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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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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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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年

忙 年

 

作者:刘丰歌

 

感谢我生长的这片神奇的土地,有个重大的节日叫过年。

年是我儿时最向往的节日。一到腊月,我便天天盘算着日子。随着年的脚步一天天临近,我的快乐也一天天增长,幸福指数也越来越高。即使帮母亲爨火做饭也不怕烟熏眼睛。即使父母亲偶尔一次的训诫也云淡风轻般转身就忘。谁让年马上就要来了呢?我高兴。

我当然高兴。年一来,我就能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了,终于可以体面地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不再因衣着的寒酸而短了精神;年一来,我就能放开肚皮吃肉了,借机给清汤寡水的肠胃补几天营养,把一年的亏欠找回来;年一来,我就能吃到白嫩的豆腐了,那可是我最爱吃的素菜,没有之一;年一来,我就能喝到母亲做的醪糟了,那就是我心目中的玉液琼浆,时常将碗中指标喝完,还要将吊罐留作下顿的偷偷喝一两汤勺才罢休;年一来,我就能吃到父亲紧锁在木柜中的核桃、板栗了,从此那个木柜不再让我牵肠挂肚心生不满;年一来,我就能和三哥一起放鞭炮了。尽管鞭炮只有小小的一串,每个鞭炮比我的小拇指还细,并且只有一串,还得在除夕和大年初一分两次燃放。但我已很知足了。鞭炮炸裂的硫磺味就是我心中年的味道;年一来,家里大门就能贴上红彤彤的对联了,贫家寒门就迎来了一片祥瑞之光和文化气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梅花盛开报喜讯,瑞雪纷飞兆丰年。”这些吉祥的话语就在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年一来,画中身披战袍、手持兵刃的门神就到我家与旧门神换岗来了,那几天我夜晚出门胆子便大了许多。在我眼中刚上岗的门神绝对不会偷懒,会如影随形般保护着我的安全;年一来,家里黑黢黢的墙上就能贴上几张新买的年画了,从年画中我就能看到可爱的娃娃、漂亮的仙女,让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和梦想。当然,还有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草原英雄小姐妹等英雄人物那飒爽的英姿,成为我心中奋斗的目标和学习的榜样;年一来,我就有机会到伯父家、舅舅家或姐姐家去玩耍了,年的日子就会像皮筋似地拉长好几天。

哈哈,过年,真好。

年的脚步,进入腊月就开始发力,像竞走运动员作最后的冲刺,匆匆前行一个月就到了各家各户,开启“春风送暖入屠苏”“总把新桃换旧符”模式。

为迎接年的到来,进入腊月,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一忙,时间就过得快。在故乡,人们便把腊月叫“Nia”月,意思是像脱衣服似的快。故乡人把脱衣服叫“Nia”衣服。那个“Nia”字虽然到现在我也不会写,但我知道用在这里是“快”的意思。能不快吗?跨过腊月的门槛,老天很快进入“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时期,寒风肆意地吹,雪花随性地落,想将忙碌了快一年的农人们赶回家好好休息,舒舒服服过个年呢!人们偏偏闲不着,你瞧,今天王家刚杀完猪,还沉浸在吃庖汤的喜庆气氛中,明天赵家又开始宰杀了。猪的叫声就不时从冒着炊烟的人家传来。村人们走东赶西去帮忙,转着圈圈吃庖汤。

故乡的年,其实从村里第一户人家杀猪开始,就已经拉开序幕了。

那段时间最忙的人便是杀猪匠,今天张家请,明天李家约。杀猪匠身上系着被猪油和猪血浸染过的皮围裙,肩上扛着根一米多长、指头粗细、钢筋材质、杀猪时给猪捅气孔用的“挺杖”。挺杖上挑着竹篮,竹篮中放着杀猪刀、砍刀、刨子、坨子、镣环等工具,精精神神地来了。活儿干完,庖汤吃过,小酒喝过,迈着醉步,哼着山歌,潇潇洒洒地走了。挺杖上挂着的竹篮,也醉了,随着杀猪匠踩棉花似的脚步,晃晃悠悠地摇摆着。竹篮也有收获,里面除了杀猪的工具,还多了一块主人家送的猪肉,外加一把可卖钱的猪鬃毛。

杀年猪,腊月初居多,新鲜猪肉先要撒上粗盐腌几天,然后挂在火塘上,经烟熏火燎,变成腊肉,过年时吃起来才更有味道。

我们家杀年猪,有几年更是提前到农历冬月中旬。因为我的生日就在那个时间段。当我从家人聊天中捕捉到信息,家里年猪已长到两百多斤,完全可以宰杀了,再喂也不会长多少膘时,我便不失时机地缠着母亲,游说她能在我过生日那天杀猪。吃顿庖汤,就等于给我过了生日。母亲当然心疼我,便给父亲建议。经过父亲拍板,终于如我所愿。而那天的我也是最快乐的,因为能吃上肉,与过生日只能吃一碗挂面加个荷包蛋的哥哥们相比,简直太幸福了。

腊月初八,是喝腊八粥的日子。那天叫杂粮的豆子们便风光起来,小豆、绿豆、豇豆、黄豆……一个个闪亮登场,与大米、糯米、苞谷米一起,在水与火的催化作用下 ,将自身的能量发挥到极致,既为人们奉献出一碗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人间美味,又满足了人们祛疫迎祥的美好祈愿。喝过粥,意味着与年的距离更近了一步。那天,“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便在村子乱窜。

腊月二十三,家家开始打扫扬尘,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我们家打扫扬尘的任务多年都是母亲一人承担。到了那天,母亲将家中锅碗瓢盆,能搬动的先搬到院坝,无法搬的灶台,搬不动的石磨、水缸、罐架、案板架等,用旧报纸或塑料布遮起来。她自己也要武装一番,换身打着补丁的旧衣,用围巾从头到脖子围住,系上结,只露出一双眼。再戴一顶草帽。防护停当,手拿扫帚,先楼上,再楼下;先用竹条捆的大扫帚扫房梁、楼顶等高处,再用高粱穗编的小扫帚扫楼板、地面等低处。将长期烟熏火燎积存的尘土扫进撮箕,倒进院外的粪堆中。最难打扫的是我们家的灶屋,由于长期用柴火做饭,整个楼板被熏得油黑发亮,像上了一层漆。一扫帚扫过去,褐黑色的扬尘便纷纷扬扬飘落地面。这时,母亲因劳作不停地仰头、低头,围的围巾也松软下来,草帽在仰起时防护作用也立马降低,脸上便落下许多扬尘。远看那身造型像惠安女,近看那脸蛋又变成了“非洲人”。每当看到母亲这时的模样,就会惹得我们开怀大笑。母亲赶忙到镜子前照照,也为自己的形象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不算白的牙齿这时就会鹤立鸡群般露出黄白色的光。

扬尘扫完,屋内屋外都收拾整洁,个人卫生打理干净,便要祭灶神了。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监察各家人的品行。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灶王爷便要上天去述职,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来人们的是非善恶。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再将各家在新的一年该奖该罚的命运交给灶王爷处理。由此可看出,灶王爷在神界官虽不大,权可不小。《论语》中就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说法。因此,人们对这一天十分重视,要给灶王爷摆丰盛的供品祭拜,供他吃糖,甜他的嘴;请他喝酒,醉他的神;给他送礼,暖他的心。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人间的为人处世之道,便克隆到了灶王爷身上。

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可能是受“破四旧”的影响,从未有过祭拜仪式,更无灶王爷的神龛,连他的画像都没有。不过,母亲到这天还是要郑重其事地给灶王爷说说好听的话,请他在玉皇大帝面前给我们全家人多多美言几句,让我们家新的一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平安健康,财源滚滚,等等。反正就是啥好事都落在我们家头上最好。母亲说这话时是对着她天天转着的灶台说的,她可能把灶台当成了灶王爷吧!边说还边用抹布把已经打扫过的灶台再擦拭一遍,说要让灶王爷穿得干干净净的,体体面面去见玉皇大帝,让玉皇大帝看看她这个女主人有多勤快,对灶王爷有多敬重。供品却十分随意,要么是一盘芝麻糖,要么是一盘过了保质期的饼干。芝麻糖是我们家自己做的。饼干是亲戚们过节送的礼,母亲舍不得吃,放在箱子中,本想下次走亲戚时送礼再用,谁知时间一长便长了虫,把饼干咬出一个个洞,上面结满虫絮。母亲舍不得扔,在太阳下晾晒后,将虫絮清除干净,继续保存起来,过年时才拿出来当点心吃。敬灶王爷时先拿出几块装盘摆上。母亲嘴里说着让灶王爷吃糖或吃饼干的话,实际是她往自己嘴里塞一块,再往我嘴里塞一块。灶王爷背了名声,我们母子俩得了实惠。灶王爷上天到底为我们家言的好事还是说的坏话,或许只有天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家里过年用的木柴和圪蔸也要提前准备好。圪蔸就是人们将树木砍伐后留在地下的根,我们故乡叫圪蔸。我的任务就是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协助二哥和三哥上山砍柴,挖圪蔸。柴就在我们家的柴朳砍,以桦栎树为主,这种树质地坚硬,密度高,水分少,烧火最好,肯燃,且是烧木炭的好材料。圪蔸除了在自家柴朳挖,也到外面山上去找,都是成材的木料人们砍伐后留下的,以椿树、枫树、杉树、桐子树留下的圪蔸居多。因挖起来比较费力,平时人们很少挖,只有快过年时,每家都要挖几个在大年三十晚上烧。故乡有句口头禅,“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大年三十家中火要燃旺,一夜不熄。烧火用大树圪蔸,经烧。寓意着来年养的猪又肥又大,日子越过越红火。木柴和圪蔸都要提前备好,经风吹日晒十多天后,水分减少,烧起来就易燃,火旺,烟少。

年前要干的活儿还很多。稻谷要背到加工厂加工成大米,小麦要背到面粉厂加工成面粉,再兑换一些挂面。这是一项力气活。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得把稻谷和小麦背到镇上去加工,往返得走近二十里简易公路和四五里陡峭的山路。后来有段时间,邻村办了个小加工厂。购买了打米机、磨面机和压面机,采用水轮机带动的方式,加工大米、面粉、挂面。距离比镇上近多了,但仍要下山后过一条河,过河那段路很陡,极不好走,还是不方便。且不到几年时间,那个小加工厂又关闭了,仍得背到镇上去加工。干这些重活大都是几个哥的任务。为过年准备粮食,他们从无怨言,高高兴兴地把稻谷和小麦背着去,完成任务后十分自豪地把大米、面粉和挂面背着回。看来“大人盼种田,细娃儿盼过年”这句话不全对。大人也同样盼过年呢!

粮食加工到位,还要磨黄豆做豆腐。做豆腐工序复杂,选豆,泡豆,磨浆,过渣,煮浆,点卤,压形,十分繁琐。我们家要做豆腐那天,父母亲和几个哥早早就起床开始忙碌起来,待豆腐成形,已过去大半天时间。那段日子里,石磨也是最忙碌的,随便走进一户人家,都能听到石磨转动时与豆子摩擦发出的“呜呜”声,见到乳白色的豆浆沿磨缝四周向磨盘流淌。不时还有儿童嘴里念着“推磨,摇磨,推豆子,磨豆腐,么儿要吃菜豆腐……”的童谣。当然,还要发豆芽、做醪糟、炸酥肉、炒瓜子……家家为吃食做着准备。

母亲和姐姐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为全家每人做一双过年穿的布鞋。鞋底是根据每个人脚的大小提前做好的,都是千层底。鞋帮有的提前做好了,只需与鞋底缝在一起即可,有的还得赶时间往出做。鞋的样式统一,都是农村流行的黑灯心绒做面的松紧布鞋。她们就利用晚上时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加班加点往出赶。

家里自备的年货准备就绪。就要考虑置办需要购买的年货了。年前逢集那几天,宽敞的公路上,狭窄的山道上,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背着背篓,挎着竹篮,扛着布袋,向镇上的集市赶去。集市就进入一年的亢奋期,卖各类商品的固定铺面和临时摊位前,人与人相拥,背篓与背篓相亲,竹篮与竹篮相碰,布袋与布袋相挤,一片热闹景象。

我们家的“账房先生”是母亲,她把家里卖羊存的钱,卖小猪存的钱,卖桐子存的钱,卖茶叶存的钱,卖药材存的钱,从她箱子的花布包中取出来,将纸币和硬币归类放好,然后反复数、数反复,直到准确无误。掌握了总数,便和几个哥到镇上去赶集。经过精打细算,千挑万选,给全家每人身上置办一身新衣,平常很少用的醋、酱油、味精等调味品也要买一些。再打一塑料桶散酒,买几瓶瓶装酒,称几斤白糖,买几包饼干和精果条。瓶装酒、白糖、饼干和精果条拜年走亲戚用。散酒除大年三十吃团年饭时自家人喝一些,剩下的来客人时作为招待酒。

年货备齐,一家人利用赶场的时机把发也理了。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打扫个人卫生。母亲用大锅烧一锅开水,把家中专用的洗澡盆冲洗干净,放进歇房,把开水和凉水各装进一个水桶,放入水瓢,提进歇房,准备好换洗衣服,从父亲开始,轮流进去洗澡。一家人澡洗过,干净衣服换上,便个个神清气爽。几桶水,便洗去了一年的苦和累、污与尘。

大年三十那天,全家总动员,人人齐上阵,煮肉的,洗菜的,剥葱的,捣蒜的,烧火的,做饭的,贴对联和年画的……各负其责,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喜气洋洋。待到对联贴上,年饭上桌,祖先请过。我心心念念的年,终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全家人的欢笑声中,在大快朵颐的咀嚼声中,送喜送福送吉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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