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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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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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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有风雪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寒风漫过窗。

窗内,一张布满划痕与裂痕的木方桌上,一张张白纸借着寒风那无比魔性的力量,如雪花一般,翩翩然飘了起来。寒风好像挺喜欢这个游戏,又狠狠地加了把劲,在一间仅有一张旧木桌一把旧木椅和一个简易书架的的书房里放肆地制造出一种不一样的浪漫。

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浪漫。

他一进书房,就慌乱地伸手去抓飘飞的白纸。抓住一张,放回桌上,用书压住。再抓住一张,再放回桌上,再用书压住。他手忙脚乱,动作着实有些滑稽,弄得寒风都不好意思继续作乱了。风停,他还没来及去抓的那几张白纸款款地飘落于地,像一首乐曲优雅而别致的结尾,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抖落些许尘埃,依然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用书压住。

总算把所有飘飞的白纸全部“捉拿”到原来放的地方,他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暗含那么一点胜利意味的笑,然后走到窗前伸出左手,伴随着“咣”的一声,果断地把窗户给关严实了——哼,寒风再也莫想来捣乱——他舒了一口气,同时用略带那么一丝丝怨恨的眼神瞥了一眼窗外。明净的玻璃窗,在他身后映出一幅瑞雪纷飞的图画。但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心爱的刚刚飘起来又落下来的白纸是否完好无损。他仔细地察看白纸,还好,依然是飘飞之前的样子。至少看起来没啥变化。就像寒风没有来过,白纸一直在原地未动,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等待他在纸上写些什么。而他,也的确不会辜负白纸的等待。他要在那些白纸上写写写,写诗词、写散文、写小小说等等。

在白纸上写,是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他就喜欢在白纸上写。写之前,他通常在白纸上用直尺和圆珠笔划出或长或短的线条或大大小小的方格,然后分类放在书架上和木桌上,以便于随时选用。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非要自己动手把一张张白纸划线条或方格了再写。商店里多的是各种有线条和方格的纸呀本子呀,买回来用多方便呀。可他就是“视而不见”,不为所动,偏偏要自己动手在白纸上划线条和方格。可能只有他自己清楚缘由,但他从来不解释。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也没有必要非得说出个原因。就像有的人生来就莫名地喜欢天空和大海一样,而有的人骨子里就偏爱荒原、旷野和雪。就是因为说不清楚原因,才是真的喜欢。

需要说明的是,他没有将买回的所有白纸都划上线条或方格,而是保留了一部分是绝对的空白。这种的,通常是在他的灵感爆发或是忽然悟到什么时,任他随性地写、畅快地写、忘我地写。刚才那些飘起来的白纸,就是这种。

总之,他要么不写,要写一定得写在白纸上。

书架上,摆着一叠叠他写过的白纸。散文一叠,小小说一叠,诗词一叠。其中,以诗词那一叠为最厚。近十余年来,他愣是被诗词给迷得近乎痴狂了。一天到晚,不是在读关于诗词的书,就是在构思诗或词。吃饭时,他突然放下碗筷,不用怀疑,他一定是“茅塞顿开”,十万火急地去书房接着写某首未完成的诗或词了。待他再回到饭桌,脸上一定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欢欣,甚至还有那么明显的洋洋得意。这种时候,若是旁人说,把您写的新作念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他的脸上立即绽出一朵花来,伴随着这朵花的,还有他不失礼貌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响彻整个院子的哈哈大笑。笑过后,他更没心思吃饭了,定会站在饭桌旁,一本正经地念起他的“得意之作”。他有时用方言念,听起来怪怪的;有时用他那声调不准、前后鼻音不分、抑扬顿措转折得有点夸张的普通话念,听起来更怪。大伙儿听着,笑着,待他念完,发自内心地或是随口夸上几句,“害”得他的喜悦硬是无处安放!

还是回到白纸上来。

书架上那一叠叠白纸上,有些字是红色的,有些字是黑色的,有些字是蓝色的。不管是哪种颜色的字,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每一笔都在白纸上留下苍劲有力的印痕——每一个字,更像是刻出来的,再锋利一点就要划破纸背。好像跟白纸有仇!又好像跟自己有仇!

此刻,他坐在木椅上,挺直了身子,先把一张白纸在木桌上轻轻地摊开,再拿起一支黑色的水芯笔,正式进入最新一次的写。他皱了一下眉头——唉,再也不是几分钟之前那种感觉了,该怎样下笔呢!

在他进书房前,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在沉浸式地构思呢。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眯缝着眼,一会儿两眼放光,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双手搓来搓去。一朵朵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衣服上,与他纷纷的思绪纠缠不清。一缕缕寒风吹过他,将他好不容易捋顺的思绪又弄得零乱。他的老伴喊他进屋烤火,他没听见,继续摇头晃脑地在风雪中走来走去。老伴摇了摇头,进厨房做饭去了。这种时候,不要说是有人叫他,就是天上忽地打个炸雷,他也不一定能从自己的世界“醒”过来或是“跳”出来。

显然,他是在某个瞬间有了强烈的或是清晰的灵感,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书房,打算把那些若即若离忽明忽暗或浓或淡的感觉完完整整地写下来。可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一些本来就稍纵即逝的感觉早已从他的脑子里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又不能找寒风算账!他又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到刚刚过去的那一截子时光里去!他的懊恼,比漫天的雪花还要多!他的左手摁着白纸的一角,右手把笔握得更紧了,好像要把丢失的灵感拽回来,又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丢失的灵感。终于,那支被他握了好几分钟的笔,开始动了,那如雪花一样白的纸上,渐次出现一个个从不因任何外在原因而改变其独特风格的字:江城子……

窗外,雪花依然飘着,寒风依旧吹着。风与雪,将他所在的这个宁静的村庄晕染成一幅静穆超然的水墨画,也书写成一首素雅飘逸的田园诗。他的小院,是这诗画里素朴也别致的笔触——一座两层的平房,平房东侧接两间厢房,墙角里随意摆放着一些农具,场坝里摆放着一盆盆大大小小的花草,场坝一侧有一条宽敞的路,路边也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农家小院,不过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居所,不过是他做过许多梦也叹过许多气的地方。花草是他的老伴种的。多少个春去秋来,他就在这小院里看书、写作,她就在小院内外种植花草,也简约,也丰盈,也潇然,也自在。他不知道她到底种了多少种花草,她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首诗词。他看着她在花草间漫步就感到安然。她看到在书房里读读写写同样感到安然。尽管他从没说过她种的花草好看,她也从未说过他写的诗词好或不好。

窗内,他继续写着,无关风雪,也关风雪。其实,那风雪,从来都是另一种火焰,不动声色地点燃了他心底里一些久违的东西,令他再一次遏制不住想写的冲动。当然,他的心底里,也确有另一场风雪,时而猛烈,时而平和,这风雪早已从他的心底蔓延到他的七经八脉。这风雪过于猛烈,时不时地,还从他的眼神里漫出来,从他的呼吸里飘出来,从他的皱纹里掉出来。所以,他常常感到冷。不仅冷,他还觉得自己比一片雪花还要轻,比一片雪花还要重;比一冬的寒风还要清醒,比一冬的寒风还要迷惘。这样的他,无时无刻不带点风雪的意味。

这样的他,和那些白如雪的纸也的确很相配。那雪白的纸,简直完美地对应他生命里的雪以及白。那白纸上暗藏的风,他也一定是看得见听得见——多像他身体里的风呀,刮起来就控制不住——他拼命地摁住,才不至于让外人眼里的他是个摇摇晃晃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风雪钻进他的生命里,怎样地侵蚀着他,怎样地让他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温暖与从容。



他生命里的风雪,到来得有些早。

早到在他只有四五岁时。

他记得,那一年冬天,家里遭遇一场变故,一家人住进了茅草屋里。他害怕,他哭闹,他要回到原来的房子里去。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他不明白家里的大人为何整日里愁眉不展。风雪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刮进茅草屋,刮进他幼小的心灵。他无力抗拒,更无法逃避。

生活再苦,若是一家人不离不弃,倒也还是有幸福感。但这仅剩的幸福感,在住进茅草屋后不久,他也失去了。一场更寒冷更巨大的风雪,还是刮向了他——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离婚了。他的母亲性格懦弱,实在招架不住娘家人和一些旁人“好心的高明的”的指点——跟着他的父亲没指望了,得趁早离婚。他的父亲深知自己的困窘,咽下了所有的苦涩,无奈地答应了离婚。仿佛就在转眼间,他就失去原本完整的幸福的家庭,失去了平静的美好的生活。他不懂他们家究竟是怎么了。他也不明白母亲为何离他而去。他的天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霾。他原本澄澈如清溪的双眸变得黯淡忧郁。他的童年,刚刚开始就被结束了。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开心地笑了。哪怕他的父亲和祖母比从前更疼爱他。哪怕阳光洒向整个大地时也洒向他。哪怕一到春天,村庄里依然花团锦簇,纯美如初。

一个渐渐与风雪融在一起的人,阳光、月光、春花或是秋月也都无能为力。

过了几年,他的父亲在这个叫做蔡家湾的小村庄里遇见了他的继母。继母也是个苦命的人,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因病相继去世,她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只身一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靠种几亩田维持生计。或许是因为都被命运狠狠地打击过,他们相互产生了好感。继母让他的父亲带着他的他的祖母来到这个小村庄,给了他们一个虽贫穷却温暖的新家。继母待她如亲生,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继母想方设法让他吃饱穿暖,自己宁愿经常挨饿受冻。继母很孝敬他的祖母,从不让他的祖母干重活。继母与他的父亲相处得很融洽。他内心里也知道继母的好,也对继母心怀感激,但他不能骗自己,他还是找不到那种记忆里那种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他甚至对于继母的关怀感到很不自在。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属于他的爱的能力正在不可遏制地减弱。一再减弱。是的,有些风雪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把他变得越来越冷,好像没有什么能融化他的冷。一个人冷到一定程度,谈爱太奢侈。

作为一个从外村来到这个村庄的少年,而且他又那么冷冰冰的,这就注定他不被这个村庄里其他的少年待见。他天生就是个敏感的人呢,他总是隐隐地觉察到村庄四处都埋伏着一些浓浓淡淡的敌意——他作出的回应就是冷冷地静默地对峙。但这并不能保证一直相安无事。他和这个村庄里好几个少年都打过架。打得鼻青脸肿的,衣服扯得稀烂,不分胜负。有一次,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合起伙来打他,还口无遮拦地说他是个从外村来的野娃娃,他心里那沉积得格外凌厉的冷瞬间就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这令他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打得那三个少年哭爹喊娘,落荒而逃。自此之后,这个村庄里再也没有哪个少年敢挑衅他,都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后来,那几个和他打架的人都和他成为好兄弟。不打不相识嘛。谁还没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谁叫他这人其实挺仗义,做事也实诚,而且读书成绩好着呢,怪招人喜欢的。

那个读书的少年的他,尽管冷得有些过分,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心里做着属于自己的梦。他就那么又冷意逼人又意气风发。村庄的小路上、树林里、清溪畔,都留下过他铿将有力的脚步、自信满满的笑容、坚定勇敢的眼神。他喜欢读书。只有读起书来,他才能镇住身心里的风雪,才能暂时忘记那些隐隐作痛的往事,才能恍惚地进入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简单也丰富的世界。只有读起书来,他才更像个少年的样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梦想具体是什么,反正他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田地,他想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有空闲时间去读书,去感受那些文字无可比拟的魅力。他微妙又强烈的心思,拂过他的山风知道,撞到他的树叶知道。那个他,是驱散了身心里一部分风雪的,是能让阳光、月光和星光都能直接照到他心里去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的梦想终究败给了现实。他因考试失利,没能读到心里向往已久的学校,不得不跟田地打起了交道。不然他能怎样呢。只能怪自己没用。只能把心里疯长的失意与落寞狠狠地压下去。只能迎向生命里依次到来的风雪。

什么农活他都干。他干农活是个急性子。两亩地的洋芋,他恨不得一个人只用两天就挖完;一亩地的苞谷苗,他去锄草,恨不得只用一个清晨就全部搞定。家人叫他慢点,他嘴里连连答应,转身又急匆匆地干这干那。他好像接受了现实,放弃了心里的梦想。他就是一个出色的农民呀。多少次,他在田间恍惚地抬起头,他甚至有点不认识那个在田间劳作的自己。

他还做过石匠。他给村庄里不少人家砌过石墙,以挣点小钱。作为石匠的他,曾参与修建一个大型水库。修建水库需要的石头,由他和工友们在水库附近的山坡上夜以继日地开采。有一天,山石发生大面积垮塌,他的好几个工友当场被滚落的乱石压死,有一个就压在他身上,他也受了重伤,住进医院,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总算捡回一条命。

他做过木匠。那些年,他常常顶着烈日或是迎面寒风,背着锯子、扯钻、刨子,斧子、等工具,去远远近近的村庄给这家那家做木桌、木箱、木门,木窗等。他最擅长的是做木椅,他做的木椅又好看又好坐。

他还自学了做篾器。他会编织竹框、竹背篓、竹簸箕等。他划篾的那个气势,就像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叫人佩服。他编起竹器来也是别有一种风范,他把一根根竹篾捏在手里,潇洒地甩过去甩过来,把一些飞扬的尘土弄得不知所措。不要以为他这么流畅的动作就能编织出精美的竹器,恰恰相反,他编织的篾器造型粗犷得很。

为了尽可能地多挣一点钱补贴家用,他把自己硬生生地逼成一个多面手。

他不知如何化解那些苦累与伤痛。于是,苦累与伤痛日复一日地沉积在他的身心里,变成源源不断的新的冷。渐渐地,冷在他的身心里凝成新的看不见的风雪。冷得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也不想认出自己。他想要的那个自己,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



他三十岁时,上天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鄂西山区,小学普遍缺教师,许多小学里都有不少民办教师(大多是初中毕业,在那时,算是乡村里有知识的人),教书育人的能力普遍较低。那一年,当地政府出台了相关政策,允许民办教师同初三学生一同参加升学考试,择优录取一部分进入县里的师范学校接受系统的学习,毕业后则成为有编制的教师。

正在一个宁静的小村里做民办教师的他,仿佛从漫天的浓雾里终于看到一丝希望的光亮。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了追逐梦想的火焰。他必须奋力拨开层层叠叠的浓雾,循着这难得的光亮,拼尽全力去修改人生的方向。他无比专注地投入到复习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心里那些风雪也能凝成另一种强劲的风暴,令他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动力。他如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

那个初秋的一天,他带着简陋的行李从村庄里出发去往县城里的学校。他一再回头,他欢喜又忧郁的目光,掠过整个村庄。村庄好像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看呢。村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草木、庄稼,仿佛都在向他点头,给他祝福。他很想笑一下,可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就那么又高兴又难过地往前走。他的父亲、继母、老婆和孩子站在家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村庄东头那条弯弯的路上。

他在民师班(专门为录取的民办教师开设的班)读了两年书。在学校里,他整个人仿佛重新回到了十七八岁的状态。他求知若渴,十分刻苦,出类拔萃。但就算是这样,他身心里那些未曾完全消散的风雪还是时不时地会令他感到无措。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更加刻苦地去学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总是一不小心就流露出来的冷,才能让他恍惚地试着逃离那个一路跌跌撞撞的早已疲惫又沧桑的自己。

两年后,他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镇上一所中学做教师。

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教育教学上。他当班主任,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方法。再顽皮的学生,遇到他,也不由得被他治得心服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步一步行进在他的期待里。不得不说,他多少会点读心术,能精准拿捏学生的心思,对症下“猛药”,去“顽疾”。他上语文课,从来没有学生打瞌睡,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讲起课来不仅妙语连珠,而且往往讲得眉飞色舞,没商量地把学生给深深地吸引住了,自然而然,该记住的就记住了,该明白的也明白了。当然,偶尔也有个别学生不知是借了谁的胆子,竟然在他的课上开小差或是搞小动作,明察秋毫的他也就没商量地进行提示,看看还有谁不长记性,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提示的方式可多呢,比如,一个压迫感超强的眼神逼过去,瞬间叫学生后背发凉;或是一根竹条抽在衣服上,疼痛感不强,威慑力十足;或是来一个突袭式的超大声点名,连教室里的空气都被震得抖几抖。

他算是个多少有点特立独行的教师。学生喜欢他,家长信任他,同事佩服他。他可以在同事和家长面前谈笑风生,也可以在学生面前始终是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只要一闲下来,他还是会感到风雪在他的身心里一如既往地涌动。他低估了那些风雪的顽固。或者说,他高估了自己遗忘的能力。而且,总有新的风雪扑面而来。尽管他也明白,不论是像从前一样做农民做木匠做石匠以维持生计,还是后来做教师,都是走在一种人生之路上,没有哪一种人生之路不会有风雪。他看着那个在风雪里苦苦挣扎的自己,连叹息都是无声的。

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搞不清哪个他才是真正的自己。有时候,他回到家里,根本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他回到家里,他就得直面生活的不易。他做教师所得到的微薄的工资,连维持一家人基本的生活开支都是不够的。生活总会时不时地叫人产生挫败感。

挫败感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的风雪。他他冷冷地对抗也好,不对抗也罢,那些风雪都不会自动消失。

在家时,他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一个干活的机器,挖田,锄草,施肥,收粮食,砍柴,挑水,推磨,样样他都干。他成为了教师,他依然是农民。他做教师,是以发自内心的热爱主动融入其中。他做农民,是因来自生活的压力被动进入“角色”。那个天不亮就跑到田间或是山上忙活的他,和村庄里那些同样干农活的人看起来没啥不一样,但那只是表象。他没有办法控制他的心被他的喜欢的事物牢牢地牵着。所以,他干农活时,身与心根本就是分裂的。

他隐在一块苞谷地里,手里在麻利地掰包谷,嘴里却在轻声地念着些什么,时快时慢,断断续续。苞谷被掰断的脆响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口中的声响。不要奇怪,他可能在吟诵某首古诗,也可能是他想到一些自觉很妙的句子,于是,他不知不觉地就念出来了。吹过苞谷林的风,把他念出来的那些词句吹得七零八落,他也不理会。风也不理会他,把一片苞谷林吹得呼呼作响,那节奏,和他脑海里翻卷的那些词句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和疯劲。

他背着一背篓洋芋走在乡间小路上,急匆匆地,也不怎么抬头。若是碰上村庄里的熟人跟他打招呼,他往往要过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夸张又略显尴尬的笑。也不要奇怪,有一个他正陷在那个虽异常孤独却又令他无限迷恋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以至于让那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他泄露出一丝慌乱。他踩过的那些路边的小草知道,他的脚步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他正扛着锄头等农具准备去田里,家门口来了人,隔老远就喊“我来找您写几副对联,我儿子(或我姑娘)要结婚哒”,他立马会把锄头往墙角一扔,春风满面地迎接来人,兴致勃勃在院子里或是堂屋里挥毫泼墨,来人看着他完成的一副副墨香四溢、喜气盈盈的对联,不由得连连叫好、道谢。他呢,开心得无以言表。这一点也不奇怪。比起拿锄头,他更适合拿笔。他只要一拿起笔,就把拿锄头的艰辛抖落了一些,他就可以暂时地做一做自己。当然,他本来就是个热心的人,他多年来都很乐意为远远近近的乡邻写对联。有时就在自家写,有时是到别人家去写。他在村庄里行走时,常常会看到自己写的对联贴在这家那家的大门上。有的是才贴上去不久的,色泽鲜艳,字迹清晰,就像那个精神抖擞的他。有的则是贴了一年或者两年的,被风吹日晒得褪了色,布满裂痕,就像那个沧桑破碎的他。

大部分时间里,他能掌控自己身心里的风雪。文质彬彬,儒雅谦和,是他留在大多数人心中的印象。但他也有失控的时候。并不需要一件多大的事,他才失控。他失控,常常只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每一次失控,他身心里那些风雪就会变得如刀剑一样,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离他越近,便会伤得越深。那个失控的他,哪里还有半点教师的样子,他平日时念的那些诗呀词呀仿佛一点也没能润泽他的心灵,消除他的冷漠,融解他的固执。那么多生硬的尖刻的无情的话语,他竟然毫不掩饰地一古脑儿地说出来。好像全世界就他过得最苦。好像就他的苦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关怀。他简直面目全非——他如果照一下镜子,一定会把自己的另一面看得一清二楚。他高一句低一句地声嘶力竭地任积蓄已久的风雪接连不断地化成一串接一串难听的话语。他的声音把一个农家小院弄得失去了原本的安详和温婉,把在院子外的树上唱歌的鸟儿不知吓跑了多少回。而且,那着实具有极强穿透力的声音从小院里飘出去,飘在村庄的上空,破坏了一个村庄内在的宁静的优雅,连村庄里的猫啊狗啊听到都不由得打一个冷颤。

他的家人呢,也是拿他没办法。他就是那么个分裂的人。他拼尽全力想要给家人好一点的生活,但他总是力不从心。他明明把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把他心里仅剩的不多的爱都给了家人,却偏偏不懂得怎样去表达。因为一些琐事,他和父亲吵架,和继母吵架,一次又一次,吵得很激烈,气得父亲和继母说他是个白读了书的冷血动物。他倒好,索性就像个冷血动物似的,在家里把冷进行到底。说了再多伤家人心的话,他也不道歉。父亲和继母后来也不跟他吵了,任由他一个人说个够,反正谁也无法改变他了。其实,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自己也痛苦着呢。他对几个孩子总是严厉得不近人情,动不动就大声斥责,孩子也觉得他像个怪人,不愿跟他亲近。他的老婆,算是懂他的人吧。因为懂,所以包容了他所有的坏脾气,尽量不与他争吵,还时常安慰他。村庄里的人,也习惯了他间歇性的失控。谁还没个脾气呢,谁还没个崩溃的时候。村庄里,又有哪个是完美的人呢。

不管他怎么分裂,他就是他。他只要一读书,一写东西,整个人都会静下来,他生命里那些走失的天真、简单、柔和甚至深情,就会神奇地倒退着,慢慢地回到他的心里,令他看起来显出一种无可比拟的稚拙和可爱。

鲁迅的书是他的最爱。每次去书店,他总会急切地找店员询问是否有他还没看过的鲁迅的书,若有,则赶紧买下,生怕别人和他抢。若是在别人家看到他没读过的鲁迅的书,他一定会笑眯眯地借了读,生怕别人不借。每每读到精彩处,他的眼里定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身子定然挺得笔直,他的头发丝都散发某种气节。有些篇目,不管读几遍,他都无法抑制内心里被文字激发的够浓烈的情感,或是气愤得恨不得到那些远去的“现场”去伸张正义,或是激动得只差对着全世界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除了鲁迅的书,他还爱读契柯夫的书、海明威的书、朱自清的书等以及《诗经》《楚辞》《庄子》等。他边看,边做记号。他的书,是他的宝贝。他不信任的人,休想借到他的书。

他不定时地写点东西。他没有计划,只是随性随心而写。可能一两个月都不动笔,也可能忽地有了写的冲动,就随意弄几张纸,几分钟写下一首诗,三两天写出一篇散文。他没有像近几年一样,非要写在白纸上不可。那些年,他忙于工作和农活,没有空闲时间在白纸上划线和方格。他写了也就写了,写了就扔在一边。他也没有试着向报刊、杂志投稿。他只是需要表达些什么,而文字就是他最好的工具。他享受写的过程。那个写着的他,是真实而赤诚的他,是孤独也不孤独的他,是远离尘嚣与烦忧的他。是最本真的他。他是用心在写。就像山野里的一根草,没有耀眼的光华,也没有多余的野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草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奋力生长,诠释生命的独特色彩与巨大力量。这本身就没有目的,也无关成败。他写着,他活着。如此而已。

他自己也不记清是从何时起执着于在白纸上写东西。时间或许不是解药,但时间里还是有一些解药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白雪开始爬上他的双鬓,他不再动不动就亮出他身心里那些暗含锋刃的东西。他的双眼不再像从前那样透着风雪的寒气。他感受到了闭嘴比说什么都更能成为他自己,救赎他自己。他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面前以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都和颜悦色的。宛若一片轻盈而淡然的雪花,好似一缕轻柔而慈悲的清风。或许,他早已和风雪融为一体,他就是风雪本身。风也好,雪也好,本来就无悲无喜。因此,他再也无惧任何风雪了。他来去如风雪。风雪如梦。人生如梦。他终究是放下了,也无所谓冷或者不冷了。相反,他有时候简直流露出满满的暖。谁说风雪总是冷的。冷只是风雪的表象。谁也不能证明风雪的内心不是暖的。只是,那样的暖,被冷紧紧地包裹着,难以被看见。

他老了。尤其在他退休后,身体加速老去。而他的心,仿佛定格在某个时刻里,竟然不再老了。儿女们都各自成家,住进了镇上或是城里。他卸下了生活的重负。他和老伴住在这个村庄的院子里,安享晚年。他有了时间,不,更重要的是,他有了那份不被打扰不被破坏的闲情逸致去写他想写的东西。他率真又慎重地在白纸上写,日复一日地写。他写的那些东西,绝大部分都沉睡在他的书房里,像他平淡又沉寂的一生。偶尔有几首诗或几篇散文发表在报刊杂志或网站上,像他一生之中几个明亮而铿锵的节点。

此刻,风雪又起。好像要把整个村庄掩住。包括村庄的过往,村庄的美丽,村庄的沧桑。以及村庄里像他一样始终用力活着,或曾经用力活过的人。

他正安静地在他的书房里继续写着些什么。

那么多的风雪,从他笔下的白纸里,轻轻悄悄地飘出来。飘到院子里,飘在村庄的上空,让来自天空的雪和来自旷野的风也有些恍惚。

他也有些恍惚。

一首新诗,刚刚完成了。他在白纸上慎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蔡国述。

他,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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