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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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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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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动物们

           阿 黄

阿黄是我们家眷养的大黄狗。

1968年腊月,寒风凛冽,阿黄随我们一家人下放到固城乡。冰冻的路途,它时而跑在前面探路,时而跟在后面护卫,时而满山遍野游一圈,转眼又在脚前欢快的小跑。到固城村后,夜里大柳树下总有黄鼠狼来鸡架上逮鸡,好几次,我们睡得正香,阿黄“汪汪”叫着朝后院跑,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悄悄回来,蹲在门口,为我们站岗放哨。

早晨起来,阿黄倦倦地卧在门口,披一身雪花,亮晶晶的圆眼睛懒懒地睁开与我们打招呼,尾巴摆来摆去敷衍我们对他的亲热。我和二哥用笤帚扫掉阿黄身上的雪花,用手揪揪它的耳朵,摸摸它冻得发青的嘴,想逗它醒来,它却偏过头去不愿和我们玩,继续打它的盹。这时候,总有人踮起脚尖,爬在我家的后院墙上,喊二哥的小名,说高家园子里有一只死黄鼠狼,怕是阿黄咬死的。母亲便赶忙去数洋芋窖上刨食吃的鸡,回来时说:“六只,没少。”这时阿黄还是闭着眼睛,装作啥也没听见。

白天,阿黄卧在门口打盹、假寐,偶尔有不熟悉的声音传来,立即竖起耳朵辨别声音,一旦辨别出方位便猛然一跃,飞跑过去,趴上后院墙看个究竟。若有老鹰或黄鼠狼来逮鸡,它会气势汹汹追到河对面的水泉湾。 1974年春天,二哥要去城里看望爷爷奶奶。天还没亮,母亲为二哥打点好行装,打开房门送二哥上路时,阿黄竖起耳朵站在门口,嘴里直哼哼。二哥摸摸它的头说:“阿黄,好好看门,过两天我就回来。”二哥走后,阿黄和平时一样卧在门口打盹,母亲送二哥回来,阿黄缓缓站起来,慢走几步,突然发力朝后院跑去,任母亲怎样哄叫,它都不愿回来。

二哥与阿黄走后的当天晚上,黄鼠狼逮走一只母鸡。第二天夜里,父亲挑选来一根长棍,从纸糊的窗格里伸出去,等半夜鸡叫,便用长棍乱打,一只花公鸡还是被黄鼠狼咬伤。母亲把凡士林敷在鸡脖子的伤口处,用布条包扎好,那只花公鸡还是在当天下午死掉了。

两天被黄鼠狼咬死两只鸡,我们明显感到夜晚村庄里埋伏着看不见的杀机。第三天晚上,母亲一夜未睡,手掌油灯,守着窗外,凌晨四时,黄鼠狼来了,母亲大叫着用棍子朝窗外打,一家人都被惊醒,到院里喊的喊,追的追,才把黄鼠狼吓跑。早晨起来,李家爷家的鸡还是被黄鼠狼逮走了。

盼二哥回来,也就是盼阿黄快点回来。

第四天傍晚,二哥回来了,却不见阿黄。我们朝大柳树前面空空的悄悄暗下来的小路望了好长时间,都没看见阿黄的影子。

疲惫不堪的二哥吞吞吐吐半天才说:阿黄死了,便大哭起来。父母都不相信,我更不相信。二哥趴在炕上,饭也不愿吃。

二哥说,他和阿黄到城里后,阿黄像久别故乡的游子,在后院、鹿家街、天尽头、王府院、城壕沿不停地转悠。那天早上,水城子上民兵训练打靶,阿黄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一块石头都要闻一闻,高兴得啥都忘了,它不知道前面有危险,一溜跑上水城子。阿黄松软的黄毛在太阳下闪光,全身的毛翻着波浪,像一只森林中的小狮子,它快乐地在从小打滚玩耍的地方奔跑起来,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民兵朝阿黄开了枪,它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二哥在阿黄爱去的地方找了两天。在水城子上的一家院落里,一座老马鞍架房的后墙上面,看见阿黄的皮被钉在上面,墙壁印着阿黄的皮里渗出的血迹。二哥说:阿黄的四条腿伸展着,像是把我们都忘了,像是趴在墙上晒太阳睡着了。

母亲听完二哥的叙述,一天没有做饭。父亲望着二哥狠狠地说:“阿黄活着,它咋会死哩,我不相信!”便拿了根长棍到后头崖去找阿黄。

三十年过去了,仍然不愿相信阿黄会死。我经常想,它一定还活在一个穷人的家里。

一百元

我们下放到固城后,成为固城大队的一户农民,队里分给我们三间瓦房,紧挨大柳树的两间茅草房,是给牲口搭建的圈棚。一天,阿黄还活着,队长牵来一头瘦小的毛驴,交代父母好生饲养,伏天驮载耕地,它也要出力气。

瘦小的毛驴就是“一百元。”

“一百元”是生产队去盐官骡马市场买牲口,牲口商给我们村卖了五头大牲口,又搭了一头又瘦又小的老驴,只要一百元钱,所以,村里人都叫它“一百元”。

“一百元”高不过一米五,四条腿瘦得像干柴棍,灰黑的毛脱落,露出干皮一样的筋肉。

那些年,生产队的牲口都分到户里饲养,农忙时集中起来劳动,冬闲时,队里专门分配放牛娃到山里放牧,放牛娃把牲口吆到大湾梁,两三天都不回来。

一年秋天,全村人在陈门洞收割豌豆,各家各户吆着自己饲养的牲口在山坡上吃草,等傍晚割好豌豆,回去时让牲口驮到碾麦场。山坡刮来一阵阵过梁风,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冷。牲口们在坡上啃吃发黄的牛蒡叶子和路边的马青草。几个大骡子和壮实的驴,把瘦小的“一百元”踢踢打打不让它吃草,“一百元”温顺地躲躲闪闪,可大牲口还是将它挤到崖下的豌豆地再滚进罗家沟里。

母亲扔下镰刀跑过去, “一百元”已颤颤抖抖地站起来。母亲泪涟涟地说:“驴老了,没本事了,也受欺负。”母亲顺手拔一抱豌豆苗,放在“一百元”嘴前。傍晚收工时,队长宣布:扣除母亲一天的工分,因为母亲将她一天的工分给了“一百元”。

后来,放牛娃到我家吆“一百元”时,母亲说:“我们自己去放,你不带了。”

从此,“一百元”就由我和二哥吆到村庄附近的山坡放牧,我们拔出麦地里的火燕麦、麦麦萍放在“一百元”嘴前,再扯些猪草让它吃。“一百元”总是吃得饱饱的。回家时,二哥将我抱起放在“一百元”背上,驮我过河回家。遇上下雨天,我和二哥在地边割些野草回来,放在泥槽里,隔着圈棚,老远都能听到“一百元”嚼草的声音。

二哥把“一百元”驯服得很听话。二哥说:“‘一百元’,卧下。” 它就乖乖地卧下。二哥抱我到“一百元”背上后,再说:“‘一百元’,起来。”它就缓缓地站起来。母亲常警告我们,啥时都不能骂老牲口,骂老牲口是有罪的,它好话坏话都会听。

那年伏天,队里的麦收完后,队长要村里的牲口全部出动,赶在伏天耕完闲地。农民都知道,伏天耕的地野草会被伏天毒太阳晒死,过了伏天,太阳没劲了,野草晒不死,第二年会重新长出来,是很误工的。

两个牲口拉一步犁,劲好往一处使,地耕得又深又匀,抬犁的人也轻松。“一百元”和一头高大的关中驴一起耕地,关中驴走一步,“一百元”要走两步。耕一天地,“一百元”屁股上挨一天牛皮鞭。晚上回来,“一百元”越发显得瘦小。二哥和我都抢着给“一百元”饮水,给它端豌豆和秕麦子吃。

那些天,“一百元”瘦得皮包骨,脖子、背上的毛脱落很多,走进院里,脚步轻得像个孩子,母亲每天念叨“一百元”快要苦死了。

伏地快耕完时,“一百元”倒在堡子梁上的集场地里,耕地的人打了“一百元”三皮鞭,也没有站起来,它终于苦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站在大柳树下哭了。母亲要父亲和二哥连夜将“一百元”拉回来。拉回“一百元”,已经是后半夜,我们在大柳树下挖了个很大很深的坑,将“一百元”埋在里面,母亲端来一碗新麦,放在“一百元”张大的嘴边。

第二天,我和二哥到大柳树下去看时,埋“一百元”的地方被父母用铁锨背拍打得跟路面一样平整,上面密密的胶鞋印清晰可见。

小虎

阿黄死后的第二年,西山的舅爷来我家走亲戚,给我们抱来一只小猫。小猫约有四寸长,眼睛水灵灵得像珍珠,胖乎乎的身上长黑白茸毛,头显得很大,嘴两边翘起几根丝线般的黑胡须,抖擞起来,真像只小老虎。

舅爷说:“它是虎斑猫,长得好看,捉老鼠也很灵。”舅爷喝口茶又说:“养猫不能养狗,猫和狗是一对前世的冤家,它们是有仇的,连阎王爷都断不清它俩的官司。”舅爷吃两锅烟又说:“猫爱干净,方便时会躲在没人的地方,用爪子埋掉秽物才离开。为啥猫爱干净呢?因为猫是天上的神物。早些年,地上的粮食长得特别好,谷穗沉沉地压弯秆,黄灿灿的粮食吃不完,不知啥时候,一夜之间来了很多老鼠,它们在房子里打洞,在村里成群结队地乱跑,吃光了人的粮食,人没有吃的了,就请求天上的玉皇大帝拯救他们,玉皇大帝听见地上凡人的哭叫,飞上云端朝下看,地上全是黑压压的老鼠,就急派猫下凡捉拿。猫来到凡间,老鼠吓得四处逃窜,几天工夫,猫就把老鼠吃光了,人间重归祥和富裕。人们怕老鼠再来,把猫关在铁打的笼子里,不让他上天去。玉皇大帝见猫不回来,又派公鸡下凡叫猫,公鸡找到关在铁笼里的猫,说玉帝让它俩三更回到天庭,猫怕人听见更不让走,就悄悄地告诉公鸡:‘不得去……不得去……’公鸡一看时辰已到,飞上房顶,仰头朝天对玉皇大帝大声喊:‘不——给——猫——’凡人听见公鸡打鸣,披衣起来捉住公鸡,拴在门口,公鸡越急声越大,因为升天时辰已过,公鸡再也飞不上天,就留在了凡间。从此,每天凌晨一声接一声朝天空大叫:‘不——给——猫——”

这样,猫和公鸡都留在了凡间。

舅爷讲完故事,第二天就回去了。

母亲对父亲说:“给猫起个名吧?”父亲笑笑说:“叫小虎吧!”二哥和我都喜欢这个名字,就小虎、小虎地叫开了。

小虎特别喜欢暖热炕。母亲说是舅爷惯的毛病。到了五六月份,小虎长大了,道道黑白分明的茸毛蓬蓬松松非常威风好看,非常调皮灵气。小虎坐在炕头的姿势也很优雅,尾巴自然卷在身后,腰挺直,头抬起来,眼睛望着远处,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气,像一位英俊的小绅士。我和二哥抢着抱它,把手指喂进它的嘴里,它就认认真真地舐起来,就像舔它自己的身体一样,痒得我们大笑,而它却吹一吹胡子,喵喵地叫几声,让我们更加心疼它。

晚上,小虎不知不觉就溜走了,有时候,关紧房门,它还是转眼不见了。母亲说:“猫管百家哩,它有缩骨,能缩成蜜蜂那么大,能从门缝出去,门缝进来。”早晨起来,它真的静静躺在被窝里念经哩。

有了小虎,我家没有了老鼠,邻居李家爷和一条街的人都夸小虎是只能捉老鼠的好猫。

八月份,雨下得不停,全国闹地震,为防地震,公社将全村人集中到中学的教室里,一家挨一家睡在学生的课桌上,小虎一直跟着我们。一天夜里,舅爷来了,小虎出去捉老鼠没有回来,母亲说小虎可能回家暖热炕去了。第二天,我们回到家,小虎全身粘满黄泥,躺在牡丹树下死了。母亲说是吃了药死的老鼠。雨哗哗下,雨水泪水在我脸上流淌。二哥突然抓起小虎,跑进屋里,母亲生起一盆柴火,二哥将小虎身上的黄泥洗干净,双手托起小虎的身体,把湿漉漉的茸毛烤干时,小虎跟活着时一样漂亮。

舅爷说:猫死如人死,要出殃哩。

舅爷要母亲找来红、白、黑三色布条象征小虎的三魂,七张白纸象征小虎的七魄。将三色布条和七张白纸夹在一根短竹棍中间,拿起竹棍从窗口伸出去,叫着“小虎出来”。再从门口进来,叫着“小虎进来”。再把短竹棍从小虎身上绕过去,重复三次走出后院门,从向南的地方举起竹棍,插在靠左的柴门墙上。

因为小虎是只雄猫,就像对男人一样把它的魂魄插在靠左面的墙壁。

二哥要把小虎埋在牡丹树下,母亲不让,要二哥把它埋在高家园子前面的白杨树下。

母亲用一块旧红布包住小虎,舅爷出后院门时,拔出插在门墙上小虎的三魂七魄。

掩埋了小虎,舅爷说再给我们抱一只猫,父亲和母亲坚决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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