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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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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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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牙而已


    一个白大褂往我脖子上套了件绿色的、类似马甲的东西,另一个白大褂在我背后摆弄了几下,把马甲紧紧固定在我身上。收束的效果让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他们一边一个,架着我的胳膊,把我以半躺的姿势按在皮质椅子上。抽空用用指腹划过马甲的表面,粗粝、结实,似乎是帆布材质。帆布带子把两只手臂固定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另外两条带子绕过腹部、胸部,扣紧,现在我只有脖子和手腕能够活动了。一双手伸过来摘走眼镜,眼前像是起了一层雾,雾里一个戴着口罩、穿着浅绿无菌服的身体走近。背着光,他身周的光线有点扭曲和变形。黑暗突如其来,有人从帆布马甲后面拉出一个类似兜帽的东西,遮住我的眼睛,还细心地整理了一下。黑暗让人不安和疑惑,总像是世界正在疏离和抗拒自己。心跳忽急忽缓,耳边是悉悉索索中夹杂着几声金属碰撞的轻响。一个呼吸声渐渐靠过来,停在我头部右上方一点的位置。

    张嘴,他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嘴刚张开一半,几件带着凉意的铁器已经勾住唇部的肌肉拉扯。能感觉到自己的口型一会儿是矩型,一会儿是菱形,一会又变幻成其它无法命名的几何形状,并且随时从某个边上突然凸起一个锐角,然后保持很长一段时间。无菌服或者白大褂,不知道是几个人,一起帮我达成了某种新的成就——在过往的许多年里,哪怕最狰狞失态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面部呈现过如此复杂的表情。

    之后是扩口器,塞在腮肉与牙床之间,最大限度地把牙龈暴露在空气中,我能感受他们的手带动的气流忽大忽小,绕来绕去。心里生出类似隐私曝光的羞恼和尴尬来,同时伴着弱点暴露的恐惧。从前喜欢在理发店刮脸,锋利的老式剃刀,带给肌肤冰凉和爽厉触感。想像自己正在被剥离,正在破蛹而出,或者一寸寸浮出水面。我需要尽力后仰,伸长脖子配合理发师。每当刀子经过颈部大动脉时,我都要紧紧攥住扶手。我得有多信任那个陌生的人,才能毫无保留地交付出要害。

    我隐没在黑暗里,却把变形的面目毫不掩饰地展露出去。去除皮肉的掩饰之后,我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只剩下扭曲狰狞。

    对有些事物的恐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譬如黑暗,譬如骷髅。

许多年前的荒野和滩涂里经常会遇到那种东西,有时淹没在泥水里,有时藏在碱土中,等着把谁绊倒。颜色惨白,轮廓冷硬,失去了血肉的填充和遮盖,它们呈现出一模一样的空洞和苍白。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无所事事地甩着一根棍子,在村子南面的湖滩里闲逛。我走了很远的路,踢飞了一只烂布鞋,捡起半截锈蚀的马蹄铁,掂量了一下又扔掉;挑开一团肮脏的、暗红底色小白花的褥子,几只多足的虫子急急慌慌地跑开。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儿童时代有太多的时光需要千方百计的打发。我偷过瓜,打过架,拿弹弓把石子打进邻居墙头的南瓜里,每一件事我都全身心地投入,像是操办一个又一个仪式。哪怕几十年之后的现在,我经历了一个人应该经历的绝大数事情,庄严的、可笑的、悲伤的,但我不觉得这些事情比小时候干过的坏事更有意义。

    整个午后我一无所获。太阳落了,大团大团的蚊子开始在草丛里出没,我只能甩着棍子边赶蚊子边回家。某一刻棍子扫过结籽的草茎,碰到什么硬物,发出空洞的回响。拔开草丛,一颗白色的椭圆东西正在草地里轻轻摇晃,像是某种瓜果。拿棍子拔拉了几下,才看清两个深黑的窟窿,还有一排比例夸张的牙齿。

死人脑壳子。

    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项,我先是慢慢退开,然后快走、跑步和狂奔,后背上始终有一股凉风盘旋着,试图钻进我的身体。

那个秋天傍晚的狂奔对我意义深远,我跑到眼睛凸起、心脏刺疼,还是无法摆脱那排光泽黯淡的牙齿和深黑夜色的追赶。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哪怕是再恐怖的梦境,我都不敢梦到骷髅的形状,只记住了长长的牙齿和遮盖了半个世界的黑色。我总是在无休止的奔跑和躲藏,直到满头冷汗地醒来。

    去过一位医生的宿舍。他把电灯泡装在一颗骷髅里面,摆在床头当台灯用。打开开关,光线就从骷髅的眼窝和牙齿缝隙里透出来。那排牙齿,像是河滩边被水冲尽土壤的枯树,露出长得夸张的根。下颌骨的右侧缺了一颗牙,那里透出的光线格外浓烈一些。他说,要是刮风下雨的夜里更有气氛。那时候他坐在微微摆动的暗红窗帘前,骷髅眼眶里的光束打在他脸上,表情变幻。我开始对他年过四十依然单身的事实暗暗快慰。

    一阵刺痛让我抖了两下,麻醉针见效很快。我和我的牙床断了联系。这种联系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我曾经以为我们密不可分,如今只需要几秒钟就被切断。我能感觉到手术刀割皮肉,露出骨头的颜色;血液正在缓缓流进口腔,来不及感到腥咸就被吸走。刀子、钳子、凿子、镊子......它们在我的口腔进进出出,有时相互碰撞,发出喑哑的金属声。

    我缺少的那颗牙在下颌骨的左侧。只是一颗牙而已,其实我可以选择不去管它,任由这具身体继续残缺着。村子里有人酒后口角,其中一个人捞起锨把抡过去,打掉了对方两颗门牙,然后赔了八万元。几年之后,受伤的人还是走风漏气地笑和说话,我没发觉他的人生因为少了一颗牙,从而变得更好或是更糟。剪掉的指甲、理掉的毛发、落在尘土里的血液和汗水,无论愿不愿意,总会有些属于这个身体的东西不断地被丢弃或遗失。我为什么要急于弥补一颗牙的缺失?还有更多更大的空缺来不及弥补,别人也不会看到。

    医生正努力地把一颗螺丝拧进我的颌骨。我用这种方式修过门窗,把锨头固定在锨把上。使劲的时候,木头的粉屑会顺着螺丝的纹路淌出来。拧紧后,总要习惯性的吹一下,吹走木渣,看锐利的金属光芒在木头上闪耀。看不到医生的表情,不知道他使劲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咬紧牙齿,让某一侧脸上的肌肉出现硬而韧的凸起。我使劲的时候咬牙,愤怒的时候咬牙,闲着没事吃东西和夜里睡不舒服都会咬牙,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那颗牙松动、坏死,最终不声不响地溜掉。现在我只是一扇门或一根锨把,别人在修理我,用更坚固的材料代替我缺失的部分,并且这部分必将比这个身体更加长久。

    我还经历过一位车祸重伤的亲戚的手术。我们在手术室外从下午等到深夜,才见到医生晃晃悠悠过来,手里甩着什么,像我在多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甩着棍子。走近了,他伸直手臂,手里提着我亲戚的天灵盖。头发在他食指上绕了两圈,吊着天灵盖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他说要给伤者换块合金的头盖骨。

    无论是一颗牙还是一块头骨,缺失了的,似乎总能找到什么去替换。一具身体,被我们庄严或淡漠地使用了许多年后,不得不在某一天修修补补甚至换个什么,并且让它看起来完整可靠。只是那些缺失的部分,总会留下千疮百孔的暗伤和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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