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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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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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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清明节

清明节,是民间重要的祭祀节日!扫墓,老家叫挂纸,是家族的头等大事。

挂纸的牵头人是三爷。

节前十天半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三爷背着几十斤青草从油菜地里回来,衣服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油菜花粉,一只蜜蜂在他头顶“嗡嗡”叫着来回飞舞。那年月村里没人家装电话,三爷大口大口扒了两碗饭,顾不上咂烟,去通知各家家主晚上开家族会议。村里养狗的人家多,他刚跨过门槛,三太太不放心,递上一根半人高的木棒防狗。三爷顺着逼仄的巷道,挨家挨户通知,从寨脚跑到寨顶,累出一身汗来。

会议地点在三爷家的堂屋,堂屋有几家人共用,心灵手巧的幺爷在板璧上画了些花花草草。那些花草,活灵活现,仿佛在风中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天地菩萨前面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摆着一个瓷碗,壶嘴冒着一缕热气。堂屋两边摆好了七八条长木凳,每条木凳可以坐三四个人。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伯伯叔叔们披着衣服,提着长短不一的竹子烟杆晃晃悠悠去三爷家。性格开朗的伦哥,边走边拖长声调唱起了《放羊歌》:

三月放羊是清明,

手提白纸上新坟。

有儿坟上飘白纸,

无儿坟上草生青。

……

二爷倒了半碗茶,对着碗沿吹几下,小口小口饮起来。半碗茶水下肚,浑身暖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先到的几个堂伯找位置坐下,翘着腿吧嗒吧嗒咂烟,烟缕在堂屋弥散。村里人不娇气,闻得惯旱烟味,听不到有人咳嗽。过足了烟瘾,大家七嘴八舌说起了地里头的油菜,说起了村前村后挂满果实的樱桃树,说起了家里喂养的猪牛。有几个爱开玩笑的堂哥,说笑时相互喊起了外号,喊着喊着卷起袖口掰起了手腕,比试谁的力气大。

各家家主到齐后,堂屋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三爷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简要介绍会议主题,请大家发表意见。这时候,咂烟的二爷杵灭了烟火,喝茶的伦哥放下了手中的碗,坐大门边的幺爷挺直了腰。伯伯叔叔们说出了各自的想法,归纳起来就是这些内容:

(一)、确定挂纸的具体日期。

(二)、每户人家按人头出多少挂纸钱。

(三)、各户人家按人头出几量黄豆推豆腐,出几量四季豆煨四季豆汤。

(西)、买香烛纸蜡,

(五)、割肉打酒。

挂纸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是家族中三四十户人家的大事,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妥当。二爷爷仔细听族人发言,时不时补充一两句。幺爷摸出纸烟,挨个发了起来。大平叔忘了带火,把烟别在耳朵上。三太太提着温水瓶往茶壶添水,抓一小把茶叶放进去。

散会后,有几个堂伯堂叔没有急着回去,天南海北地摆起了龙门阵,说起了去晴隆寻找老祖刘起高墓地的难忘经历。长辈们一直说到睡意爬上眼角眉梢,一个个才打着一连串哈欠回家去。

节前几天,挨家挨户凑挂纸钱,承头人是忠叔老幺叔。

村里养狗的人家多,有人走进院坝,蹲在家门口的看家狗扑上去一阵狂吠。一条狗吠,一个院子的好几条狗也跟着吠起来,狗吠声连成一片。忠叔挥舞着半人高的木棒,大声喊:“大哥,关着狗,我们来凑挂纸钱。”

父亲慌忙出来,挥了挥手,看家狗低着头退回大门边,半闭着眼躺在地上。父亲招呼忠叔老幺叔进屋,母亲急忙倒水泡茶。父亲从裤包掏出钱,这带着体温的钱是他背粮食去场坝上卖了换来的,看上去皱皱巴巴的,有张两元的票子还翘起了角。

老幺叔接过钱,一张张抹平理顺,对折装好,按一按鼓起来的口袋。忠叔写一笔好字,记上名字和金额,帐本是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忠叔们有事去忙,喝完半杯茶去下一家凑挂纸钱,父亲就没留他们多坐一会。

凑足挂纸钱,离清明节也只有两三天时间了,接下来要去离村子最近的场坝置办香蜡纸烛。香是黄色的檀香,烛是白蜡烛,纸是白棉纸。懂行市的大平叔,办事可靠,带着桃叔们翻山越岭,一步一步赶去八里路的场坝。乡场人挤,出门时大太太把大平叔叫到圈门边,提醒他防着小偷。

族人出钱,还要出力,老老小小有商有量才把挂纸的大事办好!斜雨微风的黄昏,饭后父亲放下碗筷,抹抹嘴巴,带上月牙似的钱錾赶去三太太家打纸钱。堂伯堂叔们一块动手,取几页白棉纸折叠成条形状,握着小锤敲打钱錾,印上毛钱的图案。堂伯堂叔们折的是思念,叠的是挂牵,敲打的是前人传下来的规矩!敲打钱錾的声音,一下一下响着,连贯顺畅,一直响到夜半深更。

忙完手中的活,堂伯堂叔们直起腰来,揉了揉酸胀的膝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打着手电筒回家,从逼仄的巷道高一脚低一脚走过。脚步声吵醒了看家的狗,狗对着大门狂吠,叫声一声声飘散在浓重的夜色中。

伯妈嫂嫂们也没闲着,聚在二太太家推豆腐。黄豆是自家地里种的,每家每户精心挑选出来的黄豆,粒粒饱满,看着让人眼馋。二太太家屯口上安有石磨,泡涨的黄豆,兑着水用勺子喂进磨眼,一圈一圈推磨,磨担钩吱嘎吱嘎响着。乳白色的浆汁从中磨缝涌出来,流淌进磨架脚的大盆里。

搬迁外地的人家户,也提前赶来村里帮忙。有人进有人出,热火朝天忙着。

二太太握着一根手指大小的木棍,守在灶边喂四季豆,黄豆梗一把把理顺放进灶膛。她烧柴火经验足实,火燃得旺,雾烟小,一点也不呛人。太阳晒干脆的黄豆梗,噼噼啪啪响,大锅咕咚咕咚冒着气泡。二太太守着四季豆足足煨了三四个小时,直到四季豆烂熟才上床歇息。

这天是清明节。牛毛细雨像藏着什么心事,慢慢腾腾飘落。

父亲起床,开门望望天,坐在家门口咂叶子烟。他过足烟瘾,去书桌抽屉取出族谱,板直身子坐在堂屋门口的石礅上。父亲把比手掌大了些的族谱放膝盖上,手指在唇边抹几下,一页页仔仔细细翻看,表情凝重。族谱是手掌大小的手抄本,白棉纸一页页裁好,边角对齐,打孔穿线,拉直打结。父亲翻看一遍族谱,抬起头望着村旁埋葬着一代代祖先的大山,默默无语。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窝。

挂纸,清除祖坟周围长出来的杂草杂木,少不了一把好镰刀。父亲从大门背后取来轻巧的镰刀,往木盆舀半瓢水,忙着磨刀。他蹲在磨刀石前,捧水润湿磨刀石,右手握刀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按住刀尖,刀刃紧贴磨刀石,双手来回伸缩,暗黄色的铁锈水顺着磨刀石往地下淌。一直磨到镰刀闪亮,父亲伸出手指刮几下刀刃,嘴角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午饭比平常早了一些,吃母亲熬的盐稀饭。饭后,母亲开始忙了起来。腊肉香肠挂在阁楼的柱子上,父亲守着熏了一个多月,放多久都不会变味。腊肉,平时只有家里请人做活路才割一刀蒸吃。母亲握着菜刀,刀口对着锅沿来回划几下,上阁楼割来一刀腊肉两节香肠,用温水仔仔细细洗刮干净。切成片的腊肉,看上去金红金红的。腊肉香肠装进盘子,放锅里蒸。

母亲守在灶前,一脸虔诚。她嫌火不够旺,往灶膛添一把干柴,火苗窜出来,把母亲的脸映得红通通的。甑脚水一遍遍翻滚,蒸锅冒着腾腾热气,灶房飘满了肉香味。蒸好腊肉香肠,母亲拿来自家养的母鸡下的几个鸡蛋,又去木柜抓来一盘晒干的洋芋片。鸡蛋用煎,洋芋片用菜油炸。母亲忙了小半天,做好四道供菜:一盘炸洋芋片,一碟煎鸡蛋,一碗蒸腊肉香肠,小半钵煮熟的粉丝。

供菜,背去坟山上供祖先。

祖坟分散在村子附近的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坡上。二三十个族人分成几队人马,每队三五人,由长辈带着

翻山越岭去坟山上挂纸,十来岁的男娃娃跟着去玩耍。父亲带着福生叔和二幺哥去祖坟山,我跟在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大山深处延伸,路旁的矮树丛,泛着绿色的亮光。吸一口,空气带着些潮气,直逼肺腑!

淌过田坝中间的一条小河,穿过一个叫那味的村子,走下去转两道弯就到了祖坟山。祖坟山,一座挺立在族人心里的山。去世的祖先们在那里安息,等着子孙去祭拜。一块块小小的坟地,一排排长满了杂草的坟堆,让人觉得隔着太久太久的时光。偶尔见到立有石碑的祖坟,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大字小字,在岁月的剥蚀下模糊不清。

祖坟山旁边有座馒头似的小山坡长满了树木,二幺哥别着镰刀去砍坟标。坟标,就是一些指拇粗的长直枝条,枝条上留着几片叶片。二幺哥砍来一捆坟标,爬上坟头,握着一棵坟标用力插进坟土,系上白纸幡,仔细展开。白纸幡在风中飘荡,一片坟山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福生叔划燃火柴,焚香烧纸,缕缕青烟升腾起来,荒山野岭弥漫着烟火气息。有香有火,香火不断,后人还在,骨肉还在!

祭拜祖先后,父亲和福生叔坐在供桌边,饮一小口酒,咂咂嘴,夹一片炸洋芋片嚼起来。几口酒下肚,性格内向的父亲变得话多了起来,他说起了风土人情,说起了山形地貌,还说起了被匪徒砸坏的石碑。

家族中老老小小几百口人聚在坟山上吃挂纸饭。

这地方叫大坟,离村子只有一里多点路,儿时喜欢在这里等赶场的母亲回家。家族中老老小小几百口人聚在大坟吃挂纸饭。吃挂纸饭,菜是统一做好的,米饭自家带去。

做菜的人是辉叔。午饭后,辉叔带着几位堂叔忙了起来。庆叔是个忠厚的老实人,干活舍得下力气,干挑水杠柴垒灶生火的活。祖坟旁边的空地挖好了灶,架上烩豆腐的大锅,放柴进灶膛,点燃火,干柴噼噼啪啪响,火苗升起来,使劲舔着锅底。辉叔舀油进锅,等油辣后,炒糍粑辣椒,倒进去一锅四季豆汤。四季豆汤咕咚咕咚冒着泡,撒些蒜叶,坟山上飘满了豆子的香味。那锅炖煮肉片,让人见着眼谗。肉片半瘦半肥,吃着不油腻。那肉片炖得熟,夹一片放嘴里,轻轻嚼几下,滑进了喉咙,把肠胃熨烫得舒舒服服的。

四点多钟,太太伯妈们背着米饭,拖儿带女提着锅盆赶来坟山上。那些年,家族中没人出门打工,老老小小差不多三百口人吃挂纸饭。

祖坟前,点燃蜡烛,摆上酒肉,子孙后人磕头,许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心愿:有人求祖宗保佑找知冷知热的媳妇,刚结婚的小伙子盼着生一对龙凰胎。有个别胆子内向的族人,许愿时生怕别人听到,轻声念叨着,没人听清念些什么。

放鞭炮后,按各户人口搭配好桌数,十人一桌。人口少的人家,两三家凑一桌。每桌找地方坐下,派人拿菜盆去分菜。大大小小的盆摆在灶边,辉叔握着水瓢舀菜,一瓢菜分成三份。每桌分到盆里的菜,看上去一样多。分到最后,大铁锅里还剩一水瓢菜,辉叔舀起大铁锅里的菜,手一抖一晃,往每个盆里加一点。菜尽量分均匀,多点少点没人去计较。站边上看热闹的娃娃们,咂着嘴巴,做出嚼肉片的动作。

分好菜,辉叔放下手中的水瓢,抹了抹额头。整整忙了一个下午,辉叔累了,摸出一支烟,蹲在坟脚大口大口咂起来。

我们一大家人坐一桌,细心的父亲从地埂上搬来平整的石块,扯半把草擦干净,叫我们姊妹坐下。挂纸饭,吃三样菜:炖肉片,烩白豆腐,四季豆汤。如果家族中有人家户添丁进口,会买一只七八斤重的大公鸡宰了祭祖。祭祖的大公鸡炒小半锅,族人可以分吃到一两块公鸡肉。

大人们喝白酒,小孩喝饮料。酒量大的堂伯堂叔们,大声喊起了拳。落日黄昏,伯伯叔叔们酒足饭饱后,从坟山上晃晃悠悠回来,聚在三爷爷家开会。会议的内容就是公开帐目,收多少挂纸钱,置办香蜡纸烛用去多少,每一笔帐都记得清清楚楚。除去开支,挂纸钱还剩二三十块,这点钱交给谁保管才让大家放心。

爱热闹的伦哥弹了弹烟灰,嘿嘿笑了笑,说:“我们这大房人,人丁兴旺,老老幼幼也喜欢看电影。我是个乐天派,我的想法是去请放映师傅来村里放一场电影,热闹热闹。”

伯伯叔叔们都异口同声赞成伦哥的提议,三爷爷急忙安排家族中会骑自行车的苗叔,明天去请师傅来村里放电影。听说放电影,我们这些在三爷家院坝里玩耍的娃娃们,奔跑着喊叫起来,喊叫声飘去了老远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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