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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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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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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放

飞升。飞升。飞升!

绽放!

——一束烟花,在夜空里梦一般地绽放!

绚烂。太绚烂!像一个春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打开。像一个盛世轰隆隆地降临。

除夕夜,我站在村庄一角,任烟花在我眼眸里一再缤纷闪耀。

我以为,我不会为烟花而心动了。但很显然,烟花一瞬间就击中的我的心。更重要的是,我发现,烟花有一种无可替代的魔力,愣是没商量地把我变得像个小孩子——“哇”——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发出完全出自内心的欢呼——这把跟在我身边的小花猫给吓得一溜烟地跑掉了,我也懒得管——我终于重新感受到久违的简单的快乐和美好——仿佛每一束烟花的绽放,都是我的绽放——我那么轻盈飘逸,那么义无反顾——我拼尽全力,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纵情绽放,绽放出我生命里潜藏的魔幻形状与瑰丽色彩。

美!

瞬间的美,惊心动魄。

留不住任何一个瞬间的美。

越是留不住,越觉得美。

不必叹息。绽放过就好。美,真实地存在过就好。瞬间即永恒。

绽放,无处不在。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夜,无数的烟花在绽放。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在随着烟花悄然绽放。或者说,无数的烟花在替无数的人绽放。没有哪两种绽放是一模一样的。每一种绽放都带点率真而神秘的特质。绽放与绽放碰撞,重叠,交织。绽放簇拥着绽放。绽放映照着绽放。绽放呼应着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绽放……所有的绽放,构成一道独具东方韵味的浩瀚而璀璨的风景!

当然,除了烟花在绽放,还有更多的事物在绽放。

比如,村东头那棵身材曼妙得不像话的梅花正在无声无息地绽放。在梅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年的概念吧,有的只是依着时间的节奏,绽放出自己最美的样子。而且,梅花什么都不用做,就俘虏了像我这样习惯了静默的人的心——我藏在某朵梅花里,暗香盈动,安然若梦——我的心语,梅花知道就好——我不需要别人解读,也不担心梅花泄漏半个字——这其实也算是我在隐隐地绽放吧,与全世界无关——我只是我自己,我就是一个世界。还有那些远远近近的山野间的不知名的花儿,同样掩在夜色里,不慌不忙地从容自在地绽放,像遗世而独立的佳人——比起那些处在繁华之地的万众瞩目的绽放,我更喜欢这般远离喧嚣、与世无争的绽放——或许,这更接近绽放的内核。喜欢归喜欢。我也知道,哪怕我可以插一枝梅花在房里,也可以向一朵知名或是不知名的花儿微笑,我还是不能彻底地进入任何灿然绽放的花儿的心里,也没有本事解读花儿永不露出破绽的心思。但花可以毫不费力绽放在我的心里,把我的心弄出层层风浪或者圈圈涟漪。

又比如,今夜,飘在某个村庄里的雪花,是另一种绽放。那是来自苍穹的花朵,有不可解读的纯洁与神圣。雪花一朵一朵绽放,飘落,村庄一点一点变白。村庄仿佛也在绽放。不,村庄真真切切在绽放。村庄的绽放,始终不动声色,从春到冬又从春到冬。村庄绽放着,仿佛不知疲倦。村庄绽放着,仿佛无可奈何。村庄年轻又古老。村庄天真又沉静。只有雪花,才能让村庄绽放出纯美如初又宛若童话的模样。雪花落在谁家新贴的窗花上,窗花红,雪花白。人间的红,天上的白。极致的清新与浪漫。白,迅疾融在红里。红,悄然接纳了白。天上人间,就这样交换了一串陡峭、锋利又温婉、空灵的词语。这些词语,落在谁在心上,就澄澈了谁的心灵,化成一首不染尘埃的小诗或是一篇免去雕饰的散文。

记得去年除夕夜,这个村庄就下了一场雪。我倚在窗前,看漫天的雪花与熟悉的村庄共同演绎一种盛大的关于“年”绽放。铺天盖地的热闹在绽放。浓浓淡淡的喜悦在绽放。各种各样的期待在绽放。一些绽放随着雪花飘摇在风中,一些绽放被雪花点染得晶莹剔透,一些绽放乘着雪花抵达之前从未抵达的地方。我就置身于这“绽放”之中,可我觉得,我离这“绽放”很远,很远,远到令我感到虚无。我天生不爱热闹。而且,我早已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我与这“绽放”格格不入。也无所谓,那些“绽放”是别人的,我也有我的“绽放”,我一点也不孤独——我知道,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就算不说一个字,一定有一个人与我心相知,——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悄然绽放出美得不可思议的花——我很确定,我心里绽放的那些花,只需一个人看见就够了。也许,这世间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一个人始终看得见你的每一次绽放,并默默守护你的绽放。是的,今年的除夕夜,我亦静静地任自己绽放属于我自己的绽放——我默念一个名字——那就是最美的诗——我笑了——不需要什么来证明我的笑有多么温柔——如果说我有什么奢求的话,那就是在余生不要失去这样的绽放。可我用什么去维持这样的绽放?用一个悲观者残存的勇气,用一个看淡了一切的人最后的炽热。

绽放,无时不有。

总能不断地遇见绽放。

想起小时候,我常常在村庄里一边闲逛,一边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顺便还做着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又漫无边际的梦。我穿行在一条条弯弯的乡间小路上,像风一样自由。有什么能牵住我的脚步呢?绽放。那些出没在村庄里的各种花的放肆绽放。一树横斜的桃花。一树挺拔的梨花。一树淡雅的桐籽花。一树热烈的石榴花。一篷倾泻的刺花。一根摇曳的映山红。一片怒放的油菜花。一排清丽的槐花。一块恬淡的洋芋花。一丛娇艳的牡丹花。一枝端庄的玉兰花。一池洁白的荷花。一丛火红的彼岸花。一簇浅黄的野菊花。一抹淡紫的芫花。……在村庄里,花们依着时令接连绽放这件事,就像风总是吹来吹去一样平常。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沦陷在一场一场活色生香的绽放里,无法自拔,神魂颠倒。花影绰绰,花香弥漫,深呼吸,仿佛空气也在绽放着一些看不见的花。时间停住了吧?连时间仿佛都在绽放。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面对花绽出真诚的笑容。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笑容。绽放这件小事,那个年少的我,轻而易举就做到了。我时而如桃花一样绽放,时而如梨花一样绽放,时而轰轰烈烈地绽放,时而静静悄悄地绽放,时而迎着阳光绽放,时而顶着黑夜绽放……我绽放着,我活着。我向每一朵花学习绽放。每一朵花都无私传授我绽放的秘诀。吹过我的风,也吹过我身边的花。风可以作证,曾经那个年少的我的绽放,一点也不逊色于花的绽放。

只是,那个年少的我,怎么都不明白村庄里那些中年或是老年的人总是来去匆匆,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任何花绽放或是不绽放,也不会为某朵花停下去往田间或是山上忙活的脚步,更不会对着花发发呆或是微微笑。他们的身影,总是在花间出没。他们的视线,总是忽略远远近近的花。他们面对所有花的绽放,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冷静。冷静得叫我不敢相信,更无法理解。我甚至想喊一喊他们——停下来,看一看花的绽放(或者说绽放的花)吧——当然,我终究没有喊出声。他们的冷静就像一层遗失了破解之法的结界,我喊得再大声也是没有用的。我感到莫名的惋惜。我不知道我是为他们一再与花的绽放擦肩而过却无动于衷而惋惜,还是为绽放得如梦如幻的花一再被无视而惋惜。当然,花从来都不是为人绽放,人看不看花,花照样绽放得风情万种。人往往缺少的就是花的这股子“活出本我”的绽放劲儿。有点奇怪。偏偏就是村庄里那些丝毫不关心花绽放的农人扛着锄头、提着竹筐、挑着水桶或是背着背篓、赶着牛羊悠悠然走过花前,却与花构成一道无比协调无限美好的风景。或许,疏离是另一种靠近。能真正地靠近花的绽放。或者说,正是由于人与花相互不在意,反而靠得更近。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些人与花的画面,还是不由得产生一种无法比拟的情感。我只能说,那些画面散发的东西,总能打动我。更准确地说,是我的素心,总是被那样的画面所感动。我眼眸里泛起的水色,是我真挚的赞美。

那个年少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也会变成村庄里那些漠然地经过花的人的样子。记不清是从何时起,我不再为遇见花而欢欣,也不再为花而停下脚步。我一次又一次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经过这样那样的花前。有一个我,像个局外人一样,也没能喊住另一个我停下来,为绽放而停下来。哪怕停一秒也好。有点讽刺。我终于活成了我不想要的样子。不仅如此,我竟然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地面对花的绽放。就像当年我搞不懂村庄里那些人一样。我唯一搞懂的,就是时间从来不缺少绽放,而一个人终将在时间里不断地丧失对绽放的兴趣,从而不断地失去绽放。这让我慌乱得不知所措。我分明感到,我变得越来越沉重。我试着抖落一些东西。但我还是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花了。我甚至害怕遇见花。不是别的,就是害怕。那样始终充满生命活力的绽放令我感到羞愧。而我的状态,竟然成了那种绽放的反义词。我不敢把慌乱又空洞的目光递到花上去。尽管花根本不会因为像我这样的人的目光而发生任何改变。那个看起来风轻云淡地若无其事地路过花前的我,正在不可阻止地枯萎,加速枯萎。我无力抗拒。我无声的叹息,飘散在风里,风也无能为力。

没有什么会一直绽放。属于一朵花的绽放时间,是有限的。属于一个人的绽放时间,也是有限的。花绽放过,还可以再绽放。人绽放过,就不一定还能再绽放了。讲真,确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是羡慕花的。我甚至想象过,如果有来世,我就做一朵花吧,绽放在山野间,无进无退,无思无虑,无悲无喜。

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消解的。慢慢地,我接受了自己跟绽放离得越来越远的事实。我也不再害怕面对任何一种绽放。

很多时候,我回到故乡这个村庄,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看花。当然,仅仅只是“像”。只有陪伴我长大的融进我生命里的村庄,才能勾起我记忆深处那些关于绽放的美好片段。

我像小时候一样,独自在村庄里漫步。那些花,蓬蓬勃勃地绽放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我看着,总是产生一种也清晰也朦胧的错觉——仿佛就是我记忆里的那些花啊——那形态,那颜色,那风姿,那神韵,根本就是我记住的那些花复活了嘛——可是,怎么又那般陌生。花们从来都带有一种魔力,不由分说就把人弄得恍恍然。每一朵新鲜的花,也天真烂漫,也深邃神秘。那绽放的风姿与神态,好像跟几十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跟几千年应该也没什么不同吧。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看见了眼前的花的绽放,还是看见了那些远去的花的绽放。也没有关系。看见绽放就好。管它是真实还是虚幻。多少真实,都将成为虚幻。多少虚幻里,藏着被忽视的真实。有些妙,就存在于真实与虚幻之间。

我在村庄走着,看着。我在与花叙旧。当然,叙旧是我单方面的,没有半朵花在意我这个呆子的无声的继继续续的讲述。而且,那些花对于我这个早已远离了村庄的我,像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的意味呢。不怪花们,是我一不小心走出了村庄,再也走不回来了。这令我更想靠近。我在试着重新靠近每一种花的绽放。只是,我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真正靠近任何一种花的绽放。但这是个有意思的过程。只需一朵绽放的花,就能清除我身体里的尘嚣,令我获得一种宁静。纯粹的宁静。对我来说,这甚至像一种救赎。

不是所有的绽放,都像烟花那般耀眼,都如花朵一样夺目。后来,我发现,当我不再执着于关注自己绽放或不绽放时,我获得了一种有趣的能力——那就是我看见了更多的绽放。

比如,我在一丛枯萎的但依然保持挺拔姿势的绣球花前,看见一种倔强傲然的绽放;我在一根顶着白雪的枯草上,看见了一种超越生死的绽放;我在一面布满裂痕的旧木门上,看见一种历经沧桑的绽放;我在一座长满青苔的古桥上,看见一种穿越时空的绽放;我在一片收割后的稻田里,看见一种生生不息的绽放;我在一棵落叶纷飞的银杏树下,看见了一种极致浪漫的绽放;我在一棵被砍得只剩下一截子树干上萌出的几片嫩叶上,看见了一种绝不妥协的绽放;我在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溪边,看见一种自在超然的绽放;我在一堆木柴跳跃的火焰里,看见了一种奋不顾身地绽放;我在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下,看见一种平淡温软的绽放;我在一颗顶着阳光奔跑的露珠旁,看见了一种通透丰盈的绽放;我在一抹划过天际的鸟影中,看见了一种自由潇然的绽放;我在一只低头咀嚼斜阳的牛的侧影上,看见了一种闲适安然的绽放;我在一抹朝霞弥漫的辉光里,看见了一种恍若来自远古的绽放;……万物都在绽放。万物因绽放而可爱。

还比如,我在一个靠着墙根静静地晒太阳的老婆婆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弥漫禅意的绽放;我在一个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孩子忧伤却也澄澈的眼眸里闪现的光里,看见了一种充满希望的绽放……我还在一缕清幽的笛声中,听见了一种惆怅的绽放;在一串悠扬的歌声里,听见了一种快乐的绽放……并不奇怪,有些绽放,听起来更动人。

这是一个绽放着的世间。因了绽放,这个阔大的世间,才满溢生机。

人,来这世间一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需要放出身体里潜藏的十万个美丽的因子,不管不顾地绽放。那样的绽放,是光亮,是力量,是生命在时间里美过的痕迹。将留在时间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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