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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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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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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


黎采

人一生,不知要遇见多少树,不是每棵树都能让人记住。

人和树,也讲缘分。总有几棵树,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成为难以忘却的回忆。

1

二叔家有一棵核桃树。

它长在离二叔家不远处的一块田边上。并不是二叔专门栽的。在村庄里,任何一个角落长出任何草木都是正常的。风把一些种子吹得飞起来,风一停,种子落下来,只要有土有水有光,就能生根发芽,活出全新的一生一世。再就是,草木们的根,一刻不停地在地下摸索着行走,哪怕前路一片黑暗,满布凶险。但只要走到中意的地方,停一下,一草一木也就破土而出了。这个过程,说浪漫也浪漫,说平淡也平淡,说艰辛也艰辛。至于长出来之后的命运,刚各不相同。多少草木,刚一冒头,就碰上某种锋刃,生命就划上了句号。

这核桃树苗长在一个“闲”地方,树旁的田,不大,且土质差,二叔本来也没把这块田当回事,反正种啥都长得无精打采的,别指望有个好收成。二叔也就任核桃树苗自由自地长着。结了核桃,一家人也多一种吃的。那些年月,能吃饱就是幸福。

这棵核桃树倒也争气,长着长着就长成蔡家湾里最高大茂盛的核桃树了。每年秋天,二叔家都收获几大筐核桃,摆在院子晒着,叫路过的人见了直羡慕。二叔一家人很大方,核桃丰收后,会送左邻右舍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到二叔家玩,二叔和二伯娘总会捧出晒干的核桃,用一把小锤子砸开坚硬的外壳,剥出核桃仁,让我吃个够。我临走,还得给我衣服口袋里硬塞几个,若是我不拿,休想走出二叔家的门。

记得那些年,一到春天,那棵核桃树长出满树嫩绿的新叶,挨挨挤挤,层层叠叠,生机盎然。不知不觉地,核桃树开花了。核桃树可能是树中的另类,大部分开花的树,都会倾力开出美美的花朵,要么就不开。核桃树呢,开个花,偏要开得独特,什么艳丽、娇媚、精致,它通通不予理睬。它只管绽出简约的形态,配以淡淡的色彩,一串串,一簇簇,从容又放肆地挂满枝头。或许,核桃树开花,不为开花,只为结果。那是另一种美。需要抛开世俗的眼光才能发现。

几场春风刮过去刮过来,核桃花就纷纷掉落了,树下往往积一层东倒西歪的花。谁不经意间瞥一眼,心绪搞不好跟着一地核桃花无端地凌乱了。核桃树才懒得理会人呢,人怎么看怎么想,不关它的事。花一落,它就把密密匝匝的核桃果挂在枝头了。刚结的核桃果,小小的,青绿色,掩在青绿的叶子之间,像在玩捉迷藏,挺会“隐身”呢,简直就是一个个小可爱。大人们若是从树下经过,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多的是农活干呢,哪有闲工夫关心核桃树开花结果的事。只有像我这样无忧无虑的小孩,对村庄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包括这刚结果的核桃树,仿佛那些小青果里藏着无数的秘密,尽管怎么也弄不明白,但就是喜欢站在树下,瞪大眼睛把满树的核桃果打量,我向它们问个好,它们冲我点个头,一种莫名的愉悦感和满足感就充盈心间。

整个夏天,核桃都在疯长,青盈盈,圆鼓鼓,迎烈日,淋暴雨。经受得住考验的,果皮愈发的丰润青绿,而掩在里面的,是核桃正在进行一场隐秘而神圣的“建构”。愈来愈坚硬的壳,就像一个迷宫,安放谜一般的核桃仁。但总有些果子,不知是被虫子啃了,还是在某次风雨里受了伤,眼看着果皮变了色,萎缩了,三五天过去,便支撑不住了,从枝头掉了下来。落地的刹那,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向长在树上的所有过往告别。每一颗果子,都有自己的命运。这一点,和人很像。

在秋天,核桃树终归还是果实累累的样子。一阵秋风一层叶落,核桃在枝头随风摇摆,熟透了的,一不留神就被风吹掉了。要说,最过瘾的,是打核桃。打树上的核桃。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双手举起,对准一簇核桃,用力一打,伴随着树的颤动和“嚓嚓”的响声,一颗颗核桃就掉下来了。打核桃,力度要适中,打得太猛,把核桃打得飞出去,掉在草丛里或是土沟沟里石头缝里,难得找啊;打得太轻,果子在枝头顽皮地摇来摇去,就是不掉,人只有干得急。

二叔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我们常在一起玩,一起打猪草,一起砍柴。核桃成熟了,我们也一起打核桃。

一人拿一根竹竿,站在树下,你一竿,他一竿,我一竿。竹竿起起落落,核桃纷纷掉落。一不留神,两根竹竿同时打上一簇核桃了,打出一串串笑声。躲闪不及,核桃就砸头上、身上了,砸得一个二个疼得直喊“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哒。”疼也不能让我们停止打核桃。一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就是蛮享受核桃被打落的那种简单而快乐的感觉。

打打打。打得核桃树晕头转向,枝叶在风中零乱。打得树下遍地核桃,尘土在风中飞扬。打尽兴了,我们自然就不打了,把竹竿扔一旁,歇一口气,接着,就把核桃捡进竹筐或是竹背篓里。核桃的果皮溢出的汁水,渗透力超强,沾在皮肤上,就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褐色,短时间内难以洗净;沾在衣服上,就会变成大块小块的汁渍,把衣服搓破了也不一定能洗净。所以我们会用火钳或是弄两根细木棍夹着核桃扔进竹筐里竹背篓。但如果想吃刚打落的新鲜核桃,就只有动手剥去外面厚厚的果皮了,弄得手上糊满汁水,再捡块石头砸碎外壳,就得到又白又嫩的核桃仁了,迫不及待地吃一口,清甜甜,脆生生,满足又幸福。至于手嘛,被汁水染得黑漆麻乌,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自个儿抵挡不了舌尖的诱惑呢。再说,哪一口吃的,又不需要动手得来呢。

好些年秋天,我们就这样打核桃,吃核桃,多少欢笑回荡在核桃树下,多少思绪飘扬在核桃树上。仿佛核桃树都会长在那里似的。时光飞逝,核桃树不断长高,枝更繁叶更茂,我们也长大了。

长大了的人,就各奔东西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聚一起打核桃。二叔和二伯娘上了年纪,也打不动核桃了。核桃树从此走入了清寂。深秋时节,熟透了的核桃,接二连三地掉下来,躺在树下烂掉果皮,也没有人捡。村里人再也不缺吃少穿了。核桃树终于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再后来,二叔和他的儿子一起砍掉了核桃树,当柴烧了。

早已远离了家乡那个村庄的我,每每在深秋的闹市街头看到卖核桃的摊点,总是忽地一愣——无数个关天家乡那棵核桃树的画面以不可阻挡之势,闪现在脑海里——我所有假装的平静,顷刻间分崩离析——我多么想,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再打一回核桃,再闻一次新鲜的核桃香。

回不去了。

但我有种错觉:那棵核桃树,一直在那里。在村庄里傲然挺立。我是幸福的。那棵核桃树所有的风姿、气息以及味道,浸润了我的生命。

那棵核桃树,从未离开。它始终在我心里。

2

蔡家湾那条小河沟边的一个拐弯处,长着一棵板栗树。

这棵板栗树,不走寻常路,它的整个“身子”斜向河沟。谁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呢。别树都拼了命地往上长,它偏要与众不同。它周围也没有别的树挤它呀。你看它斜得那么严重,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河沟似的。但其实一点也不用替它担心。它的根扎得可稳了,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主干粗壮,枝叶繁茂,安然无恙,风采翩然。还真是透着一股子斜劲。

村庄里,板栗树到处都是,像这样漫不经心(也许说特立独行更贴切)的板栗树还真是少见。只要是见了它的人,都不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就被它释放的某种摸不透的魅力给勾住了。它既像一个男子在炫一门精湛非凡的功夫,又像一个女子在秀一支失传已久的舞蹈——人一恍惚,就和这板栗树作了简单、真诚也神秘的交流——那一刻,人仿佛懂了树的语言,树也仿佛懂了人的语言——一切都处于无声无息之中,只有路过的风不知趣,非把人和树的思绪都吹弯。

你以为这棵板栗树仅仅靠姿势取胜,就大错特错了。它结的板栗,异常饱满甜脆,这才是最诱人的。

好些个秋天,满树板栗包子裂开了嘴,笑得无法无天。鸟儿们早就踩好了点,明目张胆飞到树上,吃个痛快,吃得欢了,还唱个歌。板栗树也不反抗,反正结的果又不是给自己吃的。反正它的主人(姑且说是主人,也就是这棵板栗树的拥有者)李婆婆也不会来摘一颗尝尝,她再也吃不动半颗板栗了。

李婆婆七八十岁了,独居在一座老旧的木房子里。离这棵板栗树仅十几米远。板栗树周边的田,李婆婆种了一辈子。陪她一起种田的丈夫走了好些年了。儿子们也各自成家,分了几块田啊山啊,另立门户。李婆婆不愿跟后人一起生活。于是,一座曾经热闹的大木房里只留下她一个人进进出出,空空荡荡。

李婆婆把板栗树周边的田没给儿子,她要继续种田养活自己。哪怕她已经满头白发,骨瘦如柴。哪怕她的青春和力量被田耗尽了。她就是不愿意闲下来。后人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的意。她不仅种田,还喂猪养鸡。天还没大亮,她就起来剁猪草,弄出一串串断断续续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从那偌大的木房子里飘出来,飘散在蔡家湾里。湾里的人都习惯了这声音,着急干活的,被这声音一毫不客气地提醒,也赶忙起床,开始一天的奔忙;不着急干啥的以及想睡早床的,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睡自己的觉。黄昏时分,李婆婆则会用另一种声音迎接夜晚,那就她赶鸡上圈的声音。她拿着一根竹“响告”(方言。将竹竿的一端用刀划开成不断裂的竹片,一端保持原样)不断敲打在地上,一束竹片相互碰撞又与地面碰撞,发出尖利的响声,鸡们被这响声吓得叽叽咕咕的,乱作一团,稀里糊涂地就被赶回了圈关起来。这“响告”的声音,宣告一天就要结束了。湾里人同样习以为常。

那棵板栗树,李婆婆也记在心上呢。她在田间干活干得累了,就有树下坐会儿,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叙旧。板栗树也算得上是她的老朋友。她在田间的无数个瞬间,从青丝到白发,板栗树都见过。板栗树开花结果,叶落叶生,她见过一回又一回。只不过,她老了,板栗树没老。她不干田里的活儿,也到板栗树下转悠。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板栗树。不,她有很多很多的话,只有默默对板栗树说。她的孤独,让她显得甚至有点古怪。

湾里就有人说,李婆婆是个怪婆婆,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自己又吃不动,还生怕哪个捡她的板栗吃。

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就看见过李婆婆那棵板栗树下大声叫骂:“板栗还没熟好呢,你几爷子就来偷,把枝子搞坏完哒!”“欺负我一个老婆子是不是!我还没死呢,一天就打我的板栗的主意!”“哪个不要脸的,又来偷我的板栗。吃哒要烂嘴巴的。”……她一边叉起腰恶狠狠地骂,一边手执平时赶鸡的“响告”,用力往地上敲。湾里人听着,没有一个人出来答白(方言:答话)。心中无愧的,无需无事找事。心中有愧的,心虚着呢,哪敢吱声。 也没有一个人来劝李婆婆,李婆婆的脾气,湾里是知道的,越劝火越大。李婆婆那个阵势,把刚好歇在板栗上的鸟儿倒是真给惊得扑愣着翅膀飞走了。

李婆婆骂痛快了,就回家了。那些路过板栗树没经受住诱惑,捡了几颗吃了的人,以及趁李婆婆不注意,的确去弄了不少板栗的人,面红耳赤或是面不改色地挨完一通臭骂,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总有不长记性的人,贼性不改的人,于是,李婆婆每年秋天都要骂几回。李婆婆那脾气,就跟板栗包子的刺一样,谁非要去招惹,那就狠狠地刺谁不客气。

李婆婆捡回剩下的板栗,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只是有人去她家里,她就端上一盘子板栗,请客人品尝,热情得不得了。

再后来,湾里难以听到李婆婆的声音了。她连走到板栗树下都非常吃力了。板栗树却愈发生机盎然,春天里依然热热烈烈地开花,秋天里依然举着香甜诱人的板栗。李婆婆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一动不动,目光偶尔投向板栗树,异常平静,就像从来不认识那棵板栗树似的。至于板栗的去向,她就更不关心了。她正在加速放下这个世间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李婆婆最后在那座空寂的木房子里悄无声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湾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离开的确切时间。几天没看见她了,她的一个孙子去看望她,才发现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那棵板栗树在李婆婆去世后,也陷入了寂寞。湾里人一看到那棵板栗树就想起李婆婆,想起李婆婆捡板栗的情形以及骂偷板栗的人的情形,除了不知人间事的鸟儿照旧会在秋天里来吃个没完没了,没有半个人再去捡那棵树结的板栗。

又过了几年,那棵板栗树不知怎么地,说死就死了。死了也没人砍,站在原地做了一棵枯树,慢慢地腐烂、断裂,消失在湾里人的视线里,了无痕迹。就像一个人来这世间一趟一样,也曾风华无限,也曾用力活着,终究要沉入时间的深处。没有谁能例外。

我记着那棵板栗树,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依然长在那条河沟边上,斜斜的姿势很撩人……

3

就像一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一不小心竟妩媚了一下——泡桐树一开花,总是给我奇怪的感觉。

以前,我家院子东边有一棵泡桐树。是母亲栽的。

湾里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在院子周围栽上几棵树,大多为果树。农人图个实在,果树结果,能吃。至于果树开花,让一个农家小院美得如诗如画,农人没有多少闲工夫去体察去享受。母亲可能是个例外,她在院子周边栽了桃树、梨树、苹果树、李子树、樱桃树等,她栽这些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看花。虽然泡桐树的花不是母亲的最爱,但并妨碍她多栽一棵开花的树。不仅如此,她还在院里院外栽了牡丹、芍药、月季、玫瑰、玉兰花、绣球花、迎春花、牵牛花、菊花、水仙等。

一到春天,小院内外,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母亲一有空,就来到她的花前或是花下,看看这树,又看看那丛,眼神无比温柔,生活好像并不清苦,母亲好像一点也不劳累。我跟着母亲,流连花间,目光里全是绚烂,呼吸里满溢芬芳,花瓣还随风飘到我头发上衣襟上,时间仿佛停止了行走,我仿佛永远都不会长大。

那棵泡桐树才不急着开花呢。等到许多果树的花都谢了,泡桐树才不慌不忙地开起花来。别看泡桐树一副粗枝大叶、不懂婀娜、不解风情的样子,但它开花时展现的风姿,一点也不输给桃树、梨树或者任何一种开花的树。

那是另一种风姿。紫盈盈的花朵,高高地挂在枝头,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又像一簇簇紫色的流云,似在向这个世间诉说着什么,又似什么也没说。泡桐花,适合仰望。人在树下,一抬头,只一眼,人就沦陷在泡桐花营造的温婉又盛大的紫色的世界里,慌乱地欢喜着。或者说,人宛若进入一个紫色的梦境,恍惚地寻觅着。一些说不清的思绪,溜进花朵中间,就迷路了,再也回不来。也许正是因为泡桐花帮忙收藏了人的一些思绪,人看看泡桐花就莫名地感到轻松。一些花朵不知是不是装不下太多的思绪,慌慌张张地跌落下来,把空气弄得晃晃悠悠,把尘土弄得飞飞扬扬,把人从似梦非梦里轻轻地拉回来。

春末夏初,我家院子掩映在那棵泡桐树的繁花里,素简也华丽——当时只觉是寻常,长大后才发现,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多么美好的过往。

泡桐花的花期不长,盛开过后,很快就谢了,地上落一层紫颜渐失的花,像是谁化不开的忧伤、丢不掉的惆怅。

花一谢,叶子开始疯长。没有哪一种叶子像泡桐树的叶子那样,形状粗犷,大得夸张。那长势,恨不得遮天蔽日哩。

炎炎夏日,那棵泡桐树举着满树苍翠的叶子,在院子里投下一大片树荫。午后或是傍晚,我们一家人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吃饭。风吹得一树泡桐叶哗哗作响,吹得我们的谈笑声飘出去很远。夜晚,我们坐在院子里,泡桐树顶着月光星光或黑暗陪着我们,过往的车辆射出的灯光打在泡桐树上,在墙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那影像,仿佛是泡桐树隐于喧嚣之外的灵魂,不可捉摸,无法解读。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影像映在我脑海里,每一次想起,都清晰如昨。

一入秋,几场秋风一刮,几场秋雨一下,泡桐树叶子就顶不住了,渐渐枯萎,纷纷掉落。大片大片的泡桐树叶子,无法像小巧精致的枫叶、乌桕叶、银杏叶,无比优雅地飘落。泡桐树叶子的落,则走的优雅相反的路线。一片泡桐树叶子,说落就落,直接粗暴,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可能把周围别的落叶吓一跳。若是落在某个恰好在树下的人身上,虽吓不到人,但可能也会感觉到一丝微微的震颤。

院子里,不时有泡桐村叶子落下来,我捡一些叶子,翻过去翻过来地看。说不清为什么,那枯萎卷曲的形状,那失去光华的色泽,那错综复杂的叶脉,像写着无数的谜语,引诱着我去猜。怎么也猜不透。我把一些叶子撕碎,碎裂的声音很酥脆。我还把一些叶子拿到火炕屋里,扔进火里,燃烧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最后都化为灰烬。最自在的叶子,还是落在树根附近,没有像我这样的家伙去折腾它们,于是安安静静地腐烂,融进泥土,安然归于沉寂。

要说泡桐树最惊艳的样子,那必定是遇见雪了。

某个冬日的清晨,推开大门或是打开窗户,往外一望——咦,下雪了——雪,白了村庄,白了整个世界。

目光停在那棵泡桐树上——那是怎样的美啊,至今我都无法准确地描述——我只能说,雪把我熟悉的泡桐树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泡桐树,或者说,泡桐树根本就是个妖精嘛,一场雪就让其显出了潜藏的无限魅惑——各种姿势的枝条,漫不经心地接住万万千千朵雪花,似静似动,若有所思——泡桐树的浪漫,被雪花一吻,就跟着雪花一起绽放了。

满身雪花的泡桐村冰清玉洁。满树雪花的泡桐树激情澎湃。

或许,泡桐树正在做着一场梦。雪花装饰了泡桐树的梦。而我呢,离梦那么近,又那么远。

雪落了一年又一年,泡桐树始终静默无言。我看雪看泡桐树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离雪和泡桐村越来越远了。我迈开脚步离去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有些画面正在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忧伤。我甚至愚蠢地以为,那棵泡桐树呀以及落在泡桐树上的雪呀,都不算什么,远方有更美妙的风景呢。

那棵泡桐树早已不在了。它忽拉拉地长得太快,没几年就高过我家屋顶了,枝叶遮住大半个院子。秋天,满院子都是泡桐树落的叶子,冬天,一些枯死的树枝也会掉下来。出于安全考虑,也出于难以清扫落叶,父亲和母亲一起把泡桐树砍了。泡桐树的材质疏松,通常不会用于打家具或是做门窗什么的。于是,泡桐树变成一大堆柴,一截子一截子地被丢进火中,化为灰烬。

它生长过的地方,变成了扩大的院坝。母亲说,砍那棵泡桐树的时候,心里很是舍不得,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那棵泡桐树不在了,总觉得整个院子都空荡荡的。

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栽过泡桐树。

之后,我在任何地方看到泡桐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家那棵不在了的泡桐树。尤其是遇见一棵开花的泡桐树,恍惚间,仿佛觉得眼前的泡桐树在替我家那棵泡桐树继续活着,开着花,那么紫,那么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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