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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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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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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掩或不掩黄昏

黎采


夕阳在完全坠落下去之前,仍拼尽全力散发温暖而浩大的光辉。

她提着一竹篮子刚从田里摘的白菜,走进院子。

她走得很慢。夕阳都仿佛被她走得恍惚起来。一抹夕阳斜在她的头发上、衣襟上,随着她慢慢的步子,慢慢地闪烁出一种好看的光影,以及谜一样的节奏。

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停那一下。就在她停的那一刹那,夕阳的光亮又减弱了一分,黄昏的色调又浓烈了一分。

没有悬念。她从门里走进了堂屋。她的身影,同样没有悬念地隐入光线正在迅速暗下来的屋内。徒留门在原地,若迎若掩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黄昏。

不过是寻常生活的一个片段而已。多少个黄昏,她就这样从远远近近的田地走回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院子,走进这个伴随了她千千万万个日子的门。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切都悄然地消逝着。

门。黄昏。她。

仿佛每一个黄昏时分,门都保持着近乎禅意般的冷静与自在。仿佛每一个黄昏都是在她不经意间就抵达了。仿佛每一个黄昏时分的她经过门都不由得感到某种宿命般的沉郁或者恍若穿过某种浮华之后的沉静。

都是仿佛。

门,继续与黄昏纠缠不清。

她,继续在黄昏里恍若清醒地干着一些事。

黄昏,继续毫不客气地侵袭大地上的一切,包括她,包括她刚刚走过的门。

她站在门无力掩住的黄昏里,陷入恍惚。恍惚间,许多个关于黄昏、门以及她的片段在她脑海里若隐若现——

是黄昏,门开着。她背着一背篓红艳艳的映山红回到院子。映山红是在两里外的那座高高的山坡上采的。她家有一块田在那座山坡上。春末夏初,她在田地里完成劳作后,不管多累,都会走到离田不远的灿然盛放的映山红丛中,挑选刚刚盛开的和含苞待放的采下放进背篓里。她背着映山红,背着简单的美好与纯粹的浪漫,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映山红太过耀眼,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红色的云霞在移动。映山红摇摇曳曳,遮住了她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年轻的面颊,遮不住她眼里的光。那光,与映山红的神采交相辉映。她跨进门,映山红在门上碰了一下,碰出一圈圈如梦如幻的涟漪,在黄昏里荡漾开来。她放下背篓,轻轻地拿出一枝一枝映山红,用木桶呀玻璃瓶呀装上清水,作为花瓶,随性将映山红插起来,摆放在堂屋正中的大方桌上和几间卧室的小木桌上。满屋花影婆娑,满屋清芬弥漫。一个黄昏,在她漫不经心地插花里,也变得妩媚又芬芳起来。她的微笑,落在朵朵花瓣上,落在门上。黄昏就在门外,越来越静穆广阔。她倚在门边,倒提整个黄昏,缄默不言。

又是黄昏,门像往常一样开着。她也像往常一样,把晒在院子里的苞谷、辣椒往屋回收。秋风起,院子旁那棵挺拔的梧桐树的叶子,再也站立不稳,纷纷飘落下来。一些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苞谷上、辣椒上,她不紧不慢地捡起来,扔到院子外,然后端起一竹筛子苞谷或一竹簸箕辣椒走向门。秋风有时就是像个疯婆子,偏偏又把几片叶子吹到她背上她脚边,吹到门边,没完没了地纠缠她,她也懒得理会。她得在天黑之前,把晒在院子里的所有粮食收进屋。她从门里进进出出,秋风把更多的梧桐叶吹落在黄昏,黄昏把所有的秋叶染上一层冷冽而朦胧的色泽,也把她染了又染,她浑然不知。至于她被染上了怎样的色泽,她亦不知,更不关心。她的思绪,飘在秋风里,融进黄昏里,挂在门的裂痕里。将最后一筐苞谷端进屋里,她松了一口气,甚至还给了老是捣乱的秋风与落叶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她半掩着门,把一半黄昏掩在门外。

还是黄昏,门依然开着。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她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只有雪,能让她不得不停下去田间的脚步。她喜欢在铺了一层雪的院子里走路。她的脚印,在雪上留下一排排深深浅浅的印痕。她的目光,掠过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披着雪色的村庄以一种坦然又决绝的姿态对抗着黄昏,好像要让黄昏落在雪上就支离破碎。但黄昏就是黄昏。黄昏照样以一种不容抗拒不可挑衅的压迫式的进击,占领了村庄。雪色与黄昏的交手不动声色,就像她心里的某些思绪一样在交织在碰撞,总有一些思绪被另一些思绪颠覆。她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她只能任由双脚在院子的雪地上走了又走。黄昏就要终结雪色在她眼眸里的晶莹洁白,但终结不了她心里那一抹雪色的晶莹洁白。有一种雪色已然进入她的内心深处,黄昏根本无法覆盖。但她就想在真实的可触可碰的黄昏与雪色里多发一会儿呆,再多一会儿。她身后的门,像某种归宿的入口处,又像某个寓言的结尾处。门,只是门,门无悲无喜地立在那里,任黄昏将自己一点一点淹没。她还是走向早已被黄昏填满的门,新鲜的雪花落下来,掩住她的脚印。她的身影闪进门内,黄昏走进更神秘的深邃,雪色走向更纯粹的空灵。

……不是在黄昏,她总是跨进门,完成一次一次的归来。她也常在黄昏,迈出门,完成一次一次的出发。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黄昏。她急匆匆地出门去看几块田的庄稼,她必须得弄清楚每一块田里的庄稼是否安然挺过了暴雨的袭击。谁叫她是一个农人呢,农人一年四季拼死拼活地在田间忙碌,不就为了庄稼有个好收成,不然生活要怎么过下去呢。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黄昏里。门一如既往地静默,静默地掩住她空留在门缝里像黄昏一样挥不去的叹息。

那是一个风也不急雨也不狂的黄昏。她面色凝重地迈出门。她得去看病得连喝水都困难的老父亲。她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她的心情,比黄昏要暗淡万倍。黄昏汹涌着,向她压过来,她感到无法承受的重以及无法消融的痛。她好想拥有一把可以把这黄昏斩开一道口子,也斩断吞噬父亲的病魔。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黄昏里。门在她身后,渐渐模糊不清,仿佛和黄昏一样无情。

……也不是在黄昏,她总是在归来或者出发。有些黄昏,和有些等待才是绝配呢。

她记得,那个黄昏,月亮已爬上了天空,兀自发出清冷的光辉。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兀自神魂颠倒地开着,满树桂花浴着月光。仿佛月光也有了桂花的香气,仿佛桂花也有了月光的气质。她倚在门边,看看院子边的桂花树,又看看天上的月亮。她的呼吸里,满是桂香的芬芳。她的脸庞上,满是月光的涟漪。门也被桂花的芬芳包围着,被月光的清辉包围着,门一动不动,门不过几块木板被人组装在了一起。木的心,在其被砍断的那一刻就死了。心死了好啊,再也感受到什么忧伤痛楚了。人不能要求一扇无心的木门明了那些复杂又无聊的情思,比如,这个黄昏,门也没有义务了解她心里那些翻卷的情感形成的风浪。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放心地倚靠着门。门什么都不知道。门不知道,她在等待还未回家的儿女。门不知道,她那副看似风轻云淡的样子后面,隐藏着对儿女怎样深切的思念。门不知道,她发现自己越老越觉得屋里总是空荡荡的,总是盼着儿女能常回家看看。门不知道,这天是中秋节,儿女说好要回家的,她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呢。门不知道,她一天里朝着那条进村的路望了多少回。门不知道,她的目光里跳动的某些东西就要划破黄昏。儿女在电话里说在路上来了,一会儿就到,她说不急不急,开车慢点。她接完电话,再一次看向黄昏深处,门呢,依然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老了。她进入到自己生命的黄昏时分。这个黄昏时分同样无法拒绝,且只有一次,不会重来。她还是希望属于她的这个黄昏时分慢一点,再慢一点。哪怕她再也没有力气于黄昏里背一背篓花走进门,再也没有不得不在黄昏跨出门去做的事,再也不会在黄昏里倚着门为所谓的风花雪月挥霍丝毫的情怀。是的,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动一下她的心。她甚至像黄昏一样透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冷静与决绝。

她记不清自己到底在黄昏里从门里进进出出地干了些什么。她也说不清自己竟然莫名地对黄昏以及黄昏里那扇门充满了一种无法替代的依赖。她无计唤回任何一个从前的黄昏,她也无计留住任何一个现在的黄昏。这还是令她感到有些慌,慌得她常常要扶着门,才能保持站得还算直的姿势。门上,各种裂痕交错成一种抹不去的沧桑,像在呼应她脸上的同样纵横交错的皱纹。渐渐地,她不慌了,她无比从容进门或是出门或是坐在门边,用眼里心里的另一种黄昏对抗她生命里剩下的每一个时间意义上的黄昏。

别问我她是谁——还是不要打扰一个正在与黄昏融在一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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