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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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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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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絮语

 

 

李汉君

 

“序言”作为一种文体,究竟起自何年,始于谁手,今已无可考证了。虽然章学诚在他的《文史通义》中说,后世的文体“皆备于战国”,但今天存世的典籍,先秦之前的,我们却未见有序言这种文体出现。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中曾说“《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但他所说的“序”和“记”,却与《诗》、《书》并非出于同一时代,显为后人所加。直到西汉的时候,司马迁的《史记》才有了《太史公自序》,扬雄的《法言》有了《法言序》,班固的《汉书》也有了《叙传》。这些序言性质的文字虽然被置于书末而非书前,但其与著作本身,则出于同时,却是确定无疑的。在这一时期,其它一些作品中,文头书尾也开始有了“序”、“记”一类的东西,正是有鉴于此,明代吴讷才在他的《文章辨体》一书中说:序言这种文体,“始于《诗》之《大序》。”关于《诗经》的序言,究竟为何人所作,曾有过很大争议。先时,郑玄有“子夏作序”一说,但到了唐代,此说便被韩愈所颠覆。目前,《诗序》出于汉代毛氏之手,已成了不争之论。但必须强调一点,《诗序》出于汉代,并不意味着序言这种文体也一定始于汉代,所以,吴讷的结论并不可靠。

那么,何为“序言”呢?其要点在于对那个“序”字的理解。其所谓“序”者,原义乃“东西墙也”(《说文》),因有次序之意,故而引入到著述之中,“序以建言,首引情本”, 其大意是说,文章用序言开头,进而引出后面的正文(见《文心雕龙·诠赋》),如用北大著名学者、文学史家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一书中的说法,序言就是“对其写作缘由、内容、体例和目次,叙述、申说”,以方便读者理解和接受。对此,明代学者徐师曾,在其《文体明辨序说》中曾经概括说:“《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还说:“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他对序言这种文体所下的定义十分恰当,一直被后世的学者所普遍认可。

如今,序言这种文体,经过了两千多年的演进,其功用与范式,基本已固定了下来,学者们对这种文体的研究,也已有了长足的进展。

时至今日,网络勃兴,人皆可言,而且印书成风,序言一类的篇什,自然也得时而兴,乘势而起了,于是乎,卷首册尾,几至无书不序了。

当然,对于著述者来说,看重序言,本来无可厚非。一本书作结,辅以一篇序言加以必要的说明,这对于读者了解该书,无疑大有裨益。但欲借序言造势,似乎就有些不妥了。即如清代大学者段玉裁,写成《六书音均表》时,在学界尚无半点名望,官阶也十分卑下,仅为“四川候补……署理富顺及南溪县事,又办理化林坪站务”,实在是身微言轻,眇乎小哉。为了让他的著作广为流布,且能引人瞩目,此公便自撰了一篇序言,署上了时任四川学政吴省钦的名号。据清代《南汇县志》记载,吴省钦其人早年曾当过和珅的老师,和珅得势后,他一力攀附,不仅在官场上吃得开,在士林中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当时,有人称其“工诗文”,但实际上他不过才具平平,更不擅小学之学,尤其让人不齿的,是其品行不端。他在任主考官时,曾因贿赂取士,引起了考生的不满,有人便给他题了一副对联:“少目焉能识文字,欠金安可望功名”,横批:“口大吞天”,将他的名字巧妙地嵌在了对联里,一时传为丑闻。就是这样一个人,段玉裁却挟其名号以自重,未免显得有些庸俗。但他渴望著作行世并引人注目,其迫切心情,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另有一种假借他人名讳以为序的事,则需另当别论了。如清末大学者王念孙,写了《重刻说文解字序》后,署上的名字却是朱筠;王国维的《人间词甲稿序》、《人间词乙稿序》,本都是出于自己笔下,却要托名樊志厚。二王的序言托名,与段玉裁截然不同。他们所托之人,非师即友,皆为学界精英,尤其是在学术理念上,相互投契,彼此敬重,实与顶戴花翎无关,有此一举,只不过是文人间的逸趣雅兴而已,并不含有任何功利目的。

那么,古人著书立说,为何要作序呢?总结起来,初心不外有二:

一是发乎衷愫,诚意推介。即在阅读时,要么是被原著题旨所触动,要么是被作者真情所感染,于是发乎心,付诸笔,其言或别有所悟,借题发挥,翻出新意;或爬梳剔抉,钩沉索隐,探微启妙。但无论何者,所序之言,总不过都是以诚意绍介为目的。比较典型的,且来看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伶官传序》。欧阳修在编撰《新五代史》时,因为对唐庄宗因宠幸伶人最终误国丧命的史实感叹不已,故总结出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深刻教训,于是便在此传的前面写下了这篇序言。这篇序言虽短,却被后世倍加推崇,清代文学家沈德濳甚至赞其“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其实,作者加入这样一篇序文,既不是为《新五代史》做补缀,亦非编写史书的必要程式,之所以要写,实在只是作者有感而发。与此类相似的,还有汉代刘向的《战国策序》。据载,刘向领诏命校阅经传诸子,“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这篇序言,即是其中之一。此序仅以少量篇幅扼要说明了校勘《战国策》的大致情况,却以主要篇幅陈述了自西周兴起至秦朝灭亡的历史变迁,重点放在了总结秦朝灭亡的历史教训上。通过这篇序言,他清楚地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的历史观和社会观,意在裨益朝政。

二是承人之请,为序,体现了文友间的一种情谊。此类序文甚夥,多见于子集。譬如明代王思任的《王季重十种》,内收杂序、游记、杂记共计148篇,其中杂序占了97篇,约为全书的三分之二。在这些序言中,除了《唐词纪事序》、《地理玄珠序》、《铨史纪名序》、《东坡养生集序》等少数几篇是为别人的辑录所作,序贾谊、李贺、徐文长等几篇是为前人的文集所作,其他绝大部分,都是为旧雨新知而写。他的这些序文,绝非“好好先生”那种应景捧场的应酬之文,亦非乡愿口中的陈词套语,大部分篇章都写得个性张扬、文采斐然,许多段落,读来不由得让人抚掌击节,一赞三叹。试览《杨泠然秀野堂集序》。此文甫一开篇,作者即挥笔写道:“夜郎有颀丈夫杨泠然出,骤起如眉山,青突万丈,一时箐魈瘴母,化为藜火瑞霞。”起笔势如峰岩峭拔,先声夺人。接下来又写道:“领解后,遂提旌鼓,下荆湘,入燕赵,取巍科加掇。往来吴会,与二三拳劲角中原,横不可制。其所谓玄飞孤诣,磊仄冲通之旨,大半寄之于吟。有《问梅》、《射虎》、《避暑》、《听泉》、《尘香》、《泽畔》等诗,而总题之曰《秀野堂集》。王子读而快之,曰:神龙不冶处,老鹤不庭居,其心自大,匪身之所能域也。争十丈之天,不如扩一尺之地;争万里之境,不如扩一黍之心。善哉泠然之堂秀而野乎!”继而,文章抓住一个“野”字,乘势一笔荡开,纵论诗歌应“舒卷天云,纵横草木,布置川岳,呼遣鸟鱼”,于是提出:野者,乃“天地间之大史也,此惟大文之人,能领略而噉饗之”的观点,令人反复玩味,思之再三。王季重为诗为文,历来主张生动、自然,此集之中,不仅那些“记”写得鲜活灵动,这些“序”,也无不深得“生动之气”。似这等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序文,读之,不啻一种享受!

自然,像王思任这样言之有物、文理懿茂的序言,自古便不乏其例,即便是在当下,也是偶有所见。试看香港学者陈方正《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一书,开首即有余英时一篇万言长序。全文洋洋洒洒,既论理透辟,又文辞隽永。他说:“我最初打算就本书的主题做点独立研究,如稍有所得,则可以和方正的基本论点互相印证。这是我为友人学术著作写序的习惯,虽然比较费事,却也颇有切磋之乐。但不巧得很,现在开始写序恰值病后,我的精力尚未恢复到可以发箧摊书、左右采获的状态,因此原有想法不得不加修正。在这篇序文中,我希望陈述两点,以为本书读者之助。第一,阐释本书的性质及其特殊的重要性;第二,本于孟子‘读其书不可不知其人’的原则,对本书作者作简要的介绍。”序文紧密结合《继承与叛逆》一书,就书中的论述与李约瑟观点的分歧,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真可谓提纲挈领,指点津要,加深了读者对于本书在“现代科学为何出现在西方而非中国”这一问题的研究上,所具有的重要意义的理解。众所周知,序文作者余英时,乃当下学贯中西的学问大家,如其所言,每每为人作序,尚且如此尽心竭力,一定要做些“独立研究”方能提笔,这与时下那种视作序为作秀的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余先生对待序文的这种态度和方法,有时,甚至让他会有意外收获。他的力作《朱熹的历史世界》,曾经引起学界广泛的讨论,影响很大,而该书的写作,起点竟然是因为给他人作序:“我开始为德富文教基金会的标点本《朱子文集》写一篇介绍性质的序文,史料中所引申出来的问题层出不穷,逼使我步步深入,终于改变了原来的写作方向。这便是本书的缘起。”因要写好一篇序言,经过对史料的深入研究和反复探讨,竟成为后来的一本九百多页的煌煌巨著,这对余英时,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同时又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像余英时这样笔下言之有物的序文,手边尚有。一篇是陈嘉映为后学葛海滨所译汉弥尔顿的名著《希腊精神》所写下的《希腊是个奇迹》,一篇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毅为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人类简史》中译本所作的《推荐序》,都是可读性很强,读后能够让人大有裨益的诚意之作。而贾平凹写在《寂寞圣哲》书前的那篇序言,真的可以当作美文来读了。

由此可见,序言对于一本书而言,虽为附丽之语,但下笔却绝不可轻漫敷衍。序文虽小,却也尽显作者格局之阔窄、学养之厚薄以及文字功力之高下。因此,古时那些学者作序,即便是声名显赫的大家,即便仅是受人之托,也都要尽展平生所学,倾力为之,丝毫不敢虚应故事,而且越是颇负盛名的学界闻人,越是谨慎用笔,如果一旦事涉学术理念,那就更加旗帜鲜明了,他们绝不肯敷衍了事、屈身俯就。

民国时就有这样一桩往事。

1934年2月,郭绍虞请胡适为其《中国文学批评史》作序。此书在讲述文学批评的历史时,打破了过去以人为线或以时为序的传统叙述方式,采用了一种“以问题为纲”的编写体例,把文学批评史分为了文学观念演进期、文学观念复古期和文学批评完成期。但对这种分期,胡适并不认同。于是,他在序言中除肯定了郭绍虞“搜集材料最辛勤”,也评价本书能“使人明了这一千多年的中国文学理论演变的痕迹”,但对于书中的三个分期,却直言不讳,认为并不妥当。面对这样一篇序言,郭绍虞自然不能接受,因而,后来在其著作出版时,他仅将胡序的末段引入了自序之中,并没有全文采用胡适的序言。在此,姑且不论两人学术观点上的是非曲直,仅说胡适作序,决不肯放弃自己的学术理念去迎合别人,送顺水人情,而是毫不掩饰地亮明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哪怕这篇序文最后不被接受和采用,也毫不顾惜。这无疑是为人、为文的良知所在。这种做人真诚、做事坦荡的态度,令人敬佩不已,而我们今天所缺少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精神。

我们知道,序言这种文体,自诞生之日起便属于散文的范畴。自西汉以降,除名之为“序”者,也有“题”、“记”、“跋”之谓。而单就序言的内容来说,则大致可以分为议论文和叙事文两种。本文前面提到的几篇序言,便属于议论文。而叙事类的序文,最受推崇的,恐非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莫属了。此文是李清照为夫君赵明诚的《金石录》所写。文中除简要介绍了《金石录》的内容,更叙述了这些文物当年积存之不易,以及在离乱中的散失过程,其伤痛之情,溢于言表,而其中忆及夫妻二人对所收集到的古籍进行雠校一节,文笔则尤为生动:“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扎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生活志趣,跃然纸上。这篇序记与《金石录》一起,成为了传世经典。除此,晚唐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序》、宋末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虽然都是前叙后论,但在习惯上,也都被划归了叙事类序文。

一直以来,由于序言这种文体应用比较广泛,存续时间久远,因而在内容和形式上也都在不断拓展。就目前所能见到的序文,起初一般仅为书籍的前言或是后语,后来才有了单篇文章、单首诗词的所谓“题序”,再后来,又根据“君子赠人以言,庶人赠人以财”的古意,兴起了亲友远行,“文化人”要临别赠言的风习,于是又出现了“赠序”。对于赠序,出现较早的,当是晋代傅玄的《赠扶风马钧序》和潘尼的《赠二李郎诗序》。两文篇幅都极短,不过两三句话而已。由此可见,初起时的赠序,在内容上,仅为临别时的几句赠言。此后,赠序中渐渐多了叙事的成份,如《送孟东野序》、《送东阳马生序》等,皆如此。而使赠序内容得以大幅扩展者,则要归功于唐代的韩愈。他将过去“赠序”中单纯叙友情、告别情,拓展为“述主张,议时事,咏怀抱,劝德行,极大地充实了赠序文的思想内容,而且在写法上也灵活多样”起来(见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这样一来,不仅丰富了文体的内容,也使这一文体本身在形式上愈加成熟和完善了。

除此而外,序言还可分为“他序”和“自序”两种。所谓“自序”,顾名思义,就是给自己的著作写序言,介绍自己著述的缘起、意图和过程,以及著述期间的所思所感。本人案头即有一本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的《小字白劳》,便是他的自序专集。此书收录了李零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每一本新著问世时所写下的序言。其实,李零著书,从不请人作序,序言无一例外都是由他本人来写。如今将这些序言辑为一集,不仅有了一种“学术编年”的味道,同时也反映出作者不同时期学术思想的变化。那么,这本“自序集”,其序记该由谁来写呢?翻开此书,见到书后有一篇“后记”,乃由孟繁之操刀。孟繁之者,何许人也?读完了后记方知,其人乃为李零的同乡后学。这不免令人诧异。李零作为一位学界颇负声望的著名学者,为其撰写后记的人,竟然是一位昔日的助手。名家出书,反请后学为序,确实并不多见,在时下,更与利益原则相违悖,倒是让人对李零先生的人品,多了一层更深的理解。

其实,并不是每本书都一定要有序言。

顾亭林在《日知录·书不当两序》一文中说:“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为佐其说,他还引用了两段话:一段是引杜牧《答庄充书》所言:“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今吾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固不可也。”庄充虽为长者,但杜牧说自己不是宗师,所以没资格为他写序言,推掉了。至此,顾先生正色说道:“今之好为人序者可以止矣。”另一段,则引了娄坚在《重刻元氏长庆集序》中所说的一段话:“左思赋三都成,自以名不甚著,求序于皇甫谧。自是缀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传者,皆汲汲于名,而惟恐人之不吾知也。至于其传既久,刻本之存者或漫漶不可读,有缮写而重刻之,则人复序之,是宜叙所以刻之意可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论昔贤,妄为优劣之辨,即过称好事,多设遊扬之辞,皆我所不取也。”引文之后,顾先生又道:“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以上均引自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日知录》)。

追古抚今,不难发现,作序,从来便有以能为他人之书写序而称幸者,也有专借为别人作序而抬高自己者。其实,在皇皇巨著面前,再好的“序言”也不能与原著同日而语,何况是那些等同于蛇足或狗尾续貂的序文呢!但我们也不可否认,有些古籍,原著虽然已经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而其序跋至今仍留存于世,并且颇为可读,有名的,《兰亭集序》便是一例。《兰亭集》一书如今早不复见,但其序文,则已成为了传世之作。这就是经典序言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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