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塬

鹿儿塬深居陇中，名不见经传。在历史典籍和地方史料中，查找不到一星半点关于鹿儿塬的文字，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鹿儿塬从冰火两重天的混沌中一突兀出来，就开始迅速走向了寂寞。这里的生灵万物除了自生自灭而外，再没有得到过任文字的温暖和情感的烛照，好像这个世界把这一方高高在上的古老土地集体遗忘在往事的红尘中了。

鹿儿塬就这样像一个圣洁的婴儿，没有受到任何玷污，从内到外一直保持着天然的纯洁，自己自觉隐入尘烟，是最好的自我保护，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纯真的空间，任由我们放飞想象的翅膀，在风起云涌的历史天空翱翔，或让思绪更像一只健美的矫鹿，在峻岭嵯峨的广阔大地上奔跃。

鹿儿塬看似独自兀立，实际上有根有脉。她西连昆仑，却没有横空出世的巍峨；她东指崆峒，却没有惊世骇俗的雄奇；她北通大河，却没有滔天毁地的凶险；她南极青藏，却没有天高地远的寥廓。与这些声名赫赫势焰烈烈彪炳史册的大山大河相比，鹿儿塬虽然也凝聚着北方的粗狂，散发着西部的苍茫，但因渺小而显得总是温顺的。她虽然没有跻身到构成会宁四梁八柱的大塬行列中去，但在天地间也矗立着自己个性鲜明的形象，在人心中反射着独特倔强的精神。

站在鹿儿塬最高处的牧鹿顶上极目四望，正东面有铁木山和古刹山从高到低铺排而来，随着每一个黎明的晨曦，铁木山把山间升腾的紫气瑞霭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给塬畔的每一株草叶花瓣涂抹上一层吉祥滋润的光泽。东北面的屈吴山和清凉山由远及近跌宕而来，给人感觉屈吴山不是一个披着白纱的美妙少女，就是一位身着袈裟的大德高僧，总是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濛浓意象。西面偏南的兴隆山和马啣山从小到大突兀而出，有时雾岚缥缈隐隐约约露出梦幻般的影子，有时看见一条雪线横亘在天际，阳光照在其上，恰似一条洁白明亮的哈达戴在山头上。北面能看见层次分明的道家塬和海都塬，和脚下的鹿儿塬一样，静静地兀立在尘世中，构成人间最浑厚的一种世俗愿景。

鹿儿塬这个性情摇曳的名字，就充满着神秘气息，有着无尽的诱惑，仿佛遍地流淌着浪漫的色彩，最能撬动人的心灵，让人浮想联翩，生出悠悠的思古之幽情。这里肯定是先有塬，再有鹿，然后才有鹿儿塬这个名字的，鹿因有塬而存在，塬因有鹿而得名。再后来，地球不知遭遇了什么劫难，也许是天灾加人祸，气候和生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鹿儿塬上群鹿奔跃的身影和迷人的呦呦鸣叫声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这个令人闻之怦人心动的名字，千载空对悠悠古塬。

鹿儿塬西北山麓下的瓦瓷沟和后沟之间的河水冲刷出的断崖处，出土了一具距今三百万年以前的猛犸象头骨化石，成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百大新发现之一；东面距离不远的牛门洞遗址，以及西面与塬一脉相连的坪岔梁上的窠立台遗址，分别是国家级和省级文保单位，都是新石器时代遗址；鹿儿塬的牧鹿顶附近也出土过一些骨珠陶器。

最应该也最令人称奇的是，马家塬门神沟水泄洞里出土了一架完整的鹿骨，庙背后涧沟、塬边上铧沟、上塬涧沟也出土了鹿骨和鹿角，塬上还有人保存着出土的鹿骨和鹿角化石残件。鹿儿塬北麓下跨过武家沟沙河的泉坪，在道塬的南塬坡蜿蜒出来的一个藏风纳气的湾套中，有一个叫牧鹿沟的村庄。这一切证明着鹿儿塬曾经是一个水草葳蕤丰茂，树木浓荫蔽空，麋鹿成群结队的地方。

鹿儿塬这个名字容易让人遥想从前。实际上从前并不遥远，翻开一本书，就能看见月光瀑布一样，从那些竖排的文字行间飞流而下，三千尺的光芒，刚好能照亮五千年以上的历史和八千里以外的风声雨雪声。一支木箭在射中一只小花鹿前，穿过树林时擦在树叶上，阳光簌簌掉落，光着脚丫子走路的风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俯在草上，捂住一只虫子，生怕它的鸣叫暴露了公元以前的秘密。那些遥远而模糊的部落，从木头里取出火，从石头里取出神，从泥土里取出粮食，顺便把流水的声音记录在陶罐上，就像花朵把春天的芬芳，记在一粒粒果实的甜蜜里。

塬上的景致似乎大多在塬外。鹿儿塬周围还有一些令人充满奇思妙想的村庄地名，塬西南角山坡下有一个叫老鸹沟的村庄，从塬坡上延伸出来的一道山梁，弯曲成呈簸箕形状向南畅开，而南边又有小山丘连绵突起，把几十户人家紧紧抱在怀里。老鸹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某种飞禽有点舔噪，但这个村庄里的马姓家族中，清末时曾出现过一位岁进士，这又不得不让人心生崇敬，对这个村庄利目相看时高看一眼。

马先生虽以教书为业，一生清贫度世，但因通晓易经，大可预测未来国运，小可卜定人生吉凶，还可观天象，辨风水，又写得一笔好字，在民间颇有声望。据说马先生对未来的预测，不是正儿八经的说教，而是往往在他的自言自语中，人们才会捕捉到一两句懵懂的话语，加上他那句人人皆知的口头禅，被人们编成顺口的小段子流传，而几十年后这些话变成现实愿景后，人们才恍然大悟这是马先生对世事的预言，精准得令人咂舌称奇。因此，至今在方园山塬沟川流传着许多马先生脍炙人口的神奇传说。

鹿儿塬西高东低，从上塬、南塬、北塬、旮旯、驮梁到马家塬、下塬、塬边、小塬一直缓缓倾斜，倾到东边的野鹊沟这个村子，已经从塬上斜了出去，滚落进了一片乱山丛中。野鹊沟这个村庄虽然上不靠塬，下不沾川，造化显得有点不公或命运有点不济，但这个村名听起来还是会令人怦然心动的，仿佛有那么几只花喜鹊在眼前的树枝上，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个不停。也许因为喜鹊不厌其烦的啼叫，硬生生地把这一块地方叫成了鹿塬的朋友和关川的亲戚，成了上塬下川两头都离不开绕不过的一个山中宝贝。

上有老鸹沟，下有野鹊沟，好像是这两种鸟儿在相互啼鸣，为整个鹿儿塬营造一种空灵境界。但最令人神往的还是那一个个牧鹿人，像传说中的神仙一般，风雨无阻往来于鹿儿塬与牧鹿沟之间。所到之处鲜花盛开，凤逐蝶追，飞鸟在头顶盘旋，清脆的鸣唱如天籁一般悦耳悦神。放牧一群活蹦乱跳的灵鹿，就是放牧一声接一声的呦呦鸣叫，就是放牧星河下仙风道骨般的岁月，也是在放牧人类最美好的童年，这是人间怎样的一种惬意和酣畅淋漓的曼妙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鹿儿塬一下子从天堂被贬谪到了千疮百孔的人世，经过了漫长的暗淡和不断的衰退，鹿儿塬在少雨缺水的日子里，不但听不到鹿鸣鸟啼的生动声响了，也看不到山清水秀的灵动景象了，就连村庄口涝坝里蛤蟆的叫声也日渐凋落了，人们渴盼的眼神里经常流出满眼的枯荒和落寞。

在枯焦悲楚的日子里，不知有人梦到过鹿儿灵动一闪的身影没有？但风水轮流转的时候，天象也在变化，随着时代的好转，鹿儿塬又开始走上了振兴的道路，人们开始怀念有鹿的日子啦。有人倡议，全塬响应，慷慨解囊，积极捐款，争相投工，无私献料，在村两委的示范带动下，向着美丽乡村的方向，在两千多米高两万多亩大的鹿儿塬打造崭新的家园。

鹿儿塬人首先在塬边庄口开始破题。他们迎着东方，在猴牙嵖陡坡上左拐右绕了八盘才上到塬畔的进村路口前，修建了一道兴鹿门，寓意从此门出入，都将迈上振兴家乡鹿儿塬的康庄大道。进门紧接着是一个小巧不规则的园子，有拱门如满月，门额上书鹿鸣苑几个大字。苑内已建一座六柱重檐仿古石亭，精致典雅，曰香云亭。亭前青砖砌筑着一米多高的一道基座，上面有两尊用晚霞红大理石雕塑成的鹿儿，一站一卧，站者魁梧，卧者安祥。尤其昴首回目的那只雄鹿，虽不高大，却显得威武雄壮，颌下长髯飘飘，头上高擎的两角，像珊瑚，像冰雕，像玉化了的两股枝杈横逸的梅树桩，把天空高高撑起，一角挂北斗，一角挑南极。

这两尊鹿雕非常生动传神，不但成了鹿鸣苑的核心和亮点，而且成了整个鹿儿塬的精神和灵魂。两鹿安放的姿态都是面南背北的造型，但又都回过头来，目光越过关川，似乎在凝望着东面的铁木山，满眼的紫气祥光；又似乎在遥望着漫长的天涯归来路，或在寻找它们祖宗曾经在塬上留下的绿野仙踪，目光中有不尽遐想和怀念的柔情。

登临塬畔任何高处，都可以将鸡叫鸣三县的景致尽收眼底。南边叫猴牙礤的八盘顶塬畔上，已建成了香云亭，牧鹿顶上的牧鹿亭和大塬咀上的闻道亭，正在谋划筹建。修建这些亭子不光为了人们观景，更多是给鹿儿塬添景，使这些平常在寺庙里才能见到的景观，由此走向更广袤深厚的田野，走进更自由奔放的天地，成为人们心灵的驿站和精神的憩所。尤其是塬北的闻道亭，与道塬之下山背后人字湾顶端的问道亭隔空遥相呼应，两亭南北相对，亭名读音相近，一问道，一闻道，虽然其中的寓意各不相同，但建亭的目的和情怀都是一样的。这给鹿儿塬赋予了更多温暖的人文情怀和更多庄严的哲理存在，不失为一种文化上的振兴和精神层次上的提升。

鹿儿塬浴火重生，每一次涅槃，都是为自己再增添一粒汉字的高度，一篇诗文的厚度，一卷经书的深度，一豆灯火的温度，一穗粮食的硬度，一声鹿鸣的亮度，一次日出的力度，一份情感的浓度，一种精神的刻度，一株思想的大度，让鹿儿塬这艘慈航，以此十度渡己渡人，同达美好的彼岸。

如果为故乡立新传，就请以鹿儿塬为序，开始谱写新时代绿水青山的新华章。

 2022.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