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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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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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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盛大如


年初,母亲交代说本命年要穿红内衣,让我给敷衍了过去。从那之后,许多事情就忽然变得古怪起来。譬如,安稳了许多年的胃病又开始频频发作,时不时半夜痛醒;譬如整个前半年,我一次接一次的参加事,似乎那些逝去的人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年份离开,一个个急不可耐;又譬如入夏以来,许多地方不是高温就是暴雨,唯独这里,风调雨顺气候宜人。荒野上的植物绿得让人惊异,满溢的生机让荒原都厚了几分

瘸腿猫也有好几天不见踪影了。我刚到这个单位时它还是四肢健全的,不玩自己的尾巴,也不追着影子乱跑, 举止作派稳重谨慎见了我,很警惕地沿着墙根快速溜走。我不怎么理会它,它也不到跟前来。我们像城市里的邻居,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许多年前我养过一只晴暖的冬日,它卧在炕头晒太阳,胡子一颤一颤,肚子上的毛散开又聚拢,呼噜呼噜地睡得安闲有时候滚着母亲纳鞋底的麻绳团满炕乱跑,把麻绳绕成乱七八糟的一堆。夏天的时候,它吃了药死的老鼠。老桃树的树荫下,的叫声时紧时缓,四条腿绷得直直的,口里涌出大团大团白沫偶尔抬头看向我,眼神虚弱得像草尖上的露水。我只远远地跑开,直到听不到它的叫声,藏起我的无能为力。

单位的猫毛色好像是土黄色的,来历不详。我们忙碌的时候,它也早出晚归,不知道有些什么业务。秋天的时候,好几天没见着它了,随口问起来,同事说它生了一窝小猫。我没有去看过。

它的断腿的时候我不在单位。年轻人说它去田里去寻食,踩上了捉兔子的夹子。从那以后,它只能一颠一颠的跑进跑出,右后腿在地上虚点着,衔着什么东西,从小花园的月季丛里钻出来,跳上走廊的窗台。它忙着一窝一窝地生育,但我从来没见过这它的孩子出现。

今年夏天,单位的年轻人捡回来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偶尔见它搂着小猫,把小猫从头舔到尾,睡觉的时候也抱在怀里,很爱惜的样子。后来小猫还是死了,几天后它也不见了年轻人们为它买的猫粮还剩了一大半,在走廊的一个角落放着。

对我来说,瘸腿猫的失踪是个很好的结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所在的这个小单位,在一片荒原的边际。国道从单位门前经过,把荒原一分为二。更多的年份里,既使夏季,放眼过去也只是一片焦枯的颜色。日落的时候,荒原深处像是起了一场炽烈的野火,云层在黄昏的温度里蜷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地面和植物上火光升腾有好几次,我甚至以为自己听到噼里啪啦燃烧声我很怀疑就是因为这一场接一场的燃烧,荒原才没能成为草原。

今年雨水充沛,地底下躲了许多年的植物纷纷露面,拖家带口,呼朋唤友,硬把荒原弄成了一个大集市那些接二连三逝去的人们为它们腾出了空缺,趁着这个难得的年份,它们着急忙慌地开花长叶子,高高兴兴地结籽。

夜里的虫子也不甘心,把我卧室的纱窗遮盖的严严实实急切地动来动去,想找着一个能够进来的缝隙或孔洞我总觉得它们不怀好意,窥觑着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指标。

我又多了一个毛病,习惯开着台灯睡觉,方便我半夜醒来。有时是因为虫子的侵扰,有时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胃痛。醒来后,总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虫子绕着台灯忙忙碌碌,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正在发生。渺小脆弱如它们,并不足以让我究它们各自的种类和名字。我只能统称它们为虫子,大的,小的,灰色的,绿色的。不像苍蝇或蚊子,留下深刻的肮脏或疼痒的印象,让我牢牢记住名字。

有一只黑色的蚂蚁大小的虫子,应该是飞得兴奋过头了坠毁在台灯的底座上它的翅膀也许在失事时受伤了,相对于身体,它的腿又太短这是个相当难堪的处境,它的许多脚爪焦急地在空气里划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支撑的地方让它翻过身来。旁边有多它的同类,有的一次一次冲击着透明的灯罩,有的急匆匆爬进墙上阴影里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它的孤苦无助我对它的困境充满同情,很想伸手去摁死它。反正天亮的时候,我的床头柜和附近的地面,都会铺满虫子的尸骸,没有谁想要弄清它们各自的死因。

还有更多的虫子层层叠叠挂在纱窗上,纷乱地振动翅膀,发出类似树叶落地的碰撞声。这夜是它们的,包括围绕着单位的田地,包括田地之外的荒原,荒原之外的世界。我只能缩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过去的许多个夏天,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多生命迫切地等在我的窗外,从来不知道黑暗里的世界如此热烈。

疼痛是必要的,让我在别人都沉睡的时候,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明白还有许多躁动和盛大与我无关。

这些年我经历过的葬礼,又是一种疼痛的提醒我不得不告别一场又一场与我有关的盛典。这种提示或许来自一只猫,或许来自一个人。

杜老三不见了的事情我几年之后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故乡的许多人和事,也和我无声无息的告别了,这其中就包括杜老三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在家乡安稳地呆过。

杜老三从军队复员以后,在外面开过几年煤矿,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反而欠了许多,兄弟姊妹的,邻居朋友的。为了翻身或者躲债,有许多年他不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营生。

有一年他大姐把他弄回来,人已经痴呆了,说不出话来。他没有结过婚,就由两家兄嫂轮流照应老二家生了嫌隙他大哥接他过去,在房子旁边拉了一铁丝网,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杜老三并不是一直在铁丝网里呆着,地上的农活不那么忙的时候,人家也会放他出来,扶着根棍子,站在公路边呆呆地不知道是看什么还是想什么。别人同他说话,他也有回应,啊啊的边叫边比划一通有人能猜出他的意思,有人猜不出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怎么理会他了。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他一个人站在路边,神情淡漠。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大车小车彻夜不停,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谁被车撞了的消息。我堂弟的媳妇就是在这条路边被撞的,换了一块头盖骨。

母亲说,有好长时间大家都担心他会不会让车撞了。

大家的担心还没来得及变成现实,就消失了有人看到独自往北山走了北山是一片戈壁,坟墓比荒原上的植物还要稠密附近死去的人都葬在那里家里人找过去,没有。谁知道他迷路到谁家的坟圈子里了。

一个痴呆的人,瞒过所有正常人的耳目自己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破绽这比一只无缘无故不见了的猫更让人感到灵异这让我想起荒原上的植物,遇上不好的年景就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谁也找不到。说不定杜老三就在哪个隐密的角落猫着,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突然出现,阔阔气气地还清债务,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一只猫和一个人,都曾经卑微和潦倒地存在过,我不曾经历过他们高贵的时刻,却见证了他们优雅得体的消失这比一座高耸的墓碑更能体现尊严。我庸俗地猜测着他们的去向,并在想像中为他们彩排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满身燥热地醒来,坐在单位门外的田埂边吹凉风。无数星辰在头顶上静默地闪耀,玉米田里的虫声连绵不绝,响成了一条线。夜风翻动树叶,起一场狂欢的舞蹈。慢慢想起有一场葬礼需要参加,又想起有一场婚礼要参加。

夜不算太深星空之下,田野间的鸣正达到华美的高潮远处的城市里,更多的欢愉或伤悲起起落落澎湃如潮水,从不断绝。想着这些时,荒野深处不时亮起闪电,炽白的光亮横贯天空,撕开惨白的裂缝,一道一道,无声无息。我的头顶星河灿烂荒原深处大雨倾盆这个世界悲欣交集,万物盛大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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