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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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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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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是我生命中的一条暗河

1

那时我年轻,不谙人事,单纯而孤独地生活。我像青春活力的一把锄头,有无限的力气和张狂。

小镇除了通电,仿佛在我记忆里比较美好的事物就不多了。有电,可以满足我对文字的痴迷和沉醉。我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夜晚扭亮我唯一的一盏台灯,那种蘑菇形状的一盏台灯。我会在这盏灯光下,生产出无数的文字,工整地书写在一叠叠的方格子稿纸上。

不久,我找到了新的爱好——去小镇广播室跳舞打发夜晚。狗日的乡镇,好像那个时候就没有其他啥子娱乐项目,打长牌,我又不会。喝酒划拳,我更是搞不来。剩下的,就只有跟治安员去广播室跳舞。小镇有舞厅,可惜一周才开一次。广播室成为舞厅,也是治安员发现的。深更半夜的,放音响吵人。治安员一拍大腿:“哎呀!那么一个好地方咋忘了。广播室啊,音响是现成的,而且很隔音。”于是,我们每晚都在治安员的邀约下,到广播室跳舞。只要治安员吼一声:“今晚七点哈!”我们都明白了,男生女生准时出现在那里。其实,跳舞我也是不会的。治安员一脸轻松地说:跳舞嘛,就是抱着一个女人走路。我那时候还是懵懂青年,抱着一个女人在暗暗的灯光下走路,更是心都要跳出来了。没跳几曲,手心全是汗。紧张得总踩女生的脚。治安员如鱼得水样,在我们中间穿来穿去。身子舒展得像燕子,四步,三步,一步,他总是跳得像模像样的。我不同了,管它四步,三步,还是一步,我统统整成一步跳。到现在,我跳舞都没有找到啥子感觉。

我真笨,不是装笨。那时候,小镇一个女老师经常被邀来广播室跳舞。一身白裙子,脸在暗暗的灯光下我都没有下细看。不是不想看,越想看越不敢看。偷偷看一回,我都紧张一回。每次她大方地走过来要我带她跳舞的时候,我的手肯定颤抖了。不知道她感觉到没有。我感觉自己出气都是紧张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我胡乱跳着,她静静跟着我。也不纠正我,就那么仍我胡乱跳。我急,一身的汗。龟儿子,音乐咋那么长。我在心里骂。她却不急,她就那么跟着我胡乱的脚步。最多轻轻在我耳边说一声:音乐在于感受,静静听节拍。于是,我放松了许多,一步,一步,我跳得有些进步了。

大约是几个星期的时间,每天夜晚我都在跟那个女老师跳舞。如果哪一个晚上,女老师有事没有去广播室,我会一晚上就坐在广播室的板凳上,静静地听音乐,心里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出现。有一天,她同样没有来广播室。我像一个落魂鬼一样,急急回到寝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我扭亮那盏蘑菇形状的台灯,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坐下来,用文字写下了我如何在广播室认识她的,如何在与她跳舞中找到了一个自己……总之,她恍惚的影子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当时,我记得自己写一句很感动的话:今夜你没有来,你的气息还在;今夜你没有来,你的身影还在;今夜你没有来,你的肩膀还在不在?

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看见我的这些文字,然后找到我,和我就着月光在小镇河边看星星,或者就那么静静坐着,用彼此的呼吸传递着青春年少的青涩。

然而,一切不在我的想象中,甚至叫人无限失望。接下来的好几个夜晚,我都去广播室等她。她始终没有来。她仿佛已经忘记那个地方,忘记那个青涩笨笨的男生了。大约她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早有了倾听内心隐秘的地方。我去过她教书的小学,打听到她教完一学期,就又调到离小镇一百里外的学校去了。

后来,我就不再去广播室跳舞。我心灵深处的寂寞依然只有文字能够消解。我重新坐回那盏蘑菇形状的台灯下,阅读,一遍又一遍走进文字。每天晚上,我就静下心来,在我自己装订的一本本《随想录》里书写着。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我书写的这些文字,也能够舞蹈。牵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轻轻在我耳边说:噢,我爱你!我等你好久了。我知道有一种文字是发自内心的:所有烟消云散的时候/我的红薯还在/满脸笑容/所有美好远离的时候/我的白菜还在/晶莹剔透/所有宁静消失的时候/我的麦田还在/可以守望/所有城市沉陷的时候/我的乡村还在/一直在那里等我回去/喊她、疼她、爱她。

后来,我喜欢这种和文字舞蹈的夜晚。那时候的夜晚总是很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叫人可以回想许多的美好。我曾经生活的小镇,小镇那间隔音的广播室,留下了我曾经蹩脚的舞步,一想起自己笨手笨脚的舞蹈,心里一阵阵想笑。我终于明白,什么时候才会和文字一起舞蹈。

2

现实是一台高速度运转的粉碎机,我的一个又一个愿望被强行送入粉碎机中,打碎、磨成粉末。

当时乡计划生育专干调整到了区上,我接替他到了乡上。记得报到的第一天,乡上正开干部会,党委书记轻描淡写地介绍了我。他对计划生育专干有成见。我站起来,给所有干部鞠躬。真诚地鞠躬,也没有感动会上所有干部。

有同事说起我那天在干部会上的表现,我有些震惊:整个浅平头,好像个街娃儿。天哪,我咋第一次参加工作竟是这样的印象?

也许党委书记对我也是这个印象。我还没有接手完工作的情况下,就安排我和即将调到区上去的李专干一起去撵一个三胎。他严肃地说:这个三胎是必须撵下来的,这关系到对乡上的考核,这就看你的第一刷子了。天哪,他是要检验我的工作能力。他一口气说了三个“这”,表明对这件事情的严肃性。那时候的乡镇工作,最主要的就两项: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我当时还是一个懵懂青年,绝对不敢正面看一名女生的。可是命运偏偏跟我作怪,让我当了一名计划生育干部。

吃过早饭,李专干喊我上路了。走平坝小路一小时,爬山坡路两小时,到了一户农家。一条黑狗是用铁链子拴着的,可还是拴不住它的凶狠。黑狗一个劲地吼叫着,主人却不出来见我们。李专干开始喊那家妇女的名字,喊了一阵,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慢腾腾走出来,依在堂屋的门扉上,一脸得意地问我们:喊啥子?

李专干并没有说啥子事,而是介绍我:这是县上新派来的专干,刚参加工作的。

大肚子妇女一脸不屑:这么年轻的计划生育干部,他懂啥子?

她这话一说完,我的脸就红起耳根了。我不知所措。李专干切入正题,讲计划生育政策,我记住了李专干一句恶毒的话:不听是不?生下来你这房子卖了都不够罚款。大肚子妇女笑了:看你们咋个罚款,我生定了。

李专干示意我说话。我说啥呢?脑海一片空白。但我得开口,我说:大姐,何必呢?生儿生女都一样,况且你已经有两个女儿了。

嘿嘿,你说的倒轻松,女的和男的一样?一个夹的是棒捶,一个夹的是碓窝。一样个铲铲。

李专干听不下去了:噎,人家是没结婚的人哦,你莫把话整得那么粗。

大肚子妇女依然高声说:农民就是这个样子。

那天对大肚子妇女的劝说在不愉快中结束。我和李专干还没有走出院坝,她“砰”一声把门关得山响。我回头看的时候,门还在摇晃。

回乡上的路上,我问李专干,今天工作就算完成了?他没有开腔,只是笑了笑。他说,人家要生,你计划生育干部也把人家莫法。我说,怎么不把乡上的医生喊上一起去呢?他说,喊上去又能怎样?有法按到人家做引产手术?况且人家是书记的……李专干欲言又止。我那时候很单纯,没有想到事情总是那么复杂。走着走着,李专干又说,搞这个工作都人家恨。

后来,那个妇女还是把三胎给生了,我所在的乡成了全县计划生育的典型,全县的计划生育会上总要遭点名。我作为计划生育干部,只有在接下来的处罚中有所作为。去了好多次,那家总是冷水烫猪不来气。那家男主人更横:罚款莫得,要命一条。我气不过,就组织人把他家里的衣柜抬到乡上,放在我的办公室,放文件资料。那阵超生户交不起罚款,也押东西的。我为自己成功做了这件事而骄傲。可是哪里晓得,我竟然遭书记一阵批评:哪个叫你抬的?人家的陪嫁你也抬?我还要争辩:不是政策可以抬的吗?书记火了:啥子是政策?老子就是政策。我顿在那里,说不上一句话。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户人家是书记的亲戚。我内心彷徨了好久,工作的热情一度降到最低点。几度我都不想干了。

还好,那时候我的驻村领导邱乡长经常带领我下乡。我在一篇小文《小镇阳光》里详细写过邱乡长。在下乡的路上,邱乡长总问我:“习不习惯乡下生活?”我说:“习惯。”他又问:“对乡里有啥看法?”我说:“没啥。”我就是有啥看法,我想我也不能说。邱乡长一定读懂了我的心,他也不深问。我们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我总是用最简节的词语结束他的问话。山路很远,晚上要在农人家里住下。吃过晚饭,不通电的夜晚,没有其它事可干。他却兴致颇浓地与农人海阔天空地聊天,或者是就着煤油灯打长牌。我就那么静静坐着。农人家里的床辅不多,我就与邱乡长睡一床。如是冬天,他把我离他远远的腿杆挪到胸前抱住,暖着。我不习惯地要挪开,他紧紧抱住,说:“这样热和。”他的脚就在我肩膀边伸着,臭烘烘的,我才懒得去抱它。我睁着眼望着黑洞洞的乡下夜晚,脚下暖融融的,一会儿竟进入了梦乡。

邱乡长的家在另一个小镇乡里。平时他很少回家,住在小镇上。小镇他也很少住,把我叫上与他下乡,住在农人家里,他说:“这样不愁吃喝。”他懂烧瓦技术,一天,他带我到了一户最贫困的农人家里。他接过农人的劣质香烟,咝咝吸着,一连串的香烟还在他嘴边萦绕,他便咧嘴对主人说:“这么穷,学不学门技术?我教你烧瓦技术。”主人高兴得不得了,借回鸡蛋给我们煮了两碗煎鸡蛋面。面是主妇趁擀的,酒是自家用苞谷酿的。旁边站着的小女孩不时往我的碗里瞅,他把一碗面让给女孩,自顾饮着苞谷酒。主人很生气地骂女孩,邱乡长虎着脸阻止了主人,主人不好意思地站在旁边搓着一双泥手。邱乡长要教烧瓦技术给这家子,他带我经常去。他还问我:“学不学?”我坚决说:“不学。”他笑笑又说:“你恐怕学不会。”我没有理他。我没学烧瓦技术,却也累得直不起腰。他叫我帮他合泥,帮他担水。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小镇邱乡长毫不张扬的带我,不单是所谓的政治上培养我,有许多东西只能用“感悟”两个字来说。或许说在静静的感动之中,我不自觉地完成了一种改造。我知道这种改造是来自内心深处的。

那时候,我感觉乡下的天格外蓝。我曾经有过冲动,想跑到田里,去拥抱随风摇曳的小草。想跳进那清清的小河,去拥抱那荡漾的水波。小镇的阳光是纯粹的,我想拥抱阳光。小镇的空气是清静的,我想拥抱了又拥抱。《我的拥抱》啊:我所有的拥抱都给你/在一个清晨/让露水爬上你的草尖/我所有的胸怀都敞给你/在一个黄昏/让金子一样的风吹上你的发髻/我所有的寂寞和宁静都给你/在今天明天以至很远很远的未来/让芳香的花儿喊你/我所有的睡眠和忙碌给你/在你远行的路上/我以小草卑微的身姿迎你//我所有的给你/你的泪水,你的笑容,你的灰尘/是不是就在那个早晨看见你欢喜的脸庞?

我总是在不断地遗失和拥抱,遗失旧的,拥抱新的。当然,我和小镇的拥抱,心中的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哪一天,当我回到小镇,我希望小镇还能给我一个热热的长长的拥抱,就像曾经的老朋友一样相拥。也许那时候我感慨万千,有一颗颗的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3

美好总是那么瞬间即逝。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在小镇当乡计划生育专干不久,就开始撤区并乡建镇。全区的干部全部打乱安排。我想干镇上办公室工作,坐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尽管是一个摇把子电话,也感觉是洋气的。我讨厌下乡磨嘴皮,一天一身灰。

我找到当时主持工作的镇长:我想调整一下工作。

“想去哪里呢?”

“办公室吧!”

镇长鼻子答应了一声。我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感觉不出他是在鄙视我,还是在答应我。我没有读出他鼻音的意味深长。

第二天开干部会议,镇长讲形势,最后说到人员调整上来了:“有的人一天这不想干,那不想干,想干啥?想干镇长也只有一个。”我抬头看镇长,他也正看我。我脸一红,心一紧,纳闷:他在说我?

接着,镇长又说:“这次人员调整,关键是充实薄弱岗位,既然有些人不想干目前的工作,就调整一下干其他的吧,看你又有好大的本事嘛?”接着宣布人员调整。我被分到镇企业办公室。

开完会,我就回到寝室,发了好一阵呆。我又跑到镇长寝室里去找镇长。那时区上有楼房,区撤了,楼房自然就是镇上的了。镇长住三楼。记得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我又折回去,没有上去。我在楼道里大口大口呼了几口气,才鼓着勇气又往三楼走。一楼道挤满了镇干部放的自行车,镇长是一辆新自行车,霸道地放在其它几辆旧自行车中间,亮、醒目,显示着一种威严和权力。我走上三楼,镇长寝室木门上贴着大大的“福”字,我仔细看了木门。门框上有一行很小的钢笔字:龟儿子镇长,色镇长。我笑了一下,我的手就落在木门上了:“咚咚”敲门声响起。

镇长打开门见是我,一脸不高兴。我走进去,镇长也不叫我坐。我站着,搓着手:“镇长,我不熟悉企业,安排我到企业办?”镇长望了我一眼:“哪个熟悉?正因为不熟悉,才叫你去。”说完,他就站起来,往厕所去。我跟了去,我站在他身后,听着镇长“放水”。他放完,我又说:“镇长你再考虑考虑。”镇长不再开腔,我只好莫趣莫趣走了。镇长走到门口“砰”一声关上门的时候,我回头又看见那一行的钢笔字。我真想再添上:锤子个镇长。

我从三楼下到一楼的时候,我禁不住用手按了一下镇长那辆新自行车的铃铛,铃声在楼道回荡。我想镇长听到这铃声。

看来去企业办,是扳不脱了。镇上最大企业是酒厂,每天我就去酒厂了解生产情况。酒厂二楼住着一起参加工作的东子,问完情况,我就躲在酒厂东子的房间里看书。看《神雕侠侣》,看东子读商校的女朋友给他买的全套三毛的书。那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散漫。把身子散漫地放在床上,懒懒地翻着书,翻在哪里就看哪里。我还看见酒厂散漫的酒糟气息一点点升腾起来,罩住了酒厂大门。我透过门缝,还看见东子端着一大撮箕酒糟子往地上倒。他拴着一个布围腰,油漆垢枷的。他光着上身,身上黄豆大的汗一颗一颗往下滚。他背着身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躬着背,脸埋得很深。看着他的背影,好像那时候我还写了一首诗:夕阳在你背上/像一个不浅的港湾/更像一个闪烁的湖泊/我在你身后眺望/你可知道我的脸庞/你可知道我的祈祷。

好多次我都这样看着东子从偌大的酒斟子里往出端酒糟子。那些酒气已经熏得他全身都是酒味,他身体每个角落都暗藏着黄黄的、暗淡的酒气。好多时候,他好像是在赌气,一端上去,就重重地把撮箕甩在地上,然后重重地出一口长气。他好像不是在端酒糟子,更像是把酒厂那忧郁的厂长给重重甩在地上。他说过,他厂长经常跟他过不去,经常让他加班又不给加班费。他说过,厂长就是剥削人的地主。他说过,他真想把厂长像端包谷一样端进酒斟子里去,给烤成酒算求了。

世间好多事都是那么遇圆,东子读商校谈的女朋友吹了。东子更加地郁闷。也许郁闷需要一个出口。东子迅速与镇上一个开小吃店的女孩混在一起。那个女孩浓妆艳抹,长得挺妖艳的。我们好几个朋友都劝他,那个女孩不适合他。可他更像是赌气一样,在我们面前紧紧牵着女孩的手。

东子找到出口了。一旦他走出来,他又会走上怎样的一条道路?一阵风吹来,把我的疑问消散得无影无踪。

4

越是渴望的东西越要与我反起道而行之。去企业办刚刚一个月,原来撤消的乡又开始组建镇办事处。从乡上合到镇上的干部都不想去办事处,感觉是遭贬了才到那些地方去。主任是立在镇上大门把我喊住的:“小李,嘿嘿,镇上要我到办事处负责,我就提了一个要求,要你也去。”

我脸一灰,没有开腔。主任继续说:啊哈,哪里都是工作,办事处有办事处的好处。

主任说到这里,我终于问了一句:没改了?

主任把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黄军帽往上揭了揭,露了一点他的秃相,笑呵呵地说:“这是铁板板钉钉子的事了,明天就去报到吧。”

他走出大门,跨上那辆加重自行车,两脚欢快蹬起消失在小镇街头的时候,我还立在镇政府大门口,遭雷打一样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黑了,我回到寝室,赌气没有开灯。记得当时在镇法庭的同学强子使劲在外面蹬了我的木门,一脚又一脚,每脚都蹬在我流泪的心上,我仍然无声无息,懒得理他。接着是在酒厂的东子来了,他在外面喊我“丁丁猫”,至少喊了四五遍,我大气都没有出,没有答应他。接着是在镇城建所的展娃子,在门面喊我陪他去供销社,他把脸贴在我的窗户上往里面瞅,说一句:他娘的,又飘到哪个角角去耍女子去了。我那个气啊,想一下子弹起来,出门去揍他一拳。那晚怪了,一茬一茬的人接着来找我。展娃子没走好久,一双高跟皮鞋走到我的门前,停了下来。我屏住呼吸听。高跟皮鞋在我门口站住,缓了缓,我听见手指扣在门上的声音,清脆,温柔:“咚咚——咚”。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像要蹦出胸膛一样。停了一下,又是“咚咚——咚”几声,见没有动静,高跟皮鞋踩着节奏走了。我还是没有动,我两眼望着黑茫茫的天花板。一遍一遍搜寻我记忆中的女子,是兰,小学校的兰老师?不像,我一直没见她穿过高跟皮鞋。是芳,镇邮局的那个清秀营业员,那个有着一双小眼睛的女孩?不像,她踩脚步的节奏没有那么急迫、那么快。是琼,供销社那个高挑气质,涂着艳丽口红的女子?不像,她走到我这里,展娃子一定会在街上碰到她。哪又是谁?我翻身下床,拉开木门的时候,只有小镇的一组街灯在发着昏黄的光芒。灯光打在我的脸上。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哪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徘徊在我即将离开小镇的木门前?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办事处报到。自行车后座上不是带着我心爱的女子,而是载着我一麻袋衣服,一麻袋书籍。那是我在小镇的全部家当。经过小镇水电站,我把自行车停下来,看水渠里那清澈的河水,我清晨的影子印在水里,被河水带得很远很远。河岸的巴茅草已经扬花,摇晃着花穗子。水楂子已经红透。我投了一块石头到河水里,我破坏了水中水楂子红透的样子。

一路上,我把自行车骑得很慢。自行车后座上的衣服和书籍很沉重,比我的身体沉重。

我必须骑骑停停。汗水打湿我的头发,一颗一颗的汗珠齐扑扑掉下来,我没有用手去抹。我需要那样的大汗淋漓,我的青春身体需要大汗淋漓。我使着蛮劲,我与自行车赌着气,与自行车后座上的衣服和书籍赌着气。我不可能跟镇长赌气,跟他赌气我只有吃亏。但这些莫法开腔的家伙,任我怎么跟它们赌气,它们都只有受到。自行车后座上的书籍掉下来的时候,我跳下自行车抱起掉在地上的一麻袋书籍,使劲往车座上一甩,又夹上自行车蹬起走了。

在东河口路边歇息,遇见一个背了一背干包谷杆的老人。他也是一脸的汗水,停在公路边歇气。他一直望着我,想要跟我说话。我没有理他。我用一本书当蒲扇扇着风。老人放下一背的干包谷杆,向我走来。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不会抽,但那一刻我还是接了。老人给我点上,我吸了一口。老人笑了:“小伙子,你不像抽烟的。”我点点头。

老人又说:“是去办事处的吧。”我又点点头。

老人又笑了:“我就是原来这个乡的干部,退休了。”我这才看清了他满是皱纹的脸。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陪我抽完一支烟,就走向放在地上的那一背干包谷杆。他蹲着身子,一只腿半跪着,撑起那背干包谷杆,站起来走了。早晨的一抹阳光打在他的干包谷杆上。后来我知道他是从乡党委书记位置退下来的。

我再次跨上自行车,安静地向办事处骑去。一路上空气里有了早晨的清新和甜香,我知道,这是深秋的一个早晨。早晨正年轻,我正年轻。

5

也许人在冷清的状态下才会看清楚许多东西。我没有想到办事处那么冷清。乡政府一撤,人气也跟到跑了。记得还是乡政府的时候,我看见过成堆成堆的农民在乡政府院坝里摆条、冲壳子。有妇女把菜摆在乡政府的街沿坎坎上卖,一边卖菜,一边打着小孩们的毛衣。还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有在外围看的,有在旁边指挥的。那时候的乡政府像所有乡政府一样有人气、有投奔、有温度。

我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山响,进了办事处的院坝。没有人,几只鸡在乡政府院坝里悠闲地散步。院坝已经长满荒草,那种铁旋草,根深,很顽固地挤满了院坝。两三棵苹果树已经衰败,叶子已经落光。乡政府是个撮箕口样式,有两个台阶。台阶上是乡政府办公和职工住宿,台阶下一边是广播室,一边是酒厂。

我走上台阶,看见主任把黄军帽摘下来在晒太阳。他没有忌讳自己的秃相。见我上了台阶,笑呵呵地招呼我:“噫,这么早?”

我没有开腔,自顾把自行车往里推。他又说:“你的住宿就在我的旁边。”说着,解下钥匙给我。我打开房门,一股霉气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冲了冲鼻子。一间房子隔成了两间,通常里边是睡觉的,外屋就是办公的。我进到里屋一看,黑幽幽的。我就拉过门把里面那间锁了,开始打扫外屋的卫生。拖地,抹灰,整了一上午,总算整规一了。一进门的左边是一张床,我挂了蚊帐,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整洁得一尘不染。床头一张条桌,上面摆了我的常用的书籍。进门右边是个洗脸架,摆了两个瓷脸盆在上面。挨着摆了一张长靠背椅子。进门正对面我摆了两张长靠背椅子,和一张长茶几。对面墙上是原来主人贴的一张美女相,好像是杨钰莹。这个与我同年龄的甜美歌手,我偷偷学会了她的好多首歌曲。打扫墙壁的时候,我没有撕毁杨钰莹年历相,尽管那张年历还停留在1992年。但我还是端详了半天,用湿帕子抹了抹上面的灰尘,继续保留在原来的位置,我进门就可以看见她甜美的笑脸。

这就是我在办事处的家。所有整理妥当后,主任进来了。他说:“不错嘛!整得很整洁。”

我敷衍地笑了一下。接着,主任给我安排了工作。负责办事处办公室工作。这时候,我才知道,办事处除了主任和我,还有财政所人员英,广播站广播员平,计生服务人员芳,办事处驻村干部洪。还有一个临时人员就是主任的爱人芬,负责我们的伙食。

头天晚上,刚吃完饭。酒厂程老板就喊打麻将。主任去了,广播站广播员平、计生服务人员芳去了,他们刚好摆一桌。我没去,我在房间里看书。看贾平凹的《废都》。我沉醉在贾平凹的灰色里,和那浅浅的忧郁里。我陶醉在贾平凹的虚幻世界里,我尤其喜欢他写的那花开四枝:“一枝蕊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娇美”。我又恨又喜欢贾平凹刻画的精神空虚、行为怪异、庸俗下流的庄之蝶。有时侯看得我异常兴奋和陶醉,我两脸发烧、发烫,下身也有了微微的变化。我合上书,闭着眼睛。我听见酒厂打麻将的笑声,我想去看看他们。出门,走下台阶,就到了酒厂。

一桌子的烟雾弥漫,主任抽烟,程老板抽烟,平抽烟,计生服务人员芳也在抽。我平身第一次看见女人抽烟。程老板背后站着他的女人,平身后站着一个男的,在那里指手画脚。主任身后站着他的女人。主任见我进来,笑呵呵地说:“咦,小伙子脸整得非鸡巴红,搞坏事了?”我脸一下子更红了。芳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我一下子感觉芳有《废都》唐宛儿的风流,肥臀,长腿。我心突突快跳了几下。我转身走了,笑声在我身后,灯光在我身后。

我进到寝室。芳的寝室就在我的对面,隔着一个院坝。她寝室的台阶是一棵苹果树。我寝室台阶下也是一棵苹果树。苹果树开粉红的花,我喜欢这样的花。有一点粉,有一点白,还有一点红。我回到寝室,再没有心情看《废都》,再也睡不着。我发呆盯着墙壁上杨钰莹的相。

我听见他们结束麻将了。芳的高跟鞋敲击台阶石板的声音很响,接着我听见她漱口的声音,“嘭”一声关了门。黑夜更静了。猫头鹰在黑夜深处发出“欧欧欧”拉长、短促的叫声。我第一次失眠了。

6

当生活中的海市蜃楼建设起来的时候,那些心中的美好也就回来了。主任爱人经常要回家经管庄稼,伙食团又不能停。她就交代给我,把每顿要做的饭列成单子给我。叫我帮她煮几顿。她是主任爱人,她安排的,就等于主任安排的。我答应了。

做完饭,我就回寝室。办事处办公室那部电话难得响一次,响起来也有财政所人员英在那里接。她每天在那间办公室收农业税、提留款。她刚生小孩不久,办事处不失为照顾孩子的好地方,班也上了,小孩也照顾了。

我呆在寝室看书。杂七杂八的书都看。看累了,就编新闻稿子。年底了,就写办事处农特两税任务完成好,办事处干部背包下乡服务基层减负担。秋收的时候,我就写办事处大力抓秋茧生产,办事处粮食市场繁荣,等等。春种的时候,办事处致力发展蔬菜市场,办事处大力抓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等等……好多新闻稿子都是我在办公室刨弄出来的。有时侯,看见自己的新闻稿子见报,或者在县广播站口播的时候,我就想笑。

计生服务人员芳几乎每晚都在程老板酒厂打麻将。第二天起得晚。她起床的时候,我们饭都吃完了。她就自己去伙食团煮,有时侯煮碗面条,有时侯煮点稀饭。煮好的时候,她就蹲在寝室台阶上吃。我问她:“有剩饭,你不吃?”我意思是我给她煮上的。

她抬起一张胖嘟嘟的脸反问我:“你喜欢吃剩饭?”然后就是坏坏的笑。她掩在苹果树梢的笑脸,很像一颗偌大的红脸苹果。我从她寝室走回我自己寝室,我数了,一共16步。我和她只有16步的距离。她走16步过来,我走16步过去,都可以走进彼此的房间。但是,直到我离开办事处,我和她也也没有缩短那16步。

主任爱人芬在广播站台阶和乡政府台阶的一米宽空隙间垒了一个猪圈。养了一头黑猪仔。黑猪仔经常拱翻圈门去乡政府街上溜跶。芬每次找回来总要抱怨几句:“这家伙硬是跟我家小子差不多,停不下来。”她说,就怪猪仔捉回来的时候,是他家那个小子第一个接的它。它也染上那臭脾气了。她还说:当时咋不是你接这猪仔的,要是你的话,这猪儿就文静的多了。我懒得理她,感觉她一脑子的歪道理。不过,真没见那猪仔停过,进圈了,它也总是把圈里的土翻了又翻。芬不在的时候,我煮完饭,还要帮她喂这猪仔。

芳见我喂猪,总是远远望着我笑。我见她笑,我也回她一个笑。远远站着,我会突然发觉,其实芳还是挺美的。

我不知道,我在芳心里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一个提着猪食桶的男人在他心里也许并不是美。

一切美的都要入梦来。一天晚上,一个温暖的夜晚,一个开满粉红色苹果花的夜晚。我梦见芳和我门前的苹果树开花了。满树粉红的花,阳光闪烁。芳的脸在粉红色的苹果花丛里闪烁。哈,我是飞起来了,芳在粉红色的苹果花里笑,笑声清脆、遥远。我一直飘在花丛里,穿来穿去,她的笑脸动荡、闪烁、若隐若现。我忽然触到了她的脸,那种温柔,那种皮肤挨皮肤的感应。我的身体触电了。我想紧紧抱着那张笑脸,可是,一朵一朵的粉红色苹果花闪烁,淹没了她。我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那种瞬间的轻松和愉悦,像我手里捏着一朵一朵的粉红色苹果花,突然间飘没见了。我翻身下床,透过玻璃窗向对面芳的寝室望。窗外漆黑一团。又是猫头鹰“欧欧欧”几声拉长、短促的叫声。

我重新躺在床上,记下了这样的句子:今晚粉红色苹果花/是你微热闪烁的唇/我张开所有的翅膀/如果那是花的海洋,花的天空/你要不要我躺在这温暖里,疲倦里,呼吸里/还有那潮湿的梦呓里?

芳不能回答,没有谁能回答。第二天,我根本不敢看芳的眼睛。那一刻,我感觉和她绝对不止16步的距离。

很久了,我都不敢和她目光对目光。

7

以为所有时空都可振翅飞翔,以为所有幻想终会成为现实。我照例每天早上打扫办事处院坝,然后是打扫办事处办公室。办事处吊牌就挂在办公室门上,我进办公室身体要靠一下吊牌,吊牌碰到墙上,要“哐铛哐铛”响上一阵。抹完办公室桌上的灰,我要把吊牌擦一遍。白底黑字在早晨的阳光里格外清晰。

办事处厕所是个旱厕,我每天要用水管子冲洗一遍。程老板酒厂没有厕所,要到办事处上。他见我冲厕所总是说:“嘿,你打扫得赢啊,办事处干部还是排个表,轮流着来哦,酒厂也每周打扫一次。”我只是笑笑。接下来,他每周都抢在我前面打扫一两次。好多次,我是看他自己放完水后,就拿起墙边的水管子把厕所顺便冲洗一遍。

我习惯忙完这些,就趴在自己寝室的桌子上看书。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是芳的寝室,她的房子白天也是紧闭,吃完饭就跑得没影子了。有时侯,我的视线越过芳的屋顶,就看见对面山上的庄稼地。早上,我可以看到一些穿花衣服、红衣服的妇女在摘桑叶。有的是挎着竹篮子,有的是背着背篼。然后可以看到一些耕地、割庄稼的男人,他们或站、或蹲在庄稼地,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有时侯,我还会看到他们累了,就随意地站在一棵桑树旁,或者田坎上放水。最远处,山和庄稼地就模糊了,一袅青烟笼罩,若隐若现。

有时侯,我也走出寝室,到办事处周围转转。走下办事处台阶,就看见酒厂的几个零工和程老板的女人挤在一起在打麻将。程老板没有打,他在酒厂忙碌。零工们为了一两块钱,争得面红耳赤。一抹太阳照在他们的麻将摊上。牌与牌碰击的声音很响,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一会儿叫喊着说摸错了,一会儿欣喜地叫自己胡了。阳光在他们脸上晃动了几下,他们也没有意识到阳光的明媚。仿佛不是时间问题,他们有的是时间和阳光,不会为了阳光的晃动而起身去做点其它什么。

我不会把一上午的时间浪费在看他们娱乐上,我车转身走出了办事处撮箕口的房子,向左拐走百十米,就是原来乡粮站。粮站都比乡政府的房子气派和洋盘。粮站马站长叫我进去喝茶。水泥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沙发坐上去很软和。14英吋的彩色电视机在放《白娘子传奇》。刚好是一集开始,主题歌响起:“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千年等一回》,多好的歌词,我一听,就醉了。我在心里默默记着歌词。

从粮站出来,我顺着土路望出去,看见几座土墙房子,掩映在山间的高树和竹林中。那些石灰粉白的墙在阳光里格外显眼,有的土房子在树木掩映下只露出半截土墙或者一角飞檐。我在夜晚也望过那些从土墙房子里透出的微微亮光,它们像是山间的几双眼睛,眨着眨着,让人相信整个乡村都是那么靠得住、那么踏实。在这样的夜里行走,哪怕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

一进办事处院坝,我就看见程老板在烧麻将。麻将燃烧的臭味弥漫开来。我走拢问他:“烧了搞啥?”他黑着脸,麻将燃烧把他的脸烤得通红。他气冲冲说了一句:“我早想烧了。”我不再问,我想,程老板一定是像我一样看见那些阳光的晃动了。多好的阳光。麻将在不紧不慢燃烧着,一缕浓浓的烟雾终止于虚无。阳光越过屋顶,照上办事处那几棵苹果树。我心里还想着《千年等一回》的歌词。

我坐回寝室,一边想着歌词,一边写了一篇新闻稿,标题就叫:程老板烧麻将。某某镇某某村程老板家原有一副精美的麻将,附近的村民一有空总是要到他家来搓几把。久而久之,有的村民不顾农事,不务正业,整体泡在麻将堆里。有的家里人找来下地庄稼,还与家里人发生争执。程老板多次相劝,让他们农闲时再玩,要以农事为重。但有的村民总是缠着麻将走不开。12月3日,程老板当着来他家搓麻将的人烧毁了麻将。

稿件寄出去不久,就在市报上发表了。程老板笑嘻嘻地说:“哈哈,你这下把我整出名了。”

8

我喜欢冬日暖阳。这是一个冬阳灿烂的午后,我独自走上办事处院子后的那条土路。土路不宽,但有坡度,是那种懒坡坡。走了一会儿,身上就有了微微的热汗。

我只是那么随便在懒坡坡上走着。冬天的太阳热和人,我看见一大片茅草厚厚地铺在山坡上,就有了要在茅草里睡上一觉的感觉。我坐下来,微微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落在那些茅草里。虽然是冬天,也看得见一些新长的草尖尖冒出来,娇小、嫩绿的叶尖被深碎的茅草掩映着。在冬天,新的和老的就这样挤在一起,密密匝匝的。这时有风吹来,茅草与茅草相互摩擦接触发出的声音,一双粗糙大手抚摸大地皮肤的声音,谈不上美妙,却是那么亲切、纯粹、朴实。闭上眼睛,躺在茅草丛里,一层一层的声音盖过来,在耳朵边萦绕,凉凉的感觉,又薄如蝉翼。有茅草拂在脸上,毛茸茸的痒。我的磕睡来了。

冬天的麻雀在阳光里低飞,在茅草丛里跳跃。它们一整群齐扑扑落在草丛里,它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它们看见我也不害怕,它们一定是把我当成稻田里的假人了。它们叫嚷着,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

清静。

似乎听见有花开的声音。苹果树花。粉红的。有树枝细密地抖动起来。我在苹果树下站着,那么呆呆地站着。先是用肩膀靠在树上,我感觉苹果树在微微抖动的时候,我一惊,站住,一望苹果树。妈呀,一树的粉红色花。在阳光里灿烂地开着。我在苹果树下静静望着。主任爱人芬从寝室出来了,她一头长发,好像是刚刚洗过,拿了一把木梳子要在太阳坝里去梳头发。洗发香波的味道覆盖了苹果花。她大摇大摆走过苹果树,我纳闷,她咋就没有看见满树的粉红色苹果花。

财政所人员英抱了娃儿出来,也站在太阳坝里,和芬说着话:“好好的太阳哦。”“就是,好多天没这么好的太阳了,趁着太阳把脑壳洗了。”她们说的好闹热,好像英也没有看见满树的粉红色苹果花。倒是英怀里的娃儿眼睛死死盯着苹果树,双手挥舞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着。难道小娃儿看见了粉红色苹果花?英抱怨了一句:“才吃了嘛。”说完就把一只胀胀的乳房扯出来,塞在了娃儿的嘴里。乳房晃动惊乍了苹果花。

广播站平嘴里叼着一杆烟,“砰”一声关了广播站的门出来了。他走到芬和英身边,他的笑容跟阳光一样明媚。他在惹英怀里的娃儿,逗得娃儿“咯咯咯”地笑。我站在苹果树下,感觉娃儿笑得苹果树都在抖动。笑声淹没了苹果花。难道平也没有看见满树的粉红色苹果花?

芳出来了。我听见她细微的脚步穿过走廊。可我一恍惚,就没见她影子了。一抬头,就看见她胖乎乎的脸在粉红色苹果花里。我问她:“咋又跑树上去了?”她诡秘地眨着眼睛,粉红色的眼睛。阳光还在。是风,我确信。是一阵风把芳吹跑了。我看见风吹起一阵灰尘,芳是和那些灰尘一起跑的。我看见风把办事处一扇门吹关上了,芳和我隔着一道门。我看见风吹落了满树的苹果花。

似乎听见人的声音。这下,人的声音惊扰了正在茅草丛里啄食的麻雀,一大群的麻雀齐扑扑飞起,在阳光照耀的空中盘旋片刻,立马就落在了那棵柏杨树上。柏杨树叶已经落光,星星点点的麻雀停在上面,填补不了高大树杈间留下的空白。

我还躺在茅草丛里,望着柏杨树上的麻雀,看不出它们有粉红色花丛里的笑脸。有人下坡的声音走过来,我坐起来一看,就看见芳微胖的身体在懒坡坡上扭动,跟她一起的是镇上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镇长。他们一边下坡,一边说着话。他们根本没有看见路边茅草丛里的我。我忘了他们说的啥。我一直记着芳下坡扭动身体的样子。她穿了一双红毛皮鞋,副镇长也穿着一双黑毛皮鞋。他们鞋子踩在懒坡上发出骄傲、掷地有声的节奏。他们合拍,先是红皮鞋的声音,接着就是黑皮鞋的。

我看着他们走下懒坡坡,看着芳坐在副镇长的加重自行车后座上。我看见芳坐上去的时候,自行车轮胎就瘪了。副镇长带上她走了。我走下懒坡,看见自行车在土路上碾出的一道深深印痕。那道弯弯曲曲印痕我望不到头,也深深地碾在我的心上。

我懒洋洋走进办事处院坝,太阳已经落山。院坝里只留着几支孤独的烟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广播站平抽了留下的。

9

唤醒在一瞬间。主任带上我,走在冷冷清清的乡下。冬天的田野有些空旷,色彩由亮丽转为深沉,唯一的亮色就是那一棵棵柿子树上挂着的红柿子。偶尔的一两声狗叫声,把村庄唤醒。

主任燃着一杆烟走在前面,有时侯他的咳嗽在田野回荡,惊起树丛里的鸟儿到处乱飞。偶尔他会仰望山上的庄稼地,庄稼地一片干净。高高的高谷杆堆起,在羞涩地等待。有谁属于她心爱的人?她把要丰满和干枯都献给心爱的人。偶尔他也和我说说话,沿着那条田野小路,穿过一大片一大片树林,我们的说话落在路上,落在那些树枝上,我确认有些话语点燃了我的心灯。偶尔他和我也骑着自行车去下村,他在前头骑,我跟在后面。有时侯也并排骑着。上坡的时候,他就使劲蹬往坡上冲,使劲拐着“s”型,冲上平地。我懒得冲,我慢慢骑着,骑的蹬不动了,我就下来推起走。他在前面回头问我:“年轻人,咋没得一点冲劲呢?”我笑笑算是回答。

大多数时候,他和我是走路。去往陶龙村的土路上铺满各式落叶,踩着,一路窸窸窣窣地响。走拢村支部书记家的时候,冬天的太阳已经升了老高。太阳的光芒从几棵老白果树梢上射下来,仰头,有些晃眼睛。一个女人在一块地边埋头编着竹篱笆,耐心而仔细。我们走到她跟前了,她这才抬头望见我们。主任问她男人呢?她抱怨说一早都出门去了,还不是给你们催税去了。女人边抱怨,边扎竹篱笆,没有请我们进屋坐坐的意思。

哦,原来这就村支部书记的家。四五间瓦房一字排开,青砖垒的门面,用水泥勾得砖缝齐整,线条匀称。水泥打的街沿,干净,收拾得井井有条。主任继续说,他不在,也总要叫我们进屋喝口水吧。

女人叹了一口气,慢慢说,乡长,这活路今年干出头,再不要找他干了。你看,别人家都修楼房了,就我们家还是瓦房,这也不像个书记住的地方。主任嘿嘿笑着,露出满嘴的黄牙说,我啥时候不干了,他不干算球了。现在我还在台,莫说他不干的话。况且他都四处跑惯了,他也停不下来了。你喊他不干,我不信他还要跟你整庄稼呢。

我仔细看了村支部书记的房子,不是女人说的那么差劲。房子前面是五棵老白果树,房后是密密的竹林,遮住了房子的后脊。书记周围有三四栋一楼一底的房子,粉白的墙壁在冬天的阳光里格外显眼。女人的愿望是别人有砖房住,自己也要有。看着一栋栋的新房子在村里立起来,女人的心着实急了。然而,急也没有办法,自己的男人不急。

就算是一株庄稼,也希望是长在阳光和肥沃的田里。我知道女人心里的疙瘩。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能说:这小院收拾得这么干净,住起很舒服哪。

女人摇摇头。主任抽着烟,他还想说点什么,可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吐出的是接二连三的烟圈儿。

女人没有留我们吃饭。我和主任继续往村子里走,走上村落的台阶,就是村小。院坝里长着的杂草已经枯萎,但可以想象杂草丛生的样子。院坝里的水泥乒乓台已经垮了一只角,木篮球架已经腐烂。墙壁斑驳,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墙壁上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儿童”,笔法老道、有力,显然这出自老教师的手。房子的窗户已经破烂,四处通风,往教室一看,桌子还摆放整齐,讲台上还放着粉笔和黑板擦。这里曾经是书声朗朗,可惜现在只剩下一抹冬阳照进教室,照亮那一个个空着的座位。

村小旁边是一块菜地。曾经在这里教书的老师种菜。他们放完学,就走进菜地浇水锄草,拿粉笔的手,也拿粪瓢,也拿除草的锄头。这块地,面对着村庄的一座山,太阳一出来,首先照着村小的院坝,照见这块菜地。村小的学生在教室里读书的时候,老师在菜地里种菜。风吹过来,吹动山上的那些树,轻轻拍打着那一扇扇玻璃窗。

作为一个像草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并将归隐于灰尘的我来说,我有些忧思,因为我一直想关于消逝的问题。消逝依旧那么遥远/遥远得,甚至让我无法想象你的未来/如果学堂消逝,风将追随它而去/如果阳光消逝,祈祷和温暖将不在/如果村庄消逝,我的灵魂将要安放何处?

10

乡镇的夏天干净而静美。那年夏天,我在办事处的河坝呆了整整一下午。

办事处门前是一条窄窄的河流,叫石玉河。河上游有一条深潭,水深没过我的脖颈。我去那深潭洗澡。我走上河坝,阳光打在河滩上,几只鸭子在河坝晒翅膀,河滩上的鹅卵石在阳光下干净得闪光。河水刚涨了水,鹅卵石被洗刷得光滑洁净。太阳拉长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印在一个个鹅卵石上有些扭曲、有些凹凸不平。其实,我睡在鹅卵石上的影子更像是一幅抽象的画。我的表情河滩可以读懂,我的呼吸光洁的石头可以听见。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大多数时候隐在世俗之外,不管这个世界怎样的热闹,还是多么的动荡不安,它们都在那里不声不响。不管在它们身上曾经走过的是一个诗人,还是走过一头老牛,再或者跑过一两声风声,它们都在那里荣辱不惊。我发现鹅卵石其实是办事处的大师。

知了拉起个破嗓子在河滩上叫。它们趴在杨柳树上,阴一声阳一声地叫着,好像太阳坝里就它们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似乎可以听见从它们从喉咙里发出的一次次呼喊,声音闪动着颤栗着。再一听,似乎可以听见它们低回的轰鸣,那种踏实、厚实的回音。再一听,似乎可以听见它们绝望愤怒的哭泣,那种泪水渗透的呼叫。再一听,似乎可以听见风鼓动进屋子的烦躁,那种霸道的撞入,横行摔打的音响。再一听,所有的声音消失,嘎然而止。世界沉静下来,世界停止下来,太阳炽烈,满世界只剩下河滩上的我,和我的一个黑点的影子。

走上河滩那口深潭。有鱼在水里游,看得清楚它们在水中飞翔翻动的样子。鱼是怎样的一个身子?柔软,性感。它们在水中兴奋地追逐浪花,学习浪花跳跃和消隐方式,它们确认有人走过来的时候,它们一定会像浪花一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仰望蓝天白云,学习飞鸟翱翔翻飞。我的影子印在潭水里,这些鱼知道我来了。河滩空旷无人。我迅速把衣服脱光,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晒太阳。这时候,我认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青春、干瘦,我暴露在外的肌肉红润光泽。我抚摸着自己长长的大腿和胸膛。我突然用手触到自己胯下的那个东西,我看见它很消极很頽废,甚至可以看见它耷拉着脑袋。我双手捧起它,低着头端详它。突然一条鱼跳出水面,很快又隐入水里。我吓了一跳,好像自己全部的隐密一下子暴露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一股热浪袭上我的脸颊,我觉得自己十分下流。我赶紧跳进水潭里,像鱼一样隐藏了自己的身体。

我在水里游动着,安静地游动着。我还沉静在刚才的一丝羞涩中。我沉在水里,睁眼看着水里的那些石头和游鱼。有游鱼触到我的身子,仿佛很紧张,疾如箭矢般迅速离开。可一会儿,它又游过来,用那性感的嘴巴叮我的身子,一叮马上走开。一种痒酥酥的感觉立马进入我的身体,进入我的心田。我伸开双手,想要抓住它们。但这些鱼一下子跳出我的手掌,若即若离的样子。我把头突然间探出来,一只蝉飞离杨柳树,消失在了炽热的太阳光里。

我爬上岸,四处望了望,没有人。我躺在河滩鹅卵石上,开始对天空的一丝云出神发呆。我的忧郁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我陷入深深的冥想之中。一会儿我进入睡梦中,在水里,我在死死追赶一条鱼。我抱着一彩色的石头在水里飞翔,我很吃惊自己飞翔的速度。那条鱼在我前面若即若离,一会儿在我身旁,可我又抓不住它。一会儿在我前面,可我又撵不上它。怎么追也追不到头。追着追着,突然那条鱼转过身,用那湿湿的嘴巴吻了我的长腿和胸膛,我一阵惊叫,那条鱼马上变成一个女人,好像是芳的样子。更要命的是那浑圆的臀部和丰满的大腿都像芳的。我好像触碰到女人的乳房,感到了一种透彻的温暖。我好像嗅碰到她的小小嘴唇,我再次眩晕过去。我好像要沉入水底。我使劲挣扎,我拼命呼喊。

一下子醒来的时候,我就看见河对面杨柳树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见我醒来,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对着河流和我“嘿嘿嘿”地笑个不停,然后大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恼恨极了,她究竟看见什么了?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胯下那个东西已经跳跃起来,我赶紧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没有理会那个疯女人,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从河滩上飞一样逃跑了。

我飞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我后面手舞足蹈地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逃离河滩回到办事处寝室,我还感觉那个声音在我身后追赶。过去几个月,我在办事处再次碰到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羞涩得不行,她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我在想,也许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11

年少的早晨预示着什么?是开始,是出头?一个早晨,我们正蹲在办事处院坝吃早饭。清鲜的阳光走上台阶,我看见芳胸前的一枚胸针格外耀眼。阳光在歌唱,芳也在哼一首歌。办事处再一次因阳光的歌唱,不再显得那么寂寞。我空空荡荡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声音响起来。这种声音仿佛发自天边的那些云层,遥远、清新。我在这样的早晨醒了。

我热爱黑夜的同时,热爱早晨。早晨的胡思乱想更加富有意义,我远远望着山头的薄雾,我听到风里庄稼摩肩接踵的声音,听到那些庄稼拔节抽穗的声音。这样的早晨刺激我的周身。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远远地,一个人从一辆东风汽车驾驶室下来,径直向办事处走来。我望着,我没有动身子,仍然蹲在街沿上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包谷汤汤。我在心里想:看那个走路的样子,是镇上的干部了。镇干部已经走上办事处的台阶,他站在办事处院坝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下。我感觉千斤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身上。这镇干部不是别人,正是组织我们在镇上开会,才来不久的镇党委书记。我木然地呆呆望着他走近我们。撞鬼了,偏偏这个时候,办事处主任回乡下老家了,我已经不晓得喘气了,我木然地望着突然到来的镇党委书记。

镇党委书记给我们打招呼,才吃早饭?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四个人都一起点了点头。这是办事处来的最大官了,我紧张得不行。芳给镇党委书记端了一杯茶过来。这时,我一下醒悟过来。我赶紧给他解释主任乡下家里有事情回去了,他笑笑说,没关系,我随便走走看看。早晨的一抹阳光打在镇党委书记的脸上,那笑容仿佛很诡秘,隐藏着深深的未知。我心想,他这是要看我们办事处啥?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走进我们办公室,翻看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记录本、会议记录本,我跟在他身后,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看过办公室后,他点点头,直说,这钢笔字写得不错。听到这表扬,我竟然不知道说啥了,心里又一阵紧张。阳光扫进来,照得党委书记的白衬衫更加晃眼。

从办公室出来,他说,到村子里走走吧。我照例跟在他身后,我不离他左右,是想给主任圆圆场。走着走着,书记问我,听说你想调走?我要调走的事情,原来给镇上提出过。书记刚来,他咋知道我想调走呢?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模棱两可地说,那是原来的想法。

我跟在书记身后,走在小荆村的田野小路上。田野到处流金溢彩,田埂上的桑树长得茂盛,满满的绿叶娇嫩、亮丽。麦子开始打抿黄了,那羞涩的黄色在一点一点往出里渗,那高昂的麦芒低头看着我们走过。成熟的东西都是这么低调,成熟的麦子站在麦田里低着头,等待着那把收获它的镰刀。

镇书记走进一户农家问东问西,大字不识的一个老太婆,却把办事处主任夸得上天了。她说她天天听办事处的高音喇叭,天天听乡上的喇叭喊交税了,喊某某开会了。哪一天那响响不响了,心就少一件事。镇书记听了,笑容又一次被阳光照耀,显得那么亲切和友好。我热爱阳光,阳光不只是镀亮早晨,它还照耀着我身前身后的那一条条山沟。我看见阳光,辉煌一片,照耀着小荆村的一个个山头。

一路上,镇党委书记问我,全办事处税费完成得如何?幸好我为了写新闻稿,对这些税费完成情况有一些统计,我一下子给他背了出来。他没有想到我会知道这么多,便说:办事处主任经常回乡下老家吗?我心想,他终于问到他想要知道的正题上来了。我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那都是胡说的,主任很少回家。这次是他母亲病了,回去了。我在太阳下扯慌,都没有觉得脸红。事后,我有点愧疚,觉得挺对不住主任母亲的,我怎么违愿一个母亲生病呢?

接着走了几户农家,书记终于喘气了。他说,回乡上吧。回到办事处天黑了。我们在远处看见办事处的灯光亮了起来。我很想,主任房间的灯也亮起来,可是,他窗前漆黑一团。走上办事处院坝,有一种灯光落在我的脸上,那是一种温暖的光芒。

我让镇书记在我寝室看书,我去找了酒厂程老板的爱人过来,让她帮我给书记煮饭。程老板的妻子很支持,二话没说就跟我去了办事处厨房,我生火,她做饭。不一会儿,一盘凉拌粉条,一盘包包菜炒腊肉,一盆豆腐汤,一小罐桔皮白糖烧酒准备好了。镇书记坐上席,紧接着是酒厂程老板,芳、平都在坐,满满一桌子,看不出书记的不满意。

办事处没有娱乐节目,吃完晚饭。陪书记在办事处河边转了一圈,就让他在我寝室睡,我去办事处客房睡。可,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睡踏实。我一直在想,书记要是看到我写的那《粉红色苹果花》咋办。水灵的苹果花,多像窗外的一个村姑/脸蛋泛起的一圈又一圈羞涩/是不是你的身体里已经蓄满春天的雨水/夏天的虫鸣//粉红色的苹果花,多像隔壁的她/圆润的身体,多像殷实的大地/一挤就往外四处喷蜜汁。我恼恨极了自己,书记要是发现那些诗歌,他将怎么看我?要是他看出我是写给芳的诗,他又将任何看我?翻来覆去想,一晚上都没睡好。

回望我在乡镇的诸多过往,曾经的蓝天、丽日,青山、绿水,古木、苍藤,老墙、新塔,恍若我梦中的一道道布景,缥缈虚幻,又清晰可见。回望诸多过往,我想问问:曾经的英气是谁为我收敛,曾经的毫发是谁在销磨?

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乡镇。乡镇是我生命中的一条暗河。我出生乡村,而后又当了一名乡镇干部,我最后的归宿亦是乡村。乡镇磨练了我的性格,成就了我的苦难。我相信,揭去覆在暗河上的石块、土块,我还能看见河水的清澈,只是我不再是那么青春年少和英气豪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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