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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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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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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润河

黎采

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一座小城里——因了广润河,建始县城才美得那么清新又灵动。

也许,你不会对广润河一见钟情。但你若是走近广润河,你就会发现,有些美,第一眼看起来或许很平常,但越看越美。

广润——既指河面宽广,又指河润泽万物,福泽万生,是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建始知县袁景晖所命名。广润二字,寄寓了一百多年前一个人对一条河朴素而美好的希望。此前,这条河被称为大河、县前河,发源于海拔1740米的重庆市奉节县兴隆乡永安村四十二坝十里沟,一路蜿蜒前行,越过层峦叠嶂,穿过建始县城,最后在景阳镇汇入清江,长40余千米。广润河,是这条河流经城区段的名称。

我与广润河相识已有二十多年了。初见广润河,是我从乡下来县城读书,也是我第一次进城。学校建在广润河边不远处,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就可看见广润河。要承认,那时的我,对广润河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我在县城工作,算是再次靠近了广润河。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一走到广润河边,我的脚步就不由得慢下来……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竟对广润河产生了怎么也挥不去的依恋情丝。

很多时候,我想摆脱闹市里无休无止的喧嚣或是摆脱那个慌乱又迷茫的自己,我就来到广润河畔,慢慢地行走。广润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能不动声色地抚慰我。

这个冬日的午后,我又来到广润河畔。

我的双脚,再一次踏上沿河而建的走廊。

我的双眸,再一次把这条河深情凝望。

绿。冬天的广润河水,就那么安然又热烈地绿着。

那绿,有不可解读的疏离感。尤其那些平缓处的河水,不慌不忙地酝酿更纯粹的绿,好像进入一种禅定的境界。要是丢个小石子进去,一定会溅出一首好看得不得了的诗。

那绿,还有无法定义的飘逸感。那些流经非平缓处的河水,与那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一起,演绎出千姿百态扑朔迷离的绿,好像不妩媚到极致不痛快。

那绿,甚至还带点地老天荒般的神圣感。每一个冬天,广润河就那样绿着,就像天空就那样空着。那绿,不动声色地散发着一种原始而永恒的力量。

谁的眼睛与心灵,又能拒绝一河冬水的绿呢。反正我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更准确地说,我是对广润河百看不厌。不管是一河春水,一河夏水,还是一河秋水。对我来说,广润河总是具有微妙又强烈的吸引力。一年四季,广润河大部分时间都绿着。春天里,河水绿得恰似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映着满城春色。夏天里,河水绿得就像一个活力四射的女子,闪着璀璨波光。当然,广润河在夏天也有不绿的时候。比如2020年盛夏,百年一遇的暴雨袭击建始县城,转眼间,河水暴涨且变得浑浊,咆哮着,嘶吼着,横冲直撞,肆意撒野,简直跟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似的,好像要毁掉所到之处的一切!不是好像,硬是真真实实地进行了一场空前的破坏和损毁——河水冲垮了多处走廊,冲走了河边的一些车辆,冲进河边不少民房里!另据《建始县志》(1983年版)记载,河水多次漫淹县城部分区域,冲毁老城区连接南北两岸的大桥以及民房。或许,越是平常看起来柔的事物,比如水,越是潜藏着不可估量的能量,一旦爆发,便会展现出惊人的杀伤力!广润河,带给县城的百姓不少伤痛,但也始终润泽着一城人。广润河偶尔在夏天里“变个脸”,等缓过神来,依然绿如初,依然是温婉灵动的模样,依然叫人看一眼就沦陷。秋天里,河水绿得宛如一个娴静聪慧的女子,淡看云卷云舒。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我更喜欢冬天里广润河水的绿。那绿,仿佛与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形成奇怪的呼应。或者说,那绿,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抵达我的内心深处。

而我的目光,也试图抵达那绿的深处。

那里有什么呢?有被浸润了千年万年或是更长时间的泥土、石头、沙子,有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或是无忧无虑地做着美梦的鱼儿、虾儿、虫儿,有一些正在静静萌芽或的随水波轻轻摇动的水草以及飘落于水中的花瓣、落叶、枯枝等……;还有河水掩于绿色之下的种种故事,有河水藏在时间里的无数密码,有河水隐在尘世里的万千思绪。当然,远远不止这些。很多东西,我的目光是抵达不了的。穷尽一生也可能抵达不了。毕竟,广润河在这个世间存在的时间比我来到这个世间的时间要长,长到我一眼望不到头。我能看见的,只是广润河在时空里的很小的一部分。这就是一个人与一条河的距离。无法消除的距离。就算一个人把自己放进河水中,这个距离也不会减小半分。人在一条河面前,终究会看见自己的渺小以及人生的短暂。也正是因为距离,像我这样的人,才会一再被一条河深深地诱惑,才会陷在那谜一般的仿佛从远古“流”来的越看越神圣的绿里,无法自拔。

喜欢这样的无法自拔。

广润河,还有一个令我无法自拔的诱惑,那就是——水中的倒影。

天空,云朵,山峰,沿河而建的房子,跨河而建的桥,河边的树木,是广润河水里倒影的主要构成元素。一河绿水自城西蜿蜒至城东,映出关于一座小城的变幻莫测的倒影——这就是铺展在建始县城里的无可替代的巨幅画卷。随便截取一个小画面,都令人心醉神迷。可以是水彩画,可以是水彩画,也可以是油画,还可以是中国画。没有哪两秒的画意是一模一样的。也没有哪个画师能完整地捕捉到全部的画意。那画唯一不变的就是瞬息万变。没有风,水面如镜,水中的倒影一动不动,像极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童话世界。起风了,水面漾起波纹,水中的倒影魔幻般地漾起来,宛如一场繁华无边的梦。风停风起,倒影时静时动,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尤其叫人迷恋的,是河边那些房子的倒影。它们高高低低,挨挨挤挤,或新或旧。有的门开着,有的门关着,有的门半掩着。有的窗户敞开,有的窗户紧闭,有的窗户半掩着。有的阳台上空空如也,有的阳台上摆着一些盆栽,有的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有的院子里种着青菜、小葱、大蒜,营造出一种生机盎然的气息。有的院子里栽着各种各样的花,渲染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绚烂。有的院子里横斜着三两棵桔子树、柚子树或是一两株桃树、梨树,烘托出一种朴素恬淡的氛围。有的院子里则显出破败的迹象,可能是主人很久没住了或是搬走了,空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荒凉。一座一座房子,安然地立于河边,书写悠悠岁月里的人间烟火的气息与风情。它们的倒影,同样安然地映在河水中。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喧嚣。没有尘埃。没有新旧。没有悲欢。只有曼妙的轮廓、线条以及色彩。一切都融在柔软、迷离、轻盈而浪漫的氛围里,不增不减,不来不去。或许,这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想到抵达的某种世界。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每一座房子都充满故事性。每一座房子的倒影同样充满故事性。各种故事在广润河边不断发生又陆续结束。各种故事在广润河水里荡漾、交织、碰撞、沉淀。河面就像一条分界线,把每一个故事用两种方式来表达——线上写实,线下写意。河水好哇,河水最擅长的就是写意了,而且不会泄露任何故事的丝毫情节,也不会修改任何故事的走向,河水像一个胸怀如时间一般阔大的且缄默又慈悲的智者,任所有故事映在其中保持原样,却又不任谁都打捞不出原样。呵,不要轻易看河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河水拽进去,恍恍惚惚地陷在一些看不清也猜不透的似曾相识的故事片段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索性不进不退。我反正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迷茫的。哪怕这会令我发很长时间的呆。人这一生,能心无杂念地完完全全地处于发呆状态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所以,发呆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况且,发呆的过程,着实美妙得很呢。

放任自己发呆。

那个呆呆的我,恍若看见许多年前广润河边的房子。是些什么房子呢?吊脚楼,土墙瓦房,石墙瓦房,还是茅草屋、石板屋?……那些房子该是怎样的古朴优雅,它们映在河水里的倒影又该是怎样的风姿绰约。那些房子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在他们眼里,广润河是个怎样的所在。那些厚重的木门里,出入过怎样俊秀的面孔;那些精巧的木窗里,定格过怎样曼妙的身影;那些落满花瓣或是尘埃的院子里,飞出过怎样动情的歌声,又隐匿过怎样低沉的叹息;那些青瓦起伏的屋顶上,飘出过怎样妖娆的炊烟,又接住过怎样洁白的雪花;……时光如水一般流过,那些或简陋或精致或气派或小巧的房子,那些活得有声有色或是活得无声无息的人,不可避免地慢慢地消失于河边,消失于人间。也曾无限风华,也曾用力活过,终究化为时空里的一粒尘埃。那些远去的时光里,广润河边的房子肯定不像现在这般密集,想来应是稀稀疏疏的吧。它们点缀在河边,就像是中国山水画里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半隐半现于山水间的房子。它们曾经在广润河里投下多美的倒影呢,河水不言。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一切仿佛已然了无痕迹。只有广润河上空无尽的苍穹,像一种永恒的陪伴。只有广润河自己日夜不停地奔流,奔流,仿佛在替某些逝去的事物不知疲倦地奔流。仿佛只有奔流才能留住某些事物。也才能掩住某些事物。

讲真,我打心底里有几分羡慕住在广润河边那些房子里的人。白天,他们推窗即见广润河水潺潺流淌,低头则见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夜晚,他们抬脚就能合上一河流水的节奏,倦了就枕着河水的私语进入梦乡。他们可以将思绪交付河水,流到不知尽头的远方。他们可以听河水叩动心扉,叩响一支支隐秘而赤诚的心曲。而且,他们也是广润河画卷里若隐若现的存在,岂不妙哉!而他们的倒影,或许比他们自己更懂他们,这一点,他们可能并不在意。

此刻,水中也有我的倒影呢——它扭曲、变形,丑模丑样地在水波里飘飘摇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它陌生得像一抹以灰为主的没有情感也没有温度的色彩——也不陌生,水中的倒影,就是那个抽象的我——抽象也是可以有形状有色彩的——这么一想,我竟对自己的倒影产生了较为强烈的好奇心——我试图解读我自己,却又找不到解读的入口——我盯着我的倒影,暂时忘记了我的肉身。我仿佛化为一滴河水,不再有任何烦忧,也不再有丝毫牵挂,只悠然地向前奔流,奔流!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我是我,我不是我。

每一个靠近广润河的人,河水中都映着其独一无二的倒影。

不是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倒影。老实说,我挺羡慕那些不关心自己倒影的人。

我能确定,在河边垂钓那几个老伯,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自己的倒影。一共有三个,都是六七十岁的样子。他们倚着栏杆,每人脚边放一个装了少量水的胶桶,手里紧握着细长的钓鱼竿,一动不动。他们戴着遮阳帽,遮住了自己的表情。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影子投在深棕色的走廊上,被不时路过的人踩了又踩。他们另一种影子——倒影,在河水里似静还动,就像和河水完全融在一起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为钓,还是为鱼。或许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钓还是为鱼。他们把手一挥,潇洒地甩出鱼钩,也就把一个“我”附在在鱼线上,专注地等待“鱼”来上钩。他们的另一个“我”在倒影里,悠然地逃离了他们想要逃离的东西。鱼儿上不上钩,没那么重要——至少在我这个旁观者眼里是这样——钓着,是活着的一种姿势。一些鱼儿正游在他们的倒影处,把他们的倒影弄得有些凌乱,他们也不理会。当然,总有一些鱼儿经不住饵的诱惑,一咬就上了钩,糊里糊涂地令自己的鱼生走向终结。刚刚,那位个子较矮的老伯有收获了——伴随一簇水花的飞溅和一条鱼线快速划出的流畅弧线,一尾小草鱼跃出水面,以痛苦的姿势与广润河作了最后的告别。老伯不紧不慢地取下鱼儿,放进桶中,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喜悦,被一缕阳光照亮。他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随即在鱼钩上挂上新的诱饵,再用双手握鱼竿,甩出鱼钩,伴随着一圈圈涟漪,鱼钩落入河水中,开始诱惑新的鱼儿。另外两位老伯依然一动不动。没有鱼上钩,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能钓到几条鱼,何时钓到,对于每个钓者来说,都是未知的。广润河见过太多的钓者,广润河给每个钓者的答案都不一样。

还有在河边走廊上翩翩起舞的那个老奶奶。她可能不仅不关心自己的倒影,也不关心别的事物的倒影。她完全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她穿着一袭红蓝相间的丝质长裙,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精致的结。她右手拿一把红色的娟布扇子。她将手机放在支架上点开摄像功能录制视频,接着打开音箱播放一支节奏明快的曲子。她随着音乐,旁若无人地跳着舞。她的舞姿是那般优美,她的裙摆在空气里款款地飘动,她的绢扇在空气里划出柔美的线条。她约摸七十多岁吧,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一样轻盈飘逸。她的眼睛里闪着温和而明亮的光。她没有发现我这个不远处的观众。我也没急于走近她。她就是广润河边一道别样美丽的风景。河水里,闪烁着她倾情跳舞的倒影。也闪烁一个生命舞动起来的光芒。

音乐停,她停止了跳舞,走到手机前查看视频效果。我走近,她看见了我,莞尔一笑,我也笑了,跟她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家就在河边不远处。她自学跳舞四五年了,以前在自家院子里跳,自从三年前河边修了走廊后,她常来河边走廊上跳舞。她对刚刚拍摄的视频不是很满意,觉得那个连续旋转的动作不够美。她要再跳一次,再拍一次视频,然后发抖音呢!她的抖音号,粉丝不少呢!就这样,她打开音箱,拿起扇子,再一次跳起了舞。这一次,她更投入,就像一团火焰般在广润河跳跃,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她拍照。待她跳完后,我将我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她看着照片里那个跳舞的自己,笑得很灿烂。广润河容纳得下任何一种笑容,也容纳得下任何一种哭泣、抽噎或者叹息。

我不能确定的是,正在广润河上空翩翩飞舞的白鹭是否会留意它们在河水里的倒影。一共有十来只吧。它们忽而贴着水面缓缓飞行,像要把一些絮语悄悄地说与河水听;忽而箭一般地飞向天空,洁白的身影划过一道道好看的线条,提示“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情画意。它们的倒影,宛若一朵朵小巧的白云,悠悠然飘来飘去。它们有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倒影,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将飞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它们好像也迷恋广润河呢,时不时地停在浅水区的河滩上,好像要在河边安家似的。有一只恰巧停在水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它低着头,根本就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楚楚动人的模样呵!它的倒影,在水中荡漾。它在想什么呢。它可能什么也没想。但我想到一个词——温柔。没错,就是温柔。河水像要给白鹭温柔的抚慰。白鹭像在温柔地对着河水表达着什么。我看着,我的心里也不由得生出温柔。不,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还在恍惚呢,白鹭就往广润河上游飞去了。很快,它们的倩影就变成几个白点,融入山水间。而白鹭刚刚亲近的河水,从容依旧。仿佛白鹭根本没来过。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了无痕迹。

我竟有点怅然若失。是的,我身体里某些沉睡了许久的东西,被一群白鹭和广润河的缠绵给唤醒了,还失控地随白鹭飞走了。也没有关系。我相信,有缘的话,我一定会再次在广润河遇见那群白鹭。

继续往前走。在广润河边走着,就好。没有哪两次在广润河见到的景象是一模一样。也没有哪两次与广润河相见的我是一模一样的。广润河在属于她的命运里奔流着。我在属于我的命运里行走着。终有一天,我将从广润河边消失,而广润河将继续奔流。

大概,见一条河,也就是见一部分自己吧。

我对广润河笑笑。广润河也不理我,只是像从前无数个瞬间一样,闪着粼粼波光,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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