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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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充满节日喜庆气氛的金秋十月，我收到了诚然寄自遥远的北方雪国的充满着他辛勤汗水和温馨墨香的小说集《心灵体验》。
我随手翻出集子中的一段话是这样叙述的：
“夜晚的山很朦胧，山坡下有两个火球这时看得很清楚。火球上窜下跳地。知道那是什么？是两只狐狸，他们在南山上炼丹，炼了好久……
然也像狐狸一样，炼着。
漫漫的冬天过后，春天真的来了。”（《炼丹》）
诚然终于炼丹成功——一部装祯精美的小说集问世了！
“秋天的白天总是很长，西边的血红血红的太阳牵牵挂挂的不愿落下，西边就被夕阳燃烧得灿烂……”（《炼丹》）
屈指算来，诚然认识我，或者说我认识诚然，已经有10个年头了。10年的时间，不是太长，也不算太短，但在漫漫的人生长河里，这却是一段颇具份量的美好开端。
毋庸讳言，诚然是我读北师大作家班时的同学。那时他是班长，我是他的半个老乡（诚然祖籍山东）。有半个老乡做班长，我心里感到无上荣光。现在诚然是我的兄长，作为他的小弟，我有幸时常听受他的教诲。诚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喜欢对别人说些什么，但对我例外。他偶尔也严厉地训我一回，且训得我一愣一愣的，不敢顶嘴。由此可见，诚然对我特别偏爱。
刚刚看到《心灵体验》第一眼的时候，脑子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不是一部小说集么，怎么用了这么一个散文化的名字？但后首一想，既然诚然用它做书名，自然有诚然的道理。于是带着一种“追问”，逐篇逐篇极为认真地读下去……
印象中，我第一次读到诚然的小说是他发表在《新生界》上的那篇《寂静的山林》。在那篇短小精悍的文本里，诚然塑造了一位生（来）在山林又死（归）于山林的老人。老人从何处而来？似乎无须追问。他为何从年轻时便住在山林里？似乎无从回答。这就令人想起人类祖先当年步出森林时的辉煌壮举。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生命的终极追问总是令人倍感痛苦。
由此可见人类是多么的孤独！孤独便求偶，这是人类的本性。老人的女人走了，为了拯救两只弱小动物跌下了山崖，从此老人终生厮守在埋葬女人的石屋旁。其间一只没有成年的狍子成为了倾听老人诉说的朋友。从老人与女人及狍子的故事中，读者不难悟到人类回归自然的道路是何其艰难！竟然需要生命的付出为代价！人类走出森林不容易，要想走回森林却更难！
在诚然的作品中，大森林是一种意象，是一种文化载体，是人类美好的精神家园，同时又是一种与政治意识形态与现代文明相对应的文明概念。
人虽是万物之灵，但他从“根”上却与花草树木、象狮虎豹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俗云：“人物一理”；庄子亦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气以息相吹也”，但不幸的是，人类步出森林成为万物之灵之后，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地的主宰者。
原始森林的任意砍伐，野生动物的乱捕滥杀，甚至人与人之间也尔虞我诈，互相残杀……这是否意味着历史的推进便带来了人性的丧失呢？因此，呼唤人性的回归，“恢复人对大地万物的依恋情感，也就是恢复人与自身生命的协调与和谐。”（陈思和）。诚然以他“饱满的生命热情”（刘恪）以他出色的艺术创作，通过《寂静的山林》，抒发了他潜隐在心灵深处的那份对大自然的无限依恋情感和对生命的最为独特的理解。
记得那年我读完《寂静的山林》后，给诚然去了一封短信，信末有这么一句话：“感觉短了些，希望看到长一些的。”
没过多久，诚然给我寄来了《绿·灰·褐》。看完《绿·灰·褐》，我没说什么，现在我想把我当时想说的话说出来：然哥误解了我的意思。好在诚然心细如丝，具有“对事物的锐利目光”（诚然），一个月后，他又给我寄来一本叫《绿梦》的书，并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上：
郑炜：
赠一本大山林里的人写的东西，也送给你一个绿色的梦！
诚然
乙亥之春
《绿梦》中收有诚然的一篇小说《外站》。我一口气读完《外站》，心境竟抑制不住地激动。
再后来，我又读了诚然的《伊勒呼里》。
现在，我又第一次读了他的《馒头山》。
从创作时间上看，《外站》完成于92年，《伊勒呼里》完成于93年，《馒头山》和《寂静的山林》均为94年。我不知道这篇小说发表的时间顺序，所以这里我把它们拢在一起做一次整体的解读。
我始终认为培养诚然成就为大作家的土壤是大兴安岭文化，是他的森林文学，这里我斗胆给他命名为"人类摇篮文学"。这个举动在我看来实在是一次冒险，至于别人怎么看，我一概不管，当然包括诚然。
还是从诚然的大山林谈起。诚然在他的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说："我将踏着大兴安岭的山林向上攀登。无论山多么高，无论森林多么远，我都会用我的血肉之躯翻过大山，走出森林，我坚信，在那大山的背后，在那片森林的尽头，必将有我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
的确，诚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现在已经翻过了大山，走出了森林，并寻到了他魂牵梦萦的精神的家园。
在诚然的精神的家园里，那些来自人间社会的人们，因着人生的苦难和历史的无常，为着谋求救渡的希望，纷纷投奔进了深深的大山林。《外站》和《伊勒呼里》揭示的并非一个简单的避难故事。无论是《外站》中的"我"，还是《伊勒呼里》的"他"，都是诚然创造的生命符号。
"诚然的生命符号，处处显示着较强的个性信息"（张树方）。"我"在"外站"短暂的护林生涯并不仅仅是为着小说创作手段的需要，更为深层的内涵是："我"经受了一场人生轰轰烈烈的洗礼，然后步出山林（求学），再现了一次人类祖先步出山林时的辉煌的历史进程。在"我"的身上，人们将不再看到历史在推进时带来的人性丧失，或者是不幸。"我"定能守住大森林赋予人类的宽厚、朴素、真诚、善良以及对于人类的生命源头--自然的敬畏之心！《外战》和《寂静的山林》是一脉相承，互相升华，互为衬托。
与之相比，《伊勒呼里》的"他"似乎更为丰满一些，作品亦具有了一种历史纵深感。在"他"身上，我们明显看到有着作家诚然本人的影子，有着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悲壮的精神力量。作为抗联英雄的儿子，"他"有着英雄的正直和骨气。但是人在乱世，身不由己，一间"他"竟成了"奸细"的儿子。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是人自身难以解决的，只有大自然才能涤清人间的一切浑浊，也只有大自然才能成就出真正的英雄豪杰。于是，"他"只好走进父亲战斗过的山林里，去寻找"他"的"英雄父亲"。
"寻父"这一命题是每一个经历过那场运动的文化人的"文化情结"，当过知青的诚然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理所当然地具有这种"寻父情结"。
诚然的大山林总是慈爱地接纳每一个从苦难中奔波而来的赤子，因此，诚然本人亦如风雪之夜的一盏暖灯，脉脉温暖着那些出门在外的游子，小心呵护着那些弱小善良的人们，宽厚悲悯地照耀着迷途者的来路……
"他"来了，一头扑进铺满厚厚白雪的大山林里。在这里，"他"与"猎人"相依为命，并帮"猎人"杀死了第十只也是最后一只凶残的狗熊。小说写到这里，"他"完成了"他"对"英雄父亲"的形象塑造；当"他"提着十只熊胆去为死去的"猎人"欲报夺妻之恨时，面对双膝跪地的男人，"他"却扔下手中的匕首，头也不回地走了……至此，"他"才终于完成了"寻父"的神圣使命。"他没有找到父亲的尸骨，没有。他知道，他只找到了自己。" （《伊勒呼里》）
在这里，诚然直截了当地告诉人们，"他"虽未从政治的、历史的层面上找到"父亲"，但"他"却从文化的层面上找到了"父亲"，与此同时，作家诚然也完成了他"寻找父亲"的心路历程。
如果说《外战》、《寂静的山林》和《伊勒呼里》中的大山林是宽厚的、朴素的、真诚的，那么《馒头山》中的大山林却是原始的、蛮荒的、神秘的，它藏纳了人间的污垢，这就是诚然小说的另一更深层面的迷人景观。
诚然是敢于正视罪恶和黑暗的。《馒头山》里的点长随着历史的推进，他的权力欲望和物质欲望也不断地无限膨胀。权欲和物欲的泛滥，必然导致物资的损耗和秩序的混乱，把一个安宁的世界抛进动荡、纷乱和复杂之中，最后只能通过现代法律来规范和匡正。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正是《馒头山》的主旨，但如此解读《馒头山》是肤浅的。这与作家诚然的文化思想相去甚远。诚然是个沉思型的作家。社会意识形态方面的思索并非诚然所真正关心和追求的。
他关注的是人类本身。在森林文学创作领域，他是以大家的风范--站在人类的角度来写作的。
诚然笔下的大森林文学，我理解为是："人类摇篮文学"。在他的作品中，人们总是循着人类祖先走过的路，走出山林，走进人间社会；或者走出人间社会，走进山林。无论是走进走出，诚然始终对博大深厚的大山林怀有一种虔诚的关爱。那就是他的作品中所透射出的人应有的那种对于山林、对于人性的依归和敬畏。所以，当馒头山上的野兽被套光，山上的树林被砍光的时候，"山顶上的那棵大树却没人砍倒并且不知是谁在树枝上挂满了一条条的红布，风一吹来，飘飘忽忽，一团火红。"（《馒头山》）这真是神来一笔！
只要山顶上还有一棵树在，哪怕它是在流血流泪，那么人类的希望就会存在。
此时，我忽然明白诚然为什么用心《心灵体验》做这部作品集的名字。那就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永远为心灵而写作！
诚然的作品的内容总是与山林纠缠着，近期来我在中央电视台的电视散文节目和电影频道，又连续看到他的作品《山顶上的日子》和《太阳风暴》，我品出了他走出山林重又回归山林的味道，但这种回归却带有了一些“衣锦还乡”的意味了，这让我又想到了许多，许多……
不知我读懂了诚然没有。秋冬交接的深夜，寒气袭来，我抚一抚由脚底凉至膝盖的双腿，眼前便有盏红心似的灯火热热地跳动，然后暖暖地展开，愈来愈亮，愈来愈大，最后铺天盖地，照亮了整个北方雪国林海……
写于2003年10月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