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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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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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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故乡·碎片·记忆》

                  

                                                柴汶河

青云山和榆山仿若狮虎,伏卧青云湖南北两岸。

故乡座落在榆山脚下。

村前一条从东往西流的河,叫柴汶河。河水清灵透澈,风吹绸布一样,从群山间飘飘悠悠日夜不歇地往西游走,最后汇集青云山脚下青云湖。

仲秋季节,柴汶河里螃蟹最多。

掌灯时分,成群的螃蟹从深水里或者岩石缝里爬出来,几乎每块卵石下都会有几只张牙舞爪的铁壳大螃蟹。这个时节的螃蟹也最肥最懒最好捉,特别是怀孕的母蟹最有趣。它拖着个大肚子,两只眼晴像两根硬草梗,你把手定在它眼前不动,它前面的两把铁钳子就张开朝天竖起来等着你,你把手猛地往它身后晃动,它的两把铁钳子也往后扬,因为用力过猛,它一下就翻个十脚朝天,露出又白又胖的肥肚皮,真是喜煞个人!当然,这是母螃蟹在旱地上,要是在水里,可不大好对付,得用铁夹子夹才行。要不,不小心让它的铁钳子叨住了,能把小孩指头剪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小的时候,曾被螃蟹夹住了左手大拇指,痛得我哇哇大哭,还好,那是一只小螃蟹,没有多大劲。想起来实在好笑,当时我用右手捧住那只螃蟹,一路哭着往家走,路上碰到村里人,都问我怎么了,我不理他们,也不让他们看我的手。母亲老远听到我的哭声,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急赤白脸地问,咋着咧咋着咧?她这么一问,我的哭声更大了。我敞开捧着的两手让她看,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忍不住笑弯了腰:“看你虚火哩,还哭,也不嫌丢人!”说着,她一手捏住夹我手的螃蟹钳子,一手捏住那只小螃蟹,往旁边一掰,螃蟹钳子就断了。

柴汶河一带的人最爱吃螃蟹,也最会吃螃蟹。他们把活螃蟹捉回家,养到清水盆里,让它们把河里的浑水和黑泥吐个净,然后把小蟹放到烧热的油锅里炸一下,炸得螃蟹全身焦黄,再放入少许细盐和调料;大蟹则直接放水里煮,这水必须是柴汶河里的水,别处的水不行,煮得螃蟹肚子开花淌出黄,捞出来一尝,味道鲜美的恨不得连舌头也咽进肚里去!有的人家捉的多吃不完,就把煮熟的螃蟹装进泥罐里,上面撒上厚厚一层盐,最后密封住罐子口,存到来年开春,依然好味道。

天刚麻黑,柴汶河里的人就多得跟河里的螃蟹一样横冲直撞哭笑连天。哭是不知谁家的小孩被螃蟹夹住了手指头;笑是有人抓住了只母肥蟹。柴汶河两岸全是照螃蟹的手电筒,灯光通明,由东往西流的柴汶河成了一条火龙,从龙廷的龙堂山到青云山脚下的青云湖,三十里长河三十里灯,真是一道壮观的奇景!

夏天,柴汶河跟人最亲近。

太阳落山前,收工的村民纷纷走向河边,放下肩上的锄头,脱下鞋,挽起裤腿,走进河水里,让河水冲洗粘在腿上的泥土。温暖的河水像母亲慈爱的手在轻柔地抚摸,让人从心里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人们虾着腰,双手掬水,冲洗着浑身的尘土和疲惫。

放牛的二狗叔干脆让牛在树林里自己遛达,麻利地脱下穿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短裤,泥鳅样钻进了河中央的一个深坑里。那个水坑刚好漫腰,他一会儿像个乌龟把身子深埋进水底;一会儿又像条鲅鱼泼剌泼剌地窜上窜下,把整条河折腾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落日的余辉把柴汶河染红了,红彤彤的河水汪汪洋洋地往前涌,金波玉浪,红光闪闪,把沿河两岸的杨树林也映得火红一片,红的水,红的树,红的山,红的天,什么都是红的。

柴汶河是一条从东往西流的火龙河。

 

                                              荞麦地


柴汶河两岸的麦田里终于消停下来了,人们播完了冬小麦,这秋就等于忙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收杂粮、刨地瓜。

三伏天下籽的荞麦,绿油油的叶子像六月里的嫩草,三角夹里的籽粒还不充实,须过些日子才能动镰。雨水不顺,秋粮欠收,即便是这些最不值钱的杂粮也该倍加珍惜,让它熟透了再收不迟,饱成的籽粒总要比秕粒多出粮。

还有地瓜,三伏前旱的没能拉开秧子长,要等到寒露,甚至过了霜降才能刨,虽说秋分过后地瓜就不长个了,但现在正是上粉的好时候,肥猪吃了含粉高的地瓜干上膘最快。

这是节气错赶出来的几天空闲,趁着这段闲空,赶紧忙忙家里的杂务事,省得到刨地瓜时,坡里家里两头忙,既耽误了城里又耽误了乡里,要是碰上阴雨天,那就麻烦。

洼地里的麦苗两指高了,在干燥燥的秋野里,嫩苗黄秧秧地跟松针样直嘣嘣地挺着虚弱的身子,一看就知道严重缺水。要是这么旱下去,三伏天才下地的荞麦和夏旱没来得及长的地瓜也得减产。

荞麦地多是山坡上的薄梯田,一锨下去就能铲到骨头,压根不抗旱。这个时节雪白的荞麦花开得正旺盛。荞麦开花坐夹子最需要水。你看,早上还绿油油的叶子雪白的花,中午就被烤晒得软梗垂叶无精打采了。为了保住这些旱庄稼,在这挂锄的季节里,村民们却又扛起锄头爬上了山。镰头上有火,锄头上有水!他们上山又去锄一遍荞麦地,不是为了除草,深秋季节里野草早就不疯长了,他们只为保墒,这是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贵经验!

白龙岭上的沟崖边长着许多酸枣树,酸枣稠成了个蛋,站在远处看,就跟裹着一团一团的红稠布,招惹的跟着大人上山的孩娃们抽空就往沟崖上跑,吓得大人手提镰刀跟过去,砍下几棵来放在远离沟崖的荞麦地里,让他们慢慢摘着吃。

荞麦地里不时飞起绿翅子油蚂蚱,引诱的大人孩子一齐追,追起更多的蚂蚱满地飞。

永难忘记我和三哥在白龙岭割荞麦的日子。那天我俩一口气割完一块地,才坐在地头上歇憩。割完荞麦,三哥就出去打工了,我看着岭下那条从山里通往山外的柏油马路,小声跟他商量说:“三哥,我也跟着你出去打工吧?”

“你也想出去?”三哥怀疑地看着我说,“咱爹咱娘舍得你走?”

爹在另一块地里割荞麦,顺风听见了三哥的话,直起腰冲我说:“你说啥?你也想出去打工?”

我回头看着满脸是汗豆子的爹,毫不隐瞒地说:“我想出去挣钱!”

高考落榜后,我想出去打工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爹娘死活不同意,就一直窝憋在了家里。娘老说我是小二姐下江南,不图吃喝光图玩。娘说的没错,我打小就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那时每次跟爹上山放羊,我总是喜欢站在山岗上,呆呆地望着山下那条通往山外的公路出神。看着公路上那辆从龙廷开往县城的班车,我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坐进去,去看看城里到底啥样。后来三哥专门带我进了一趟城,结果城里的一切让我大失所望,县城跟龙廷镇没啥区别,只不过比龙廷镇大,马路宽,楼房多罢了。我不喜欢县城,县城不是我想往的地方,我想往的地方有跟青云山一样高的摩天大厦,有跟打麦场一样宽阔的柏油马路,路上飞奔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小汽车,人多得跟赶集样头碰头脚挨脚……

最知道我心思的是三哥,他走到爹跟前,说:“爹,让我弟弟去复课吧!我挣钱供他!”

我爹放下镰刀,从腰里取下烟袋,慢条斯理地装上一锅烟点着,叭哒叭哒香了几口,然后看着我说:“听你三哥的,回学校复课吧,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中秋月


月亮还没升上来,稀稀拉拉的星星跟死鱼眼样撒在天上。田野里突然静下来,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篱笆墙根的蛐蛐偶尔怯生生地叫几声,又赶紧憋回去。

大半人高的篱笆墙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扁豆秧和丝瓜秧,黑油油的叶子簇拥着长成了一堵严严实实的绿墙。这个季节,零零星星的二茬花开了,紫红的扁豆花和鹅黄色的丝瓜花开得赢弱却也透出喜性,一串串老成的扁豆和长长的丝瓜沉甸甸地坠在秧上,风吹叶颤,瓜摇花抖。

院子里春蚕抽丝般的静,门灯下飞舞着许多不知名的扑蛾和蚊虫,几只大壁虎磁铁样吸在墙上一动不动。不知啥时,月亮新嫁娘一样羞涩着一张红红艳艳的圆脸爬出了山谷。月光柔和静谧,银纱样洒落一地,让夜溢出万般的朦胧和神秘。

沂蒙山的月夜美得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想唱一唱或哭一哭的感觉。

夜像白天一样亮堂。树影婆娑,各种虫儿的鸣叫长长短短起起落落。月亮底下,一群小姑娘在街上玩着一种“拍月饼”的游戏。她们把腿勾在一起,围成一圈,拍着双手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唱着——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过婆家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坐下吧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别走了


饭桌是摆在院子当中的,饭菜和月饼是提前几天备好招待未过门的儿媳妇的,丰盛的跟过年样铺张。这是沂蒙山的风俗,未过门的儿媳妇是要在婆家过中秋节的。庄稼人讲究再穷也不能穷了过节,更不能在未过门的儿媳妇面前显得寒碜,所以这桌面上有鸡有鱼,跟接天神一样。

月亮笑格盈盈地爬上了村头那个老槐树,与树上孤高冷傲的大喇叭碰个对着,大喇叭突然扯起嗓子“歪”了一声,把月的脸一下吓白了,静谧的夜里立刻有了嘶嘶啦啦刺耳的噪音,家家户户的看家狗也伸长脖子冲着天长一声短一声地狂吼。不用问,这是当村支书的三哥又要讲话了。

“大伙儿注意了,趁着今天过节人全,外出打工的也都回来了,北京的领导也回来了······”

我知道,他说的北京的领导是指我。

三哥的讲话像蝙蝠一样忽高忽低地飞进各家各户的院子里——

“经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会议研究决定,明天召开全村村民大会,每家都来个顶事的,一起商量商量关掉我们村制胶厂的事。我们坚决不能叫污水流进柴汶河里去!嗯!我们现在是不穷了,是不差那几个净化污水设备的钱,但是大家摸着心口窝子认真想一想,柴汶河沿岸的村子都喝这河里的水,这污水再怎么净化,也不如原生态的水好吧?咱们不能坏了自家的好风水啊!就这,大家好好过节吧!”

我没料到三哥还真听从我的建议,下定决心要关掉村里唯一盈利的村办企业。

入夜后的故乡睡婴样静谧了,安详了,清凉的夜风扫得树叶瑟瑟抖动满街飘落。地里的蝼蛄“吱吱”叫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仿佛任谁也逃不出这张不换气儿的声网。不知谁家的调皮小子往夜空里撒了把荧火虫,流星样在树林里草丛里村街上院落里游来荡去,把黑漆漆的夜色划得五迷六道眼花缭乱。柴汶河偶尔传来一两声软绵绵的蛙鸣,甚至连鱼跳的“扑嗵”声也能清析地传进村人家的床头上。

    

                                                 家乡美


村头老槐树上挂着两个银灰色的大喇叭,天长日久,风吹雨打,喇叭筒早已斑驳,有两只麻雀在里面做了窝,喇叭吱啦一响,两只麻雀就从喇叭筒里冲出来,丢下几声惊叫,箭一样射进了河边杨树林,随着麻雀飞出的是——“歪歪,大伙儿都注意了!”

记忆里,早晨叫醒我的一直是这么一句永不改变的开场白。要么就是麻雀们的吵闹。不等天亮,麻雀们就醒了,聚在院内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吵成一个蛋,有人开门,轰一声全飞走了,过一会儿,又飞来一群,又吵成一个蛋。

这是秋天的早晨。

柴汶河两岸的杨树林里,花喜鹊站在枝头忙着梳洗打扮、叽叽喳喳地互相问候。也有成群成群的麻雀在树林里飞起飞落,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从这棵树上滚到另一棵树上。

乳白色的山雾从榆山和青云山的山峦皱褶里涌泄下来,遮蔽了柴汶河,笼罩了两岸的村庄。等憋红了脸的太阳爬上青云山顶时,弥漫的白雾便化成长长的白带,飘摆着飞进柴汶河两岸的树林里,然后缠绕披挂在树枝上,让树们变成婷婷玉立的仙女,在晨风里翩翩起舞······

夏日黄昏。树上的知了不再嚎叫,哑着嗓子藏在枝叶茂密处;高大挺拔的钻天杨,把叶子卷成了船底;薄暮下的山影沉重地由青变黛。

麦田里,男人们铜褐色的脊背油光乌亮,浑浊的汗水如同村前的小河咕咕往下淌,最后全部渗进脏兮兮的裤腰里;女人们也被湿涔涔的汗水浸透了背心小褂,像小孩尿布狗皮膏药似的粘糊糊地紧贴在身上,还袅袅腾起缕缕热汽。

草帽下,耕地的二狗叔黑黢黢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子,汗水把他的两眼腌得像熟透了的桃子。他左手扶梨,右手擎鞭,碗口样的大嘴不停地吆喝着在前面埋头拉梨的黄牛。

黄牛全身湿漉漉地像刚从河里爬上来,肚皮下的毛被汗水粘成缕,屋檐草样滴滴哒哒往下滴着水,听到二狗叔连珠炮似的吆喝和无情的鞭啸,它的两条后腿惊慌地往下一挫,脖子挣的老长,拉着那具死死套在上面的牛鞅子没命地往前跑。拴在梨头上的粗绳绷的像根直棍,梨铧过处,麦茬翻滚,肥沃的土地泛起潮湿的泥土的新鲜气息。

二狗叔是个倔强人,他不在麦地里套种玉米,非要种地瓜。

日头收了旺旺的火焰,呈现出它最美最圆最红丽的容颜,远山、近树、田野……全都浸泡在橘红色的霞光里。当日头像熟透的山柿子终于从树上掉到了地上,一道一道晚霞被浸染得鲜红浓稠,湿淋淋地挂在天边凝滞不动。灰玄的薄霭从榆山上绸布样漫下来,扯挂在河边的杨树林里,汇同各家各户袅袅升起的炊烟,似游非游,似动非动,如梦如幻,天地间顿时变得清凉了起来。鸟儿啁啾着回巢,年轻的母亲亮着嗓子召唤自家孩子乳名的声音响彻了山村······

冬天。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悄没声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远山、远村,田野里,树上、屋上全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天地茫茫一片晃眼的白呢。天响晴瓦蓝,日头甜蜜喜地红着脸挂在青云山顶上。空气清新地凉,路上的行人嘴里跟抽着烟一样往外吐着白色的雾气。

村街上,一群早起的孩子吱吱呀呀地打雪仗,三五只黑狗跟在他们身后追逐嘻戏,雪蛋偶尔打在狗身上,黑狗变成了花狗,狗们跟小孩样撒娇地哼嘤几声,使劲抖抖身子,沾在身上的雪四处飞溅,身上立马油光闪闪黑的好看······

春天来了。开得像刚出蛋壳的鸟嘴样的迎春花,在悠悠晨风里欢悦地冲人笑。

田野里有了浅浅的绿意,麦苗旺旺地泛着青,枯草丛里,野蒜和狗皮草拱开地皮嫩绿着眼望外偷瞧。柴汶河两岸的柳树们,已经褪了枯黑的冬衣,换上一身温暖的翠绿。一些从南方飞来的不知名的鸟儿站在树梢上啾啾叫的欢畅。

高高的白龙岭上,有的勤快人家扛着镢锨爬上山脉,提前把地里的土粪块砸开敲细,然后均匀地撒开,以备春耕。

从山梁上或者田野里飞来的春的气息,在房顶上、砖墙上、平地里、窗台上,无处不在欢蹦乱跳。

春天真正来临,柴汶河开了冻,河水就像山里纯朴女人们的笑,手风琴一样欢响起来。杨树们柳树们跟站岗的军人样绿了柴汶河两岸。青云山和榆山上满眼的绿淹没了满山的褐黄和石白。漫山遍野一片绿,绿里蠕动着点点云白和大块头的土黄,那是白山羊和老黄牛在绿地上觅食。清亮鲜新的空气里散漫着青草和泥土潮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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