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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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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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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爱的面条可以重来

家里常备着从超市买回来的筒子挂面,以图不便之需。每当晚上下班后回到家中,见橱房没有什么动静,没有椒红葱绿的,就想着喝几碗稀粥嚼几块甜饼马虎了事,或者下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拍上蒜泥,浇点酱油,也算是硬通货了。

自己家里下的面条已经很接近馆子里的阳春面了,但实在无法超越。面馆有虾壳汤,即用纱布将虾皮捆扎起来,和鳝鱼骨架、肉骨头等混合在一起放入锅里,架在炭炉子上熬制,熬出来的汤鲜美涎人。在另一口翻滚的热锅里面条瞬时煮熟后,用漏勺捞起装在已盛入虾壳汤的碗中,撒上芫荽、青蒜末,淋少许麻油,一碗地道的盐阜阳春面就算热气腾腾地展现在你的眼前了。由于自家不常吃面条,况且面条也不是苏北里下河平原盐阜地区的主食,所以家庭是不具备虾壳汤的,也不可能为了偶尔下一碗面条去小题大做弄一锅虾壳汤。因而,家里下的面条是没法和馆子里的媲美。不过,充饥是可以的,也能换换日常口味。

每当我下面条时就对家人说,减肥餐即将开始。因为我下的面条是因陋就简,最多放一小撮过年时买的小虾米,起起鲜味。挂面一般是陈克明牌的,有劲道。通常我会在面碗里放一条羹自磨的辣椒,吃起来辣呵呵的。虽然是简单的面条,但在我少年以至青年时却是非常的奢侈。

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农作物是稻麦两季,大米肯定是绝对的口粮主力,自给自足;麦子(通常是小麦)则兼有经济作物的性质了,除留一小部分做种子及平时改善伙食,大部分卖给镇上的粮管所了。我10多岁时就随大人们坐挂浆船到楼王镇卖过小麦,五更头从家里出发,早上7点多钟到达粮管所码头,已有好多船只在那排队了,等挨到我们的麦子检样差不多已是中午了……卖完小麦,取了麦款,我们就在楼王南北街上的小饭店,一人来一碗阳春面,面汤里有脂油,品香!加之份量不足,倍感好吃。尽管饭店的橱窗里码放了酱汁的猪头肉,香味扑鼻,是多么的诱人,但我们终未舍得掏出刚从粮管所年轻的女出纳员手里递过来的“工农兵”。后来也到秦南仓卖过小麦,同样的只吃了一碗阳春面。我吃阳春面的历史就是从那个阶段开始的,想起来就回味无穷。

卖小麦的钱可以用来交我们秋学期的书钱学费,而剩下未卖的小麦就分批(kuǎi)到时杨庄上的乡粮油加工厂兑换干面(粉)。

干面回家后,早上可以摊饼,即把干面用水搅和成厚厚的糊状,均匀地摊在铁锅上,淋上菜籽油,讲究一点的还可切一些葱花加少许盐拌在干面里,摊出来的饼立马上了一个层次,写到这我突然想起曾有人嬉皮地唱过“哟,哟,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很符合那时我摊饼的快乐心情!

摊干面饼比较简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吃面条却要费点事,其实也费不了多大事。这天,家里某人要过生日了,中午必然要吃长寿面,以体现一种仪式感,就从盛放面粉的口袋里搲(wǎ)2、3斤到庄子北头的九嗲嗲(diadia)家机面。谈起来九嗲嗲是我的老太爷辈分,但庄子上的人都这么称呼他,所以哪家要吃面条了都说到九嗲嗲家机面。彼时我们林家庄还真的像个庄子,南北一条街虽不长,但街两边有乡供销社代销店、村卫生室、小学校,以及几家临街整齐的青砖小瓦房,看起来有点历史感,像那么一回事。九嗲嗲家就在临街西侧,一排活动的木板门白天除下来,摇面机就放在堂屋北边靠墙处。我们村就只有九嗲嗲家一台摇面机,所以大凡要吃面条的人家多在九嗲嗲家机面。

可能是弟兄多的原因,九嗲嗲想必是排行老九吧。那时他应该70多岁,但很像至少80岁出头。九嗲嗲个头不算矮,面容清癯,身穿或褐或黑的长衫,已然发白的山羊胡子标志性地长长地垂挂在他的对襟褂子上。这让我毫不犹豫地把他和电影电视上的绅士形象联系在一起,不过,九嗲嗲确实绅士般地做着他的机面生意,似乎他并非靠机面糊口度日,机面就像书法、绘画、弹琴、垂钓等成了他的兴趣爱好。

九嗲嗲没有子女,和九奶奶两个人相濡以沫,以年迈的身子骨默默无闻地支撑着机面店。九奶奶很涤细,走出来俏诤诤的,头颈后的小鬏(jiū)纹丝不乱,一直以慈眉善目示人。见我捧着面盆去机面,九奶奶满脸含笑,很开心的样子,忙不迭拿零食给我吃,有时是伊拉克枣子,有时是馃子,使得我乐不可支。九奶奶麻利地撸起袖子在陶缸里搋(chuāi)面,一对绿色玉镯在她细白的臂上上下滑动。面和成细碎块后,我就辣哈屁股摇机,也就是摇动一大一小的两个齿轮,第一步是把面在两个铁磙间压成布匹状,第二步将圈成轴的面皮放在有一排细小凹槽的两个滚轮间往下摇,即成面条了。九嗲嗲把机好的面条相当整齐地码放在面盆里,若是生日满月送礼用的,还要用一截红纸条套在面条上,以示喜庆。

把机好的面条拿回家,若是青黄不接的春天吃,就用咸菜汤下面条;夏秋之季用少量韭菜嚤(mo)汤;冬天多为青菜下面条。偶尔有贵客光临寒舍的话,会炒一盘肉丝做浇头,这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手工机的面条非常有劲道,吃起来有味,连面汤都好喝,因此我听说家里要吃面条了,就会积极主动地到九嗲嗲家摇面。吃面条的美好时光总是让我兴奋不已,毕竟是打了一次牙祭。剩下未煮的生面条就团成一鬏一鬏的放在柳匾里在阳光下晒,下次再吃。

后来我的本家大伯也添置了摇面机,并且自制挂面,庄上的人一般就到大伯家机面了。此时,九嗲嗲九奶奶已是迟暮之年,不再摇面机面。

一俟我到集镇时杨庄上读高中时,吃面条就成了我的生活要务。作为一个未满20岁正是长身体的小青年,油水不足尚能克制,但食不果腹受不了,于是隔三差五的在晚自习后和三两个同学一起到小镇上的饭店,从衣兜里掏出积攒的留有体温的毛票,买一碗漂着猪油花子的阳春面,既解饿又解馋。有时懒得去饭店,就拿了搪瓷缸委托前去吃面的同学带一碗回到宿舍。有时没有钱,就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别的同学吃面,闻着室内弥漫的猪油香味,六拱翻书的只有空咽口水。

20岁走上工作岗位到水乡小镇北龙港上班,我有工资自食其力了,吃面条不再是奢侈的事。北龙港的饭店里一般有大面、小面之分,大面配以鱼圆、肉膘、鹌鹑蛋等荤菜,小面其实就是普通的阳春面。我喜欢吃鱼圆、菠菜下的面条,爽滑的鱼圆到嘴到肚,汤汁奶白,相当暖胃。

随着阅历的不断丰富,我吃过的面条种类也在增加,近的有盐城龙冈赵老爷肉丝面、东台鱼汤面,远一点的宝应汜水长鱼面,再远的是云南建水的草芽面,都给我留下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

如今,九嗲嗲九奶奶已作古多年,那个临街的老房子也不复存,但我少时在他们家摇面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仿佛从一部黑白的老电影里穿越到柳绿桃红的人间四月天。爱面条就是爱美好的人生,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有多少爱的面条可以重来?!

(注:文中拼音标注的为盐城西乡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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