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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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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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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园人

刚复员的时候,工作一时没有着落,在家闲着无事可做,与同学、朋友聚会、玩耍几番之后,浮躁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而父亲那时承包了十亩果园,苹果的价格虽然已经开始滑落,但偷盗现象还是有的,免不了要有专人看守。树小的时候怕丢了树苗,挂果了又怕丢了果子,每家每户的地头都有那么一间专为守园而建的小房子,我们的自然也不例外。在家呆得实在无聊的我便抱着一堆书住在了那里,做起了守园人。

果园所在的那块地不是很平,呈坡状,从南至北愈来愈高,为了利于浇灌,求得一个相对的“平”,二三十户的果园最终便修成了梯田状。我家园子北面的土地要高出许多,这就形成了一个坎,果园处于坎下,而西北角竟有一块突出于田地之上,与坎上的地面相接,或者也可以说是坎上土地的延伸,处其上可居高临下,一览群树。天造地设,我们家守园的小房子便建于此处。

这种临时搭建的房子为了节约土地,而且一般也都是一个人居住,当然也就不大。用了这高台,建房的地儿宽敞了许多,但房子并没扩大,只不过转着圈儿多出些空地。房小,农具、灶具、日常用品杂陈,不怎么规整,况且本就不是一类,乱七八糟放一块儿,也规整不了。房后一条可行驶机动车的土路,先东后南,再东再南,弯弯转转一直通向了村庄。房檐前伸两米有余,这样即使落雨也可坦然坐于门前听细雨倾诉,观雨丝斜织。处高台之上,视野开阔,心情自然也会大好。生长季满园绿色,生机盎然;收获时红绿相衬,令人陶醉。

抬眼可见南面隔着几处果园一条宽阔的水渠,渠岸上的小路是我与父亲从县城到园中的必经之路。每每骑车从小路上经过,远远地刚望见我们家的小房子,拴于门前的黑狗也便发现了他的主人,挺直腰身,摇着尾巴开始欢快地叫起来,让人陡添一份温馨之感。

果园是我从军前便已有了的,当初接手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块荒地。密密麻麻长起了一片“鬼缠”,它仿佛生了万千只触手,对万物又格外的依恋,若是走近,必然满身皆是。我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官名到底叫什么,但鬼缠这一叫法却是非常贴切的,将它的特点表现的淋漓尽致,一点都不夸张。地之所以一直荒芜,原因之一是贫瘠,不太长庄稼;之二呈坡状,灌溉不便。我们铲了荒草,平了土地,挖坑,栽树,浇水,施肥,一番费心费力地劳作之后方才有了这片为之曾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希望最终却若肥皂泡般“啪”地爆裂于我们面前的果园。

在我搬入果园之前父亲曾先后请过几位守园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均不能长久。我所见过的有一位年轻,有劲儿,却太过聪明,打个比方吧,施肥的时候本是一棵树一碗,他为了早点完成,有的树旁一颗没有,有的树旁能给你倒进去半袋。如此一来,有些树养分跟不上,有些却因肥料过多,灌溉又不及时,烧伤了根系。灌溉是无法及时的,果园距离水渠太远,且地势高过水渠许多,而自家所打的一口60多米的深水井开泵半小时左右便会枯竭,重新蓄水又需要两三个小时之久。守园人这般做务使果树元气大伤。

另一位太过娇气,细想起来,他的这种娇气倒不如说是懒。一天的活儿得干好几天,并且不是今儿这儿不舒服了,便是明儿那儿不得劲了,而且实在胆小得有点夸张。我复员的时候他还在,园里的活有时也会帮着去做。因为井水不足的缘故,浇一次地,白天、黑夜不停歇,往往也得好几日。那时已是夏天,他睡在房内的土炕上,我搬一张钢丝床躺在门外的土坎上。晚上他因胆小一定要关门的,关了门便安然地进入他的梦乡,且会一直沉睡至天亮。我又懒得叫他,夜里几次三番地起来,独自开泵浇地,跑前跑后地忙活。

当我决定搬入果园去住的时候,便很客气地辞退了他,况且我觉着如此的夏夜,即就是紧跟着的秋夜,一个人呆着都挺好。我可以站着或坐着亦或躺着,总之可以无所顾忌地以任何一种自我感觉惬意的姿势享受这静谧的夜。土台下绿草中虫儿在弹拨着各自的小琴,那种淡淡的恬静、温馨的田园气息往往令我沉醉其中;或者忽然有了歌唱一曲的渴望,便扯开嗓子吼几句摇滚,有时还真会唤起一二个和我同样居于果园房的同龄人的共鸣。白日里荷锄下地,干干农活,闲暇之时翻两页书,读一篇佳作,我想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距我们家果园不太远的地方住着一位真正的守园人,我不知他家居何处,听口音应该是河南人吧?!不知为何流落于此。主人家是不常来的,大多时候也就他一个人在此忙碌。我在的那段时间,经常见到,单不说本就住得不远,就是我每次回村中看望祖父的时候,必走的那条弯弯转转的土路,便紧贴着他所住的小房子。

房子面向果园,背临小路,房侧垒起一堆剁好的柴禾,若是饭间,自会炊烟袅袅。因为有事我曾在一个傍晚去过他那儿一次,他晚间的饭特别简单,不过这里每个守园人的饭——即就是午饭也不会多么的丰盛。菜是不用买的,或自己种点,或干脆采点野菜,有啥吃啥,对于做饭大都抱着一种“凑合”的心态。老人的晚饭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和我们这儿的做法有点不同,叫法也不一样,初听时甚至还觉着特别的新奇——称之为“擀汤”。汤,水状的东西,不知为何在异乡却与狂放的“擀”联系在了一块,他的汤里是多了点东西,比如:面片、蔬菜……。他在灶间忙碌,他的“汤”在锅中沸腾,两拃长的烟杆似乎永远嵌在嘴里,当然吃饭例外。嘴里含着这东西,每每便免不了几声干咳,干咳之后一般还会伴着一声极脆的“呸”的吐痰声,间或还会喃喃自语,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给谁听,不过我也不关心这个;若不在房里,那么极有可能还在地里忙碌,不管是在哪儿,他的干咳声,那个紧跟着“呸”的吐痰声都必然存在。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从没想过去进一步走近他,了解他。偶尔碰面,为了避免尴尬,也会喊他一声“叔”。看相貌应该比我的父亲大一二十岁吧,是否真是如此却也不得而知,农村人成年累月在田里忙碌,风吹日晒,面相本就显老。我与他的年龄相差悬殊,所经历的事,结交的人以及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及观点自然不同,况且那时刚刚二十出头,正处在人生最自负的阶段,分明也有些瞧不起他,自然不会与之深交了。

在果园所呆的一年多时间里,看似孤独,不过这种所谓的“孤独”在我却是开心的、快乐的。天生好静的性格,干活、读书、写字,我的生活虽算不上多姿多彩,却也是不一样的充实。

父亲回来的时候,老人偶尔会来我们这儿,他的干咳与呸充斥着整个聊天过程,使人听着特别的不爽,我便除了看不起之外,甚至也有些讨厌他了。他的胡须似乎永远都那么的长,而且根根竖起,他的头发也是根根竖起,且两者均已灰白,他不修边幅,当然也没修边幅的必要,一眼望不到头的果园,一个挨着一个,一天也见不了几个人;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皱纹密布,一说话这些纹路便随着兴奋地跳动起来,同时也带起了愈加黑的一根根细线;牙齿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咬着那根旱烟管,他的嘴巴生来好像除了吃饭,便是砸吧旱烟,而后再是那并不讨人喜欢的咳与呸,这两样之外方才偶尔与旁人说那么几句,说话的时候他的烟管也不一定非得取下。

他的话本也不多,但是总喜欢与父亲坐坐。来的时候我们大都在田间忙碌,见了面父亲必定要敬他一根纸烟,而他也必定摆手拒绝,说那玩意儿没劲。凳子自然不会带着,也便不可能正儿八经地坐那么一坐,但他是坐的,而且还坐得相当的安逸。无凳可用,便脱一只鞋子放在屁股底下,两脚在身前叠放,无鞋的搭于有鞋的之上,这便漏出黑黑的趾甲来,看着极不雅观。安安稳稳地坐下,他将烟管磕掉灰烬,又含着烟嘴用力地吹吹,装上旱烟,压瓷实了,很真诚地要我父亲尝尝,父亲却是从不抽那玩意儿的。礼让一番之后老人才将烟嘴含在口中,点火,深吸一口,惬意非常,我却很不以为然,转身做我的事儿去了。

老人的腿脚不好,走路时总是一只脚尖点地,另一只却踏得实实在在,点地的那只刚刚落下,另一只就得即刻跟上,以保持平衡。如此的走法以及因此而产生的身体扭动肯定不会好看,甚至还有点滑稽,又让人不免为其担心,但对于他却似乎没什么影响,即就是挑水,也不怎么用手扶,十分的稳当。不像我非得两只手分抓了挂桶的铁链儿,即便如此,还走得跌跌绊绊,洒得到处都是。老人就算去扶,一只也已足够,大多时候则是一只插于腰间,另一只闲着,在身侧有节奏地甩动。每走一步,身子便左右晃动一下,牙齿间旱烟管上悬着的小烟袋也便晃动一下,其间当然也少不了那独有的咳与呸。

我之所以要耗笔墨于他,自然不是因为他挑水时扭动的身躯,他的身躯扭动起来并不是那么美妙;也不是那颤动的小烟袋,我对旱烟是没有一丝兴趣的;更不是他的咳与呸,我压根就讨厌着那个。

夏夜是清凉的、静谧的,田野里的夜尤其如此。我坐在门前的土坎上,看远处模糊至只余了想象的村庄,听坎下虫儿的深情低唱。人声是很少有的,除非偶有夜行者太过寂寞无意识而蹦出口的一二句秦腔。夜的寂静使我很容易就听到了老人园子里“噗噗”的锄地声以及那特有的咳与呸。

没有烦恼相扰的夜我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思维去想象,去看:月光如水,在那一片因夜色所染,灰灰的绿中,老人挥动着他的锄头,一下一下地撕扯着夜的沉寂。这清凉的夜,这本该若我一般惬意地坐于门前,或者是倦了,干脆撑开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躺着数星星,看月亮,将往事串成一个连续的故事打开,一页页地回味,以此来消除一天因劳作而带来的困乏。

这样的夏夜,这样悬着一轮明月的夏夜,这有节奏的锄地声却在空气中飘荡,流淌……

多年之后当我不经意间想起这位我曾与之同处于一片原野中的老人时,那锄地声又一次涌入了我的耳中。我不知他是否还健在,是否夏日的月夜在某个果园中,依然会去执拗地以劳动去撕扯夜的沉寂,证明生命的价值,间或还有那我并不喜欢的咳与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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