身，心里顿感欣喜。母亲终于适应北京的生活了，也开始注重锻炼了。我为母亲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节奏感到高兴。我们的母亲一生辛劳，晚年应该拥有自己的休闲方式。现在不比从前，从前只要活着就好。所谓活着，也就是能吃上饭，说好听一点，就是能吃口饱饭，也就别无所求了。现在不同了，吃住都不愁，那么就应该注重精神生活了，正如国家所提倡的，两个文明一起抓。

母亲不仅一早出去，晚上也出去。因为一早一晚出去时天都不亮，她手里就多了一个手电筒。我问母亲，你都是去哪里锻炼啊？人多不多？母亲神秘地冲我笑着，说我就围着小区转悠，人可多了，去晚了就没了。我说那么多人呢？那就早去，现在健身的地方跟停车位一样，太少了！车太多，走晚了堵车不说，到地方连个车位都找不到！

母亲变了。她变得两眼熠熠生辉，脚步也虎虎生风。她早早出去健身，健完身直接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生活归入和谐、平静、安详，我的事业也开始欣欣向荣，连续发表了几篇有分量的文章，深得主管领导赏识，据传闻，社里要把我从编辑部主任提升到主编的位子上去。

我们的母亲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开始买自己喜欢吃的菜了！在此之前，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总是先问我或爱人喜欢吃什么，问孙女喜欢吃什么，她从不管自己喜欢吃什么。因为母亲每天都问我们喜欢吃什么，时间长了，我们也不知喜欢吃什么了，就说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吧。母亲买回来的还是我们平时喜欢吃的那些，只是见天变着花样来买。我们每月买菜的钱控制在1000元以内，钱就放在餐厅的饭桌抽屉里。一开始，那钱还是日渐减少的，后来就不见变化了，爱人数一数，居然剩下了300元，下个月，变成了500元，再后来就是1000元了。月底，爱人放钱时发现，上月放的1000元还在。这是怎么了？夜里，爱人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往餐厅饭桌的抽屉里放钱了？我说没有啊。

那这事就奇怪了！我俩同时想到了母亲。会不会是母亲在花自己的钱去买菜？

这天早晨，母亲起床了。我也悄悄地起床。母亲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摁电梯下楼。等母亲下楼后，我也下楼。我远远地看见母亲，手里打着手电筒，站在楼下的垃圾筒旁，探着身子往外掏东西。她脚下放着一个白色编织袋。她从垃圾筒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扔进那个编织袋里。又掏出一个纸盒子，扔到地上，用脚踩扁，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里。那一刻，我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

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远远跟在母亲身后，从23号楼、24号楼、25号楼、26号楼、27号楼、28号楼，1号楼、2号楼……最后又转回到了我家住的23号楼。这时的母亲，手里的袋子已经满了，另外还用啤酒绳捆着一大捆废纸箱子。她背着这些废品，走到小区一个墙角，掀开一块木板，那里还存放着一堆废品，定是昨天夜里捡的。她把所有的废品重新归类打包，背在肩上，朝小区门口走去……

我泪流满面地往回走。爱人早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我的表情让她很受惊吓。她花容失色直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向她诉说母亲捡废品的事，我边说边流泪，她边听边抽泣，最后我俩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里。她说，我不让奶奶捡垃圾！

我和爱人吓了一跳。我忙擦一把眼窝，起身走到女儿面前，对她说，奶奶捡垃圾这件事，不能问奶奶，也不能跟别人说，记住了吗？

女儿点点头，说，我不问奶奶，我假装啥都不知道，要是问奶奶，奶奶会难堪的！我也不跟别人说，跟别人说了，别人会笑话奶奶的！

女儿懂事了！爱人说，等会儿奶奶买菜回来，咱们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别让奶奶看出来。

这天早晨，母亲买回来她最爱吃的豆腐。女儿说她最爱吃豆腐了。她跟母亲抢着吃豆腐，夹块豆腐先往母亲嘴里送。我看着母亲幸福的神情，有几次，我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以后的日子，家里有了饮料瓶子，纸盒子，爱人再也不扔了，归类存放好，说是攒多了，拿出去卖。就连女儿都往家里捡饮料瓶子了！这让我和爱人哭笑不得。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爱人不往餐厅饭桌抽屉里放钱了。她把钱悄悄地放进母亲的衣兜里。家里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终于有一天，母亲忍不住说话了。她叫着我的乳名：“国子，我给你丢人啦！”

我没忍住，一下泪奔。

“娘，我们啥都知道。”我看着母亲，泪流满面。

母亲非常平静。她说：“我以后不去捡了！”

其实母亲不再去捡垃圾的原因不是怕给我们丢人，而是怕影响了孩子。她的孙女往家里捡饮料瓶子，她认为这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所以她断然决定不再去捡垃圾了。

我们的母亲又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

有一天，母亲买菜回来，站在马路边休息，一个上学的小男孩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说，奶奶，我送你过马路。母亲刚从马路那边过来，就说，谢谢你小朋友，不用了，你快去上学吧。小男孩说，老师让我们学雷锋做好事呢！

母亲一听是学雷锋做好事，一下想起我小时候也学雷锋做过好事。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小男孩，跟年画上的胖娃娃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毛浓黑粗壮，两眼溜圆明亮，粉嘟嘟胖乎乎的圆脸，腮帮上一边一个酒窝儿，天生一副喜性相，左臂衣服上还戴着两道红杠杠呢，孙女左臂衣服上也戴着这样两道红杠杠，说是什么中队长。母亲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站在眼前的小男孩。她想要是儿媳妇也给她添个这样的孙子就好了。她看看周边过往的行人，又看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再看看马路对面的小学校，立马牵起小男孩的手。小男孩很倔强，挣开小手说，奶奶，我牵着你的手。母亲笑了，伸出手让小男孩牵着。

这一老一小走到马路对面，小男孩跟母亲摆手再见。母亲站在那里，跟小男孩连连摆手说再见，一直目送他进了学校大门，这才转身往回走。走几步，回头往学校门口瞅瞅，走几步，回头往学校门口瞅瞅。

从此，我们的母亲每天都按时去马路边，等待一个上学的小孩。早晨7点上学时，她去马路边。中午12点放学时，她也去马路边。下午1点上学时，她去马路边。下午5点放学时，她又去马路边。总之，每到上下班高峰时，她就来过马路。

可是今天，那个小孩没来。

                                                           原文载于《时代文学》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