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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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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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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爸爸拜年

爸,今天是大年初四。依照老家的习俗,儿子给您拜年来了。

这是个阴天,云层压得很低,从屋顶缓缓飘过,让人担心掉下来会砸着头。风很硬,从脸上擦过,像一双粗糙的大手使劲搓揉着,生痛。可在儿子的心里头,去坟山上给您拜年,就算是天空飘着一片片雪花,暖流依旧在心间流淌。您长眠的那片土地,是根,是家,一点点走近,一山一石无比亲切,一草一木让人倍感熟悉!

母亲感冒了,不停地咳嗽,她跟着去,我们怎么劝不住。七十多岁的老人,缩着身子一步步吃力地走在刺骨的寒风中,看着让人心疼。路上湿漉漉的,她说不怕,慢些走嘛,一年给您拜一次年呀,怎么不去呢?母亲倔强,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路,还是那条路,连着骨肉亲情的路。

这是您生前一次次来来去去走过的路,这是一条连着村子与祖坟山的路。您在世时,每年清明节都会带我去祖坟山给祖先们挂纸。您背着背兜走在前面,背兜里装着香烛纸钱,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蒸香肠。那冒着热气的香肠味,直往我的鼻孔钻,一路上咂着嘴巴咽口水。还记得那些年,田里种油菜,也有人家种蚕豆。从油菜田走过,贪吃的我耍起了小聪明,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等您往前走了几米远,我赶忙伸手去摘蚕豆,怕被您发现挨骂,连蚕豆叶一块塞进荷包里。我的小把戏瞒不过您的眼睛,您转过身来,等着我走近,眯着眼嘿嘿笑了笑,轻声说,爸等着你,你喜欢吃蚕豆,多摘些。

剥开壳,蚕豆放嘴里,嚼一嚼,清香味浸润肺腑。

您就是这样一个温和而宽容的父亲,疼爱孩子,不会轻易对孩子说重话,更不会轻易骂孩子一声。在您看来孩子摘一把蚕豆吃,不是偷东西,而仅仅是贪嘴。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这些年田里不种油菜,也没人家种蚕豆了,可每次从田坝走过,总会想起小时侯摘蚕豆的片断,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侯,儿子眼前总会浮现出您那高大的背影,还有您那和蔼可亲的面容。

爸,您应该不会忘记,去祖坟山,从一个叫那味的村子走过。这是个百来户人家的寨子,现在村前的稻田种猕猴桃,白色的水泥杆立在田土里。村里的人家修了一幢幢贴着瓷砖的楼房,从瓦房到平房再到楼房的改变,折射出时代的巨大变迁!您是一名乡镇干部,乡邻们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您在那边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路还是那条路,田坝还是那片田坝,寨子还是那个寨子。可眼前的路不见您的身影,显得空荡而冷清。

高山依旧,草木依旧。一座座挺拔的大山,还是儿子记忆深处的模样,多年来没有长高一尺,也没有变矮一寸。大山的岩石,长在石缝中的笆茅,锯齿般的叶片还是那样狭长。可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仔细看,岩石上的青苔越堆越厚,岩石的颜色在风雨洗刷中由白色渐渐变成青灰色。而笆茅的色泽变浅了一些,好像不是记忆中的颜色。

顺着一座挺拔的大山走下去,一直下到坡脚,来到了坟地。坟地长满了杂草,一棵棵一蓬蓬,足足有半人高,满眼荒凉。从长满杂草的小路走过,杂草晃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祖坟山寂静无声,鸟儿不知道去哪儿了。冷风飘过,坟头的枯草轻轻晃动几下。我的鼻根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可还是一直咬着牙忍着。我怎么会在母亲的面前轻易流泪呢?我怎么会在您的坟前轻易哭泣呢?

时间过得好快好快呀,仿佛才眨眨眼睛,您就离开了人世二十一年,在这片土地上长眠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呢?春去秋来,草由青变黄,又由黄变青,多么漫长的岁月呀。这二十一年来,您没有走远,就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我笑时,您跟着我笑。我哭时,您陪着我流泪。

我轻轻地抚摸着枯黄的草叶子,闭上眼,思绪一点点飘去岁月的深处。一辈子忘不掉那年那月的早晨,您躺在棺材里,父老兄弟们抬着您一步步走出村子,一步步往坟山上走来。这一路上,碰到有沟有坎的地方,儿子跪在地上,低着头,父老兄弟们抬着你从头上过去,轻声说:“爸,我背你过河,我背你过坎。”

祖坟山的一块空地,挖好了墓坑,撒满了引子杆烧过的灰烬,父老兄弟们用绳索地把棺材一点点放进去。我站在旁边,就那样看着堂伯往棺材撒葬黄。我傻傻地站着,哭不出声来。起风了,冬天来了,我生命的天空撒满了片片雪花,在眼前缓缓飘落,远处的山坡仿佛堆满了白茫茫的一层厚雪。我很冷很冰,呼吸困难,大张嘴巴一口一口吸气。一畚箕一畚箕的黑土盖着棺材,棺材埋进冰冷的土里。我和你隔着一方坟墓,那是一阴一阳两个世界,那是天与地的遥远距离!

我转过身,闭上眼,披着孝衣,反手捏紧着孝衣的两只角,坎脚的堂哥往里面倒了一捧泥土和两块碎石。我背对墓坑背着泥土和碎石一步步挪动僵硬的身子,像负重的蜗牛一点点移去。我松开双手,泥土滑进墓坑,轻声说:“爸,我背土埋您。”我仿佛被抽掉了骨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量!

您走了,可我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中专毕业后,生活的鞭子抽赶着我去了陌生而遥远的城市打工。清明节,儿子也不能回去给您烧几页钱纸磕几个头。漫漫长夜,儿子坐在宿舍里的狭长铁床上,默默地想着您,想着您长眠的那片土地,任由一行行冰冷的泪水一次次模糊双眼……

去给您拜年的亲人中,有二叔家的小鹏,有二姐家的涛尖。您去世时还没出生的孙女剑虹、仪涵、东娇,还有孙子书豪和伟芳。剑虹是小松的长女,这是个乖巧的孩子,她几岁时,会问母亲:太太,别人家有爷爷,我没见过爷爷呢?母亲骗她,爷爷打工去了,挣钱给你买糖吃。这孩子信了母亲的话,天天盼着过年,盼着您回家买糖吃。

一年春节我回家,刚进门剑虹就问:“伯伯,爷爷没有和你回家过年吗?”我还没反应过来,坐在身边的母亲给我递个眼色,抢着说:“你爷爷忙上班,今年回不来了。”

剑虹歪着头眨眨眼望着我,问:“伯伯,太太说的是真的吗?”

就在刹那间,我的心尖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了几下,汨汨流出血来。我的鼻根一酸,喉咙被什么结结实实堵住,说不出话来,只对着剑虹点了点头。我闭上眼,转过身去,用手背揩了几下眼窝。

剑虹嘟着嘴巴说:“伯,你和我爸没出息,让爷爷去外头打工挣钱。等我长大了,接爷爷回家,我进厂打工,领工资给爷爷买衣服穿。”

剑虹是在善意的谎言中一年年长大的。她上了三年级那年,带她去坟山上给您拜年,轻声说:“小虹,爷爷去世了。那年,我和你爸都还没结婚……”

她懂事地点了点头,跪在坟前撕开一页页纸钱焚烧,小声说:“伯,我们讲话小声些,不要吵着爷爷。”

剑虹怕吵着您,我更怕吵醒您,走路的脚步很轻,像从草上飘过。我怕吵醒您,拔草时不敢用力。碑文变色,已看不清字迹。我跪在您的坟前,默默地点亮蜡烛,默默地焚烧纸钱,作揖磕头。您生前爱喝酒,儿子点酒不沾,没给您带来一瓶酒。您生前爱咂烟,儿子闻着烟味咳嗽,也没给你带来一片烟叶。儿子给您带来了一堆糖果,儿子给您带来这么多年来堆积心里的话,好想对您说一说。可跪在坟前,离你很近,您仿佛在看着我,千言万语不晓得从那儿说起,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下去。爸呀,儿子怕您难过,不敢说起这人世的苦这人世的累。儿子只是给您说,不用担心,母亲身体好,这个家都好!儿子虽然没什么出息,每月挣的也够养活一家人!

儿子坐在坟前的草地上,闭上眼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默默地陪着您。天空飘起了一星半点的雨丝,不晓得那是不是老天流下的泪。

爸呀,儿子多么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让我多陪着你一会儿,可时间还是悄无声息地流走,想抓也抓不住呀!

爸,时间不早了,儿子回去了。明年春节回家,儿子再来给您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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