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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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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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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昌地面以桥为名的地方不少,大沙桥、土塘桥、喆桥、新桥、杭桥、马涧桥、七里桥……古时真有桥,每一座桥都有烟火里的故事。有些桥至今还在,比如徐埠桥,绝大多数桥不知踪影。

总有过不去的坎,过不去也得想法过,于是就有了桥,动造桥之心者,善人;议造桥之事者,好人;成造桥之绩者,能人、圣人。

就说一个流水沟,宽不过尺余,年轻力壮者,发力跨过就是,年老体弱着却视若天堑,盘桓着不过,叫那地一声爷也无应。过几日看,沟上盖一石板,比平地还让人轻松,或只是铺松木椴二、三,虽不平坦,也使“天堑”变“通途”。如此世景,原是有人动善念,有善为,桥背贴着好人心。

积德的途径,首当其冲就是修桥、补路,可见桥,实在是人间烟火里很暖色的世景。

修小桥易,造大桥难。早先所谓大桥,也不过是跨那三、几丈的溪流、小河,用石垒成,有护栏,石级,奢华者有雕饰。那就有了文脉上的心思,桥设几孔,孔拱何成,用何石,请何师,都要操心血。一旦事成,可传百年千年。我见得的徐家埠石桥,有两百多年光景,经战火,至今筋骨尤健;也有宽得很的溪桥,用木头搭成,松木经烂,可越百年,木烂可换,所以也可古往今来,我见得的此类桥,有浮梁瑶里古镇的木桥,不知道始建于何年,当年拍摄《闪闪的红星》,因剧情需要,人为断桥,有两个“兵”,跑着追赶啥人,从断桥上跌下去了,两个人都受伤了,其中一个终生残疾。可见桥是断不得的。前些年去看,那桥依然完好。

杭州西湖断桥,唐时建成,宋称保佑,元代叫段家桥。孤山路,到此断,断桥并非桥断,空吓世上许多人,但越剧《白蛇传》里那蛇唱: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这是各人情感里的世界。

曾在暗夜里,听人说过奈何桥。桥名虽文艺,听来令人打哈欠。那桥原本是高规格的,就说引桥两边,长期鲜花怒放,是清一色的曼珠沙华,就是曼陀罗,我那没有文脉的乡亲把那花叫做老鸦蛋花,知道花艳艳的好看,地下会结老鸦的蛋蛋(蒜科植物的共性),老鸦嘛,当然是鬼的小差,由此可知曼珠沙华是入阴间的花饰。花虽好看,守桥人却有些糟糕,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不知道拿几千银钱的月奉,长期在桥上守,谁走过都要喝一碗那老东西熬制的难喝得死的臭汤汤,汤下肚,前事忘,多少风月只来生。我爷那么勇敢的人,武艺超群,八十岁时尚能掰到好后生,因为那婆子的纠缠,把那汤汤当酒喝了,从此一去不回,十多年来我只能在梦里偶见,梦里我悔过那天没给爷一葫芦好酒,不然也不要喝那死婆子的汤汤。梦里爷只是尴尬地笑。那意思我懂,其实酒不酒的,那汤他都得喝。人哪,血肉躯,其实很卑微,武二是,关爷是,俺爷也是。

心中多少坎,最终都得过,放不下的都得放下。到头有生死坎,任是谁都过不得。多少年来多少代,最终应当是佛教、道教人合伙设计了三生之说,人死有灵,死了还有来生。比如就是,一个人走着走着总有一天没有了路,那也不必绝望,前面有一桥,过桥去,依然还有酸甜苦辣咸味的年华。

可见桥是好东西。虚幻的,现实的,都好。

我的家乡有地名叫天桥。名字好有气势,到那里去看,你会莫名其妙,桥的影子都没有,这“天”的彩头何来?

这个我是知道的,四十多年前,那里曾有一条渠道从东往西横过谷地,作用是,让东边鄱阳湖汊里抽上来的水过谷地到西边垄上来。算是一座水桥,哎呀,水在头顶上走过,不让于水从天上来,那简直是天桥了。水往低处流,不到高处去,这是世世代代农耕人的心结,人力木车,牛力转盘车,解决不了大问题,但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问题好似得到了解决,天桥出现了,这边的水,像天上的龙一样扇到那边高垄上去,那就,哈,五谷丰登是伸手抹虱子的事啦。

其实那“天桥”很低矮,谷地也很狭窄,说到底,就是一个能让一中等巴士经过的门洞。后来车子大了,过不了,天桥就被废了。桥的位置,如今笋起砖混结构的民房,“天桥”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今人莫名其妙的地名。说起来,周溪地界,好听的地名,天桥真算一个,到周溪总是该去看看天桥的,客人真要去,主人会拦阻:那里啥也没有,啥也不是。早先有陶老二在那里行独家医,驼背谭在那里开独家店,如今也不知踪影。

故乡在鄱水之北,南去隔水,绕道要走太多的冤枉路。那就有水运。木船行于水,自然就有江湖险恶。我的祖父,在鄱阳湖里行船去南昌,被日寇的流弹所伤,胸口一块弹片带到了阎王殿,还有一个家族里的堂祖,几年赚了一船谷,到猪婆山就被人抢得精光。我妻子开一爿小店时,舟行湖上进货,历经几多心酸事,那船后来竟然在过猪婆山地段时翻了,死了二十多个出门佬。

周溪到南昌,其实不过八十公里地,从棠荫岛往南,只有很短的水路可到康山,干旱季节,确实有人直接往南走去南昌的,但到底总还是要过几条水道的。风水时节,那就茫茫一片,想去的地方,都在遥远的白浪那边。

我揣测,周溪人是梦想过一座大桥的,从泗山起步,一座桥飞架南北,下桥就是莲塘……

但那样的天桥,想着就奢侈得人心容不下。那几年,战天斗地的人,也曾苦筑拦水坝,耗尽几多心血,也不过是过了周溪大港,泗山小港,那地还在古鄡阳的地界里没动身呢。

不得不想起兰州铁桥,有四百多岁,至今完好在用。前几年,德国的设计单位还寄来资料提醒有关部门注意检修。那桥越过滚滚黄河,古往今来都是造桥的大手笔,桥的品味、价值、功效也是大手笔。

那年,下庵高家万岁还没有吹号的时候,我的父亲就为着销售土箕,跑了武汉,在长江大桥上照了一张相。那年父亲有44岁,风华正茂,提个人造革的包,显得很干部气。但那时桥上云气有些乱,有瘴气弥漫,父亲在那座桥上遇到邪气。唉,好端端一个人,眼看过了家乡的流水桥,过了土塘公社的土桥,还过了县界上的七里桥,到了气势宏伟的国桥,却遇到鬼,好多年萎靡。从此只做稼穑人。这是缘分上的事。

今日故乡有好桥,比如鄱湖二桥。那当然是此前已经有了“一桥”(鄱阳湖大桥)的,一桥当然也是非常了不得的,只是一桥是往北再往西,南行人还是绕得厉害。这二桥,相比免去了许多北行的路。一桥成,人的身心再不那么苦沉。

也是缘分上的遭际,那年我去了上海,行了海上桥,有四十多公里长,天方夜谭般的设想就在现实中,让人感慨得找不到准确表示情感的言辞。就在那桥上,赶上千古难遇的日全食,白晃晃的日光里眨眼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冰雹砸得汽车玻璃咣咣乱响。一餐饭功夫,云消雾散,风平浪静,艳阳万里。

哎呀,这是有大格局呀,大乾坤,大尺度,大挑战,大玩法,大人生!

桥啊,给人心路的桥,跨了溪谷,越了河、湖,甚至都飞过了海洋。眼看人心从很小的框架到了极大的格局。

心大了,魔也大,总还是有纠结、纠缠于心的东西,还是折磨人,有些人心被折磨得抑郁了,竟然听信孟婆在那边有什么路子的传闻,采那曼珠沙华头上戴,把那碗馊汤当酒喝,提前几十年去一个叫酆都的地方散心。细细想,孟婆值班的那桥反正在那里,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奔那桥的一天,玩不转就往那里去是偷懒的做法,人生一共那么近百年的活动计划,一笔划掉许多青春是蠢得死的做法,过得桥去,见了阎王,阎王也不会给好脸色的,搞不好还得多下几层地狱。想起张国荣,吓,真是太可惜了!

桥,其实就是路,是在没有路的地方悬空造一路。比如这路是通东西,造路的不能只管东西,还得兼顾南北,就是不能阻了南北的行程。所为“一座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是说本有东西路,阻住了南北;造桥通南北,不阻东西。

筑坝,或许算是修路,却不算修桥,因为坝通南北,必阻东西水路。下庵高家万岁吹号的那些岁月,民工团、赢、连、排的人,干的是筑坝的勾当,阻了水路,比如古鄡阳地面,原本有东、南、西三方船来,因为许多的坝,挡死了,船只能在鄱阳湖心里转圈圈,许多活命的经济就不来这边天。

对,撑头马不该有,塞心象终无棋,得有桥。

人生是立体的,桥也是立交的,早先听得人说日本新干线有怎么样的长长的立交桥,向往得不行,这些年我国的立交桥也修得不错。多维,多功能,怎么着也不会阻挡人心的走向。

这就说通了,故乡有“天桥”,“天桥”之天,只是人心的愿望,那桥的格局实在太小,所以早早地退出历史舞台。人间再没有“天桥”,但地名还在。其实人心中的“天桥”还在。种种立交的诉求,都在人心中酝酿,或许已经有了很好的架构,再过些春花秋月,真的天桥就成了吧。那时,大沙桥、土塘桥、喆桥、新桥、杭桥、马涧桥、七里桥这些因为种种需要被废弃、阻塞、淹埋的桥,也会复为过水桥,人在桥上看桥下清冽水过,那必是生机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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