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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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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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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

一大清早,村头响起两挂鞭炮。先是一挂一百响的大地红,急性子,噼里啪啦响一阵就拉倒了;另一挂是震天雷,咣一声,咣一声,有间隔,但不断响,一声实一声,不急不慌的样子。我一听就知道震天雷是富贵放的。富贵就是个慢性子,平时话不多,办事稳当。

 待要走三六九,那天是正月初六。

富贵年前跟我说过,他和来泉年后去下博山,破了五就走,问我去不。我是我们家的独苗,蛐蛐儿腚上一根毛,爹娘肯定不同意。我爹常说这么一句话:挖煤的是埋了没死,当兵的是死了没埋。我以爹娘不让为由答复富贵,富贵就不再多劝,从我手里借走了五块钱当路费。

听到村头的鞭炮声,我一骨碌翻身起床,匆匆忙忙往外跑。爹娘听到我的动静,慌慌地从屋里追出来,爹一边追一边喊:国子,你要去哪里?我娘更 是拖了哭腔:国子哎,你可不能去下博山呀!我回头冲他俩吼:你俩别追了,我是去送送来泉和富贵!爹娘还是追到了村头,生怕我跟着来泉和富贵一起跑了。 

来泉和富贵走后,村里就没有能跟我说到一起的伙伴了。整个正月,村民们都窝在家里,抱着一个烧煤块的铁炉子熬日子。那段日子,唯有媒婆最为活跃。谁家的姑娘没找主,谁家的小子没订亲,她们消息灵通,像溜门子货郎一样到处乱蹿,忙活着为人张罗婚姻大事。

佃学家大婶子是给人说媒的专业户,她从年前就到我家来给我提亲,但她给我介绍的女孩,都被我一一拒绝了。正月十五这天,佃学家大婶子又来了,她进门就对我说,是红玉托她来的。

红玉可是龙廷镇坏了名声的女孩子。自从镇上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修好后,每个傍晚,她和几个女伴就去压马路,惹得周围几个村里的小伙子成群结队在马路上来回晃荡。来泉和富贵曾领我去压过马路。有一回来泉指着迎面走来的一个高个女孩给我说,那个就是红玉,是个烂货,不知和多少个男人睡过了!

富贵瞪了来泉一眼,训斥他说,她跟男人睡觉你亲眼见了?

来泉嘿嘿一笑,坏坏地说,我倒是想亲眼看,可人家不让咱看。说完,他捏起拇指和食指含进嘴里,“吱——”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响起。

对面的几个女孩听到口哨声,站在那里不走了,有一个女孩还冲我们招手呢。那个叫红玉的高个女孩看向我,我也仔细端详她。她穿一件紧身的喇叭裤,这种裤子上边瘦,把屁股裹得紧紧的,两个腚瓣子硬硬地被中间那道沟分开,走起路来腰枝细节般扭动,裤腿也把大腿裹得紧贴着肉,越往下越肥,裤脚比脚还长,一走一呼扇,扇得地上的灰尘树叶枯草乱飞。她上身穿一件白衬衫,束在腰里,黑色的腰带上面缀着闪着亮光的白星,扎得又紧,快把她的腰勒没了,看上去只有一小扎的样子,这样的细腰把她的前胸勒得很是突出,波涛涌动,勾人眼珠子。她还烫了卷发,描了眉,涂了口红,涂得不难看,樱桃小嘴,楚楚动人。

红玉让我看直了眼。来泉用手指头杵杵我的肋骨,说再看眼珠子就掉地上了!我脸一红,忙低头把身子扭向一边。我斜眼扫见有个女孩冲红玉说了句啥,然后捂着嘴笑,红玉就扭身抬手去捶打她。

自从见到红玉,我心里开始像猫抓似的,时常想到她,一天下来无抓无捞的。天不黑,我就去找来泉。来泉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是不是看上红玉了?我脸红红的,嘴上却不说心里话,去去去,你才看上她了呢。来泉说,咱看上人家人家可不看不上咱啊,我看你行,你勾搭她,她准上钩。

来泉换了一身行装,我从没见他穿过。红格子衬衫,白裤子,白球鞋,还打上了一把小花伞。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打妆的这样,跟个二姨子一样!来泉冲我吹了声口哨,打了个手响,说你不懂,这才时髦哩!说着从裤兜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墨镜戴在眼上。他留着长发,又戴上墨镜,一副很拽的模样。他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绿瓶,对我说,过来。我凑过去,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问:这是啥?来泉得意地说,没见过吧?我摇摇头,说没见过。来泉说,来来来,让你享受享受。他把小绿瓶打开,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从鼻腔一下钻进了我的心肺里,让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来泉把小绿瓶往手心里点了几下,然后用食指蘸了蘸,对我说,来来来,把脸伸过来!我趔趄着身子把脸探过去,他的食指在我两边的太阳穴按摩了几下,一股浓烈的薄荷味杀的我太阳穴生疼,这气味也刺激得两眼往外淌泪水。我惊问:这是啥啊?来泉说,这叫风油精!消炎驱虫去臭味,女孩子喜欢闻。我对来泉真是既感激又崇拜。因为风油精,我想见红玉的心情更加急迫,感觉两眼也开始发出绿光来。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马路上偶尔有从县城开往镇上的黑色轿车,还摁出刺耳的喇叭声,嗖一声从我们身边冲过去。我知道这是司机发坏,他把来泉当成女的了。来泉冲着远去的轿车屁股骂:回家奔丧啊?

我和来泉走到北河庄村口,前面响起了口哨声,来泉停下了脚步,把手指含进嘴里,吹响口哨回应。从村里走出几个小青年,年纪跟我相仿,他们直冲我俩走来。来泉定眼一看,压低声对我说,往回走!我问:咋了?他说:是北河庄的几个小痞孩,在人家村口,咱惹不起。于是我和来泉往回走。

北河庄的几个小青年竟然跟了过来,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一个劲地吹口哨。来泉只是往前走,也不回头。我一下明白了,人家把他当成女孩了。我想笑。对方是三个,而我是一个,所以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来泉好像故意勾引他们,走路时还学女人扭屁股,一步三扭,让我又气又笑。北河庄的那几个男孩一个劲地吹口哨。很快我们就回到了自家村口,对面走来一群女孩,五六个呢,我一眼就看见了红玉,她走在正中间,那件白衬衫衬出她的一张粉红色的圆脸愈发娇美。来泉的胆子一下就大了。他又把手指含进嘴里,吹响了口哨。北河庄的几个男孩也吹口哨,并且吹得比来泉还响。来泉不想败给对方,回头冲着他们三个吹。北河庄的三个男孩愣了一下神,接着听见一个小胖子骂了一声:原来是个牙狗子!他们发出了一阵轰笑。来泉冲他们骂道:回家问问你娘,你爹是不是牙狗子?对方一高个手指来泉:你骂谁呢?来泉也不示弱,说:谁心惊骂谁!高个说:哥们,你骨头痒痒是吧?来泉说:我看你是欠揍!

双方话赶话迎面往前凑,我瞅准了对方大个,做好了助跑准备,只等他走到近前,我先冲上去给他一个飞脚,只要把他踹进路边水沟里,剩下的一个小胖子,一个瘦猴子,就好对付了。近了,我正要发力前冲,一双手紧紧拽住了我的胳膊,是红玉!她拽住了我的胳膊。另外几个女孩围上来,挡在了双方高个和来泉中间,七嘴八舌地叫嚷,干啥干啥,不准打架!

红玉松开我,走到高个面前,两手叉腰说:刘守军,你仗着大高个子欺负人是吧?

大高个刘守军见到红玉,火气没那么大了,笑嘻嘻地问:他是你们村的?

红玉说:不是!

刘守军又问:他是你的相好?

红玉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你少胡咧咧!

刘守军变得嬉皮笑脸起来:不是一个村的,也不是相好,你凭啥向着他?

红玉一副大姐大的口气,说:我不光向着他,我还向着你哩!

刘守军有些懵,说:你向着我?

红玉说:我可提醒你,这是在他们村口。

刘守军神情一怔,看看身边的两个同伴,两个同伴脸上也现出忧虑神情。他们心虚了。我看出红玉的话让他们心虚了。

红玉说:给我一个面子,算了吧!

刘守军眼珠子转了几转,借坡下驴,说:给你面子可以,你也得给我一个面子!

红玉说:怎么个给法?

刘守军:咱俩握个手吧!

红玉笑了:看你这点出息,别说握个手了,就是亲一个都没啥。

那个小胖子起哄说:守军,那就亲一个!

刘守军脸上挂满了坏笑:那就让我亲一下吧!

红玉挺直了身子,说:来吧!

刘守军高兴的一张大嘴都裂到耳朵根子后面去了。他大声高喊,我要亲红玉了!说完,他努起他那个猪嘴,就往红玉脸前凑。此时,我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怒气,简直要把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攥紧拳头,疾步走到了红玉的身后。大家都没有注意我。他们都盯着刘守军和红玉了。眼看刘守军的猪嘴快要亲上红玉时,我突然从红玉身后跃出,挥手就是一拳。刘守军嗷一声惨叫,两手捂眼蹲下了,然后趴在地上像猪一样嚎叫:哎哟我的眼,我的眼……

小胖子和瘦猴子见状,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来泉扬起手里的花伞,劈头盖脸地朝他俩一阵乱抽,抽得他俩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小胖子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俩有种别走,在这里等着!

来泉往前追出十来步,说:你有种就别丢下同伴!

小胖子和瘦猴子听到这话站住了。他俩远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刘守军,想

回来,又不敢回来。

红玉走到我跟前,一双好看的杏眼盯着我,脸上挂着满意和幸福的微笑,她捉起我的右手,说:你怎么打人啊?

我脸红红地,身体疆硬着,感觉一种过电样的麻从手上开始传遍了全身,又像害冷一样浑身有点发抖。我想对红玉说句啥,可是我怎么也张不开嘴巴说话。

这时来泉走过来,对我和红玉说,走了走了!

其她女孩像群麻雀一样吵吵闹闹簇拥着红玉和我往前走,让我一下拥有了这才是男人的感觉。我和红玉手拉着手,让我想起了电影《牛郎织女》。老牛摘一朵喇叭花,在前面吹得呜哩哇,牛郎和织女在后面卿卿我我……

我和红玉的事,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第二天上午,来泉和他的爹娘领着俺村的支书来旺叔,还有北河庄的支书,刘守军的爹娘,小胖子和瘦猴子两人拉着一辆地排子车,车上铺着被褥,刘守军在上面躺着,浩浩荡荡呼呼啦啦气势汹汹地进了我家。

刘守军的左脸肿着,左眼黑了一圈,和大熊猫一个模样。小胖子和瘦猴子一口咬定人是我打的。我据理反驳,我为啥打他?小胖子说我是多管闲事。我问他:我为啥多管闲事?小胖子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扭脸求救地看向瘦猴子,瘦猴子倒是嘴快,说:守军哥去亲红玉来着。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凝固了。北河庄的支书见多识广,打圆场说,俩人是不是在谈那个……那个啥……那个……现在的年轻人,兴自由恋爱,两人在谈恋爱!来泉沉不住气了,大声叫嚷,才不是呢,他是调戏妇女!我说:对,他调戏妇女,我是见义勇为!我真是佩服来泉的机智,更佩服我自己的灵活,说完这话,我在心里偷偷直乐。小胖子和瘦猴子还有刘守军的爹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了。姜还是老的辣,俺村的支书来旺叔发话了,他对北河庄的支书说:现在正严打呢,这事性质变了,我看还是报官吧!让他们都去派出所,来个三头聚案,要是俺村的人无缘无故打了你村的人,俺村的人去吃牢饭,要是你村的人调戏妇女,你村的人去吃牢饭。

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河庄的支书感到事态严重了。但他又不能失了身份,丢了脸面。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干咳了两声,打着官腔说,不是我护犊子,谁进去吃牢饭都不好,这事红玉最有发言权。要是我村的人调戏人家,我们自认倒霉,要是两人正谈恋爱,打人者只要出养伤费,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也不去报官。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复杂了。个人矛盾上升到家庭矛盾以后,又上升到了村与村之间的矛盾。两个村支书较上劲了。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发展的:北河庄村的支书请了红玉村的支书喝了一场酒,我们村的支书来旺叔听说了这事,也去请了红玉村的支书喝了一场酒。红玉村的支书喝了两个村的支书的酒以后,谁都不得罪,就去红玉家里了解情况,红玉断然否定了刘守军调戏她的说法。

支书说:那就是说你俩在谈恋爱?

红玉说:没有!

支书说:那你让他亲你?

红玉说:我是为了平事。

支书说:那国子为啥打人家?

红玉说:因为他暗恋我!

支书好像明白了什么。

红玉得意地向爹娘和村支书宣布:北河庄的刘守军,龙廷村的肖志国,这两个帅小伙都想追我!

我承认我暗恋红玉,但我并没有追她。至少我没有像刘守军那样死皮赖脸明目张胆地去追她。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暗恋更具爆发力对吧?就像鲁迅所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那一拳就是最好的诠释。

刘守军的家人没有再找上门来。我以为他们自感理亏,从此不再纠缠。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买上许多礼品,托上媒人,前去红玉家提亲了。他们还放出话来,一旦提亲成功,红玉成了刘守军的媳妇,他们就去派出所报案,送我进去吃牢饭。

我岂能在家坐以待毙。

我亲自登门去找红玉,直接问刘守军提亲的事。她不回话,只是捂着嘴笑。我不明白她为啥笑。我说,你是不是想看我进去吃牢饭?红玉闻言一怔,收了笑,镇着脸反问我:你是不是怕去吃牢饭才来找我的?我心里一震,知道她啥心思了。我想我不能顺着她的心思说,来泉说她是个烂货,我还不相信,那天她是为了平事不假,可也不能让刘守军亲她啊,这成啥了,正经女孩能这样吗?我跟她反着来,看她怎么应付。我说:我就是怕坐牢才来找你的,我要是不怕坐牢,我来找你干啥?俺家穷,出不起彩礼,我不会托媒人来提亲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撂下这话,我扭头就走了。

这是那年秋天发生的事,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红玉。到了冬天,就没有人去压马路了,都窝在家里抱着铁炉子熬冬。富贵听说了我和红玉的事,还劝我不要致气,红玉没有答应刘守军提亲的事。富贵的话让我的心动了一下。后来富贵说起年后下博山的事,本来我是想去的,但心里又念想着红玉,难以割舍,总感觉红玉在等我。我最终没有答应富贵一起去下博山。我想呆在家里,和红玉赌一把。

命运对我真是眷顾,我竟然赌赢了。红玉倒托媒人来我家提亲了。但是我爹对这门亲事断然拒绝,说俺家可不要这种幺蛾子!我娘听我爹的,我爹说啥她说啥。她说这种女娃子能下地过日子?佃学家大婶子说,她家也不是什么将相侯爷家,她为啥不能下地?她进了咱家的门,就看咱家国子怎么调教了不是?我爹说,话是这么说,听说听道的还行,要是不顺活,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可没法过日子。佃学家大婶子说,一岁年纪一岁心,谁没个年轻的时候啊,年轻人爱臭美,赶时髦,过了这一阵子,定下性子,啥就都顺了不是?

佃学家大婶子不愧是说媒专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把我爹说动了心。更让我爹改变主意的是佃学家大婶子的最后一段话。佃学家大婶子说:人家可是倒托我这个媒人来的,人家说了,彩礼钱一分不要,人家就看上咱家国子一表人才了!

我爹不由地挺直了腰杆,脸上现出百年不遇的喜色,将信将疑地看着佃学家大婶子,问:她爹她娘就同意?

佃学家大婶子说,嗨,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跟你说实话,甭说人家红玉这闺女在十里八乡出了坏名声,是什么幺蛾子,这老实人家不敢要,可她心性高着哩,她看不上的人,就是八抬大轿她也不去哩!北河庄的刘守军,就是被你家国子打的那个,提着厚礼上门提亲,人家红玉不应,说是非咱家国子不嫁呢!

我娘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了喜色,我爹心里那个受用也是无法言表的。千人敲锣,一人定音,关键时候,还得我说话。我清清嗓子,对爹说:爹,你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刘守军去提亲,是为了把我送进去吃牢饭,红玉倒托媒人来提亲,这是在救我呢!

我爹一拍腿,说:对呀,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中!这门亲事我应下了,这彩礼,咱家照出!

我娘高兴的从旁一个劲抹眼泪。

二月二龙抬头,天德六合百事吉。我和红玉受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两家欢天喜地地订了亲,并查好日子,明年10月1日国庆节结婚。

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从红玉和我订亲后,衣着打妆还是追求时髦,依然描眉抹口红,是引领农村女孩向城市过渡的典型代表,但她再也不去压马路了。她说我是她的真命天子,有了真命天子,她心有所属,再看别的男人,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看见我的那种感觉了。

因为面临明年结婚,我想把老房子翻盖成新的,但萌生了下博山的念头。来泉和富贵,在博山小煤窑挖煤,每月能挣600多块钱,就是在地面上干井口工,每月工资都是300块。我把下博山的想法对红玉说了,红玉的话跟我爹的话一样:挖煤的是埋了没死,当兵的死了没埋。她说博山的小煤窑都是村里开的,不如国营大煤矿安全,她不让我去。

红玉不让去我就不去,我听她的。红玉虽然只有初中文化,我大学没考上,但她比我有主见,遇事理性,考虑周全,并且有底线。

因为红玉坚守最后一道底线,有一天她和我闹翻脸了。按照乡俗,每逢农历八月十五,订过亲的媳妇都要去男方家过节。十五这天一早去接,一家人一起吃月饼,吃团圆饺子,晚上不用回去,就住在男方家里,第二天再由男方送回娘家去。有许多订过亲的女孩子,因为去婆家过十五怀了孕,等不到预定好的结婚日子,提前草草结了婚。红玉不想这样。我和红玉订亲半年多了,隔三差五地见面,无话不谈,早有肌肤之亲了,但是这夫妻之事,红玉坚决不从。她说等到结婚那天方可。我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怕我以后甩了你?红玉说不是。我说那你怕啥?我心里有个结一直想解开,那就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处女。但这话我不能直接明问,我只能用行动去验证,她要真不是处女,我立马踢开她!我知道我这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是个男人,是个男人都在乎这个是不是?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我和红玉去村南的青云湖边赏月。我早就预谋好了地方,那地方幽静偏僻少有人去,正是二人世界的福地。红玉牵着我的手,顺从地跟着我沿着湖边走,最后钻进我事先选好的福地。我找出事先准备好的毡布铺在地上,要红玉坐下。红玉在月光下娇羞着脸,一双明眸闪着诡异的光盯着我,提前警告我说,你甭想做坏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尴尬地笑着,说:你坐下再说。红玉迟迟疑疑地挨着我身边坐下,不等她缓过神来,我翻身便把她压倒了。她发出一声惊叫轻吟,两手死死抓住裤腰,拒不就范。我俩在月朗星稀的青云湖边展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红玉毕竟是女孩子,力气没有我大,她渐渐体力不支,四肢瘫软,最后任由我摆布。当我褪下她的长裤,再去扒她的内衣时,她突然抬腿一脚把我踹了出去。我没有防备,被她踹了个四爪朝天。我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扑向她。她猛然坐起身,压着嗓音对我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就跳河!她的话一下把我震住了。我相信她能说到做到。我了解她的个性。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对我。她说我是她的真命天子。有她这样对待真命天子的吗?我耳边又响起来泉说她的那些话,不由怒火中烧,一下失去了理智。我气势汹汹地对红玉说,怪不得来泉说你是个烂货,不知跟几个男人睡过了,你是怕我验证真相不要你了吧?你少跟我假正经,你为啥让刘守军亲你?你说!

红玉愣怔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肖志国你浑蛋!她起身提上长裤,一头向我撞来。我没拿她当回事,也就没有防备。她一头撞了我个趔趄,接着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我被她扇的眼冒金星,差点儿载倒在地。

红玉一路哭泣,往村里跑去。她没有往我家方向跑,她径直往自家村庄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红玉八月十五夜里哭着回娘家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周边几个邻村。村民们都说,红玉和国子的婚事散了。我爹和我娘满脸苦相,躲在家里唉声叹气不敢出门。佃学家大婶子找上门来兴师问罪,问我到底发生了啥事,让人家闺女半夜里哭着跑回家。我无言以对。这事没法说,也不能说。后来被逼急了,我索性说:红玉怀孕了,我想下博山挣钱翻盖屋提早结婚,她不同意,我说你要是不同意就散伙,你去嫁给刘守军吧!

我爹娘和佃学家大婶子听完这话,眼睛都亮了。佃学家大婶子眉笑眼开地骂我:国子你这个贼熊会说人话吗你?人家怀的是你的娃,你让人家去嫁刘守军,你真是个浑球!

佃学家婶子骂够了我,跟变了个人似的,返身跟我爹娘心平气和地商量提早结婚的事。我心里有鬼,心想要是红玉听到我说的这番话,她不杀了我才怪呢!我没给红玉留退路,我承认我这么做非常恶毒。我不明白,红玉是那么开明大方引领社会潮流的人,为什么对我就那么保守呢?我看不透她。越是看不透,越是感到好奇,越是想得到,但是得不到又放不下,真是一种折磨。我还想,红玉这次退婚是定了,我也不用抱什么幻想了,干脆借机开溜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一早,我就悄悄收拾行李,搭上最早一班进城的班车,转车去莱芜,从莱芜到博山,只须翻过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青石关便是。车过青石关时,看着盘山绕岭的山路,看看车窗外的万丈沟壑,心里一阵阵发颤,心想井下难道比这青石关还吓人?

到了博山,我拿着富贵写给我的信封,一路打听,找到了他所在的石牛村一号煤井。远远地看见山沟里耸起一个铁架子,上面有个大铁轮子扯着一根钢丝绳子在转。我直奔那个井架过去,井架下排着一长溜人,他们都戴着沾着煤灰的胶壳帽,背后的腰带挂着一块黑匣子,一根黑线扯出来连着一颗灯头,有人把灯头握在手上,有人别在帽子上,还有人把灯头叼在嘴上。铁架子下面是口井,黑咕隆冬深不可测,从井架上面垂下的钢丝绳子吊着一个铁灌笼子,听到两短一长的铃声,钢丝绳就慢慢往上提升,再听到两声短铃,绞车提速,一分多钟后,铁灌笼顶盖露出井口,绞车减速,等灌笼底部与井口平行,井口工伸手摁长铃,绞车停止转动,灌笼里的人掀起拦挡钻出来,一个个黑头乌脸只有牙白。从灌笼里钻出6人,地上排队钻进去6人。我站在下井的队伍后面,盯着上井的人看。我打听到了,来泉和富贵上头班,下午两点下班,现在已经两点多了,我站在井口等他俩。

是来泉最先看到我的,我没认出他来。他喊我时,我才听出是来泉。来泉照我前胸擂了一拳,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来泉哈哈笑了,我猜你就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也嘿嘿笑。来泉回头去找富贵,有人说富贵早上来了,这工夫可能洗完澡了。来泉就带我去浴室。富贵果然洗完澡,并且换好衣服了。我看到他,心情一阵激动,大声喊富贵。富贵扭头看见我,裂着大嘴笑了,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他不像我那样激动,只是跟来泉一样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是偷跑出来的。富贵问:红玉知道不?我说:我正是为了躲她才跑的!富贵皱了皱眉,没有再问啥,回头冲来泉说,你快洗,我先领志国去打饭,要不咱们出去吃吧,为志国接风洗尘。来泉说:那去杨鬼子家的饭馆吧,要上他一只红烧野兔子,再来瓶景阳春!富贵说声好来,抬手在我肩头拍了拍,走,今天好好请你搓一顿!

长话短说,我在石牛村一号煤井一直没有工作。富贵说不着急,你先在这住着,等熟悉了环境,再下井不迟。我一呆就是半月,这半月,真把我熬坏了,闲着不干活,白吃白喝来泉和富贵的,我这心里不安宁。

有一天,来泉和富贵下井了,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闲得无聊,就溜溜达达出了矿区,往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我听到了一声猫叫。我循声寻找,是一只小白猫,纯白如雪,没有一根杂色,挡在我上山的路上,冲我喵喵地叫。我心里一动,蹲下身子,问:你饿了是吗?小猫叫了一声。我说:那你跟我回宿舍吧,我身上没带吃的。小猫竟然能听懂我说话,喵喵叫了两声,朝我走了过来。我心下大喜,伸手想抱起它。但它极其灵敏,一下跳开,躲开了我。我摇摇头,起身往回走。小猫跟在我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我停它停,我走它走。它一直跟我走回宿舍,最后蹲在门口看着我,不叫,也不进屋,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进屋给它找来一根火腿肠。我把火腿肠掰成小碎块,放在掌心里,伸向它。它冲我喵了声,把头埋进我的掌心,它的吃相文雅、细致,像个淑女。一根火腿肠全被它吃下了。我起身给它端来一碗清水。它喝了几口,抬起两只前爪洗脸,洗完脸,冲我喵喵叫了几声,然后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宿舍。

我的心情大好。我把小猫轻轻抱起,小心翼翼把它放在我的床铺上。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种疼燎燎的感觉。

我突然想收拾屋子。我把来泉和富贵的床单被罩洗了晒到外面,又把两人的衣服洗了,把碗筷洗刷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台上。窗户玻璃上蒙上了厚厚一层煤灰,我换了三桶水才擦干净。屋里水泥地板黑乎乎的看不见本色,我又提来三桶水冲洗地板。这些活不多,但让我整整忙活了一整上午。好久不干体力活了,这点儿活竟然累得我满头大汗。我跑到浴室洗了个澡,吃过午饭,把晒干的床单铺好,被罩换上,衣服收起叠齐装进纸箱里。我像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一样,把这个家收拾得干净利落,这心里才算踏实了一些。

我想等富贵上井后就跟他好好谈谈,让他帮我在井上找个工作,那怕是井口工也行啊,总比闲着强,这一天一天的,真难熬。

我躺在床上,想着工作的事,又想到红玉,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另寻婆家订亲了?是跟刘守军订的亲,还是跟别人呢?一歪头,瞥见那只小白猫安静地卧在窗台上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能看懂我的心事。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红玉站在了我跟前,她不再是农村向城市过渡的时髦代表,也没有描眉抹口红,穿着朴素大方,素面朝天,就像是我邻家的小妹妹,调皮地伸出手指扭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她捏住我的鼻子不肯松手,憋得我喘不上气来,最后挺身坐了起来。

红玉捂着嘴笑弯了腰。

红玉!是红玉!她就站在我床边。我一个惊跳从床上站到了地上。我不是做梦,果然是红玉,她就站在我面前。

红玉歪着头,调皮地看着我:你没想到吧?

我真没想到。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你来这里的第一天,富贵就给我写信了。红玉得意地看着我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我想起了红玉给我的那一记耳光。

红玉说:我不同意你下井挖煤,井下危险,咱俩一起干井口工吧!人家下井一天挣20块钱,咱俩在井上加起来也能挣20块钱,跟他们挣得一样多!

我红着眼圈冲红玉点点头,伸出双手把她搂进了怀里。我觉得肩头有热热的东西烫得我生疼生疼。

喵——我分明听见那只小猫,那只纯白如雪的小猫发出了一声软绵的欢叫。

                                                                原文刊载《阳光》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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