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承受之轻——读刘磊短篇小说《封闭和弦》

受之轻生命承受之轻

——读刘磊短篇小说《封闭和弦》

先讨论一个关于轻与重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让一位写小说很有名气的同行闹过脸红的事。那是一次文学讲座，他是老师，我是学员。那时的他牛气冲天，好为人师，而我年轻气盛，情商也不高，更要命的是还愤世嫉俗，对小说又特别自负。现在想来，倍觉可笑。都是文学害得。文学有毒，我们都是中毒很深的人。那天的话题是一句“举重若轻”引起的。他左一句“举重若轻”右一句“举重若轻”，一年发表了多少多少小说，好像他有多厉害似的，这让我想起一个外国作家出版过好多书，有一天他遇到了玛格丽特·米切尔，在她面前一顿自吹，最后问人家出过书没有，米切尔很惭愧地说，只出过一本。他问这本书的名字。米切尔轻声说：“《飘》。”他一下没电了，然后就悄悄溜了。我对自诩“举重若轻”的牛人感到好笑，就忍不住问，老师，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他居高临下地看我，是举重若轻！我又问，那举重若轻厉害还是举轻若重厉害？他的眼神有些蔑视了，当然是举重若轻了！我说，你能把手里的粉笔扔给我吗？他一扬手，一道白光便向我飞来，我忙抬手把飞来的粉笔头抓住。我又说，老师，麻烦你再把桌子上的那张纸给我扔过来。他抓起那张纸想扔，忙又收回去，在手里团了团，向我扔来。纸团飞到空中，途中却改变了方向，呈弧线在距我三米处落到了地上。我说，老师你能做到举重若轻，但不能做到举轻若重啊！结局不再叙述，请大家展开想象。

言归正题。

刘磊是我主持的“时代文学读书会”第一个报名入会的会员。那时他已经在省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了。

刘磊的小说是有生活体验的，关注社会底层现实，对草根生活寄予同情，且蕴含批判意识。

短篇小说《封闭和弦》是刘磊一夜蜕变之作。语言在叙述上有了张力，叙事方面开始注重细节了，使作品呈现出饱满的丰姿。

小说开头便写一只死去的炸梨鸟，而不是一只乌鸦，所营造的氛围是轻盈的，这样的审美效果是“举轻若重”的，如果换成乌鸦，审美效果就会大为不同，另一只乌鸦一大早呱呱惨叫（而不是“声音焦虑得像密密麻麻的针”），叫得人内心只用恐慌和烦躁，那么氛围就是沉重的，从而使小说的叙事基调也就变了。

“掠过窗台上那盆硕大的仙人球，黑石看到一只炸梨鸟死在了树上，它可能是被昨夜肆虐的寒风和锋利的雪片合谋杀死的。”

阳台、仙人球、黑石、炸梨鸟、寒风、雪，开篇短短一句话含有这么多信息量（意象），一下便勾住了读者的阅读欲望（针对小说研究者而言）。

“黑石睁开了沉重的眼睛，卧室里影影绰绰，他趿拉着棉拖下地，顺便给睡得正香的女儿杉杉掖了掖被角。”一个暖心好父亲形象树立起来了，该文本亦完成整体布局。我记得他写有一个短篇，开头写“我”送母亲去养老院，母子临别的对话场景令人揪心忍不住想掉泪。刘磊对细节的观察非常到位，对汉语的驾驭能力也越来越老道。

海明威曾说，在小说里，墙上如果挂着一杆枪，那么这杆枪早晚都要响才行。我们且往下看看刘磊布下的这些“枪”是如何响的吧。

文本的叙事结构是现在进行时和过去进行时交替推进的，面对疫情这么重大的事件，还有黑石伟大神圣的理想，对作者来说，考验他的是“举重若轻”的实力还有“举轻若重”的神功。疫情是可怕的，让人直面生死。面对死亡，人类是勇敢的。人就是向死而生的，面对任何苦难，人都能咬牙抗住、坚忍挺住。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人啊，给他个罪能受，但给他个福就享受不了，因为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受罪的。其实这是人性使然。同样的道理，人追求远大的理想时，能够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甚至为此迷失了方向，最终成为悲剧。黑石就是为理想而战的勇士。

“黑石把月眉揽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弹吉他。从最简单的乐理知识开始，到基本的和弦转换。月眉上手很快，一下午的时间，她已经能断断续续地拨弄出《小星星》。月眉笑着说，这也太简单了。黑石说，你到封闭和弦的时候，就知道有多难了，左手食指要整个按住六根弦，俗称“大横按”。月眉试了试，果然只发出了弹棉花一样闷闷的声音。她吐了吐舌头。

你知道吗？新手要想突破封闭和弦，至少得拿出半年的时间不间断地练习。”

黑石是一个敢于挑战难关的“举重若轻”的英雄式人物。美女当然爱英雄了。月眉先是美女救英雄——

黑石与跳广场舞的大妈争地盘吵起来了，“大妈显然有些生气，她回过头，甩手跺着脚撒娇喊道，杰克、约翰，这儿有人欺负我。那两个推音响的老头儿闻声而来，其中一个瘦高个儿揪住黑石的衣领说，怎么着小子，找碴儿是吗？黑石听见他的胸腔里像藏着一个大风箱，呼噜呼噜地响。愤怒引发了他的哮喘。正在这时，月眉来了，她像个和平鸽一样飞到他们中间说，我领你去个地方吧。说着，不容分说地拉着黑石和亮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刘磊是不会放过调侃、反讽、鞭打机会的。他像说相声的郭德刚一样为大家抖出下面一段猛料：“黑石听见杰克在后面安慰大妈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咱还就不惯他们这些臭毛病。约翰拉着大妈的手说，燕儿，咱不怕，有我们哥儿俩在，谁敢欺负你我们就讹谁。”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你会想到这么一句流行语：“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月眉想去做人体模特，黑石为了不让月眉去做人体模特手把手教她弹吉它。两人因为音乐走到了一起。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婚后生活的窘迫几度使月眉蒙生去做人体模特的念头，而坚守理想的黑石总是那句话，等等吧，再等等吧。终于惹得“月眉摔门而去并扔下一句话：‘以后你就跟你的吉他过日子吧！’”月眉离家出走。

月眉走后第9天小区突发疫情封闭，这就有了黑石宅家抗疫谋生的现实场景。这是一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不能承受之重的较量。人生在世，除了生死，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事。如果说黑石从前与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发生争执是小事，最为不值得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么洗衣做饭改行挣钱养家是不能承受之重还是不能承受之轻？

黑石的老搭当亮子改行做了直播，每逢粉丝给他点赞，刷礼物，亮子就大声喊：谢谢，谢谢各位爸爸。黑石打电话过去骂他贱。

对此，亮子有自己的说辞:“小时候我爸养活我，现在网友养活我，就是喊祖宗也行。黑石说，你直播一次挣多少钱？亮子说，碰上大方的网友，一晚上挣个四五百很轻松，平常也就两三百吧。黑石说，就算四五百吧，也不能喊人家爸爸呀。亮子说，其实也就第一次难以启齿，往后喊顺了张口就来，现在不喊几声浑身就不舒服。”

在自媒体时代，或曰流量时代，抖音的创始人梁汝波被网民们称为“抖爸”。一场疫情，改变了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是固守传统，还是与时俱进，与新时代为友，还是与新时代为敌，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这是值得深思的“形而上学和辩证法”的问题。

月眉曾说，雨要滋养万物，必须先落到地上。黑石终于放下高贵的身段开直播了。其间，女儿曾过来敲门问他在给爷爷打电话吗？

“没有啊，黑石边说边流眼泪。可能是被大蒜辣的。

那怎么听见你在屋里喊爸爸。杉杉问。

你听错了吧，快做你的作业去吧。”

小说结尾非常温馨。14天的封闭结束后，月眉回来了，一家人平安团聚。月眉对黑石的评价是：你弹吉他的时候很帅,但你做直播的时候很男人。

还是那句话，人生除了生死，其它都不是什么事。举重若轻不容易，举轻若重更难。生命承受之轻，正是由“举重若轻”向“举轻若重”转化修行过程。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怕得就是拿不起还放不下。

最后说说刘磊布下的“枪”。

阳台上的仙人球被他当菜炒熟吃进了女儿的肚子里。这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

那只死去的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喜鹊。你看那迎春花已经按捺不住地露出了花苞。人们终于等来了春暖花开。

国家不幸诗人幸。在这场特殊的战疫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太多太多，《封闭和弦》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个宅家抗疫故事，在这个百年巨变的伟大时代，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的最强音，谱写了一曲温馨动人的生命赞歌。

（短篇小说《封闭和弦》原刊《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小说选刊》2021年第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