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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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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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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台生死恋

             一

 假如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话,那么你无妨听听我讲的这个故事罢。有一天夜晚,天气很冷,在阴间尤其如此。两个鬼因为衣衫穿得太单薄的缘故,冻得牙齿直打架,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不由得骂骂咧咧起来。

  他妈的,这种鬼天气,真是要人老命!鬼甲说。

  命!你还有命?老兄,你是个鬼,你早已经没有命了。鬼乙戏谑地说。

  哎!人生真是短暂,一下子一辈子就完了,结果堕入到这阴间地府来,滋味还真不好受。比方说吧,人间有白天黑夜之分,晚上还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到这儿却没有了,一点儿瞌睡也没有,整天无所事事。再比如吧,在上面天冷了还可以拢一堆火,好好地向一会儿,在这里又不行。哎,这做鬼还真不是个滋味!

 算了老兄,别唉声叹气了。做人要乐观,做鬼也一样。你老埋怨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自己找一些乐子。

 是啊,是啊。鬼甲不停地点头,他把手习惯性地支着下巴骨(不过那儿其实什么也没有,传说中鬼是没有下巴骨的)。

  哦,我想起来了。老兄。你不是说你在人间经历蛮曲折的吗,你就讲讲让我听听。

 这个----这个恐怕不太好吧。

  没关系的,你就讲讲吧,你再磨叽下去,恐怕我就要发疯了。这做鬼真他妈的难熬,简直是受罪!

  魔鬼甲沉吟半晌,不知道是讲还是不讲的好。一想起他在人世间的遭遇,他就忍不住百感交集、唏嘘不已。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确实是害怕触及这片隐痛。不过若是不讲的话,这个小鬼头决不会善罢甘休。自从做鬼以来,他头一次陷入到这种两难的境地之中......

末了,他还是妥协了。下面就是他讲的这段故事。

  喂,小鬼,你一定怪我吞吞吐吐,其实你不知道,一提起在人间的这段遭遇,我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假如鬼有心脏病的话,我早就发作了。不是骇人听闻,你细细听我说来就知道了。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人间有真正的情感,不过对我来说,我什么都遭遇过,最真的情感和最最卑劣无耻的手段。我仿佛成了人间所有感情的大熔炉,大悲大喜,大哀大痛。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此刻我真想放声大哭。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夜晚开始的。那样的一个夜晚,天气很好,没有月亮,星星又大又密,没有任何迹象昭示这却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象老鼠一样地喜欢夜晚。我喜欢它那神秘莫测的氛围。高空是点点的星子,地下是黑影幢幢的树木和村庄,还有一些说不出好闻的植物和泥土的芬香趁着夜色也悄悄地散发了出来。我有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渴望象一滴水溶如大海那样融身于黑夜之中。

 我久久地置身于窗前,兴奋莫名。这里也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不妨告诉你。我恋爱了。象许许多多年青的小伙子一样,当他头一次置身于男女情感这个微妙的漩涡时,他就象着了火一样不可阻止地要把自己燃烧成灰烬。

  我那时也是如此。我的脑子好象没有一刻儿空闲过。我总是在不停地回忆起我和她在一起相处时的快乐和忧伤,总是在回想一些微妙的细节,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起来。恋爱使人成为一个傻瓜抑或疯子,真是一点儿也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噩运就在那个时候窥视我了。它早就悄悄靠近了我的身边,可惜我毫无察觉。

  我在回想和梦幻中过了许久。星星仿佛刚刚点燃的火把,越烧越亮了。天空是一片瓦蓝,银河一泻千里,仿佛是一首悲伤的童话。我莫名其妙地从快乐陷入到一种悲苦当中,只觉得人生短暂、岁月无常,我差点儿就要哭泣起来。

  别笑,小鬼!如何你和我一样是在人世间认认真真地生活过,你就不会笑话我了。人生种种,但是悲哀和痛苦总是多于欢乐。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在这个静谧的夜半时分,这阵敲门声是如此地突兀,不和谐,把我从温情和悲伤交织的回想当中,一下子带回了冷冰冰的现实里。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怀疑这是不是梦幻。

 然而,就在我犹豫的当儿,那阵敲门声越来越尖锐了,到了后来完全变成了拍击门板的钝响。我的心里头闪过了一丝阴影,但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决断的时候,门已经被踢开了,几个人象飓风一样闯了进来。我目瞪口呆,还没有看清这几个不速之客,更来不及询问,就被一件钝物猛地一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浑身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放眼望去,是纵横交错的枝桠,更上面则是稀疏的几颗星星。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河水的哗哗声响。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扭转着头四处张望,透过不太浓密的树林子,我看到了一座我熟悉的石拱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到哪来了。这里是这一带有名的电排河,大概是汛期,河水流得又急又猛。

我试图坐起来,但接连好几次都失败了,因为背部的一处筋带扯得生疼。最后我靠住一旁的一颗白杨树树干,边是蹭边是靠的,总算坐了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自己被带到了一处林中空地,四周蔓延开去的是无边无际的树林子。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了在空地的一角,几个人蹲在地上,像一些小小的说不出的动物。

他终于醒了!有人说。

过来,世杰。有人在喊他。

陆世杰迷惑了,他不知道是谁在叫他,声音是出奇地温和与友好,似乎对他关心备至。他抑制不住好奇,不住地向那个方向张望,等他们过来。哪知道他们只是叫他,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了,就慢慢地站来起来,缓慢地挪过去。身上有哪一处的伤口崩裂,似乎有血渗了出来,他也顾不上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住他,像一根绳子一样把他慢慢地牵扯过去。等到他终于靠近那个人,相隔咫尺的时候,他总算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其实他早就该知道的,光凭他的声音就应该听出来了。也行他是才从昏睡中醒来,感觉有点儿迟钝了。

啊,是你。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世雄。

呵呵,是我,世杰。

是你-------他不敢相信。

呵呵,是我,就是我。陆世雄笑个不停。

陆世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个恶梦,但是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个梦!伤口的血还在一滴滴地渗出来,顺着他的腿往下滑,他用手摸去,那黏腻的血一下子就糊在手上。树林里雾气下得太重,树枝开始滴水,不时听到水珠滚落的啪嗒声响,不远处的河水依然在哗哗作响。

我是你哥哥啊。陆世杰说。

陆世雄站了起来,脸凑近他,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而又狰狞的笑。

没错,你是我哥哥,我的嫡嫡亲亲的亲哥哥。陆世雄的语调极其轻柔,就像他俩还在年少时,俩小亲密无猜在河边交心时一样。哥,不要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没法控制自己,就像中了邪。我晓得这样做不对,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都欠你的。不过你知道不,你也欠我的。你最近做了啥子没有,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还是我的亲哥吗,还当我是你的亲弟弟吗。爸妈走了,你一直都在照顾我,帮我,啥事都为我着想,这我知道。你咋就不能坚持下去!你知道自己错了吗,大错特错了。你对不起我,你伤害了我的自尊,破坏了我们的感情。什么骨肉亲情,你全都不顾了。你完全不把我当你的亲兄弟。我们之间完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杰,你晓得不,你夺走了我心爱的女人。这辈子除了她我谁都不爱,哪知道你捷足先登,一点儿也不念我们的手足之情。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为了你一己之欲,这样做值得吗?你知不知道,我的感受。我心里头难过极了。每看到你们俩亲亲热热,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无法忍受,我当机立断,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拆散你们。哈哈,天理伦常,我都懂。可是一碰到郭凤娇哪双水汪汪的的凤眼,我就迷瞪了,把一切都抛之脑后。我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得到他。哈哈,我终于做到了。我也要你尝尝嫉妒的滋味,尝尝失恋之苦。呵呵,你终于是我的了,郭凤娇,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陆世雄像一个疯魔一样哈哈大笑,紧握的双拳伸向黑夜里的天空,仿佛要和它一决雌雄。

陆世杰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可事实上,他的亲兄弟,在一边作令人作呕的表演。他万万没有想到,表面上柔弱无能的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一直都没有察觉,弟弟会对自己的爱人有觊觎之心。

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了,一切都癫狂了。

陆世雄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对着陆世杰群打脚踢,整个面孔扭曲变形。他的脑袋里侵入了可怕的毒素,使他完完全全变异了。

陆世杰绝望地闭着双眼,无奈的承受着命运给他的打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变故,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这一切的肇始者竟是他的亲弟弟。他第一次相信了命运。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是弱者,只有屈首服从,只有默默地忍耐。

这时他感觉到全身的伤口好像越来越多,而且每一处的伤口都在悄悄地往外渗着血。不知有多少处伤口在一起往外涌着鲜血的可怕景象,使得他一阵阵地虚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想到自己像一只蚊虫一样被困在命运的网中央,任凭着可怕的蜘蛛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了下来。

陆世雄仿佛打累了,他喘着气歇在一边,好似把他忘了,眼睛只盯着无边的黑暗。四周一下子沉静了,好像在这个诺大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而已。从树林子的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了蛐蛐一阵紧似一阵的鸣叫。这个静悄悄的夜晚,这种在平时显得毫不引入注意的叫声仿佛是对陆世杰的当头棒喝。

他明白了,他的任何反抗,任何委屈,任何屈辱,都是不必要的。老天既然通过自己的亲兄弟来惩罚他,一定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理由。他只能坦然接受这天赐的礼物,不怨不悔,不拒不艾。

陆世杰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两脚动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双手攥成拳,仿佛在积聚力量。又一次的发泄与抱怨又将会雨点般地落在身上。

陆世杰闭上眼睛,从容地等待着。他料想的一点儿也没有错,一阵更猛烈的打击像暴风骤雨一样降临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在枝头飘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可能飘零下落。他的感觉完全迟钝麻木了。他呆呆地承受这一切,仿佛遭受这些的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感觉自己的魂魄早就飞出了身体,逆着回忆的河流而上,去探寻这一切的根由。他明白,自己的爱情是没有错的,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陆世杰的灵魂慢慢地溯着回忆之流往上走,他似乎看到了在那最初的源头,那个他一辈子也说不上是幸福还是痛苦的源头:他们呆在一起,在一间宽敞的大教室里,毕业晚会还没有开始,里面闹哄哄的。

雷凤娇坐在教室的左前排,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陆世杰趁乱挤了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他的心砰砰直跳,要知道过去他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单独和一个姑娘伢挨这近。搭腔之前,一层红晕已经飞上了脸颊。他左顾右盼,不停地扭着指关节,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他在那儿坐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才干咳两声,递给她一张小纸条。

给你的。陆世杰用轻微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得声音说完,就慌忙退了下来,在桌椅的哄笑声中,跑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的心兀自狂跳不已,死死地盯住雷凤娇。

结果所见到的那一刹那是陆世杰一生中的最痛。他看见雷凤娇看也没有看小纸条,就若无其事地卷成一团,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把它往墙角的废纸篓里扔去。他仿佛听到纸团落在废纸篓里轰然作响,他的心猛地一缩,内心深处的那堵爱恋之墙、自尊之墙轰然倒塌了。他的鼻子一酸,想哭又没有哭出来。

陆世杰悄悄地离开了教室,像一匹受伤的野兽一样,远远地离开了那块伤心之地。在校园的石榴树下他才开始抽泣起来。夜晚的石榴花还是开得如火一般的绚烂,楼上的教室里灯火通明,吵成一片。陆世杰孤独地抱着石榴树干痛苦不已。他梦想的爱情之花,比石榴花还.要短暂,还没有开放就夭折了……

陆世杰看到的一丝曙光,彻底地消失了。他失望极了。他原以为天色早已破晓了哩,哪知道还是黑沉沉的夜晚。陆世雄仿佛消失了。他极力睁大了肿胀的双眼,却只看到一望无垠的黑森森的树林。他才知道,恰才看到的一抹曙光只是幻觉而已。黑暗仍无边无际地笼罩这里,没有一点儿生气。只有不远处哗哗作响的电排河水证明他还是在尘世之上。

陆世杰顿时颓丧极了。刚才全身的疼痛,因为陡然看到希望消失了,现在又因为希望的破灭卷土重来。他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喉咙火辣辣地痛,想喊也喊不出来。

天爷,你怎么这样对我,他喃喃自语,绝望地挣扎,想爬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陆世杰大吃一惊,才知道陆世雄并没有走远,他一直坐在身旁,只是因为自己感觉太迟钝了,才觉得他消失了一样。陆世杰张了张嘴,像说出些什么,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他已经发不出一个音节了。

你是不是特恨我?陆世雄问,接着他根本不等陆世杰回答,径直自言自语,好似发现他早已失语。我知道你特恨我,这没有办法,我也是迫不得已。谁叫你喜欢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她!为了她我可以去死。没有她,我会发疯。那个下雨的夜晚,我第一次见到她,我有多震惊!我发誓要得到她。万万没想到,你捷足先登。我一下子就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要我舍弃她,那是一万个做不到。如果不舍弃,那我又该怎么办。那些时,我度日如年。我总是在这两难之中选来选去。无论哪种选择,对我来说都是难上加难。理智告诉我,必须放弃她。而我的情感告诉我,放弃是绝不可行的,那无异宣判我的死刑。我莫衷一是,痛苦万分。那些时我经常失眠,多梦,醒来后却是无比的烦躁,好像有啥千斤重担压在身上,难以卸下。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崩溃了。我必须尽快抉择。

一天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黑得像锅底,我在屋后的树林里绕来绕去,好几次差点撞在树干上。那晚我想了好久,终于,我想通了。不可遏止的情欲还是占了上风。我终于决定抛弃一切陈规陋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自己,别的任何人于你而言,都是次要的,无足轻重。为了你的一己私利,你可以做任何不利于他人的事情。什么道德,什么伦理,都是他妈的哄人的玩意。

我就这样劝导了自己一番,平息了良心的愧疚,开始酝酿这次行动。其实这样对你,不但你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就连我自己也认为匪夷所思。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不过,谁要你成为我的敌人呢,这也许就是命,你不要怪我。任何事发生都自有它的道理。为人不要自寻烦恼,还是认命的好。

陆世雄嘿嘿冷笑着,说得口干舌燥似地舔了舔嘴唇。

陆世杰惊诧不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兄弟,为了一己私欲,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有一点怀疑,这样可怕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他宁愿相信自己是在做一场恶梦。可是老天,这事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他不是在做梦。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某处还渗出了腥味十足的血。但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的心开始破碎了。

那时他开始感到,自己将会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不止那些痛苦,那些温馨的回忆,连同他自己的肉身,也可能将会永永远远地失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将会消失了,重新返回泥土。

那个下雨的夜晚。魔鬼甲喃喃自语。

就是那个雨夜,我以为行将凋败的爱情之花又悄悄开放了。在我的肉身即将消失之前,我想到的也是那个夜晚。那时我的反应已经相当迟钝了,我在记忆中的搜寻显得缓慢了一点儿。但是慢慢地,慢慢地,我又开始回忆到那个夜晚的一切细枝末节。

你非常奇怪,是吧。我竟然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会回想起那些甜蜜的岁月。人就是这样,在被迫吞下毒药的时候,会想起蜜糖;在地狱的时候,就会想起天堂。

那个多情的夜晚,雨一直下干个不停,树叶吸足了水份,都在吧嗒吧嗒往下滴水。乌云一直在村庄上空翻滚,没有停下来的意图,看来这雨一时半刻还停不了。

陆世杰早就听说雷凤娇插队到这儿的消息,可是因为雨太大,他只好在家干坐着。等雨稍稍小点的时候,他撑起一把油布伞出门了。

路上很不好走,泞泥不堪。套鞋在脚底下吧唧吧唧响。雨点打在油布伞上,噼啪作响。陆世杰的心里头也是乱成一片。从知道雷凤娇要来的当儿,他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对即将来临的那一刻他又是害怕又是渴望。

好长一段时间里,陆世杰的脑海一片空白。他激动不安,埋头一步一步,往她们歇脚的向阳大队走去。纷乱的雨下个不停,他的脑子里,他的全身心,都是这种说不上是恼人还是喜人的声音了。

不知不觉大队部到了,里面看来没有一个人影。四处寂静得可怕,只有冷风冷雨声,陆世杰冻得缩成一团,蹲在屋檐下得一棵刺树旁。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树林和村子渐渐模糊,他百无聊赖地揉着一片树叶。看样子她们今天是不会来了。他失望地站了起来,愤愤地把揉得稀烂的叶子扔在细雨之中。就在他沮丧得难受,拖着沉重的套鞋,挟着湿漉漉的油纸伞往回走的时候,他猛然听见了,细雨中夹杂着拖拉机的突突声。

他一阵狂喜。这个同往常一样,嘈嘈切切的雨夜,因为有了这个拖拉机的响声,而格外不同寻常。他激动地搓着双手,看着拖拉机黑乎乎的怪影停在大队部门口。没有灯光迎接,从那上面跳下来一群同样黑乎乎的人影,一下子作鸟兽散在茫茫的夜晚。

他的心!他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从那一堆黑黑的人影中,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他又压根儿不敢喊她的名字,于是就走进人群,跟随着她们往大队部后面的一排小平房走去。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杂音,他屏声凝气,试图从中找出他熟悉的那个声音。

没有。不是。没有,还不是。他把那些声音一个个挑拣着,分辨着,但是都没有。他有些失望了。人群分成了男女两对,各进各屋。他在每一个门口都停顿了一会,竭力想从那些昏暗的灯光下,找出自己的目标。有时他甚至磨蹭着进了屋子,细细地寻觅。结果总是让他失望,人群渐渐安稳了,他也正准备灰心地离去。就在这当儿,他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平缓的声音,“是这儿。”

从这简单的几个字当中,他听出了她慢条斯理的样子。她干什么都是不紧不慢,连说话也不例外。

他犹豫了一会儿,抢前几步,走到她的面前,折过了她的肩膀。雷凤娇。

雷凤娇一下子楞住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她愣楞地在昏暗的桐油灯下分辨。终于,她记起来了。

阿,是你。雷凤娇一把抓过陆世杰的手,拧得他生疼。你会在这。

陆世杰使劲地点头,嘿嘿地傻笑。雷凤娇又一把扳过他的肩头,细细地审视。陆世杰的脸涨得通红,这突如其来的过分亲昵,几乎使他夺门而出。他真有点受不了,有点儿受宠若惊。他害怕被别人嘲笑。但事实上,大家各忙各的去了,没有人注意他们。目睹这一切的,只是墙角网上忙碌的一个小蜘蛛而已。

陆世杰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一切都是雷凤娇带来的。过去因为她的拒绝所带来的阴影,随之消散无踪了。

过去她拒绝过他,因此他曾憎过,恨过,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可当她又从天而降,与他相隔咫尺的时候,他又发昏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她多些,还是恨她多点。

有一天晚上,月光很好,白花花的,像碎银子撒了一地。陆世杰来到她的住处,那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个瓦砾堆,他在旁边徘徊良久。他拿不定主意,是立刻跑进去,跪在她的面前,向她立刻表白自己的深情,还是就此隐藏在心底的好。他心烦意乱,莫衷一是,在瓦砾堆上来来回回。瓦片折断的声音声声入耳,蛐蛐在角落里不断地嘈嘈,他的脑海里乱糟糟成一团。

罢了!我就此离开算了,她不是已经拒绝过我一次吗?我又何苦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流水无情,我落花何必有意。我打算远远地远远地离开她,尽量离她远点,免得看见她的影子,听见她的声音,生出许多无端的烦恼。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把我折磨得够苦了。

可是,真的要我放弃,我甘心吗?我日日夜夜在她门前徘徊,为的是多看她一眼,多听听她的声音。我对这些真的厌倦了吗?没有,绝对没有。就算一辈子,我也不会厌倦。我爱她如痴如狂,是不会有厌倦的这一天的。除非我死去了。不,即使在地底下,我一样会痴狂地等候着她。现在,你要我忘记这一切,是万万不可能的。天高水长,我的爱比天还高,比水还长。

然而,我又在心底不停问自己。我配得上她吗?能给她幸福吗?我不能。或许我带给她的只会是痛苦,只会是灾难。我只是世界上最最小的虫子,是一粒无足轻重的芥菜末。我凭什么去爱她,去追求她。既然自己根本不可能给她带来幸福,我又何不狠下心肠,斩断情丝,只让自己一个人痛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痛可是遍及全身,深入骨髓。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癞蛤蟆,又曾深爱过一只白天鹅的话,那你一定会尝到我这样的痛苦了。

我多么的希望,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我变成一个高贵的王子啊。那样,我就不会再那么犹豫,那么自卑,自责,再也不会受到灵魂的深深煎熬了。我也不会再丧失勇气,卑怯,胆小,像一只蠕虫一样,在那堆瓦砾上爬来爬去了。

只有一次陆世杰大胆地靠近了雷凤娇的后窗下面。那同样是个夜晚,好像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河边黑乎乎的,依稀看得见水面的反光。水中的杂草在水流得冲刷下,像一些小小的软足动物在爬行。水大概很浅,到对岸过去有几块断砖垫着,还搭有一根不算太长的横木。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可由于夜很黑,加上太过激动,结果走到一半他就掉到河里了。

陆世杰现在还能记得当时的尴尬模样。水中淤泥很深,拔脚都很困难。一股说不清是树叶腐烂的味道、泥土的腥味,一起冲向鼻端,令人作呕。水又冷,他冻得直打哆嗦,可又舍不得回去。他在水中停留了有三四分之久,打心眼里嘲笑自己这般为爱情牺牲。

雷凤娇,你是否知道,我为你深陷泥中?又是否知道,我为你在冰冷的水中停留。也曾为你深夜辗转难眠。

没有任何人作答。他只听得到自己冻得牙齿打架的细碎声响。不远处她的窗户里透射下来一片暗红的光芒,歪倒在河边的斜坡上,像有超凡的吸引力,把他从河中拔起,忘掉寒冷,如壁虎一般,扒在她那几扇黑不溜秋的窗户上。他终于看到她了。她在辫头发。先用木梳细心地梳理,再把长至腰际的头发分成两半,用双手快速地编织起来。不一会儿,辫子编好了,像两条黑黑的蛇搭在她的双肩上。她一边和那两条驯服的蛇玩耍,一边哼着歌儿。她神情妩媚,动作优雅,他看得都呆了。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也化作那两条蛇,温顺地趴在她的肩膀上……

陆世杰在那扇散发着腐烂木头味道的窗户边浮想联翩,连冰凉的夜气侵袭了他的体内也毫不察觉。

第二天他就病了。早上他还是好好的,到了中午,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打算去大队医务室找向医生看看,走到半路,他觉得浑身绵软,额头烧得滚烫,晕沉沉的,就顺便躺倒在路边的紫云英地里休息一会。

说是休息,可他的脑子还是一刻也没有停过。他一会儿想起了那样的一个毕业晚会,他的期望,后来他失望地离开了学校。他还想到在那样一个奇怪的雨夜,他们在一大片蜘蛛网下相聚了。他还想起了在瓦砾堆前的徘徊无主……总之,他的全身心都被雷凤娇占据了。他对她的爱,犹如这一望无际的紫云英一样,铺天盖地般占领了他的心田。在他迷迷糊糊的当儿,他好像看到了雷凤娇像女神一般从天而降,站在面前。

你怎么了?她问,她站得高高的,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问。

陆世杰还是躺在紫云英之上,以为她的出现不过是幻觉,大胆地说,凤娇,凤娇,你来了,我好想你。

雷凤娇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说话,俯下身来,用手触触他的额头,关切地问,你发烧了?

陆世杰从来没有这样和她接近过,当她问他时还来不及活动,只是用心地体会她挨近时带来的新奇感觉。他感受到她身体逼近时的女子的体味,也听到了她如林中美兽般的鼻息。慢慢地,慢慢地,他觉得自己恍如一块脆弱的饴糖,融化在她如水般的柔情之中。

想你,爱你了。你感觉到吗。

你发烧了。

没有,我没有发烧。

陆世杰一把吊在雷凤娇的脖颈上,使得她一下子仆倒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搂住她,害怕她跑掉似的。雷凤娇一动也不动,把脸贴着他的脸。

陆世杰的心跳得厉害,那一刻世界静悄悄的,连虫子的鸣叫声也没有。在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当中,只有他们的爱情像大火在熊熊燃烧。

陆世杰醒来时大汗淋漓,才知道恰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四周没有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床上的稻草垫。刚才闻到的女子的体香,不过是稻草的味道罢了。他不禁哑然失笑。

接连的几天,他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据说那时他烧得厉害,被队员送到了公社医院。他也恍然记得,站在医院的门廊里,茫然地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芭蕉宽大的叶子上,然后又滴答落在地上。院子的地面积满了水,估摸淹过脚背了。雨水落下去溅起了无数的水泡,在他看来,好像是无数个雷凤娇化成的精灵一起在舞蹈。

总算天随人愿,雷凤娇真的到医院来看他了。她不知道从那儿得来的消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病房,还给他拎来了一罐粳米稀饭,带来了两本小人书。

陆世杰激动得手足无措,没有想到,一万个没有想到,顶礼膜拜的女神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还是那样如阳光一样耀眼,刺痛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她轻言细语,劝他喝掉这罐白米粥,没有比稀饭更养人的。陆世杰没有吭声,他虚弱、脆弱得像个孩子了,他需要有人来关心他、爱护她,把他当孩子一样疼。他听话极了,一手端着粥,一手用勺子慢慢地舀着,一点点地往口里送。他感到她的爱意,正像这暖暖的稀饭一样,进入到他的胃部,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浑身发抖!他觉得,在她爱情幸福的阳光照射之下,他像雪人一般,消融、坍塌了。

别笑,小鬼。如果你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的话,那你一定会尝到过这样的滋味了。

我爱你,陆世杰说。当你第一次,如太阳般光芒四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我坐在你的桌前,听到你羞涩的对答时,我爱你。我看到你腼腆的微笑时,我爱你。我爱你每一片污秽的指甲,我爱你每一根肮脏的毛发。这爱没有任何理由,如电闪雷劈似的,霎时就把我整个人焚化成灰烬了。

那时节,陆世杰忘情地扔掉了手中的瓦罐,忘记了身上的病痛,把雷凤娇深深地搂在了怀里。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反抗,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刻是迟早会来到。她没有挣扎,像一头驯顺的羔羊。

他们相拥到了窗前。他们彼此细细地凝视。对方的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好像天生就印在他们的头脑里,是那样的熟悉,亲切。不用任何言语,他们的心灵都能感应一切。他们的眼眸里映满了对方的影像,像是有生以来就镌刻于此。

当他用舌尖慢慢轻启她封闭已久的嘴唇,和她柔软的舌头交融在一起时,他的幸福到达了顶点。外面嘈嘈切切的雨声,已离他们远去。他们俩好像远离尘埃,身处世外桃源。

我们的爱情开始像初生的罂粟一样,疯狂地生长着。魔鬼甲痴痴地想。那个不久以前的爱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如一个世纪一般地遥远,不可相信。

多么令人难忘啊,我们的青葱岁月,不由得你不想起。我们像烈火一样疯狂,又像小草一样单纯。我们只知道“爱”这个字,你爱我,我爱你。爱混淆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我们以为爱能够包容一切,体谅一切,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世界的狰狞面目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了。这当然是后话了。

陆世杰在那个林中空地,开始像一个智者一样思考一切。在他的肉体趋于毁灭之前,他的精神却超乎寻常地活跃。他闪电般地回顾了短暂的一生。他不明白爱情到底是带给人幸福,还是痛苦。在他看来,爱这个字带来的不仅有幸福,也有痛苦;不仅仅有福,而且紧随的是祸,福祸相连,如血肉一样不可分离。

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感谢这段感情。当然,憎恨是没有道理的。在贫脊的乡村,这段感情曾像雨露一样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灵。

我爱你,凤娇。我爱你,这个美好世界里的一切。虽然此时此刻,他正在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炙烤,他的气息正在他的体内艰难地游移,他的灵魂正在一步一步地试图挣脱他的躯壳。但是,他还是要匍匐在这亲爱的大地上,感谢上苍所赐给他的一切,一切,一切。

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爱!如你爱我一样地爱你。

可惜我不行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就要永远永远地分手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在这个短暂的尘世上,我只是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了你的天空,无缘作恒久的停留。其实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我们能长相厮守,可惜天不从人愿。

陆世杰在晴空的下面,泪如雨下。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盘旋在天空,像一只觅食的秃鹫,死死地盯着这块即将到嘴的肥肉。

你现在在哪儿,是不是没看到我而惊慌?我亲爱的的人儿啊,莫要慌张,该来的既然来了,就没有必要去拒绝。郑静一点儿吧,乖乖地坐在那把旧藤椅上,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想想当初,我们的爱情。想想当时我们在村子后面,一大片杉树林子里的情形,我们经常相守在那儿。有时是大中午,有时是黑乎乎的晚上。有时候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像碎金子一般撒在你的身上,有时则是如水的月光。

 你还记得吗?我相信你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夜里,常常是静悄悄的,四处没有一点声息,我们俩像夜莺样来到杉树林子里。你那时候像唱歌一样地说话,我敢说当时我就醉了。我听得出了神,连夜露歇在身上也毫不察觉。非常抱歉,有时我听着听着就靠在你的肩膀上睡着了。你总舍不得叫醒我,总是在夜半三更,我自己突然惊醒了,才发现自己仍依在你身上。我总责怪你为啥不叫醒我。你真傻,我说。人家还不是看你太累了嘛,你总怜爱地说。

哎,那真是些难忘的日子,简直是说不出的美妙。那是几月份?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记得那正是罂粟花开的季节。那是一种美丽的令人心醉的花儿,有一点诡异和神秘,又有一点儿浪漫。我起先对这种花儿一无所知,是你告诉我,指给我看得。我就此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神奇的花朵。它说不出的娇艳迷人。我久久地把鼻子凑近花朵,连魂魄都为之荡漾。凤娇,我当时就想到了你。我爱你,凤娇,我这一辈子的最爱。那会儿我简直陶醉了。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太恩宠了,它赐给了我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我有一点儿吃不消的感觉。我真想放声歌唱。

凤娇,你还记得那样一个心荡神驰之夜吗?我们相偎相依在那株罕见得罂粟旁边,喃喃私语到夜半。后来我们都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我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对方,生怕这一切如幻象一样转瞬即逝。后来,我们融为一体了。我们深深地彼此渗透进对方,就像水融入大地。那会儿罂粟在一边摇曳,夜莺在林子的深处歌唱,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之人。

世杰,你看这花儿多漂亮啊,你感慨地说。我出神地凝视着这朵奇异之花,还没来得及出声,你就又说道,它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是我们的爱情之花。

当时我的心里就掠过了一丝阴影,我知道罂粟是一种罪恶的植物,是恶之花。不过为了避免打破你美好的幻像,我噤口不言。哪知道你竟一语成谶。

我最亲爱的人儿,我这就要向你告别了。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我们来到这个尘世,终究是要离开的,不过我是先行一步了。你要坚持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我在那个未知的地方一定还会等着你。再见了,我们的那株爱情之花,它还在那儿摇曳吗?再见了,我所爱的一切!

陆世杰感到他的灵魂正在慢慢离开他的体内,像一股轻烟一样向上升。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灵魂就离开了他的躯体,盘旋在他的身体上空。这样,他就清楚地看到了,陆世杰其人像一根失去支撑的木头一样耷拉在刑具之间了。

原先,陆世杰其人是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这下他不得不相信了。他的灵魂怜悯地看着陆世杰的尸体。假如它有眼泪的话,早就流下来了。然而,灵魂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它只有冷冷地观看这一切。

                        十一

陆世杰的灵魂像一只鸟儿一样在半空盘旋,它恍然发觉,它已经找不到归宿了。它悲哀地看着陆世杰的躯体,依然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

这个过去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有说有笑,又蹦又跳的一个人,有思想敢憎敢恨的一个人,怎么就一下子躺倒在那儿!他为什么不能和往常一样了你呢?他难道永永远远不会自己站起来,而是像尘埃和落叶一样地腐烂!

陆世杰的灵魂无法相信这些。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作为“人”的陆世杰已经彻底不存在了,他的躯体僵硬地耷拉着。有两只秃鹫像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高空不住盘旋。

你怎么了!陆世杰?你听到我在喊你吗,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这一切偏偏发生在你身上?老天,你为什么让他生而为人而却又让他如此迅疾地消逝?难道真有什么命运在指引牵导?

陆世杰的灵魂在高空痛苦地询问着,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在回答他。四下里鸦雀无声,连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兄弟也沉默不语,仿佛为这个可怕的结局惊呆了。可能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只不过是像教训下他而已,哪料到出了意外。

他的内心在不安地震颤着。我这是怎么了?手这么重,竟然打死了亲兄弟。简直是个畜生,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可是他已经死了,我又能怎么办,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他命不长。再说谁又要他和我争呢?我不能放过他,这是他罪有应得。谁要是和我争斗,我一定要他有去无回。

陆世雄嘿嘿地冷笑着,但是一想到爹娘的眼睛一定在愤怒地盯着他,又不禁浑身发抖。

我这是怎么了,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谁也不能阻止我得到她。我一定要得到她。

想到这儿,他欲火中烧,草草地把他兄弟的遗体扔进一个坑里埋下,就一个人趁着夜色往村庄里走去了。

在村庄附近的一个小林子里,雷凤娇仍在痴痴地等。他们约好了在老地方见面,可是时到如今,天快拂晓,还是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他是怎么了?这个负心汉。不,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一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到底是啥事情啊,使他耽搁这长时间。他会不会——一想到那个不祥的字眼,她不禁痛骂自己起来。怎么会啊?决不会的。可是为什么她的心紧缩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越是想逃脱那个字眼,它就越是紧追住她不放。到后来,她的全身心都被那个字眼占据了。

雷凤娇焦躁不安,恐惧得大哭起来。她一想到心爱的人可能所遭遇到的劫难,不由心如刀绞。她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现在她想他一定是遭到了什么不测的事情,否则他不会不来。她呆呆地站在一株槐树下,一筹莫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等下去是可笑的,但是如果她不呆在这儿,又该到哪儿去啊?你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天快亮了,远处传来了鸡叫,听得不太真切。雾气早下来了,浸得她浑身湿漉漉的。她浑身发抖,直打哆嗦,还是没决定好何去何从。世杰,世杰,你在哪儿?她茫然地仰着头对着天空呼喊。

她哪里知道陆世杰已经长眠于地下了,已经同泥土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而陆世杰的魂魄,此刻正在那株槐树的顶端,向她深情地倾诉着鬼国的语言了。可是她并不懂,她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细小的微弱之声从天国传来,在召唤她,在呼喊她似的。雷凤娇泪流满面,一下子扑到在树下,很快在疲倦和过度的悲伤与担心之下,她沉沉进入了梦境。

在梦里,她见到了陆世杰,但是他已经面目全非了。他好似不认识她,任凭她怎样喊叫,怎样摇撼,都是无动于衷。他呆呆地看着她,就像一个木头。她的呼喊有一会可能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印象,但也就像火花一样在他呆滞的眼光里一闪而过罢了。雷凤娇失望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发现自己是不是也得了一种说不出的病症。

雷凤娇使劲地摇晃着那个人,但慢慢地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她的手松了下来,吃惊地望着对面的那个人。她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她已经不是在梦里了。她面对的根本不是陆世杰,只是长相和他相似。她记起来了,陆世杰说他有一个同胞兄弟。可是这会他来干什么,难道世杰他——想到这里雷凤娇心里一沉,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她结结巴巴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那个人正是陆世杰的兄弟陆世雄,他哈哈大笑着说,你说我来干什么?

借着曙光,雷凤娇看到了陆世雄狰狞的面目。她猛然记起了过去她和世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看到的一双窥视的眼睛,她总感觉到它无处不在,但当她仔细寻找时,却又不见踪影了。她以前一直迷惑不解,那会是谁的一双眼睛哩,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天已蒙蒙亮了,她清楚地看到了,过去在树林子中间闪现的那双充满着兽欲、仇恨、和压抑着的狂躁的眼睛,现在又出现在她面前了。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人竟然会是陆世杰的兄弟。更加令她无法相信的是,那个有着一双野兽眼睛的人,像一头恶狼一样扑了过来。

雷凤娇惊惧地大叫起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一万个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现实会给她强加上这样的苦难。

我是你的嫂子,她不能置信地叫了起来。

干的就是你,陆世雄嗬嗬地大笑起来,像一个毒蜘蛛一样张大了嘴巴。

你不怕世杰知道?

世杰!一听到这两个字,陆世雄脸部的肌肉不由剧烈抽搐起来。他愤怒地一个巴掌掴向雷凤娇,大声说,世杰,世杰早死了。你还想他干嘛!他不会来了。我对你比他更好。你眼中为啥只有他没有我?我对你是最好的!

陆世雄疯狂地咆哮着,双手死死地抓住雷凤娇的衣领,拼命地推搡着。此时陆世雄的模样,就如世上最凶恶的魔鬼,狰狞可怖,足以把活人吓死。雷凤娇一夜没合眼,精神早就疲惫已极,在他的一阵猛推之下,又加上听到陆世杰的噩耗,早就急火攻心,仰倒在草地上。

十二

陆世雄头一回感到心头是无比的狂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悔恨、失望一起纠缠在心头。自从那个清晨,他粗暴地占有了雷凤娇之后,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完完全全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知道自己早就罪不可恕了。他仿佛看到陆世杰的鬼魂正在一旁仇恨地盯着他,随时准备把他拖下十八层地狱。过去他从不相信世上有鬼魂之说,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了。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感到有一个人正在阴惨惨地跟着他,但是当他转头一看时,却什么也没有。陆世雄毛骨悚然。

如何世上真有报应的话,那么现在这一报应现在就降临到了陆世雄的身上。不过这报应却是以令一种形式,有别于死亡这一形式来到他身上的,但是这一报应却比死亡更加痛苦。它不会让你简简单单地死去,一了百了,而是以灵魂的煎熬来折磨你,使你欲死不能,欲罢还休。

陆世雄觉得他的头颅内有一只蜘蛛正在慢慢地啮咬。他痛不可忍,又无从解救,只好咬着牙忍受着锥心的痛苦。他不明白在那夜,自己竟会把陆世杰置于死地。若是别人告诉他的话,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可是他自己断定不会做的事情自己却做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彼时竟会处在一种难堪的梦魇当中,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还是在人的躯体之外,另外有一个魔鬼在指挥他的魂灵,使得他们兄弟俩水火不能相容,非要毁灭一个才好?现在表面上他是把他兄弟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可是从今以后,他就要在一种无法摆脱的悔恨和自责当中度过,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犯了无法饶恕的罪孽。他曾发誓再也不会犯下别的过错了——可是现在,在一种不可克制的罪恶情欲之下,他又犯上了新的罪过了。他真是罪恶累累。

平心而论,若在平时,若他那时不是处在一种疯癫的状态之下,他是决不会铸下如此大错的。在陆世雄的心目中,雷凤娇永远是一尊不可亵渎的女神。可是现在他却冒犯了,这对他来说,不知是多大的痛苦。如今他虽然得到了她,可是他知道,肉体的接近表示他们的精神距离是越拉越大了。她不会原谅他的!也许这一辈子他只能痛苦地观望,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得到她。

陆世雄伏在床边,双手颤栗着抚摸着她的躯体,好像那儿有电流在时时刻刻地通过她的全身,向他表示这愤怒的反抗。她安祥地睡着,一点也没有疲倦的神态。也许在那么多的愤怒反抗过后,她已心如止水。她的脸上流露出冰冷默然的神情,仿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在这个人的心内掀起波澜。

一个多月后,雷凤娇的心里才平息下来,她内心的伤口已经慢慢地结疤了,愈合了,她才从床上起来。这场变故给她带来了剧烈的打击,像一场空前强烈的暴风雨扫过她的人生。她的脸是悲哀的,眼睑低垂,嘴唇早已失去原有的鲜活颜色,就如植物的花瓣陡然失去了养分,无情地枯萎了。但是她脸上倔强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有变。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忍受着陆世雄给她的关心和爱抚。也许她处在那样的极度悲伤之下,她无法反抗他施加的一切关爱。当她的心伤在慢慢地结痂的时候,当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她就从陆世雄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默默无声地向那个林中空地走去。

陆世雄一句话也没有吭声,呆呆地看着他心目中的神袛走了出去。他不敢阻拦,其实他也知道,阻扰没有一点意义。这一个月的温柔与幸福使得他至今不能自拔。这下子他蓦然看到雷凤娇走了出去,这一惊非同寻常,不由得涕泪泗流。

月亮很好,把树林子柔美的阴影投射到地上。微风一阵又一阵地飒飒吹过,仿佛在演奏着一首非凡的音乐。悲剧的主人公陆世雄亦步亦趋地跟在雷凤娇的身后,仿佛做着一场惊人的梦魇。

他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屋子了。这里曾留下多少温馨缠绵的记忆,她的如兰草一般的体香,她的如小草一般的头发,她的如小兽一般的鼻息,她的——她的——都曾深深地缠绵在他的睡梦中。可是这一切一切,都将要消失了,再也不可挽留,不能阻挡。同样他也知道,在这短暂的一个月里,他得到的只不过世虚假的幸福,泡沫似得爱情,他只不过世自欺欺人罢了。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她的内心,他永远也不会征服她。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肉体而已,一堆红粉白骨。那个他一生钟爱的人的魂灵早已经飞得远远的,他再也无法捕捉。

陆世雄泪如雨下。命运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让他这一生里只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而且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在一种邪恶的力量驱使下,他竟然屠害了亲兄弟。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他的灵魂已经大大扭曲变形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憎的人形妖魔,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无法扭转。其实原本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十三

雷凤娇在前面慢吞吞地走着,月亮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她走一步,影子也跟着挪动,她走快影子也走快。这本来是极普通的现象,可是在后面跟真的陆世雄来说,却觉得出说不来的怪异和可怕。他害怕见到她和影子一起走动的情形,那影子仿佛是她灵魂的显现,他害怕看到她的灵魂。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枝叶特别茂密之处,月亮光几乎投射不到下面来了,陆世雄的心才渐渐平稳下来。他捂住恰才差点跳出来的心,偷偷往前方的雷凤娇望去。

她停了下来,仿佛在四处张望,在寻找什么似的。他停停走走,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毅然向斜左边走过去。那儿不知什么原因,形成了一块空地,由于没有大树的遮挡,小草长得特别茂盛,各种各样的都有,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雷凤娇就在那儿停下了。

陆世雄原先跟踪雷凤娇的时候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他们幽会的地点,他估摸她大概在怀想追思。事实上他猜的一点儿不错,曾遭到过不幸打击的可怜女人雷凤娇百感交集,不由得跪倒在那片绿盈盈的草地上。这么多日子以来所受到的压抑着的痛苦、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刹那间爆发起来,她不禁号啕大哭。

这时候月亮被一块乌云遮住了,仿佛不忍看这人世间的悲惨景象。林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到处都是树木黑魆魆的怪影。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叫声以外,整个林子里就剩下雷凤娇在大放哭声了。

陆世雄躲在树木的暗影里,想起自己作孽造成的这种人间惨象,不由深深自责。雷凤娇的哭声是一阵胜过一阵,仿佛风过树林子所形成的波涛一样,引得陆世雄的心里也潮潮湿湿的。他发现自己一向坚忍残酷的心慢慢地软化了。他竟然哭了,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很早以来,他就以为自己的良心早就没有了。这个世界一度告诉他,良心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他也就早早就听从了这一点,把良心剔除了出去。哪料到在作了这么多恶以后,由于他最心爱的人所带来的痛楚,使得他的良心又一点点地滋长了起来。这样他也就得以开始全面客观地审察自身,他才发现自己陷入到了怎样的一个泥潭,他早就已经罪不可恕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颤抖。再想到他作了这么多孽还是不能得到那个女人的心,他悲伤至极,也放声大哭起来。

雷凤娇仆倒在草地上哭了很久,她哭累了,就停了下来。这时她奇怪地发现,有人也在不远处放声哭叫,那样地悲伤,只有陷入到绝望境地的人才有。雷凤娇本想不理,但是女子善良的本性占了上风,加上同病相怜,就側过身子,向后张望。她看到就在空地的边缘,有一个人扶着树干痛苦。雷凤娇站起来,慢慢向那个人走去。等到她走近的时候,那个人仍是毫不察觉,身子一抖一抖地哭得格外伤心。雷凤娇懂了恻隐之心,就扶起那个人问,你哭什么?

那个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扶着树干,费力地站了起来,说,我——

话刚出口,他就看到是雷凤娇,不禁歪倒在她怀里,说,我是世雄,凤娇,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雷凤娇一看此人竟是陆世雄,又恨又怕,手上像是抓了一团火一样滴甩个不停,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你又想干什么?

救救我,凤娇,你再不救我,我就要死了。

陆世雄跪倒在地上,向前蹭了两步,试图抓住雷凤娇的衣襟,但是雷凤娇被他骇得退后几步,他的愿望就落空了。他绝望地攥着连根拔起的青草,痛苦地呻吟。不过这并没有阻止雷凤娇绝然而去,渐渐地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的林子里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白花花的月华照射在大地上。在那个林中空地,陆世雄蜷伏这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月光像舞台的聚光灯一样,全部都照在他这个主角身上,黑白如此分明,充满着无言的讽刺和嘲笑。

十四

雷凤娇匆匆地穿过林子,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像野兽一般蜷伏在草地中央的那个男人。她曾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开那个男人,但是他总是无处不在,像幽灵一样缠住她。他牢牢地控制住她,使她成为他的玩物。如果不是内心深处,她想看到他恶报的结局的话,也许她早就随风而去了。

陆世杰的死,给了她最大的打击。她的信心,她作为人的全部乐趣,全部都随之丧失了,有的只是对这样虚假不可靠的世界的憎恨。这多么像一场恶梦啊。一旦梦醒过来,一切物是人非,灰飞烟灭了,只剩下难言的死寂和幻灭。她现在就生活在一个冰冷的死寂的世界里头,所有的人和物对她而言都只是幻像而言。

雷凤娇看着自己缓缓地穿过了树林,令她奇怪的是,在陆世雄没有跟随的情况下,她竟然又会到了那座茅屋里。那是某个打渔人留下的一座窝棚,在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旁,杂草几乎把整个小河遮没了,只听得到潺潺的流水声。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陆世杰还在的时候,他们经常到那个林子里玩,有时候也跑到这条小河边来。

现在情况却大不一样了,河还在,人却走了。不过他的死因却是一个谜。就是这个没有解开的谜,使得她出乎意料地留了下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怀疑一个人的。可是,这个怀疑也太可怕了,她自己不相信,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

有时候她实在克制不住想说出来的欲望,她就来到河边对摇曳的芦苇说,可是它们并不太懂她的话,再说它们听到也不会相信。何况自己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证据,她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因为找不到正确的答案,她的眉头老是紧皱着,脸色像冬天吹干的树皮一样,没有一点儿血色。

不过在陆世雄看来,雷凤娇的苦相只不过世无法忍受的屈辱而已。他没有想到,在雷凤娇的心中,陆世杰之死的分量却是大得多。她可以忘记作为一个女人所受到的一切欺凌,却不可以忘记陆世杰的死。她相信这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真相。

多少次她旁敲侧击,向陆世雄打听过,却没有达到目的。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闪闪烁烁。慢慢地她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好像把它遗忘了。时间确实能摧残一切,包括那些最刻骨铭心的痛苦。

时间一长,连陆世雄也差点儿忘了他所制造的罪恶。他把一门心思都用在雷凤娇的身上。他早已得到了她的人,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还要得到她的心。看到她渐渐恢复了常态,陆世雄以为她早已麻痹了,窃喜不已。

有一天陆世雄故意约她去散步,她竟然也同意了。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地走着。陆世雄伟了考验她的记忆力,就故意把她往那块林中空地带去。哪料到她竟然像不记得有那么一块空地似得,一点儿也没有惊喜和恐惧的表示,好像他们去的只不过是一块最平常之地,大家以前都没有去过,一点儿也不熟识。

不过更令他狂喜不已的就是,他在迈过一个沟坎时有意捉住她的手,她一点儿也没有反抗。那时候太阳很是强烈,投过树枝的缝隙在大地上闪烁不已,志满意得的陆世雄搀扶着雷凤娇在草地上坐下,觉得那是她已生中最温暖最幸福最可值得记忆的一天。

陆世雄慢慢地吧头扭向雷凤娇,为的是看到她的眼神。过去他是不敢看的,但是今天兆头很好,他也就毫不犹豫地盯着她。他起先满以为她也是如此对望着他的,但是一看之下,他大大失望了。她根本没有看他,在她的瞳孔里面,没有他的影子。他只看到那里面闪烁着的挨挨挤挤的花枝花朵。

顺着她的眼光,陆世雄看到了在草地得一角,开着几朵鲜艳无比的罂粟,妖媚,具有某种蛊惑人的魅力,在透射而下的太阳光下,像几个小小的精力一样在舞蹈,而且在陆世雄的感觉中,那些小精灵一起对着他唱着一首他早已忘却了的歌曲。

陆世雄忽然感到浑身在发抖。那些个小小的精灵提起了他早已沉睡在记忆中的一幕。他记得当初在陆世杰死去之后,为了避人耳目,就把他葬在这片草地上,把坟填得平平的,而且那些罂粟正是他从草地当中移到了一边的。现在这些罂粟长得很好,仿佛从陆世杰的身上吸取了超常的养分,一个个长得硕大,饱满又鲜艳欲滴。

陆世雄颤栗不止。他明白今天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过去的记忆是不会被遗忘的,只不过世暂时地沉睡了,一个契机就把它唤醒了。那些个恶梦一般的过去,现在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又要开始被折磨,倍受煎熬。

陆世雄的汗水涔涔而下。他趁抹去汗水的当儿,偷看了雷凤娇一眼,她正在一眼不眨地望着她。但是他发现这种眼神不是他所期待的,没有一点儿柔情,充满着难以言说的其它内容。

十五

半夜里陆世雄来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河旁。月色很好,小虫子躲在草丛里不甘安宁地叫着。大地在白花花的月光下,纯洁安静得如一个处子。而他,陆世雄却是罪孽深重。

饶恕我吧。他对这哗哗流过的河水大声叫道。

罪过是你造成的,你就得承担责任。

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没有。错失已经犯下了,就不可更改了。就像流星在天空一样,已经划过了,就绝不可能再回头了。

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来挽救了。你只有日复一日,在灵魂的自责中,在良知的痛苦煎熬中,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你既然飞抹去良知,成为一个十足的恶人,那么你也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死也许是最后的解脱办法,但是生命对一个人来说只有唯一的一次,死是大多数人难以办到的。那么就痛苦地活下去吧!你的每一欢乐对你而言,都会是在痛苦的基石上诞生的。你的全部欢乐就是你的痛苦,你是卑劣和灵魂负罪的化身,你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都写满了“罪恶”两个字。

陆世雄痛苦地伏在夜半冰凉的河水里,他真的愿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或者像那些水草一样,没有欲望,更没有痛苦,简单纯朴地过完一生。然而他永远也做不到了。

雷凤娇吃惊在站在小河边的一处灌木丛旁,一览无余地看到了这出人世间的活丑剧。她浑身发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过去她虽然无数次地怀疑过他,但她内心里是不愿有这样的事发生的。不过事实证明了她的判断,可怖的让人吃惊的判断。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切真相大白了。在这个善良的女人心中,如果说过去陆世雄在占有她之后,所给她的无比关怀体贴,还曾给她带来一丝感动的话,那么,现在都烟消云散了。而且,她身上仅仅残留的一些儿善良纯朴的成分,都随着那泛滥而起的仇恨的河水一下子给冲走了。

这样的人是不该饶恕的!她也绝不会放过他,他一定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雷凤娇的手紧紧攥着一根刺条,手掌被刺得渗出了殷红的血。她的嘴唇紧紧地咬着,脸上没有血色,像夜半的月光一样苍白。

都是可怜的人。她被这恰才真相大白的人间惨剧迷惑了。她不知道这一切因何而发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故事啊。一对同胞兄弟,一个可叹的无辜的女人,他们的命运竟然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他们都是一群可悲的人,一群迷途的羔羊。

然而,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真相已经大白了,杀人的凶手就大大咧咧地躺在她的身旁。在没有查到真相之前,她曾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会——

可是——如今她却无所适从。她脆弱的心灵虽然一再为死去的世杰哭泣悲号,现在同样也为世雄而哀伤。想到他即将死在自己手里,他的血将会一滴滴滴渗透在这干涸的大地上,她的心就在发抖。她害怕这一定会来临的这一刻,她害怕这如许清晰地印在眼前的未来画卷。如果此刻让她在生与死之间选择的话,她一定会选择死来逃避这如许可怕的一瞬。

雷凤娇像得了寒热病医院,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这使得她看上去如面对猎人时的弱小动物。她缓缓地转过身子,听到了背后河水仍哗哗响个不停。她的身子更加剧烈地战抖着,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她可以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如雨滴一般晶莹剔透的泪水缓缓地滑落,经过鼻端,滑过脸颊,最后渐无声息地滴落在灌木丛中。

十六

又一个月过去了,快到夏秋之际了,雷凤娇预想中的杀戮还是没有行动。那个她一度最仇恨的人,依旧毫发无损地躺在她的身边。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她几乎有点儿离不开他了。和他在一起,她有一种隐秘的欢乐。

作为陆世杰的女人,她是憎恶自己的。可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几乎本能地接受了陆世雄的甜言蜜语,并且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没有在那个夜半得知真相的话,该有多么好啊。她会逐渐忘记世杰,麻木地陷入世雄精心编织的爱情圈套中,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是,命运又一次把她引向了歧路,让她得知了事实的残酷真相,同时又让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继续喝陆世雄在一起的话,那是她的良知所不允许的。如果离开他,她真的舍得吗?平心而论,陆世雄虽然粗暴地占有了她,但在后来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已开始做出了忏悔的表示。她有时甚至觉得,他的激情比陆世杰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渐渐地开始原谅他了,她觉得当时他的粗暴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的展现,她开始接受他了,她有点儿离不开他了……可就在这时,却发现了这样的真相!

她不得不把自己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半,一半爱他爱得要死,一半却是诅咒他、恨他。日复一日她都把自己撕成了两部分,开始了难解难分的战斗,可是始终都分不出胜负。就在那时,她觉得人生是不是太漫长了。

好在汛期来了,大河的水都涨满了。男人都去筑堤,女人则做些杂活,她才没有闲暇去想那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她和陆世雄分开了几日。只有极少的空闲,她去了那座小茅屋,陆世雄都不在。她也去了那林中空地,拜谒陆世杰的亡灵,祈求他能原谅她。

我早就看破红尘,连世雄我都饶恕了,何况是她。我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只当成一阵微风吹了一样,侧了侧身子。人鬼殊途,根本是不能相通的,我哑然失笑,悄然离去了。

那株罂粟的花已经凋败了,结了些果子。她曾听陆世杰说过,罂粟正是提取鸦片的原料,是罪恶的果实。她不由得想起她和他们兄弟俩的爱恋,是不是也会同这罂粟一样,是不幸之源呢?

她不敢再深究下去。事实上她已经感觉到了,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在把她带向一条绝路。但是她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条绝路,也并不明白它会在何时来临。

那株罂粟已经一半浸在了水中,呈现出快蔫死的迹象,连撑住那高高在上的果子的茎秆也快折断了。如果大水再这样涨上去的话,不出十来天,这株罂粟就会彻底地沉没了,腐烂了,和泥土混在一起,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

雷凤娇那时正站在那株罂粟旁,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但是这联想同杀掉陆世雄一样地残忍,使得她同样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吹荡着浅浅的水面,那株罂粟摇摇欲坠,雷凤娇的心田一样乱如麻团。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株象征着不祥意义的罂粟,又回到丛林之中,才稍微感到了心安。

天已经渐渐地暗下去了,这个水国丛林里显得阴沉沉的。风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吹拂着,发出嗖嗖的响声。一切都使得雷凤娇恍如梦境。她看到自己奇怪地站在开始变冷的水中,在林中边缘偷看那株神奇的罂粟。

在渐变的黑暗之中,那株罂粟显得越发冰冷,凝重。它恍如一个人的化身,只不过如今它几乎快全没入水中了。她听到了他的呼救,看到他在向她招着手,呼喊着她的名字,因为她是他今生最心爱的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在他即将沉没于黑暗冰冷的地狱之时,他想起了他们的恩爱片段。同时他想起所有这一切的幸福与温柔,都不免最终地失去,如同过眼烟云,他不由心如刀割。

人生为什么这样的短暂?他痛苦地大声质问着。

但是他已经等不到答案了,因为洪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洗尽了他在这个尘世上的肮脏与罪恶。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洁净,那么现在他就是多么的干净。四周阒静物人,仿佛他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水面上只出现了一串串的水泡,对着她作着无情的嘲笑。雷凤娇惊惧地大哭起来。这一刻再现了她心中可怕的联想,但她没有想到它这么快就来临了。

雷凤娇觉得手足冰冷,僵直地站在水中。她看到了,林中空地一角的那株罂粟已经在她发愣的当儿被水淹没了。那么大的一片阔地上,现在已空空如也,恰如她刚才在幻像中所见到的一样。一切都同泡沫一样,转瞬即逝,只永远存留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十七

不幸的消息好快就传到了雷凤娇的耳中。在这次百年难遇的汛期当中,洪水冲垮了渔村雷台的唯一一座大堤,整个村庄成了一片泽国。但是更加令她难以接受的就是,在她心目中最爱恨交织的人也不幸走了。人们敲着锣鼓,撑着渔船打捞他的尸体,一直毫无所获。时间一长,人们也就放弃了。

只有雷凤娇不甘心,她疯了似地沿着垮掉的河堤一路找寻。她问过河堤,问过村庄,问过河流,也问过他独自爱去的荒野,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去处。她还是不相信那天晚上在林中空地所见到的幻象,真的化做了现实。她开始怪自己的憎恨导致了他的死亡。如果她没有那么没日没夜地诅咒他的话,他也许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还有许多好消息告诉他哩,如果这也能称作好消息的话:她怀孕了!虽然她曾经对他有过不少误解,但最终都焕然冰释了。她在心底里一百次地原谅了他,早就认可了他,只不过碍于自尊,没有说出来罢了。她不相信陆世杰是陆世雄杀死的,他的死正如陆世雄所说,是不小心陷入沼泽而死的。现在在她的心目中,陆世雄对她百般体贴与呵护,已是她心中最好的伴侣人选。哪知道这个人却一下子消失无踪,让她的信念之塔轰然倒塌。

在短短的一年里,曾爱过她的两个男人相继离她而去了,使得她对那株和他们的爱情息息相关的罂粟所象征的宿命深信不疑。自从那个晚上,她在那株罂粟旁告别了自己的贞洁,进入妇人的行列之中时,她的噩运就开始了。

现在看来,她的全部爱恋,都只是如罂粟一般,结的都只是不幸的果实。如今在这样世界上,只剩下她和肚里的胎儿了。如果让他出世的话,他会有何感想?他会一出生就失去了他的父亲,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悲惨和凄凉。他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充满着不幸于悲哀。那么,还是让他稳稳地呆在里面的好。那样他至少不会觉察到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悲哀的一个尘世了。他会在里面尽享母爱与温暖,天真与浪漫。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想牢牢地占据了雷凤娇的心头,她现在才知道老天要把她带向一条什么样的绝路了。

雷凤娇站在河堤上,望着眼前茫茫的泽国,心潮起伏。洪水淹没了陆世杰的坟丘,淹没了那株当初的爱情之花,也带走了她一生中最恨又最爱的人。很快地,也将会带走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带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和悲哀。

那时节,我看到了自己生前所呆的小村子成了一片茫茫水域,仿佛回到了史前洪荒。同时,我也看到了雷凤娇慢慢地走向那片水域,好像要和它溶为一体似的。她慢慢地向前走去,它也就伸开了更大的双臂来拥抱她。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心伤的一幕就转过头去。等我回头再看时,水面上已没有一个人影了,到处都是巨大的漩涡和泡沫,向着无尽的东方滚滚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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