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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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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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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

躲猫猫,是儿时最喜欢玩的游戏。

祖屋四间,住着四户人家几十口人,大人小孩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午饭后,三姑爹家的燕木表弟站在院坝里,拍着手拖长声调喊:“焦海国,出来躲猫猫啰!焦海林,快出来躲猫猫啰!小荣哥小松哥,快出来躲猫猫啰!”喊叫声,从门窗飘进屋里,穿过一层薄薄的杉木板壁,在耳畔响起。这喊声像一把钩子,把心牢牢地勾住。

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焦海国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双膝跪地,惹得一个个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冲着大家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还故意抖了抖身子。孩子们在院坝里围成一个圈,用力跺着脚,出手板手背划拳,手背在上手板在下。几轮下来,赢家去找地方躲起来,输家闭上眼站在原地,听到“躲好啰”就去找人。

在村里,躲猫猫的地方很多,有的人爬上三姑爹家的花红树。花红树脚栽着一窝蓬瓜,瓜滕往树上爬蜒,缠绕着枝枝桠桠。密实的瓜叶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严严实实罩着花红树。人爬上花红树藏起来,只要不出声,就不会被轻易发现。冬天,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立着圆锥形的草堆,稻草用来喂养牛马。有的人缩着身子蹲在五龙哥家的草堆脚,堂弟小卫干脆躺在刘发虎家的田埂上,摘几片宽大的菜叶子盖在身上。孩子们跑到那儿,笑声就追到那儿,喊叫声欢呼声撒满了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

村旁有条河沟,一年四季缺水,村里人叫干河沟。这条在老家常见的干河沟,是我们这些孩子躲猫猫时藏身的好地方。我约表弟小木去河沟躲起来,蹲在刺梨蓬下。人从河堤上过,不会被发现。

海国在干河沟旁边的稻田边喊:“小燕木,我找不着你们,你打个喔吼。”

我们听到海国的喊声,不理他。他越走越近,喊声越来越大,从我们藏身的刺蓬边走过去,没发现刺梨蓬下藏着人。我们捂着嘴巴,从刺梨蓬下站起来,望着海国渐渐远去的人影,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燕木眨了眨眼晴,咂着嘴巴嘿嘿笑着说:“荣哥,焦海国不长眼晴哩。从我们身边走过,居然看不到我们。要是我们一直躲着不出去,他一天到晚也找不着人。”

是呀,大半天找不着人,玩躲猫猫的游戏才有意思。

还记得那些年,冬天是漫长而寒冷的。生硬的风夹着细雨,从脸上擦过,凉冰冰的,忍不住就会抖一下身子。大人们怕冷不出门,从早到晚坐着烤火。我们这些孩子贪玩,去干河沟玩耍。我们喊叫着弯腰捡起手指头大小的碎石,没有边角,光滑圆润,仔仔细细抹干净揣进口袋,拌家家时当钱花。石缝中长出来的滕条,叫不出名字,扯一截放在嘴角闻闻,一圈一圈缠在腰上。干河沟也有破铜烂铁,还有快要断成两截的塑料鞋底。不晓得是那家用坏了的胶桶,桶底破了个手指头大小的洞,也扔进了干河沟。这可是意外的惊喜,我们用石头把烂铁块敲打几下,铁锈掉落,连同破胶桶拿去卖。

“废铜烂铁收来卖,破鞋底也要。”

农闲时节,有收废铜烂铁的小贩来村里,拖长声调吆喝。吆喝声,从村口传来,往村旁的土坝子飘去,让四面环山的村寨变得热闹起来,让村旁的土坝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们听到这悠长的吆喝声,激动得用力拍了拍膝盖,提着破铁烂铁往土坝子上屁颠屁颠跑去。小贩见我们人小,也不称重,眯着眼瞅了瞅手中的烂铁巴破胶桶,咂着嘴巴漫不经心地说值三毛钱。我们几个小孩觉得占了人家的大便宜,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接过皱皱巴巴的纸币,蹦蹦跳跳喊叫着跑去古庙边的小卖部,这一路上撒满了欢声笑语。

那糖叫酥心糖,一分钱一颗,剥开糖纸放嘴里,轻轻一抿,糖眨眨眼就融化了,甜进心里去。我们买了一大捧糖回家,几户人家的小孩,都分了一颗。二阳哥在圈门边喂牛,我们给他一颗糖。他拼命摇头说不要,我们就剥开糖纸塞进他的嘴巴里。剥糖时,孩子们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笑了起来,笑声在院坝上空飘荡。烟火熏染的祖屋,这时侯仿佛也跟着我们笑了起来!

一颗糖,就是儿时最美好的回忆!一把糖,就是童年的最大幸福!

长大后,每次想起儿时捡铁巴换来的那把水果糖,心里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那久违了的味道,仿佛往鼻孔钻,吸一口,甜滋滋的!

干河沟离家近,只隔着几丘稻田。母亲站在院坝里呼喊,我在沟旁就听得见。

割草,是村里孩子的第一堂劳动课。家里养一头温顺的黄牛,我去割草喂它。磨刀石靠在灶房门边,磨菜刀磨镰刀,用起来顺手。我蹲在地上,右手握着刀把,左手捏紧刀尖,“哗啦”“哗啦”磨镰刀。刀口闪亮,用手指头在刀口上轻轻一划,镰刀飞快。刀快割草,“咔嚓咔嚓”响着,省时,痛快。

竹箩是母亲去八里外的乡场上买的。竹箩是用金竹编织的,价钱是贵了一些,可精致密实,耐磨耐用。背带是母亲用磷肥口袋剪成条,外面包着一层白布一针一线缝的。那背带软软绵绵,不管背着装满青草的竹箩走多远的路,肩膀不疼。

我出门割草,母亲说别去远处,草背走远路会压伤腰背。

我出门割草,母亲说别去偏僻的地方,怕碰上毒蛇咬伤手脚。

我出门割草,母亲说别去陡峭的高山,怕认不得回家的路。

……

总之一句话,我人小,出门去割草,母亲老是放心不下,有一千个担心的理由。

母亲说别去远处,我就在屋旁的田坝割草,她做好饭就喊我回家吃。母亲立在大门边,望着我背着竹箩一步步走出院坝,一步步朝屋旁的田坝走去。

田埂路,坑坑洼洼,弯弯拐拐,是祖先们走出来的,是牲口踩出来的,不显眼,不张扬,静静地卧在大地上。田埂路连着田坝,连着村寨,窄的地方只放得下脚。可顺着这一条条窄窄长长的田埂路走下去,走出村口,可以走到天涯,也可以走到海角!

我来到干河沟割草。

松垮的河堤长着青草长着草药。一篷篷鲜嫩的青草,牛喜欢吃。那些草,有一兜兜乌骨草,有一蓬蓬马耳朵草,有一窝窝乌骨草,还有糯米饭藤。刺蓬里长着笆茅,狭长的叶片长着锯齿,割手会出血。郁郁葱葱的苦蒿,散发出辛辣的味道,闻着还点呛人。河堤上居然还长着一蓬蓬荷麻,叶片布满细刺,手不小心碰上,又痒又麻又红又肿,忍不住尖叫一声,双脚跳高起来。堤岸上除了长草,也长着马鞭草和蒲公英,连根挖起,洗干净熬水,喝下去味苦,治感冒。我把竹箩放地上,右手握着月牙似的弯镰刀用力一拉,左手捏紧一把青草,淡淡的青草味往鼻孔里钻,漫入肺腑。那马耳朵草,用手一拉一扯,就是一大把。我低着头只顾割草,只听到“嚓嚓”的割草声,这声音听起来细醉而清脆,像歌谣一样动听。割好一把草,我就放地上,接着移动脚步往前割。一把把青草,铺在河堤上,铺满了我的童年。

满满的一箩青草,我坐在上面用力压挤,二三十斤重。闻着这淡淡的青草味,我不由得咧着嘴巴嘿嘿笑。

“小荣,饭熟啰,快回家吃饭。”

河沟,离家不远,隔着几丘四方形的稻田。母亲拖长声调喊我回家吃饭,由远及近的喊声中从稻田上缓缓飘过来,带着缕缕饭菜的香味。饭香味,往鼻孔钻,总会让人想起了温暖的家,想起回家!

“妈,来啰。”

霞光涂抹着河堤上的草草木木,一群鸟雀低低从稻田上飞过。我起身面对着祖屋,扯开嗓子一边回应母亲,一边把胳膊穿进背带,手掌撑着地面,咬着牙缓缓站起来,背着二三十斤嫩草一步步往家里赶去。我低着头赶路,仍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汗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巴淌。一步一步走到三姑爹的田埂上,父亲守在稻田的水口处。他心疼我,一把抬过我背着的青草,我跟在他身后回家。身后跟着一条油光滑亮的小黑狗,欢快地揺着尾巴。

我觉得好奇,忍不住开口问:“爸,听二阳哥讲这干河沟不是挖的。他讲村旁叫小箐的树林里,歇息着一条龙。龙从树林里爬出来,爬过的田野上有了河沟,河沟就淌满了水……”

这是村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这一个个民间故事,让老家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披上了神秘的色彩,让村里孩子的童年时光变得美好而生动起来。

这不起眼的河沟,有了龙的传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仿佛看到了电视剧《西游记》里面的龙,在河沟里爬行,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父亲没有说话,嘿嘿笑了几声,背着草只顾走路。

干河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

那年,我还在凉水井小学上五年级。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不理想,数学才考了五十八分。我捏着成绩单,从学校出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直低着头,生怕被人看见。我没有脸面回家,搓揉着眼眶来到干河沟,这里很少有人来,我哭泣我伤心没有人看到。

我坐在刺梨蓬下,觉得对不住勤劳的父亲。在我心里头,父亲是村里最苦最累的人。为了供孩子们上学,他一边上班一边种庄稼,从早忙到晚,很少有歇着的时侯。有时侯他去县城开会,担心饿着牯牛,天麻麻亮就去山坡上割草。父亲背着草回家,裤腿被露水打湿了,衣服上还沾着草籽,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父亲抹抹脸,换上干净衣服匆匆匆忙忙赶去城里,踩得地面咚咚响。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头特别难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泪水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眼前的世界一片糊涂……

我坐在刺蓬脚耸动着肩膀哭泣。小河沟好像陪着我伤心,身边的草木仿佛跟着我流泪。泪眼朦胧中,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母亲的喊声,我一动不动坐着,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把头靠在膝盖上,没有应答。

泪水一串串落下来,怎么也抹不干,连膝盖都打湿了。那是我童年时光中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不知道过了多久,堤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听出来那是父亲的脚步声。父亲来到了我身边,摸了摸下巴,笑着说:“娃呀,你妈煮熟饭了,找了半天不见人。我听三姑爹家的小木讲,你往干河沟这边走,爸这才来找你。娃,别难过,爸晓得你尽力了,我和你妈不会怪你。这次没考好,下次加把油就行了。走,回家吃饭去。”

父亲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拍了拍我屁股后面的草屑。他责怪我几句,自己的心里头会好受一些。可他在安慰我,语气是那样轻柔,生怕伤着我的心。父亲走在前面,我跟着他回家。晚饭后,父亲坐在院坝头,掏出鼓鼓涨涨的烟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一片一片翻找着枯脆的烟叶。他好像不是找烟叶,而是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他把烟叶掐成几小节,慢慢地裹好烟卷,装进烟锅。父亲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点火,就吧嗒吧嗒咂了起来。小半天后,父亲把烟嘴从嘴巴里抽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听起来无比沉闷,像沉重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夜,父亲坐在院坝头,想着我上学的事,很晚很晚才睡。也就在那年九月,望子成龙的父亲把我转学去县城读书。父亲带着我从河堤上走过,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丛刺梨蓬上。我在心底暗暗发誓:好好读书,不会让父亲失望!

有风拂过,刺梨蓬轻轻晃了晃,像在对我轻声问好。我想起了坐在下面哭泣的自己,想起安慰自己的父亲。父亲转过身来,对我轻声说:“娃呀,城里很远哩,快些赶路。”

我点点头,跟着父亲一步步走出村口,一步步离开生养自己的村子,一步步往十几里外的县城赶去……

那年,我刚好十二岁,父亲四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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