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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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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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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爱情(首发于2020年《长江丛刊》第10期)

站在铜人像下,曾峰使劲往街口张望。这时正是上下班的高峰,人流若过江之鲫,一拨人不停地往汉正街方向涌动,另一拨人又急急忙忙地向地铁公交站挤去。在曾峰的印象里,这里永远是人声鼎沸,充满着最真切的人间烟火气,一直到了下半夜,才稍微停歇下来。

太阳西斜,很温暖的阳光,照在铜人像上,也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缝着眼,死死地盯住路口。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好一会了,差不多等了半个多小时,周英还没有来,他们说好在这碰面,然后去预定好的酒店吃个散伙饭。

说来好笑,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儿八经在一起过。但是既然周英要吃,他也乐得个勉为其难。夕阳的热力,烤得他脸红红的,暖洋洋的。在嘈嘈切切的市井繁华中,他几乎要睡着了。无数的人头像在潮水中一样不断浮沉,让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其实何止今天,从年前他遇到周英,都觉得都像是在梦里头一样。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是在命中注定该出现的。周英就是这辈子注定要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不然没有道理,他来自仙桃乡下,她在武汉,在数千万人中他们交集了。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拿周英的话说,他们是二个世界的人,却偏偏凑合在了一起,不是前世的冤家是什么!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做了两年的泥腿子。本来他还很享受农村的生活,觉得挺安逸的。哪知村里的年轻人渐渐都走光了,不是去深圳广州打工,就是去武汉做生意,最不济的也去县城谋生,他的脸渐渐挂不住了。农村虽好,也非久留之地啊,不是穷死,就是要被那些嚼舌头的用唾沫淹死。恰好二队的亚雄要去武汉做装修,他也会点木工泥瓦活,正好跟着去闯闯。

说是做装修生意,其实就是蹲在汉口顺道街的马路牙子上,等要装修的主顾,等到一个是一个。有的是要做木工,自家打家具;有的是装水电,安木地板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接整个新房的装修,搞一个吃几个月。做这行是靠天吃饭,有活才行。有时一连好几天没活,那心里是慌的一批,房租、水电、通讯费,啥都是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咋行。

要是梅雨季节,雨下个十天半月,不能出去接活,搞得人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情急之下,他跑起了快递。先是兼职,后来一看收益稳定,比搞装修还来钱,干脆做起了专职。快递算是这几年新兴的行业,只要勤快,不怕苦不怕累,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也不再像搞装修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倒适合他的性格。

他住的华安里离汉正街不远,做服装生意的扎堆,外卖快递火爆得很。有时高峰时跑个百把单,都是快递的服装鞋子什么的,腿都跑的发软。但是当躺到租住屋时,盘算一天的收益时,又觉得一天的苦没白吃。

华安里都是私房,有二三层的,也有四五层的,面积都不大,一层也就一二十平米,有的还被精明的房东把一层隔断,做成好几个出租房。早说要拆迁,也一直不见啥动静。这里租客大部分都是汉正街卖衣服的小姐姐,也有当扁担的、跑外卖的。一到下班的点,街巷里弄都是打扮得姹紫嫣红的小丫头,穿的都是品牌大楼的时装,连吊牌都没剪,画着最精致的妆容,睫毛老长,闪瞎了他的眼。

刚开始他见到她们还自惭形秽,觉得高不可攀。可后来几次,他发现有的小妹竟然和他住一栋楼,有的还住他隔壁,也住十来平米的格断间时,他才明白她们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高人一等,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有几次他还试着和她们说话,东扯西拉一番,渐渐熟络起来。她们大多和他一样,来自武汉周边县城,跟亲戚朋友做服装生意。几多年的生意历练,一个个伶俐得比泥鳅还滑。见惯了大场面,做多了大生意,自然也眼界高得望上了天。虽然都同处在一处屋檐下,有时恨不得找他借钱吃宵夜,听说他是送外卖的,言语里还是多少瞧不起他。

曾峰先头还想找个卖衣服的丫头做朋友,觉得两人齐心,攒点钱出个首付,在武汉买个房安家落户,哪知道一丫头听说后“噗嗤”地笑了:“你晓得武汉房子多少钱一平米!你送快递怕不是要跑断侉子。”他网上一搜,心里咯噔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汉口市中心的房子每平米都破二万了,他猴年马月买得起,怪不得要被嗤笑一番,他是幼稚得紧。

好在他脸皮超厚,抗打击能力超强,也不把这当回事。买不起就不买,先租着呗,卖衣服的不跟,自然有别个跟,难不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他就不信这邪。知道这些小丫头的心思,他也省的吃亏,免得花些冤枉钱在她们身上,以为还有啥盼头,一门心思请吃请喝,结果到头来是竹篮里打水一场空。

风里来雨里去,半年不到,他就把这附近的旮旮旯旯混得烂熟。出去多远到江汉路钟楼,往哪拐到已拆迁的花楼街,还有他以前做装修的顺道街,品牌大楼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华安里则是人世间的一个微缩版,各类商铺药店菜场熟食店等,无一不有,无一不全,生活起居方便得很,怪不得有的人住了上十年都舍不得搬走。

唯一的不足,就是房子太挤。有的间隔就米把远,这家晒衣服,恨不得可以伸到那家去。早上从窗户探出头,可以看到才起的姑娘睡眼惺忪头发蓬乱,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见有人偷窥,忙不迭地捂嘴转过身去。也没什么正规的阳台,搭的晒衣架上,衣服如万国旗般飘舞。

有时跑累了,他就提前下班,把电动车放回住处院子里,一个人顺着里弄往汉正街方向走去。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累了喜欢窝家里刷抖音、聊微信,他则喜欢逛街当休闲。他喜欢摩肩接踵,挨挨挤挤的热闹劲;喜欢观察不同人等,众生忙忙碌碌。也喜欢和街坊嫂子、隔壁男将们拉家常咵天,对巷子里走过的丫头们品头论足。

捉一个好了,免得一个孤苦伶仃,伙计!一天晚上,曾峰坐在巷子边十元理发店外坐着时,一群丫头嘻嘻哈哈地经过,一个嫂子努了努嘴,对他说。

我哪有那福气啊,别个都是大老板。

莫不是曾老板看不中别个。嫂子又笑道。

我看中她,她看不中我。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天天从这过,几个人他早就烂熟于心了,有二个还就和他同屋。

嫂子要不帮我介绍一个。

当真?

真的!开玩笑不成。假的就请宵夜,撮虾子,成了也请。

说归说,笑归笑,这嫂子过了几天,还当真帮他介绍了一个。

快过来,快过来,别接单了啊,有要紧事。曾峰刚刚回屋换个电瓶,就被隔壁嫂子叫住了。

么事那慌,比挣钱还急。曾峰笑着说。

你过来,当然比挣钱急,嫂子拉扯着他的衣服,到了巷子无人处,才和他说明白。原来那天后,嫂子真还有心帮他物色对象,托爹爹告奶奶,终于找到一家,就是条件一般,父亲下岗跑摩的,妈妈在超市打工,本人是护士。

这条件不差啊,我哪配得上。曾峰听了连忙摆手。

配得上,配得上。嫂子笑嘻嘻地说,就是她家房子小了点,人胖了点。

那也比我强一百倍啊,别人起码是武汉人,工作也不差。

你莫管,听我的,见面再说。嫂子说,你把她微信加上。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不好了。既然女方都不介意自己的条件,自己还有啥话还说,能找到一个武汉本地的独生丫头,这还不知道是自己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起码房钱就省了一个大头,不用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搞得苦巴巴的,一点幸福指数都没有。闲暇时可以出去旅游,见识见识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想到这里他睡着了都要笑醒了。

和护士互加微信后,又足足等了一个月,她才想起来约他见见,好像才记起来有他这个人一样。她不知道,他天天都翻手机微信好几遍,希望看到她的信息。其间他也不再故作矜持,主动试探了几次,她总是抽不开时间。等待了一天又一天,熬得他几乎对这事不作指望了。

他在忙忙碌碌的人海中穿行,在高楼大厦中爬上爬下,几乎每天浑身都挤出一身臭汗,有时累了就躺在电动车上打个盹,看满树的梧桐叶发呆。找个城里姑娘伢看来不大可能了,别个就是拿他混点,他却当真了。

他没料到,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却发生了。一天单子特多,他忙得黑汗水流,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忙完吃饭时都到下午四点了。吃饭时,微信提示音响了两下。平时他都没怎么关注微信提示音,因为微信群太多了,看不完的信息,看不完的视频,他也就没有管。等到吃完饭,无意中看微信时,猛然怔住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他定神再看了看,确实没错,周英发来的,短短的两个字,加个问号:有空?有,当然有,没空也得有空啊,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他兴冲冲地翻身跨上“铁马”,一只手“掌舵”往家开去,另一只手不停地看手机,生怕再漏掉什么重要信息。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见,也是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契机,万万不能马虎,也不会马虎。他迅速而得体地“打扮”自己,确认为已达到他人生的”巅峰”后,舍弃心爱的电动车,终于奢侈一回,叫了个滴滴。

他们约定在汉口江滩见面。由于临近军运会,正在上演灯光秀,四处流光溢彩。黄鹤楼恍若琼楼玉宇,独占”鳌”头。高楼大厦参差耸立,仿佛巍巍的群山,每一座都明亮照人。长江上缓缓游弋的“知音号”游船,通体透明,宛若桃花水母。无数的人群从背街小巷角落里钻出来,汇成一股浩大的洪流,把沿江大道无尽的车流一股股截断。

曾峰被沸腾的人流挟裹着往江滩公园里走去。江边树影婆娑,人影憧憧。在芦苇荡的网红桥上,他见到了她。他们互相连相片都没有见过一张,只是说了地点时间,用微信共享实时位置就找到了。她倚靠在栏杆上,有点胖,身高不足一米六,头微倾,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见到他走过来,站定自我介绍,才微微点了下头,打个招呼。

见她脸色好像拂过一丝失望,他提议往长江大桥方向走走。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也没打算自讨没趣,继续纠缠下去。老实说,来之前他就想清楚了,不能对此事期望过高,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她一个武汉城里姑娘伢,凭啥会看中他这个乡里伢,不是自身有短板,就是其它的什么原因。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她肯来见他的原因,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委屈自己啊。

据实说,他也有点失望,完全不是他心中的想象的女神。他心中数十年来勾勒的女神,应该有苗条的身材,如瀑的秀发,娇媚的容颜,看一辈子也看不够。可是今天,他看她一眼就觉得够了,身子太胖了,脸也肉嘟嘟地。关键是,好像她也不大看得起他。

他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一边往长江大桥靠近。

江滩上人是越来越多,沸反盈天。有好几次他们都差点就挤散了,也许散了倒好,免得这样若即若离地尴尬。他的话不多,来之前想好的话说完了,就再也挤不出什么。她呢,则是走路的兴趣多过说话。有二次他绞尽脑汁找到个话题,哪知她像没有听到似的,搞得他无趣之极。

就在他满脑懊悔和自责之时,周英停下来了,看来她走饿了,提议去吃点东西。

沿江大道往洞庭街过去,有好多深藏不露的小馆子,躲在法国梧桐树荫之下,味道却是出奇的好,当初曾峰也跑来接过不少单。一路走,一路都有餐馆的人在招揽,有的一看就是老板亲自出来,别小看这些人对客人低眉顺眼、殷勤之极,身家说出来可是要吓倒一般人。

十字路口过去几米有个鱼庄,男老板人长得精神,态度又和气,没等他们走近就一个劲地相邀。曾峰面皮薄,也没征求周英意见,就径直走进去,坐在窗户边的一张桌子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停满了车,有的车才走,马上就另外有车挤了进来,看来生意火爆得不行。

餐馆从外面看起来好像不大,进来却知并不算小,有十几张台子,布置得小巧精致,别有一番情调。曾峰庆幸带对了地方,别看他下馆子很少,见的却多,知道吃饭要看人下菜,好的环境才能有好的氛围,事情至少成功了一大半。

周英点了酸菜鱼、剁椒鱼头、清炒丝瓜,都是她爱吃的。曾峰对吃不讲究,只要她吃得高兴就好。本来他以为这顿饭会是个完美的开头,哪知道她吃了没两口,就把筷子撂在桌上,一门心思望着落地玻璃窗外。他连声催促多吃点,哪知她还是无动于衷,搞得他索然无味,胡乱扒了几口,看着桌上没有啃完的鲜亮鱼头,心疼不已,忙忙起身结账走人。

后来他们又见了几次,每次都是兴致盎然地去,寡淡无趣地回。其实症结大家都知道,又都不忍彻底断掉这样的一个关系。毕竟,这好歹算是一个备胎,万一以后连这样的一个备胎也找不到,或者更差,如何向自己和家人交代。

每次他们都希望,时间能冲淡对方不好的一面,能加深对方好的印象。可是结果往往却不出例外,见了一次次都还是老样子。确实,感觉这东西不可能委曲求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偏偏要装做喜欢,这是做不到的。装是装不来的,也装不像。现在人都精明得像鬼,谁能骗得了谁。

好在二人都能容忍现状,有一搭没一搭地维系着这种关系。有时候心血来潮,周英还是会约他出去,大多是在江滩逛逛,吹吹江风,看黑暗中的轮船往来,惊起江涛拍岸。拿周英的话来说,在江滩约起最划算,去商场餐馆是浪费。浪费什么,浪费金钱,还是时间,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不过有时也难得地“奢侈”一回,骑行东湖绿道后逛逛鸟语林,追赶奔跑的鸵鸟。

不咸不淡地见了几次面,曾峰淡下心来。他迅速调整了自己最初迫不及待的心态,别指望“一口气吃个胖子”。这事得慢,急不得,快不成,顺其自然就好。有话说的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周英这人,得文火慢炖,至于炖不炖得好,只好交给上天。

送她回家,才知道她家就住不远,从他租处走两个巷子就到了。每次两人得隔得远远的,像陌路人。曾峰要靠近,被她斥开,免得让街坊看到不好。光明正大的有啥不好,无非嫌他跑快递,“拿不出手”。说过一回,他就有自知之明,再到华安里,就自觉拉开距离,远远地看到她快到家了,就折回去。

她家据说很小,好歹快要拆迁了,墙上都写了大大的“拆”字。这年头,“拆”字给了人无限幻想的空间,拆后总会比现在强点、好点,拆了后日子一定会称心点。可惜这“拆”字写了有近二年,还没有兑现。

有一天,破天荒地,她请他到家里吃夜饭。乍一听到这消息,他以为她犯病了,傻了,请他吃什么饭。再说吃饭到外面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到家里去?再想,发现他自己犯傻了,这不是好事吗,摆明了是她认可他了,想挑明关系。

继而他又紧张起来,头一次上门那可是讲究大了,穿什么买什么都得好好琢磨。约好的是六点,他四点就请假下班了,磨叽半天,鼓捣来鼓捣去,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依旧是平常穿着,去超市买了黄鹤楼牌的二瓶酒二条烟。

到了巷子口,天光还很亮,不过巷子里头倒是逼仄得很,比外头黑许多。她只说在这等,晃老半天也看不到人影,急得他冒出了油汗。汉正街做服装的丫头下班了,嘻嘻哈哈地涌入里弄。曾峰忙躲到一边,怕熟人看见。

眼瞅着那帮丫头过去,还是没见到周英,他就有些急了。他打算再等个半个小时,再不见人,就打道回府。没料到他正胡乱琢磨的当儿,有人拖住他的衣角往前拽。那不是周英是谁!吓他一跳,也让他一喜。再怎么着今天他还是要去上门了,要见老亲爷老亲娘了。他挺直腰杆,凑近周英,想趁黑亲近下,哪知她像毒蛇碰到似的,急急甩手,如往日般把他呵斥开。

曾峰心凉了半截,糊里糊涂地,不知道哪里又把她得罪了,只是木木地跟着她在巷子里转悠。七转八转,约莫在阴暗的里弄转了上十分钟,周英忽然停住了。

不走了?曾峰问。

你说呢!到了。

曾峰看时,见到了一处三角地,一幢二层楼房挺立后面,侧边还有一间平房。他想当然地以为她家住的是楼房,等她带路,哪知她却进了平房。他犹豫几秒,跟着走了进去。一个人匆匆走出来,差点和他撞上,那人却是从屋里牵根电线出来,在窗下给电动车充电。

进去看时,见不过上十平米,一张高低床,用布帘子拉着,一张吃饭的矮桌,二个衣橱,一张低的上面摆着台电视,正明灭不定地闪烁。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有点暗,适应过来后,才看见有个人坐在饭桌上朝着他笑。妈,我们回来了,周英说。曾峰一阵忙乱,嗫嚅了半天想跟着叫妈,又觉得不妥,含糊了几句,想把礼物放在桌上,一看却是摆满了菜。周英忙接过去,放到衣柜上。

爸,快过来吃饭。周英朝门外喊到,不一会一人钻了进来,友善地朝曾峰打着招呼。这时周英才到墙角拉下灯泡开关,说是开灯,也就二三十瓦的小白炽灯,亮不了多少。曾峰看到她爸穿着军绿色的大衣,才脱下帽子,一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外头冷,不穿大衣不行,她爸自嘲道,不过骑电动车倒暖和。曾峰才想起她爸无业多时,跑摩的为生,这倒和自己有点像,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寒暄片刻,开始吃饭,屋内光线朦胧,倒显得亲切热闹,有股子家的温暖。曾峰觉得这样也不错,清贫点,也其乐融融。门口飘来煤烟味,他才看到侧门口有一煤炉,熬着藕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原来做饭就在窗外搭的一个雨棚下。

曾峰又心酸又心疼,这样的家庭,确实比他家强不到哪去。周英可是吃足了苦头,光是睡觉就是大难题,每天爬上爬下的,关键是她身子还不方便。若是她跟他,决不让她吃这样的苦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有什么本事,让她脱离苦海。曾峰心不在焉,吃了一会就搁了筷子。周英也没搭理,继续埋头大吃。她爸吃了会就出去了,说趁着下班的点去多跑几趟。她妈也扯个理由出去,就剩下他们俩。

曾峰看着昏暗灯光下的周英,感慨连连,这就是今后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的“妻”吗?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两人到死都不分离。他们一起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周英今天胃口超好,埋头吃了半晌,猛地抬头看到曾峰,愣了,怎么还没走,以为你早走了呢。你任务完成了,早点回去困觉。

看到她像企鹅一样,在人流中拥拥挤挤,若浮若沉地出现,曾峰心里头一紧。终于还是要分手了,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真的来临时,他还是觉得堵得慌。人孰无情,虽然仅仅几个月,他还是有点不舍。不过当她走近时,他却还是咧嘴笑了笑。

总是要分手了,以前他总是看她脸色,束手束脚,今天他却是豁出去了,大胆地拽住了她的手。没想到,他预料的呵斥并没有来,也许她并没有注意,也许她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他倒是成功了一次,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去哪吃饭?他问。

去你那吧,叫外卖。

啊。他心里头有一百个疑问,但还是没说出口,拖着她的手,穿过拥挤的人流往华安里走去。好不容易拖次手,他还真壮大了胆子,打算一直拖到住处,拖到她厌倦为止。她的手软凉的,微微在发抖。夜色渐暗,其实陡一瞧她,还是有点看头,轮廓圆润,眉清目秀。如果能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前,一直到老,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可惜,世上事不如意者七八九,他头一次牵她手,也是最后一次。他有点心疼自己,这短短的里把路,嘈杂喧闹里弄中的牵手,将会是自己人生中最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他们刚刚到住处,路上点的外卖就到了,没想到送餐的是曾峰熟人,见到他忙挤眉弄眼。曾峰装作没看见,踮脚快步爬楼开门,他怕那帮小丫头们看到,那不知道要被她们笑多久。关门进屋,曾峰心里头石头落地,幸好一个人也没遇到。

打开才点的外卖,还冒着热气,一份鱼香茄子盖浇饭,一份炒花饭。曾峰殷勤地把筷子递给周英,让她先吃,她端过炒花饭,草草地扒拉两口,放下,长叹一口气。

曾峰不解地望着她。

你真不知道?

知道她为什么没胃口,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他分手?他还真的不知道。

他憨憨不解地望着她,等待她最终揭开谜底。周英嗫嚅了半晌,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见她不说,他也只好自顾自吃饭,掩饰内心的失望。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这顿饭吃完,就分道扬镳了,就是陌路人了。

一时屋里只听到咀嚼声,呼吸声。

你以后外出要注意点,少出门,戴好口罩。周英突然幽幽地说。

知道了,我网上看到了一些,你更要注意。曾峰容易动情,破天荒地听到周英关心,感动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一个劲地搓手。

现在医院看发热门诊的好多人,真担心,我明天就不回家了,住医院附近酒店。

你要注意保护自己。曾峰说。

我知道。你帮我理个发吧。

我不会啊,没理过。

剃光头就可以了。

不会吧。

真的。我借了剃头的,还带了帽子。不是开玩笑的,真的。你晓得不,穿防护服头发长了不方便,还热。干脆剃光算了,也没人看。

还是不剃吧。

剃不剃,不剃我就找别个了。

还是我来吧。好歹相识一回,为你效劳一场。

周英带的理发工具还蛮齐全,围布也带来了。曾峰小心地帮她系上,无意碰到她柔弱的脖子,不由心慌意乱。

曾峰也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青丝寸寸落下,掉在围布上,像蚕噬咬的声音。他竟控制不住地眼泪湿润了,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决断。没有一个姑娘不爱美,即使她并称不上美,可也阻挡不了爱美之心。可现在,她就剪断了!

他没有剃光,凭他的手艺也做不到,他给她理了个短发,留了些头发渣子。帮她拾掇完脖子上的头发,引她到挂到墙上的镜子那看。

乍一看到镜中人,周英完全不敢相信,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慢慢地,她松开了自己的手,眼泪悄然滑落下来,身子不住地抽搐。曾峰心疼,又无计可施,只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不会嫌弃我把,周英拉住了他的手。

曾峰心里头有一千匹马似地奔腾而过,他激动得无法自持,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再丑,我也不嫌弃。一句话没过脑子似地脱口而出。

你才丑,你好坏。周英却不知为啥猛地笑了起来,拽他到近前,眼也不霎地望着他。你一直嫌我,这是你的真心话!

没有。不是。曾峰手足无措,后背手心都是汗。

你等着。洗澡间在哪,我先去冲个凉。

曾峰大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带她过去,听到她砰地关上门,接着听到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水流的哗哗声响,一颗心狂跳不已。

曾峰不敢相信,他以为这事会一波三折,甚至还会告吹,没料到竟然这么快就成了。他不敢相信,周英就躺在他的身边,酣睡的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和满足。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地板上,使这个斗室里更添光辉。华安里的阳光很稀罕,就这么早上一会才有,因为房子盖得又密又集,见光性始终不好。

更令他不敢相信的是,武汉上午十点要封城了,这可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原本他还打算回老家过年,这下看来时间好紧,即使现在赶去火车站购票,时间也紧巴巴的。何况,周英正睡在他的臂弯里,他怎么会遽然舍得把她惊醒。回不去就回不去了,一切皆是天意。看来形势不容乐观,不过更让他担心的就是周英,她始终是在抗疫的最前线。

他怜爱地捋着周英的头,发茬触手皆硬,他的心却像是稀泥一样地软。也许是他的触碰惊醒了周英,她睡眼朦胧地转过头来,猛地惊坐起来,后来又想起什么,涩然一笑,萎顿下去。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周英声音细如蚊蚋。

不会,想哪去了。

你不怪我吧。

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晓得不。周英掖了掖被窝,咬了咬牙帮声音清脆地说。形势比预料的还要严重,我怕去了就回不来了。这辈子我还没有好好地谈一次恋爱,还没有跟过一个男人,还没有受过男人的苦。怕就这样去了,万一回不来,好不甘心。想了好几天,干脆下定决心,结果就便宜你这只癞蛤蟆了。说到后来,连周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明天大年夜,我们都要去酒店住,住家里还是不放心。你好好待家里,多屯点吃的,哪也不要去,帮我看好我爸妈。

好。曾峰重重地点了点头。也是我爸妈。

你认爸妈倒还蛮快。你这说我就放心了。周英摸了摸曾峰的手,你这人不咋地,长得黄瓜不像黄瓜,瓠子不像瓠子,心眼蛮好。爸妈看人满准,早就看好你,年前就催我,是我一直不同意,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听到周英和他交心,曾峰心里头湿润起来,这是把他当自己人了。略为遗憾的是,他们相聚时短,很快就要分手了。而且,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他们还能像这样相聚吗?或者,他们安然度过此劫后,能顺心顺意永远相聚一起吗?

我要走了。周英起来,三把二把拾掇完毕,戴上一顶棒球帽,决然毅然地说。她手捧曾峰的脸,望了二眼,猛地甩手,就要推门离去。

你要好好的。曾峰说,他听出了自己打出了哭腔,我要你好好的!你要记着,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我,有爸妈。你不是一个人在前线战斗,我们在后方为你加油,为你鼓劲,祈祷。

门已砰地关上了,震得门框灰尘簌簌落下。她并没有听到曾峰的这些话,其实他也并没有喊出来,他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

他快步走向窗口,听到她的高跟鞋敲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听到她的咳嗽声,接着他就看到她的身子出现,钻进了华安里的巷子,很快就行迹杳然。

这是个很特别的除夕。自从封城以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满城的人仿佛销声匿迹,偶尔只有个把行人匆匆地在马路上走过,不住地四处张望,提防着似乎无处不在的可怕病毒。

整个城市在压抑中迎来了大年夜。灯火还是渐次亮了起来,只是没有了往日真正的欢笑,只是强作笑颜。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沉闷而无味。曾峰一直没怎么看进去,只知道一个接一个演员轮番上场,有的咧嘴欢笑,有的卖力劲舞,到底演了些什么,他一片空白。

在五味杂陈中迎接了2020年。不远处江汉关的钟声当当地响起,沉闷而静穆地回荡华安里的巷子里。这钟声也仿佛知道今年的不同寻常,殊无一点新年到来的欣喜。

2020年和过去的一年大有不同,承接的是压抑、惶恐和不安。江汉关的钟声沉寂下来之后,曾峰突然觉得无比的失落,仿佛所有的希望都随钟声一样远遁,不可捉摸。

他陷入了对周英的深深思念之中。她不是她的意中人,她不完美,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睡觉爱打呼噜,还磨牙,又蹬被子。一夜里他看清楚了她的一切。可是他就是这样不可抑制地想她,在这个黯淡的新年到来之际。

她现在正处于病魔的暴风眼中,时刻警惕着,和它们作着殊死的搏斗。这病毒的可怕之处,在于来无影,去无踪,传播途径的诡异难测,就连专家们一时也难以彻底搞清楚它的底细。

他无比地担心。怕她万一有什么!不会的,往往他想到这里,都会果然截断自己的想法,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抵抗的住,她有这个抵抗力,他们都不会有事。他们会幸运地抗过这次劫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们要一起去爬长城,一起看桂林象鼻山,看黄果树瀑布,他们还要一起生儿育女,他们还要…他们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曾峰在辗转反侧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当日好冷,天空阴沉沉得要拧出水来。打开窗户,一股寒气逼人而来。巷子里空无一人,犹似在沉睡。

已经快二天了,还是没有周英的消息。他们约定在她休班时发微信报平安。可是他眼睛都看瞎了,也没看到她发来的只言片语。

相反,这个斗室里倒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相貌,仿佛以另外一种虚浮的方式,留在这里,对着他娇嗔地笑。你看不起我。你竟然还嫌弃我。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我吃定你了!说完周英又吃吃地笑,又哭了,末了头无助软弱地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我要找到你,不管南北西东。我要找到你,不管是寒冬,还是更骇人的病毒。

周英上班医院离这并不远,大约二三站路的样子。说找就找,曾峰按捺不住思渴之情,披上夹袄,三步并作二步往医院赶去。四下里寂然无人,仿佛一座空城,以往热热闹闹的人流全然不见。由于中心城区限行,汽车也少得可怜,除了警车和偶尔鸣笛疾驰而过的救护车。

这个时候出来确实需要勇气。越往医院走近,越觉得惧怕,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大网早已布好,只待择人而噬。偏偏越近医院,人却越多,估计不是感染者,就是疑似,更有人只是普通感冒发热,却无端怀疑,做核酸检测来排除心病。也有不少的志愿者,送来驰援的各类防疫物资和生活用品。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咬紧牙关,抵抗着心理和身体的双重重压。

临近医院大门,曾峰忽然冷静下来。他这样没戴护目镜,不穿防护服,贸然进去是多么的无知啊。这不仅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周英不负责。何况医院工作人员个个都穿的防护服装,遮的严严实实的,就是碰到了都不一定认识。再说现在所有科室都取消了,去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一念及此,他收回脚步,往医院旁边的一条侧路走去。

沿路种着两排石榴树,依旧是青青的叶子。路边傍着一个小湖,湖边长满芦苇蒿草。难得在闹市中心有这样一个雅静的湖,曾峰信步沿湖走去,一边不住地透过医院的栅栏往里张望。

这里估计是医院的后院,出乎意料的清净,绝没有门诊部人头汹汹的拥挤,偶尔一二个全身防护服的人,闲淡安逸得信步而去。这里仿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知道周英在哪里忙碌。现在全院收治的都是新冠病人,别的科室早已停关,所有的人都投入到抗疫之战中。想到周英就在栅栏里奋战,他却无所事事,不由感到内疚,又为无法替她而难过。

就在这时,微信提示音响了。是周英,他日思夜想的周英,他念兹在兹的周英。

终于熬下班了。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病人实在多,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歇下来,又不想回去了,就在后院静一静。这有个菱角湖,可惜栏杆挡住了,要不过去走走,散个心蛮好。

你在菱角湖边?

这能作假,君无戏言。我也在!你哄我吧!如假包换。那你在哪边?就在你们医院后门!真的?你露脸看看!

曾峰使劲地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希望周英能看见。

医院后门约摸就在湖边路一半的地方,离曾峰也不过百十来米,他急冲冲地赶过去,心跳如鼓,好似随时都要碎破。还没等他赶到,他眼尖得看到,一个人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倚靠在单瘦的石榴树干上,眼光穿过树木和栅栏的缝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虽然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的是你?曾峰。是我!周英。他们低低地呼唤对方的名字,都难以置信。太巧了,巧合得好像故意安排好的一样。他们都不敢取下口罩,只是互相凝视。短短的几日,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就像诀别一样可怕。他们深怕就会从此不见,参差永隔。他们不自禁地想奔向对方,陡然发现被栅栏和灌木阻隔,自嘲地笑了,停下脚步。

没事吧。曾峰大声地问。

还好。说是好,周英却忍不住蹲在地上,肩膀抽动着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曾峰见不得女子的哭泣,往往束手无策。他还想靠近点,却见周英站起来,挥手赶他,离我远点,不知道我从重症房出来的啊!

曾峰讪讪地退后,腆着脸问,还好吧。

这不问还好,一问像触动了泪水的闸门,她又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她又哭了,哭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哭罢,沸腾的情绪渐渐平息。

我爸妈还好吧。

还好,我昨天才帮他们买了一个星期的菜。

哪里买的?

超市。不敢多逛,买了就回了。

千万千万要注意,可不是好玩的。这二天我像是做了场噩梦,都现在还没醒过神来。

你不知道,多可怕。你不进去,是无法想象。一堆堆的人挤进去,等着看病,等着打针,有的年龄大的,等的受不了,没地方坐,干脆坐地上。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带着护目镜,N95的口罩,就像条缺氧的鱼,艰难呼吸。浑身湿透了,炽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眼镜都起雾了,又不敢摘下来,完全凭感觉走路,干活。最难受的是又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早就支撑不住了,就是凭意志支持,劝诫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太难了。太难了。还好,终于挺到下班了。还好,又见到了你。

你在里头要注意,现在爆发期,千万要小心,熬过去就胜利了。曾峰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无济于事,他也知道在这样严峻的形势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周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为自己,为爸妈,也为你。说到最后,她更是加重了语气。

听到这里,曾峰心头不由一暖,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精神好了抵抗力更强。

好,你也回去,有事微信联系。

好的,我走了,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曾峰看到周英步履蹒跚地离去,笨拙的身影从他眼前渐渐消失无踪,不由跌坐在菱角湖边的枯草上,眼泪终于滚滚而出,流进菱角湖中。我爱的人啊,你一定要保重。天高水长,我一定等你平安归来!我爸妈还好吧。

第二天,曾峰主动加入了快递的行列。本来他打算回家过年,现在既然回不去了,他决定还是做点事情,虽然现在跑快递风险较大。可是假如让他天天带在家里,无所事事,只是一门心思担心和想念周英,他更难以忍受。何况周英在前线战斗,他绝不能只做看客,这不是他的风格。

现在人手非常紧,大家都不出门购物,快递呈几何数增长,他们营业部几个人往往忙得手瘫脚软,实在熬得受不住,到半夜才不的不关门休息。

不过只有这样超负荷的劳作,他才能减轻对周英的思恋。情势依旧很严峻,每日新增人数依然没有降下来,目前还看不到曙光在哪里。

街上廖无行人,偌大的城市依然在冰封中,只有他们快递奔忙的身影才能增添一些生气。

不过说实话,在这样的形势下做快递,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你不知道你的对手在哪里,你无法辨别病毒隐藏在哪个角落,你无法知道哪个人是携带者,你无法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保护得更严密些,走到哪都随身携带酒精或者消毒液,随时进行消杀可能的病毒。

不过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们得到了更多人的尊重。在这个特殊时期跑快递,他们也不再是让人瞧不起的快递小哥,而是敢于与病毒抗争的勇士,是抗疫的英雄。人们对他们的快递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虽然取拿快递时不自禁地和他们拉开距离,可是那种来自内心的感谢他还是感到了,现在人们确实需要他们,也真诚地感谢他们。

谢谢,谢谢。

不客气,他说。

他本不是勇敢的人,可是却不自禁地被勇敢了。当危难临近时,总要有人挺身而出。

他和周英都是一样。

目睹了疫情的残酷与无情,他们只有挺身而出,互相鼓劲。

他和周英还是通过微信联系,互相鼓劲,加油。

时代的一粒灰落下来,就是一粒灰,我们不会让它成为一座山。

时代的一粒灰落下来,我们只会把它碾压在脚下。

灰终究是灰。周英说。

曾峰知道,她是在宽慰他,他可以想象到医院里面斗争的残酷与惨烈,她一个女孩子得承受住多少的重压,她得有多大的毅力与耐力才不致于倒下。

挺住,他说,他既是鼓励她也是给自己打气,等我们胜利的那一天。

这天会远吗?毕竟暂时还看不到一点曙光。

这天总会来的。

有时下夜班,都是半夜,曾峰就去接她,周英不让他靠近,让他隔五米开外,她在前面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说话时她就停顿下来,扭过头朝他喊。看到周英,曾峰的心里热乎多了,气温再低,也丝毫不能阻挡他的热情。有时一连几天,他天天来接,搞的周英都不好意思。他再要来时就婉拒了他,害得他郁闷了许久。

先前曾峰以为周英不让去接,只是脸皮薄,他天天去,不好意思。没料到再过一个礼拜之后,他微信去约,却总不见她回信。

曾峰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莫不是——呸呸呸,大吉大利,绝不会!他使劲摒弃心中不好的念头,决定去探个究竟。

其实先头空前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点,人们开始明白过来,再紧张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坚强面对。各地支援的物资络绎不绝,表明这里绝不是一座孤岛,有十几亿人同心协力,让人顿生勇气。

快递营业部的货物堆积如山,他们几个人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货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力求一次能多送点,把物资早日送到人们手中。

这天忙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寒气早下来了,站在萧索的街上颇有些冷意。说实话,这时曾峰已是精疲力尽,恨不得找个地方,一下就扑倒在床上,大睡个三天三夜不起来。可当他想到,近一个礼拜没见到周英,他不禁咬了咬牙,决定再冒险看看。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营业部,同事远远地向他打招呼也充耳不闻。现在大伙儿警惕性都提高了,即使是对同事也不例外。在当前严峻的形势下,他们也属于高危人群,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

夜晚的城市更加寂静,静到骨子里去,透出刺骨的寒意来。依然是万家灯火,可是却很少欢快和笑意,有的只是压抑的低沉和警惕。没有欢笑的城市呓语着,一步一步滑向不安的梦里。

周英,周英,这个节骨眼儿,可千万不能有一丁点儿闪失。回个话也好,就是不回。手机坏了?还是加班太累?

曾峰心里七上八下,来到了菱角湖畔。没有她的影子。湖边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风和寒冽的湖水。湖里还纠缠着墨黑的水草,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医院的门楼沉默不语,像是大病初愈。这世上仿佛再无周英,也从来没有周英。这是个冰冷孤寂的世界,以前的爱恋,缠绵,难忘,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他在一颗低矮的石榴树下蹲着,缩成一团,木木地看着河边的垂柳晃动,打算再呆片刻,见不到周英,他就回去,再也不来。河面空旷,风吹过像刀割一般的冷。没呆一会,他冻得受不了,站起身,沿原路返回。经过医院后门,他们曾经见过的地方,他习惯性地转头看了看。

这一看不打紧,他好像看到有人蹲在石榴树下,头埋在肩膀里。这冷的天,什么人会在那?医生,护士?还是病人?他停下来,仔细看了看,一看之下,他吓了一大跳,这人虽然穿戴严实,防护服防护镜手套脚套一样不缺,他还是认出来了,不是周英是谁!他太激动,一哆嗦之下,想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喊出来。是我。他大声地朝她喊,终于喊出了声。她好像听到了声音,也看到了他,疑疑惑惑地抬起头来。夜色昏暗,隔着栅栏和灌木,她一时没认出他来。他解下口罩,向她摆了摆手,是我,周英!那个人笨拙地站起来,有些迟疑,有些犹豫,忽然惊呼一声,连连后退二步,别过来,别过来,隔我远点!

怎么了?怎么了?我是曾峰,是曾峰。

知道是你,快给我远点。

曾峰心里一下又凉凉了,莫不成短短几天,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这变化也太快了吧。这也难怪,在这不确定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他痛苦地咬着腮帮,不甘心地望着她。

你别多想,我怕是得了,免得传染给你。周英看到他痛苦莫状的样子,一下猜出了根由,忙安慰他。这还好,曾峰说。刚说完,他觉得说错了,忙改口道:你得了什么!新冠!不会!不会!

真的,我的感觉不会错的。我低烧,喉咙疼,浑身难受。

你检查了没?

那倒没有!

吓我一跳,不检查怎么能确定!莫自己唬自己,说不定是累狠了,又一天不喝水。他早听说过他们为了少上厕所,少换防护服一天不喝水,也尽量少上厕所。他快步向栅栏处紧跑二步,衣服被灌木挂住了也浑然不觉。

你这一说倒有点像,吓我一跳。我还在想自己年纪轻轻,还没有尝到爱情的苦,还啥都没有,还没有好好折磨你……说到这里,她噗嗤一笑,走进几步,又后退两步,还是小心点好,万一——我明天先去检查看看,你还是离我远点,我不能害你,好歹你还重任在肩,要好好照顾我爸妈。曾峰依言后退几步,快到湖边才停住,取下口罩喊道:这距离可以吧。

不行,再退几步!周英笑道。

还退几步,你心思倒好,让我去湖里喂鱼!

咯咯咯,你倒不傻!

傻人你也不会要。

等我消息,明天我去核酸检测。你快回去,这儿危险。

好,你要保重,别瞎想,有啥就和我说话,骂我训我都行。等你好好回来。你好好回来我情愿做一年的家务!

好啊,说好,可别耍赖,用扫地机器人代替!咦,不对,差点上钩了。你美吧,晕菜了吧,都还没拿证,你做哪门子家务!

这二日里曾峰度日若年,生怕周英会沾上这可怕的病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真的是熬,架在锅上,底下是噼啪作响的柴火。这种煎熬的苦,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难体会。

他只有把自己的全部作息时间排的满满的,免得留下空余的时间倍受煎熬。

现在形势渐趋好转,各地支援的医护人员相继来驰援,雷神山、火神山也陆续建成投入使用,几个方仓医院建成后,收入大量的轻症患者,各大医院人满为患的局面大为改善。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惧怕过后,曙光渐渐要显露出来。

他除了几乎满负荷地投递之外,有时也帮小区居民团购。这也是个辛苦活,联系居民,联系卖家,到超市取货,再送货上门,还要帮年龄大的独居老人拿货。一天下来,他几乎累得瘫在床上,常常是几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几乎无暇想到周英的事,他也尽量避免自己去考虑,事到如今,只能耐心再耐心地等待结果,再作分晓。

不过让他稍作宽心的是,已经出院的患者越来越多,重症越来越少,再感染者多是轻症,这表明医疗方案越来越对症,治疗已不是难事。

好在经过几天几乎无法忍受的等待之后,结果终于从周英的微信那端传过来了。

无恙。

幸好无恙。山河无恙。人间也无恙。

没有什么能压垮我们,压垮我们的往往是自己。

曾峰热泪盈眶。他趴在几乎快朽坏的木窗框上,使劲儿往华安里寂静的巷子里张望。生活终究待他不薄,虽然他一直这样清苦,一直在奋力挣扎,可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明天终究会比今天更好,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在前面等待着照耀我们。

以往熙来攘往的巷子里空无一人,一切都只是暂时停顿,这里终究会如往常一样热闹起来,喧哗起来。他知道,每间表面沉寂的屋子里,都跳动着不甘屈服的热腾腾的心脏!

他使劲往巷子尽头张望,想看到一二个人影,要是熟人更好,他可以好好地一诉衷肠。顺着巷子走到尽头,就是解放大道,再拐弯三五百米,就到周英的医院了,那里依然不分白天黑夜,灯火通明,一派紧张忙碌。

冬去春来,树发芽了,草绿了,四处都是绿意盎然,带给人无穷的希望。曾经肆略的病毒渐渐得到了控制,每天新增人数渐渐减少,疑似病人也少了许多,出院人数超过新增人数。形势变得明朗起来,就连天空也似乎变得开阔,不再是那末压抑低沉。决胜看来只是迟早的事情,人们之间的欢笑声也似乎多了起来。一切静待时日,熬到病毒消失,新增、疑似以及住院病人全部清零。

就在局势大好之时,曾峰病了,是新冠!几乎不用去核酸检测,他就敢自己肯定了,绝对无疑。新冠的一切症状他都熟稔于心,背了又背,也无数次地自我怀疑和自测。

早知道快递员是高风险感染者,他也曾做好了心理准备和防护,没料到还是染上了。怎么染上的,在送快递时,还是在医院里找周英时?他百思不得其解。低烧,乏力,呕吐,他曾无数次设想自己感染上新冠时的心情,一定是惊恐万状,痛不欲生。没料到真的染上时,他却是如此冷静。

首先他打电话给营业部经理请假,自我隔离。再次他打电话给社区,安静地等待。没多久,一辆救护车闪灯而至,停在附近的巷口,几个全副武装的救护人员依次下来。

曾峰快递时多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当发生在他身上时,他竟然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这一定是他做的一个梦。

可这不是梦,梦醒了后就会破灭,他现在醒了,依然真实地发现自己正坐在救护车上向方方向疾驰。

车经过周英上班的医院,他贴着车窗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周英的影子,虽然明知道这是奢望。他在心里向周英告别,他知道这一去还真不知生死。他要向她致歉,他没能完好地保护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不就拖累她了。他决定不告诉她任何消息,决定就此从她生活里销声匿迹,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除非他毫发无损。

救护车经过菱角湖时,从大门望进去,看到垂柳依依,他依稀看到周英的身影,她倚靠在树上,一个劲儿要他望后退,一直退,退进湖里,变成一个落水狗。想到这里他噗嗤笑了,又哭了。他咬紧牙关,抵抗病痛带来的无力感。他要坚强,要抗下去,他说过,时代的一粒灰终究是灰,总会被我们踩在脚下。人不能被病毒鬼怪打倒,打倒的往往是自己。

经过细致周密的检查,他被确诊,新冠轻症。他被送往武展方仓医院。

方仓医院人不少,除了按时吃中药和打针外,他感到深深的孤独。他想周英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二天,他却非常非常想念。现在虽然是轻症,可是他怕病情突然发展,他怕炎症风暴,他怕再不可劲儿想的话,再没有什么机会了。只有临死无限的接近,才知道生的可贵;也只有离永别不远,才陡然珍惜曾经的拥有。

幸好他这辈子爱过了,虽然当时他爱的是那么勉强,无奈。幸好他有了周英,他才更加体会到这个世界的可爱,弥足珍贵。

他躺在病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描摹周英的画像,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们在一起的细枝末节。所有这些,他都要收好,永远地珍藏。

即使他永远地离开了,他也不会放弃,他也不会丢开。她是他在世上永远的牵挂。

周英发过不少短信,也打过电话,他都一一忽略了。他不敢回,他怕自己回信的话,情感的闸门打开,再也关不住,那样会害了她。现在斩断情丝的话,还来得及,起码她还没有泥足深陷。果然,在他的咬牙克制之下,她的微信和电话越来越少,渐归于无。他也回归往日,依然独自一人。

三月了,樱花都开了,曾峰还没有好。他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有时低烧,有时又退了,整个人没有多少力气。还好,肺部感染也并不算太糟。

方仓医院的病友都换了二拨,他还是没好,反倒有加重的迹象。经过医生会诊,决定将他转到定点医院。他虚弱地躺在病架上,向病友们告别。大部分人都恢复得很快,也过得很愉快,他们互相勉励,互相打气,兴致来时会一起跳起广场舞,演小品。只有极少数和他一样,不但没有好转,还有恶化,只得转院。

绵延难愈的病毒侵蚀他的躯体,他全凭对周英的思念在支撑。他不能倒下,他要站起来,他要和她一起迎接胜利的曙光。他还没有受够她的苦,还没有被她好好折磨。

在恍惚中,他被救护车带着往解放大道下游走,没有经过武汉广场,也没有经过汉水桥,看样子不会把他送往雷神山或火神山。

路不远,感觉中几分钟就到了。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把他抬下救护车,顺着医院的甬道把他推进重症监护室。

就在这时,他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清醒过来。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他突然泪流满面。他拼直觉,猛然知道了这里是周英所在的医院。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他临死时,把他送到周英的怀抱里。

他睁开眼。急切地想抬起头,寻找周英的身影。到处都是一样防护严密的人影,几乎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能判断体型大小,胖瘦。医院工作人员防护服前后都写了名字,以防认错。他吃力地抬起头,想找出周英的名字。

好好休息,护士劝他,你找人!

嗯。他无声地回答。他知道凭自己这样找,只会徒劳,他得休息好,恢复好,才可能找到她。

他知道她在这个大楼里忙碌,和他同频共振,战胜病魔的信心大增。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她看到垮掉的自己,无法快递,无法呼吸。

他得站起来,勇敢顽强地站起来。

令人难以置信,曾峰的病情在逐渐好转。刚开始时医生都还抱着比较悲观的态度,怕他病情恶化,怕他双肺病变难以恢复,甚至都打算申请人工肺膜。

他已能正常进食,烧少也完全退去。只是还还虚弱无力,几次三番他想打电话给周英,都被他克制住了。关键时刻,他不能给她添乱,给她心理压力。也说不定早把他给忘了,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惦记着她,感恩感谢她的赐予。

一天,天气晴好,不再湿冷,他央求护士再带他去转转。

进来的护士换了人,穿着比较臃肿,戴着护目镜。曾峰只觉得来人熟悉,一时没想起是谁,以为是以前照看过的护士。

这回护士没有如以前把他推到小花园里转,而是一直把他推到医院后门,那里正有一片开阔地,夕阳正好照射在那里,一派温暖。

让我看看太阳,曾峰说。他努力直起腰,手搭凉棚凝望,和煦的阳光让他有重回尘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慢慢充溢出来了,沉静许久的思念也慢慢泛滥起来了,他要去找回这尘世里的爱人,他要找回周英。

他喃喃地低喊着,周英,周英。泪水浸湿了口罩,连叫出了声也浑然不觉。

护士一直帮忙托着他的腰,怕他虚脱。也一直和他凝望太阳。当听到他忘情地呼喊的时候,她的身子抖动得厉害,情不自禁地也哭泣起来。

别喊了,别喊了,她说。

曾峰茫然不解地转头望着她。

护士猛然抱住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你好狠心,好狠心。她连连轻敲他的肩膀。不怪你,我不怪你。没想到真是你!护士说。

你是——病毒让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了。

你不是在喊我名字吗!护士无比温柔地说。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护士带他到医院后门是有目的的。这里正对着菱角湖,也正是他那晚找到她的地方。

太阳多好。他欣喜地对护士说。

其实太阳正温暖地照射在菱角湖上,照射在大大小小如积木一样的高楼上,照射在武汉三镇坚如磐石的大地上,打算驱散这人间的一切病毒,阴霾和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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