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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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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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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记忆中,父亲在我面前流过三次泪。

那年,我12岁。望子成龙的父亲决定把我送去城里念书。父亲在城里没有熟人,我只得参加学校组织的录取考试。胆小怕羞的我第一次进城,慌慌乱乱地摸进陌生的考场,紧紧地低着头,手心里全是汗水。监考老师凶眉恶眼的,阴沉着脸来来回回在我身边走动着。我那握笔的手,像筛糠那样不停地颤抖;心里头就像在打鼓,嘭嘭地跳个不停;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些简单的题目也写不出答案。

分数出来了,我差了两分才被录取。父亲那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操场上转来转去,接着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下一声接着一声叹起气来。望着父亲焦急的样子,我咬着嘴唇低着头,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出息。

父亲没有说什么,小半天后,用力吞了吞口水,摸着脑壳自言自语地说:“娃娃呀,我们父子俩既然踏进了学校的大门,就不能轻易丢掉上学的机会!”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从不轻易开口求人的他,伸出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拉着我去找校长。

校长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矮矮胖胖的,父亲站在她办公桌前,低三下气地说明来意。还没等父亲说完,校长就打断了父亲的说话,摆着手摇着头说:“这忙我帮不上,你家孩子分数不够。”

父亲摸着我的头,可怜巴巴地哀求起来:“校长,我的娃学习刻苦,人也老实本分,他就是紧张……紧张,求你帮个忙……帮个忙!我们父子一大早进城,连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

校长显得不耐烦了,低着头忙着工作,不再理父亲。父亲没有放弃,还是弯腰弓背地站在人家面前,深情而低缓地说:“校长,您也是孩子的母亲,我们做父母的,就想孩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长大后有些出息,少吃些苦头呀!”

校长无法安心工作,恶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把手中的笔重重地掼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父亲慌了,丢下我就追着出去,人家到哪父亲就追到哪。最后,校长终于被父亲那深沉而伟大的父爱感动,勉强收下了我。父亲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谢谢,走了老远还回头说着谢谢。

从学校出来,父亲不停地揉着眼眶,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娃呀,你一定要给爸爸争口气,爸爸活到四十几岁,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为了儿子上学,父亲哭了。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读懂了父亲的伟大!

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赡养外婆的重担落到了父亲的肩上。

碰上旱灾,田里的庄稼没有收成,我们家只好去街上买米吃。买回大米后,父亲叫我把外婆的那份大米给她送去。父亲说我们就是饿着肚子,也要让外婆吃上香喷喷的米饭。逢年过节,父亲一大早就会喊我去接外婆来家里,晚上他又打着电筒送外婆回家。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外婆生病,都会躺在床上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外婆说喊着父亲的名字,她就不痛了。父亲每次守在外婆的床前,端药倒水,直到外婆睡着后才搓揉着酸涩的双眼,踏着朦朦胧胧的夜色回来。

那年冬天,外婆去世了。忙完外婆的后事,我和父亲默默地坐在那间低矮的瓦房里。爷爷奶奶去世早,是外婆一手把我带大的。外婆有八个姊妹,隔三差五她的那些亲戚就会买些糕点去看她,外婆舍不得吃,把那些糕点留着给我吃。特别是我去外面读书后,外婆还把别人送她的那些糕点放在柜子里,等着我周六回去。可那些糕点放久了,发霉变味她还是舍不得扔掉。外婆经常对我说,都有外婆高了,快点长大,娶了媳妇您妈就享清福啰。我也想快点长大,外婆没有去过县城,我挣到了钱会背她去城里逛桃花公园,会给她买好多好多的新衣服。可外婆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闭上眼睛走了。想到这些,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耸动着肩膀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父亲在一边安慰我:“婆婆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是村里的长寿老人。娃娃呀,你也不要难过。”

父亲叫我不要难过,可他比谁都伤心!我看到他的双眼搓揉得又红又肿,眼角还闪动着泪花。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哭,眼里蓄满了泪水!

父亲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看着可怜,让人心疼!

父亲身材高大,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生过大病。偶尔受了风寒咳嗽几声,父亲也不吃药,肩扛着锄头去包谷地里刨挖半天,出了一身汗感冒就好了。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54岁那年患上了癌症,去城里住了两次院,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半年再也没有站起来。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村里的父老和远处的亲戚还来家里看他,有的提着半篮鸡蛋,有的买来一箱牛奶,还有的带上一把草药。不管谁来家里,父亲都很激动,硬撑着坐起来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他对母亲说:“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巴,来家里看我一趟很不容易,你一定要泡茶煮饭招待他们。你记得对亲戚们说,我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让他们不要难过。”

自从父亲病倒后,我白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做梦,有时梦着自己背着父亲去看病,有时梦着自己去山坡上采草药,还有时梦着自己在村子里找寻父亲。每次从梦中醒过来,我都会跑下楼去摸父亲一把,只要他有口气在,我们那个家才是完整的!

父亲去世前一晚,我又像往常那样做梦了:梦到两个怪物领着父亲走出了家门,往村头的小路上赶去,不知道去哪里。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伸手去拉他,可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怎么也抓不到父亲的手。我喊叫父亲,他好像没有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就那样跟着父亲翻过一座座陡峭的大山;我就那样跟着父亲趟过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我就那样跟着父亲穿过一片片幽深的树林,一座城楼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去路。那城楼很高很高,举头望不到顶,那城墙很长很长,抬眼望不到边。坚固的城门倏然往两边闪开,那两个怪物飘进了城里,父亲也跟着走了进去。我刚扑到城门边,还没有来得及抓着父亲的衣角,两扇大门眨眼间就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我扯开嗓门吼叫,里面没有回声;我握紧拳头拍打,大门纹丝不动;我咬紧牙关碰撞,城楼转眼间消失在面前……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袭向心头,披着外衣慌慌乱乱地往父亲的床前扑过去。刚下了木梯,就碰上三姐跑来叫我:“快去看看爸爸,他叫我给他纸和笔,他有些事情要交代一下。”

父亲坐在床上,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握着钢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几口气,把纸和笔递给了姐姐,没有写下一言半语。父亲半握着拳头,对着姐姐们伸出了大拇指,接着对我伸出了小拇指,紧接着把伸出的那两个指头缩回去,到最后紧握着拳头在我们几个姐弟的面前晃了几下。父亲呀,你就剩下最后的一口气,可你还是想着你那最小的两个儿子,你把我和弟弟托付给几个姐姐,让姐姐们把我和弟弟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

屋里的灯很暗,父亲平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呻吟,也没有叫我们的名字。下半夜开始起风了,夜风呼啸着从山那边刮过来,大树在摇晃,干枯的枝桠掉在了地上。夜风从屋顶刮过,掀起瓦片重重地砸在地上。祖屋在来回摇晃,梁柱发出“咔嚓”的声响。我担心祖屋会倒塌,我的眼皮在跳,我的心里很慌,我握着拳头,手心里湿漉漉的。

天麻麻亮,刮了半夜的风终于停了下来。浓雾笼罩着村庄,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母亲叫我和她去县城给父亲买药。出门前,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去城里头买药,午饭前就赶回来,你要等着我们娘母俩回来!”

父亲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问:“娃,今天初几?”

我说:“爸,今天十月初二。”

父亲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眶里淌出了浑浊的泪水。想起父亲在这人间受的苦痛,想起父亲在这人间经历的灾难,想起父亲为这个家付出的艰辛,我顿时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还没有等到我和母亲买药回来,父亲就永远闭上了双眼。54岁,成了父亲没有跨过去的坎!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他眼眶里流淌出来的浑浊泪水,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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