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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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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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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在远去

黎采

他们是谁?

他们是曾经在乡间十分活跃的“九佬十八匠”。今天,且来说说那些“匠”。


邱篾匠

邱篾匠,差不多是个传说。不信,你听——

“邱篾匠织的凉席,简直是一绝。竹席上的图案,比如双龙抱柱、凤凰展翅,跟真的一样。还那么软,硬是让人怀疑是不是用竹篾织的!”

“邱篾匠不怎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地做篾活。一张凉席,他要织一个月左右。但凡请他织凉席的,都是被他那高超的手艺所折服。时间长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凉席好看又好用,就值得。”

“邱篾匠织的背篓、饭盒子、篮子,乖得乖呀。我家里有一个邱篾匠织的花背篓(背篓的一种)。以前,我常常背着那个花背篓去赶场(方言,赶集的意思)或是回娘家,别人都夸我的花背篓乖呢!我的几个娃儿,也是用那个花背篓背大的。后来,那个花背篓破旧得不能用了,我都舍不得扔。”

“我父亲请过邱篾匠织竹器。邱篾匠有好几把大小不一的篾刀,每把篾刀都磨得锃亮,擦拭得一尘不染。砍竹、破竹、划篾、去簧、刮修,他会使用不同的篾刀。篾刀是邱篾匠的宝贝,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邱篾匠划篾,就跟变魔术似的,你还没看清,一根根细细长长的篾就从他手里出现了。”

“邱篾匠用核桃树皮加水煮,待水煮开后,把篾放进去煮几个小时。煮过的篾,呈褐色,绵软,且韧性好。那些竹器上的图案就是用类似办法煮过的篾和原色的篾搭配织成的。”

“邱篾匠通常自带一个用稻草编织的圆形垫子,他总是把垫子往地上一扔,就坐在上面划篾或织竹器。竹筐、竹篓、竹筛子、竹簸箕、竹撮箕、竹箩箕、竹筲箕、竹甑盖、竹斗笠……几乎没有邱篾匠不会织的竹器。”

“邱篾匠是个心善的人哪。遇到家里很穷的,他做完篾活,一分钱不收。人家过意不去,就塞给邱篾匠苞谷、面条什么的,邱篾匠可执拗了,坚决不收。”

乡亲们口中的邱篾匠,是湖北省建始县高坪镇河落子村人。

我从未见过邱篾匠。见过邱篾匠的人都老了或者去世了。

邱篾匠也已去世多年。邱篾匠留在村村寨寨的传说,随着时光的推移,像陈酿的酒,一品就沉醉。老人们一说起邱篾匠,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好像全世界的篾匠,他们就只服邱篾匠。邱篾匠要是在地下有知,也该倍感欣慰了。

几千年来,农家生活,哪少得了竹器。篾匠,织竹器的人,自然就更少不了。

刀光闪烁,竹屑纷飞。双目如炬,十指舞动。多少农家,用邱篾匠织的竹器,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提着竹篮去摘菜,背着竹篓去田间,提着竹筐去割草,端着竹筛去晒米……因了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竹器,平淡的生活也活色生香。每一件竹器,盛满农家生活的原滋味。

邱篾匠埋头做着篾活,一年又一年。或许,他只是为了生活,努力地织好每一件竹器。一根根新鲜的竹篾里,隐着邱篾匠的青春与汗水。一件件崭新的竹器里,藏着邱篾匠的智慧与执着。邱篾匠织呀织,一双手慢慢地布满老茧,一双眼睛渐渐地失去光泽,一头黑发悄悄地变成银丝。邱篾匠记不清自己一生究竟织过多少竹器。他织的竹器,散落在山川田野之间,散发淡淡竹香,迎接五谷杂粮,送走日升日落,一点一点地陈旧、破损,落满尘埃,最后,像邱篾匠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邱篾匠从来都不知道,他其实还是一个艺术家。名副其实的民间艺术家。他把一件事做到了极致,揉进了自己的生命,揉进了农家人的生活,揉进了时光深处。日月星辰阳光雨露见证了他的平凡与不凡。

不必追问邱篾匠的那出神入化的技艺从哪位高人门下学来。也不必追问邱篾匠带过几个徒弟。邱篾匠,千千万万个篾匠中的一个。静回首,无数个如邱篾匠一般心灵手巧的篾匠,织出无数件竹器,旧的,新的,大的,小的,精致的,粗犷的,古朴的,奇异的,织出了一抹空灵也恢弘的人间烟火气息,也织出了一幅淳朴又磅礴的民间风情画卷。

从何时开始,竹器不再那么被需要了。竹器,无声无息地走向没落。一个个村庄里,竹器少了,越来越少了。篾匠,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篾匠跟他们织出的竹器一样,习惯了静默。被需要时,静默。不被需要时,同样静默。除了静默,也无能为力。

如今,村庄里,还剩几个篾匠呢?偶尔在村头或是街尾碰到几个老篾匠,用扁担挑着一些竹器售卖。但他们从不叫卖。他们就像是从一个“慢而远”世界而来,一不小心闯入这个“现代感”爆棚的世界,他们的不安和无措无处安放。他们的步伐有些迟疑,弓下去的背讲着猜不透的过往。他们的眼神有些呆滞,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里写着说不尽的沧桑。他们在哪里出现,就把哪里的喧嚣击得节节败退,神奇般地静化而净化了一方天地。

我每次遇见那些老篾匠,总感觉有种巨大的寂寞压在他们身上,我甚至不敢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他们身上,但他们却把身子挺得直直的,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终于,有一天,我顿悟,他们挺直的,是一个篾匠的风骨。


陈铁匠

以前,在我故乡的那个村庄里,说起陈铁匠,没有不认识他的。

陈铁匠本是建始县高坪镇大横坡村人,自幼学习打铁,练就一门硬本事。陈铁匠面容俊朗,身材魁梧,家中兄弟姐妹多,于是到邻近的石门村做了上门女婿。

婚后,陈铁匠便在家里开了个铁匠铺,维系一家人的生计。

一年四季,陈铁匠都在他那间简陋的铁匠铺里忙活。

铁匠铺就是陈铁匠一个人的世界。多少个晨曦中、正午里、黄昏后,他麻利地拉动风箱,碳火忽拉拉地燃起来。红灿灿的火光梦一般地摇曳,在陈铁匠深沉的双眸里闪耀,在陈铁匠古铜色的皮肤上跳跃。陈铁匠把准备好的铁扔进火中去烧,一串串火苗被弄得东倒西歪,转而燃得更旺。

不一会儿,铁被烧红了,陈铁匠在一旁紧盯着铁的变化,不时添加几块碳或是拉一拉风箱。他紧蹙的双眉,像深海里卷起里浪,把空气荡得神魂颠倒。

铁烧得刚刚好!软度、色泽都达到最佳!陈铁匠抄起长长的火钳,迅速把火红的铁放到案上,抡起铁锤开始打铁,丁——当,丁丁——当,丁——当——丁——当,火星四溅,汗水滑落。陈铁匠顾不上擦一擦汗水,他必须掌握好火候,才能把铁器打好。打铁,关键在一个“打”字,得争分夺秒地打,慢一分,刀口的“火色”(方言,意思是锋利程度)就逊一分;得又猛又稳地打,差一项,铁器的形态就拙一点。

打打打,陈铁匠恶狠狠地打着,像跟铁有仇,不打到手软不罢休。又像对铁有着太过汹涌的情,唯有打,才能把这情宣泻出来。

打铁的声音,和着风声、狗叫声、鸡叫声、鸟鸣声、虫鸣声,时急时缓,或高或低,起起伏伏,断断续续。粗犷也细腻、昂扬也悠扬的乡村协奏曲就这样一次次回荡在村庄里,久久不散。陈铁匠喘着粗气,他来不及听一听这些声音。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心跳的声音。

陈铁匠意气风发地打铁,陈铁匠雄心万丈地打铁,陈铁匠没日没夜地打铁,陈铁匠不知疲倦地打铁,陈铁匠如痴如醉地打铁,陈铁匠恍恍惚惚地打铁。一把把镰刀、菜刀、斧刀、锄头等,从陈铁匠的手里打出来。它们都是陈铁匠用熊熊烈火加上千锤百炼打造的作品。没有两件是同样的。每一件都凝聚着冷冽又炽烈的锋芒与情感。它们进入一户一户农家,跟随命定的主人,迎着风迎着雨迎着霜迎着雪,奔赴山林,纵横田野,执行各种“使命”,从不退缩。锋刃钝了,主人用磨石磨一磨,重新“出征”。锋刃有了缺口,主人看在眼里,却无暇顾及。这也没什么,主人常常连自己手上的伤口也无暇顾及。就这样,人手上的伤口与镰刀、锄头上的缺口相互安慰,山一程水一程地往前走。实在不能用了,也不要紧,拿去交给陈铁匠,陈铁匠保准让一件铁器重获新生。陈铁匠从来没让乡亲们失望过。

总有打铁的活儿等着陈铁匠去完成。好像也没有理由不干,谁叫自己是个铁匠呢。更何况,原本就是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才选择了打铁这门营生,哪怕再苦再累,也要干下去。陈铁匠的脸日渐黝黑,陈铁匠的双手日渐粗糙,陈铁匠的背日渐佝偻……陈铁匠早就把自己的心打成一块铁。陈铁匠也明白,生活的巨手始终紧握着每个人,哪怕你坚硬如铁,也要被看不见的烈火一再焚烧,被捉摸不透的力量一再捶打,无处逃避,被捶打成任何形状都有可能。好在,铁了心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只有一点,是陈铁匠没有料到的——那就是不需要他打铁了。后来,任何铁器,在商店里都能买到。陈铁匠的生意慢慢地冷淡起来。铁匠铺里,风箱上渐渐地积满了尘埃,火炉里渐渐地失去了温度,大大小小的铁锤呆在角落里,各自暗暗地数着满身印痕。陈铁匠的头发花白得更快了。他在铺子里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好像在等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等。风吹过,把从前许多个打铁的瞬间吹过陈铁匠眼前,陈铁匠还没看清,风又把一切吹乱了。风真坏,还把陈铁匠的眼泪差点吹出来了。但陈铁匠毕竟是陈铁匠,愣是没让风得逞,硬生生地让眼泪调转了方向。

现在,村里不少人家里,还有陈铁匠打的铁器。陈铁匠已经不在人世十多年了。打铁的声音,可能要永远地从故乡那个村庄里消失了。村庄也无力挽留。多少个村庄,都没能留住打铁的声音。

没有关系。你听听自己的心——静静地听——丁—当,丁丁—当——沉闷的、清脆的打铁的声音,悠然响起。

响彻整个村庄。


李石匠

李石匠,个子不高。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在乡亲们心中的高大——他做石器的手艺高,这就够了。一个人形象的高低,从来都不是取决于身高。

明明是一块顽石,一到李石匠手里,偏偏就能得以“脱胎换骨”式地蜕变。

为了生活,李石匠自小就学做石匠。

在鄂西山区,过去很长一段岁月里,不只是有风情无限的木制吊脚楼和端庄素朴的土墙屋,还有一种别具特色的屋——那就是石墙屋——顾名思义,用石头砌的墙。

要想靠修石墙屋挣钱,也并不容易,本领不到家,谁也不愿请。对于一个农家来说,修屋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毕竟是一家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况且,一般的农家修一次屋是要管几十年的,必须请手艺高的石匠来做。李石匠就是乡亲们心中那个不二的人选。

李石匠从来不负所望。他对自己修石墙屋的要求近乎苛刻。主家请他当大师傅(方言,意为领头石匠),同时找几个人做小工。李石匠和小工们聊天又侃地,小工们也乐意跟他一起修屋。用做地基的条石和用做房屋主体结构的条石,他会选用上好的青石,先截成长方体的形状,再一锤一锤、一凿一凿地打造得方方正正。用来砌墙的其他石头,李石匠用同样严格的要求打造。

把各种所需的石头都准备好后,李石匠便带着小工们一起砌墙。“哟——哟呵哟——哟哟”,大而重的条石,他们喊着号子,一块一块地抬到相应位置固定。阳光打在他们身上,风雨飘在他们身上,他们也懒得理会。都是靠手艺和力气吃饭的人,哪有工夫跟阳光和风雨纠缠,最要紧的是把活儿干好,才能活得好一点。

李石匠带着小工作用石头砌成的墙,墙体笔直,石与石之间严丝合缝,形态各异的石组成一幅幅既有几何图案美感又具随性浪漫的图画,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装饰,就一再把一双双望眼迷惑,令一颗颗素心沉沦。

要知道,大多数石墙屋的门框也是用较大的条石做的。李石匠会在用做门框的条石上雕刻出精美的图案,什么梅兰竹菊、鸟兽虫鱼,全都栩栩如生。李石匠仿佛就那么随意地挥动一下锤子和凿子,就把石头的沉闷削掉了,转而赋予石头倾世的妩媚。或者,石头亿万年用沉闷极力掩饰的妩媚,终于被李石匠给“打”破了。一座石墙屋,总能在李石匠的雕琢里,显出不一样的雅致。

李石匠在乡间行走,时不时地,就会遇见一座他领头修的石墙屋。他看见自己的作品,心里会升腾起怎样的情思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有时他经过,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那石墙屋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光会修石屋也就算了,叫人不得不佩服的是,李石匠还会打石磨、石水缸、石臼。这些物件,曾经是许多农家必备的,是与农家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物件。苞谷面、米面、小麦面、荞麦面、黄豆面,还有苞谷浆、洋芋浆、黄豆浆、以及合渣等,都是用石磨磨出来的;而家里的生活用水,则用石水缸(也有用瓦缸的)来存储;把磨出的米粉碾得更细腻,就用石臼。

打石水缸、石磨以及石臼,看似简单,实则对石匠来说,是难度并不小的考验。李石匠会仔细挑选石头,质地不纯的不行,有裂纹的不行。为了得到上好的石头,他一次次翻山越岭去寻找。遇到理想的石头,他便停下,开凿出大块的石头,运回来。

接着,李石匠便开始精雕细琢。绝不能有裂缝,一丁儿都不行。李石匠小心翼翼地忙活着,一丛丛石块掉落在他脚边,一簇簇石屑飞扬在空气里,一排排整齐的凿痕呈现在石水缸或石磨上,大致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他的头发上、睫毛上、鼻孔里、嘴唇上挂着一层细细的石粉沫,他看起来“面目全非”——那是一个真正的他——他进入了一种境界,忘我而神圣。每一粒细细的石粉沫都是他灵感绽放的证据。他的双手满是老茧和被石头划的各种伤痕,他也不停歇。每一层茧里,都分布着他的汗水与疲惫;每一道伤痕里,都隐藏着他的智慧与清欢。

一户一户农家,住着李石匠修的石墙屋,用着李石匠打的石磨、石水缸、石臼,把一生一世的梦与盼慢慢铺展。

李石匠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呢。在他心里,对石匠有着更高的追求。他常常说,要是有修“普济桥”的“那个石匠”一半的技艺就心满意足了。李石匠口中的“那个石匠”,当地人们已经无法准确说出他的姓什名啥。“那个石匠”就像一个谜,怎么都猜不透,但又让人忍不住去猜。不过,他的姓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石匠。也是一个符号。

普济桥,始建于清乾隆六年(1741),为施南府知府田三乐倡修,后坍圯。清道光十七年(1837)修建施宜大道时,恩施生员康先之呈请于野三河创建石桥,清道光十九年(1839)建成。此桥位于湖北省建始县高坪镇花石板村与巴东县野三坝交界的野三河上游河谷之中,为单孔券顶石拱桥,呈东南至西北向,桥东南端铺设青石石级30级,桥西北端石级7级。桥拱顶内悬挂约1米长的镇桥铁剑。

据说,康先之修此桥前,公开选用最厉害的石匠。选拔现场,众石匠纷纷亮出看家本领,好不热闹。“那个石匠”也在其中,他先是在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上雕出精美的阁楼,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随后,他还表示,能在一片一里路长的石头上任意凿出三个点,保证三个点在一条直线上。大伙哪能信,以为他在吹牛,有的还笑出了声。但没成想,他拿起锤子和凿子,迅速在众人的注视下凿出一个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再凿出两个点。怎么证明三个点在一条直线上呢?有人提议用绳子量一量。不量不知道,一量惊呆了众人——三个点的确在一条直线上,分毫不差。于是,“那个石匠”理所当然地成为修桥的主要人员。

“那个石匠”带着一帮人,不舍昼夜,精准打造一块块石头。合龙时,用完了准备的石头,桥上还有一个空,有人赶紧打了一块石头放上去,大了;又打了一块,小了。不论打多少块,就是不合适。大家一筹莫展,有人说,前几日,有一个老叫花子来到他家,他给了老叫花子一碗苞谷饭,老叫花子说,打一块石头作为感谢,很快就会有用处的。“那个石匠”心想,莫非冥冥之中有神助,于是吩咐那人跑回家里拿起老叫花子打的石头,往桥的空处一放——还真是神了——不大不小,刚好合适。于是,当地的人纷纷传说,普济桥的最后一块石头是神仙下凡打的,“那个石匠”修桥竟得到神仙的帮助。这个传说,给普济桥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让“那个石匠”从此变得神乎其神,成为当地所有石匠仰望的目标。

一百多年来,普济桥都是施宜古道上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当地一道别样的风景。无数的脚步,来来往往,轻轻重重,急急缓缓,踏过石桥,踏出千般风情,踏出万种人生,踏出风云变幻。“那个石匠”似乎从未远去,他早已和普济桥相融在一起,生死不离。

2006年,普济桥下游修建野三河电站。2010年4月8日,水库正式下闸蓄水,普济桥随之被淹没于水中。一座走过漫漫岁月的石桥,从水上走到水下,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也没有消失。再深的水也淹没不了石桥印在当地人心中的记忆。

也没什么,李石匠修的那些石墙屋,打的那些石水缸、石磨以及石臼,正在无可避免地被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淹没。有时,我真想大声喊“停”。我也知道,我没有能力喊停任何事,所以我终究还是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我只希望,那“水”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再多用一点光阴,把越来越少见的石墙屋、石水缸、石磨、石臼等看一遍。再看一遍。

忽然,我觉得,我也是一块石头。活了半生,对许多事物早已无动于衷。我仅剩的温柔,只能留给真正打动我内心的事物。

我很确定,每当我邂逅那些旧石器,我的目光忽地就变得无限温柔……


张漆匠

张漆匠,很少有人看清他的长相。

张漆匠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黑不溜秋的。没办法,一个漆匠,和漆打交道,伤皮肤,衣服也容易弄脏。

漆匠可不是谁都能做的。那种从漆树下走一圈都会长漆疮的人,想都不要想。长了漆疮的话,身上会痒得要命。大部分漆匠,都是接触生漆不长漆疮的人。也有极个别漆匠,对漆也过敏,但偏偏就做了漆匠。生活嘛,总是叫人有时候不得不妥协。

那些年,故乡那些村庄里,长着很多漆树。刷木门木窗要用漆,刷木制家具要用漆。漆从何来?从漆树上来。谁家不用到漆呀?坡上坎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乡亲们栽的漆树。

夏天,一棵棵高大的漆树挺立在山野之间,舒枝展叶,绿意盎然。这也就到一年一度的割漆时节了。

漆树们沐着阳光雨露,放肆生长。那个意气风发的劲儿呀,简直不可一世。就在漆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陈漆匠提着明亮亮的刀奔它们来了。

张漆匠不仅提着刀,还随身带着一片片翠绿的樟树叶、一根根短木棒和一些竹篾。他走到漆树下,抬起头把漆树打量一番,宽大的帽子使他的脸处在阴影之中,他的表情很模糊。他那件陈旧的专用的割漆时穿的外衣上,漆渍斑斑,像一幅扑朔迷离的画。

漆树在风里颤了颤。张漆匠并不急于割漆。他先将木棒横着,用篾捆在漆树的树干上,约间隔一尺左右捆一根,接着顺着捆好的木棍,爬到树的高处。

开始割漆。张漆匠一手执刀,在漆树上斜划出一道口子,树皮裂开,迅速再斜划一刀,构成一个柳叶形的口子,接着把樟树叶卷成一个圆椎的形状,卡在口子的底部。新鲜的生漆一点一点地沁出来,流到樟树叶里。张漆匠灵活地站到下面的木棍下上,继续割漆。很快,一棵漆树上就呈现出一排错落有致的口子,安放着一片片接漆的樟树叶。

就这样,一棵漆树就被张漆匠给收拾得面目有些狰狞又古怪。张漆匠才不管呢。他都懒得多看一眼他割过的漆树,转身就奔向下一棵漆树了。

张漆匠急急忙忙地割漆。蝉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叫。河在山谷里没完没了地流。云在天空里没完没了地飘。

张漆匠可没有闲工夫听蝉或是看河看云。张漆匠要把割过的漆树上的漆及时收入他那个大桶中。割漆的人,最怕下雨,一下雨,割的漆就不纯了。夏季的天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不留神,雨就啪啪地落下来了。若是雨暴风也狂,一片叶子哪里抵挡得住,结局就是叶破漆洒,一无所获。这是任何一个漆匠都不愿看到的。

估摸着那些叶子里都装满了漆,张漆匠依着割的顺序,再一次爬上漆树,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个装满鲜漆的“圆椎”,倒入桶中。漆的色泽,太凝重,直朝张漆匠的眼睛里晃。张漆匠轻瞥一眼,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的滑出眼眶。漆的气味,太浓烈,直往张漆匠的鼻孔里钻。张漆匠深吸一口气,一丝不易觉察的倦意浮上脸庞。

张漆匠提着一桶漆,走在山野里,扰乱了好几缕风的走向,挤歪了好几丛草的站姿,熏坏了好几朵花的气息。那些被割的漆树,兀自露着白生生的漆口子,不时沁出来的漆,慢慢凝结成黑色的枷。张漆匠也不管,急急匆匆地赶到找他割漆的农家。作为一个漆匠,把漆交到请他割漆的人手中,才能算最终完成。

一夏一夏,张漆匠就这样割着漆,把一棵棵漆树割得满身伤口,把自己割得筋疲力尽、腰弓背驼、银发飘飘。那些漆树不知当着张漆匠的面或是背着张漆匠,把他骂了多少遍,但其实它们不知道,要不是张漆树总是来割它们,它们哪能活得好好的——当它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刀啊斧啊毫不留情地向它们逼近——村民们要砍了它们——理由只是一个: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漆了。

村庄里四处回荡着砍漆树的声音。没几年,村庄里的漆树差不多被砍完了。张漆匠看着那些他割了一次又一次的漆树接连轰然倒下,他分明感到,他身体里有些东西也跟着倒下,反复倒下,支离破碎。尽管他看起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该死的怅惘在身体里卷起的风暴有多么巨大。

也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每一棵树,管它漆树柳树还是什么树,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每一个漆匠,不论是张漆匠李漆匠不是哪个漆匠,也有各自的命运。相同的是,没有哪一个漆匠最终不会像一棵漆树一样,一身伤痕地活着或者倒下。

张漆匠已经不割漆好些年了。再过些年,世上便再无张漆匠。


康木匠

康木匠,一生都在村庄里做木制品。

作为一个乡村木匠,只要是乡村需要用到的木制品,都得会做才行。至于做得精巧不精巧,乡亲们也不是很在乎,反正实用就行。康木匠就是这样一个木匠。木桌子、木板凳、木椅子、木门、木窗、木床、木梁、木椽、木衣柜、木箱子、木洗脸架、木盆、木桶、木甑子、木锅盖、木勺子、木升子……就没有康木匠不敢接手的木活。

康木匠十几岁开始,就穿行在大大小小的村寨,为一户户人家做木活。

有些木活,一做就是几个月,比如打嫁妆(做一系列木制品作为陪嫁之物)。在鄂西这片土地上,从前很长一段岁月,有姑娘的家庭,姑娘出嫁之前,都要请木匠在家里打嫁妆。这是一件尤为重要的事,主家通常都会请手艺较高的木匠来完成。康木匠自家就有几个妹妹,妹妹们的嫁妆都是康木匠一手打造。乡亲们看过康木匠为其妹妹们打的嫁妆,对其手艺还是很称道的。自然而然地,哪家需要打嫁妆,就会找康木匠。

康木匠背着各种做木活的工具,走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时不时地唱几句山歌。遇到恶狗,厉声呵斥。碰到熟人,打个招呼。山野的风,吹拂着他的年轻气盛。天边的云,牵绊着他的绵绵思绪。谁也无法弄清康木匠去给那些姑娘的路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康木匠到达主家,一阵寒暄过后,便在院子里或是堂屋里支起木马,搭好厚实的木案,开始干活。

康木匠拿出刨子、凿子、斧子、锯子、墨斗、尺等,摆在一旁,接着挑选木材放在木案上,将墨斗线头一端插在木材一头,把墨斗拉到另一端,低头,眯一只眼,瞄准,手指用力一弹,一条墨线就打好了。康木匠迅速打好一条条墨线,然后把木材竖起来,左手扶着,右手执斧子沿墨线劈开。斧起斧落,嚓嚓嚓嚓,木屑飞溅,一根根木材变成形态各异的家具组件雏形。

接下来就是刨了。康木匠将砍好的木板或木条再放在木案上。他弓下腰,两腿一前一后地站着,双手紧握刨子,从后往前刨。一簇簇木卷,如一簇簇花朵,从刨子上面翻出来,掉落在地上。很快,地上丢满了木卷。康木匠把木卷踩得咯吱咯吱响。

响声暂停,康木匠把木板抡起来,苛刻的眼神划过之前打的墨线——必须刨直刨平——这是对一个木匠基本功的专验——有的地方厚了一些或是歪了一点,继续刨,直到平整。

光是把打嫁妆的木材都刨一遍,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康木匠好像也不着急,总是刨一会儿,歇一会儿,抽一袋烟,咪一口酒,硬是跟待嫁姑娘那颗慌乱又欢喜的心一点也不搭也。

总算把所有木材都刨好了,康木匠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气神提高了十倍,他要精准打造每一个组件了。锯掉多余的,凿出各种接口,雕刻一些花纹。日升日落,木屑纷飞。木头,一点一点在康木匠手中重获新生,就像一只只毛毛虫正在化茧成蝶,在某双秋波流转的双眸里慢慢绚烂。

又几个日子轻飘飘地溜走。康木匠要将打磨好的木材组装成一件件嫁妆了。待嫁的日子又近了些,姑娘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瞥向康木匠组装起来的嫁妆:那衣柜那箱子那梳妆台,仿佛都藏着看不见的小鹿,没来由地乱撞。

终于,康木匠完成所有的组装。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件崭新的木器,像在检阅一支队伍,也严厉,也慈爱。他知道,他亲手打造的,是一组洋溢喜庆的嫁妆,更是一个姑娘的美好憧憬,他必须全力以赴,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美一点,更美一点。姑娘的目光滑落在嫁妆上的隐语,康木匠一一拾起,不动声色地修饰,再修饰。

打好的嫁妆,还需上漆。这是很重要的一环。最终能美成啥样,就看上漆的工夫。康木匠地把漆调得浓淡相宜,然后一丝不苟地刷嫁妆。待漆干后,再刷一次。刷漆的过程,就像是在给嫁妆披上红外衣。那红呀,太鲜艳,太明亮,太妩媚,太热烈,像极了姑娘脸上的红润。

康木匠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结算好工钱,奔赴下一家。总是做不活的木活在时间里等着他。

康木匠也记不清为多少姑娘打过嫁妆。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嫁妆被迎新队伍抬走,康木匠心里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那些年,村庄村里,关于结婚这事,大多都是男方带着一队人马到女方迎亲,迎亲队伍由路都管、媒人、抬嫁妆的汉子、陪新姑娘的少女等组成。一路上,唢呐声声、鞭炮阵阵,喜笑颜开。到女方家吃过饭后,汉子们将嫁妆一一捆好,在更加喜庆的唢呐声中,抬起嫁妆,沿着乡间小路,走向男方家。通常是最大的衣柜排在前面,而后是箱子、梳妆台、桌椅等。红艳艳的嫁妆掩映在山水之间,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像一朵朵盛开的玫瑰,像一串串欢快的音符。新姑娘(即新娘)穿着红艳艳的嫁衣,走在红红的嫁妆之后。她的心思,绽放成另一种玫瑰,在风里飘扬,在云端飞翔。

康木匠中年过后,就很少接到打嫁妆的活儿了。不是姑娘们不需要嫁妆了,而是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在家具店里买。乡间小路也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平整的水泥路或柏油路,迎亲的队伍,变成了一排车队。

康木匠打的那些红红的嫁妆,跟随各自的主人,度过漫漫岁月,逐渐褪去了原本的色泽,裂开大大小小的缝隙,落满新新旧旧的尘埃,静默如初。红颜易老,终归迟暮。唯有静默。

康木匠也很静默。他老了,老得连一把刨子都拿不稳了。他喜欢在黄昏时分的院子里晒太阳,一动不动。

那个披着一襟晚照的康木匠,是否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做木活的情景,只有老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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