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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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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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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的魂灵在说话

我想飙车去见女朋友。当女朋友看见我把摩托车飙得跟哪吒的风火轮似的快时,她会感动得向我迎面扑来,呼天抢地地叫喊,永二,我爱你——

大哥,我告诉你,的确我有女朋友了,我是上高二时耍的女朋友,她叫小菲。小菲老漂亮了,当然我的人才也不错。竹林弯的人都叫我帅哥,当然岂止竹林弯的人,就是我们学校,像我这种长相的人,也不多见。我觉得我们瓦家就是品种好,一个二个的长得文明,就是生下来再怎么粗糙的人,通过竹林弯的水土的浇灌,也会显出文明。所以我挑选漂亮的小菲做我女朋友。同窗三年,我们没有大的进展,我们只做很好的朋友。我们连亲吻都没有,因为我们担心亲吻的时候,由于心潮澎湃,由于热血沸腾,会做傻事。

其实,我们也不是木偶,高考后,我打算去香炉镇找小菲谈谈,因为我们都考上了大学,而且我们考的大学都各在一方,所以我担心我们的关系会就此结束。在谈谈的时候,我们可能有冲动。于是亲吻或者更为突出的事,都时有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

从泉水县的泥塘镇到比邻旺水县的香炉镇,是一段平坦宽阔笔直的白油路。暑期的一天,我骑着摩托在这段路上行驶,看到前方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一片空茫。我像一位轻骑兵,用鞭子抽打马匹一样狠劲地加大我的摩托车油门。那速度,只能用飞来形容。

我正在一个小村庄飞过,我看见小村庄有一辆中巴车在缓缓行驶,米灰色的中巴车,我想过,只要我不占中巴车的道,就不会出事了。我看准前方了,前方仍然是平坦宽阔笔直的大道,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一辆小四轮倏地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从中巴车后面钻出来。我无法躲藏,只听哐当一声,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白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都已经很久没下雨了,我们竹林弯的人都说,最好不要下雨了,看到电视上那些遭受水灾,心都碎了,但是庄稼呀,牲畜呀,如果长期不下雨,怎么办呢?所以大家还是建议老天爷下点雨。你要知道,没有下过雨的地面像钢板一样硬,所以无论我的身体触及到什么地方,通过那强烈的碰撞,都会撕成碎片,撞成肉汁,要我继续活下来,谈何容易——

你看到了吗,是不是鲜血飞溅?我估计肯定是鲜血飞溅……

大哥,我告诉你,人只有死亡,只剩下魂灵,才可以照见在生者的思想。丁二旦自己是没有思想的,丁二旦的思想都贯穿在小四轮上的汪二狗的头脑里。人家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丁二旦的小四轮原本只能搞货运,像载一二只猪啊,五六只羊啊,顶多也只能载一头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搞客运,这是交通法规不允许的。单凭这一点,丁二旦就会被扣下行车执照。可是丁二旦想过了,其实也不是丁二旦想的,而是他妻子腊梅花下达的命令,将来儿子考上大学要花许多钱的,如果不非法客运,哪里会有钱呢?刚开始,丁二旦不同意,说风险太大,怕被交警发现。最后腊梅花下达死命令,说,如果不依我的,那你就从这个家滚蛋。丁二旦知道腊梅花虽然不算抢手货,可样子还过得去,人也满精明,他的这个家庭接人待物都由她支撑着,一旦失去腊梅花,丁二旦的这个家庭肯定散架。于是丁二旦说,行了,行了,我依你的,我依你的,该好了吧!腊梅花说,这么,还算人话!从此丁二旦就用小四轮非法载客。

汪二狗觉得应该取缔摩托车。的确有许多年纪稍长的人都讨厌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他们血气方刚,精神饱满,思维敏捷,他们总是驾着摩托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瞧上去,相当跩。这些年纪稍长的人看见骑摩托车的年轻人,都会发出感叹,说,总要整死几个人了才安心!

汪二狗就是其中之一,他有一次见到一辆摩托车骑得飞快,就说老子要是有俩大车,非撞死你龟儿子不可——

那天汪二狗坐在丁二旦的小四轮上,不知道丁二旦看见我的摩托车没有,汪二狗有一对圆鼓鼓的眼睛,从汪二狗圆鼓鼓的眼睛里喷出的目光,就像科幻片里恶狼的目光,是一团绿色的火焰,远远瞧去,我与我驾的摩托车,正被汪二狗的绿色火焰团团围住。

汪二狗算得相当精准,当一辆中巴车在丁二旦前面缓缓行驶的时候,汪二狗冲丁二旦说,超——

丁二旦真的超了,刚好超过来撞在我的摩托车上。小四轮把我撞翻后,丁二旦原本已经刹车了,可是汪二狗却说,你找死呀!丁二旦听汪二狗这样说,赶快将小四轮掉头逃跑——

村庄里在家乘凉的人见此情况,站在大道上拦住了小四轮,丁二旦从车上下来,老气横秋地向村庄里的人说,你们要怎么样?村庄里的人说,你肇事了——

丁二旦浑身哆嗦起来,丁二旦知道一辆摩托车被他撞翻了,但不知道骑车人怎么样。汪二狗呢,他从小四轮上下来,拍拍屁股走了。丁二旦说,老汪,你不能走啊。汪二狗说,我不走,我在这儿干吗,等死吗?丁二旦说,到时候,给我作个证噻。汪二狗说,妈的,又不是我撞的车,关我屁事。村庄里的人也说,你还是留下吧,因为你们坐在车上的人最清楚,是怎么撞的车,撞得怎样,再说,你们自己有没有受内伤也不知道。汪二狗拍拍胸部,说,我没事。丁二旦说,我怎么要超车,那你给我作个证啦。汪二狗说,妈的,是你开的车,又不是我开的车,我给你作什么证啦?汪二狗一边说,一边走了——

村庄里的人都说汪二狗,真是咬脑壳又硬,咬屁股又臭——

其实,我与汪二狗有什么仇呢?只是汪二狗见不得这种现象,他要煞的是这种现象,汪二狗五十来岁了,他难道没有考虑他在煞这种现象时,需要我的生命作代价的吗?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的做法是错的,我们不该凭着年轻气盛,就像无缰的马一样玩命奔跑。我们应该自持一点。但是我们的确有技术啊,现代科技给了我们技术,我们难道还要像他们上一代人一样,肩挑背磨吗?我们难道还要像他们一样,上几十里路都必须步行吗?我们不可能舍弃方便不用啊,要不然厂家生产摩托车干吗呢?我相信交警也不会不准骑摩托车呀。

丁二旦也想不管,开溜,可还是被几个农民强行拦住了。有人报警,交警来到现场,看见我被摆在电线杆旁边,像一只蜷缩的的奄奄一息的狗。交警责备丁二旦,为什么不把他弄医院抢救!丁二旦说,弄了,可人已经死了。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丁二旦作证,他的确拦过过路车辆,可驾驶员下车一瞅,并用手捂住我的鼻孔试探了一下,说,没气了。交警说,你是医生吗?丁二旦说,我不是医生。交警说,你不是医生,你怎么可以判定这人死了呢?于是交警立即打电话叫医院的救护车,救护车很快赶到,从救护车上下来一个女大夫,她用手捂住我的鼻孔试探,又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最后得出结论,已经死了——

有人给交警汇报说,小四轮把我撞飞起后,丁二旦就知道我伤得严重,与其医一个伤兵,不如埋一个死鬼。于是他又将车打转来,再一次朝我的身上辗去,杀人灭口。于是我死掉了。杀人灭口是不成立的,丁二旦根本没那么做。只是他这人太没有主见,遇事后,不思考怎么处理,让我摆在电线杆旁,一直拖到死,这是他的责任。

我相信我爸是没问题的,因为他是那种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人,可是没想到,我爸却总是偷偷地哭泣,我感觉我爸的泪水像刚出炉的铁水一样的滚烫坚硬,这是由于他平时不爱说话造成的,有苦难言,什么痛都藏在心里。我妈叫袁桂花,我妈当时差点儿自杀,因为我妈自从生下我后,就有了寄托,一个人如果有了寄托,他就会好好生活下去。她的一生,就是把生下我作为骄傲的本钱,所以她一直与人为善,甚至经常到庙里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可是菩萨并没有保佑我,让我撞到小四轮上去了。

我妈觉得她在菩萨面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白费了才选择自杀。表叔一把揽过我妈,狮吼道,袁桂花——并发动我的亲戚把我妈死死拽住。

过后表叔给我妈做了许多工作,说的都是一些司空见惯的话,生死二字,是没有规定的,没有谁能掌握自己的生死,所以永二也如此——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表叔还说了,这事交警会处理的。我妈哭着说,这是一般的事吗?人命关天呢?兄弟!表叔说,我知道人命关天,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冲动,也没用啊!我妈说,兄弟,这种事没落到你身上,要是落你身上,你也会感同身受的。

表叔说,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你也应该坚强一点,下面还有许多路要走!我妈一边哭,一边点头。

交警问责的时候,当然是要找双方调解,交警说了,这是民事责任,至于刑事责任,那是检察机关的事情。我妈不懂调解是什么意思,我妈哭得伤心透了,她对交警说,警察同志,我没有儿子了——交警说,正因为你没有儿子了,我们才要把肇事者找来调解。

我妈说,调解做哪样?交警拉住我妈说,老大嫂,调解主要是谈补偿的事情。我妈哭得更伤心了,说,补偿是什么意思?交警说,补偿就是对肇事者进行经济制裁,让肇事者拿出钱来对遇害家属进行安慰,这是合法行为,如果双方达成协议,还要签订协议。

我妈说,交警同志,我儿子都死了,拿钱有什么用啊?交警说,老嫂子说得对,人都死了,的确拿钱来没什么用,但是我们现在是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家,像这种造成人员伤亡的交通事故,除了追究肇事者的刑事责任外,更多的是要追究肇事者的民事责任,民事责任就是拿钱进行补偿。

我妈说,我懂了,但是我还是有一事不明白,那就是他赔了钱,就不坐牢了吗?交警说,坐不坐牢,那是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的事,我们只能把案件的经过提供给检察机关,坐不坐牢,由不得我们。当然,遇害方也可以起诉。我妈说,钱我不要了,我要控告肇事者,要他把牢底坐穿,你没想想,你一个小四轮开到人家中巴车后面躲着,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相当于一条缩头狗躲在人家房屋背后,伺机咬人呢?我妈的这个比喻,把交警逗得想笑,但交警是不能任意发笑的,交警知道,这个时候的笑,可能招来麻烦,这种麻烦,是用钱都无法解决的。所以交警尽量克制,并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说,老嫂子说得对,那家伙就像一条缩头狗,但是你的孩子骑摩托车也未免快了一点,村庄里的目击者都说了,有点像飞。

我妈说,我儿子车技原本就好,像飞,那是常有的事,但他骑了好几年的车了,都没出事,恰恰在这个村庄里遇上了缩头狗。是不是这个缩头狗有意害我儿子啊,我知道有许多人都看不惯骑车如飞的人,像我们竹林弯的瓦大德,他就常常说我儿子,骑得太快了,搞不好容易出事的。这个千刀剐的瓦大德,一出口就诅咒我儿子。

交警说,其实你们知道你儿子骑车速度快,就应该给他敲警钟的。

我妈说,我们怎么没敲警钟呢?敲了,我敲了,他爸也敲了——都说,路上慢点,谨防肇事!儿子说,别担心,有我的技术在,怕啥呢。这种情况不说速度快,就是速度慢,也同样容易肇事的,不过,像这种缩头狗,谁会预料得到呢?我妈说到这儿,我爸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揉搓潮湿的眼眶。交警说,好了,好了,我们谈正事吧,你想通过我们进行调解呢?还是通过法律来进行民事补偿?答应下来,我们迅速进行处理。

我妈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处理好了。

交警说,那我们通知对方,确定时间进行调解。

调解在香炉镇交警中队的一间会议室举行,主持调解工作的为中中队长,而是旺水县交警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一脸秀气,我直觉他不应该来当交警,他应该做学者。像大哥你一样当一个作家也行。可是他就做了一位交警。

双方面对面坐着,形成对峙的局面。我方有我表叔,有我三公,还有一些平常很少见面的舅舅和舅妈。但我觉得最有份量还是大哥你。坐在后排舅舅、舅妈们是来助阵的,打退不如吓退,人多就有气势,有了气势,立场才坚定,否则就是墙上芦苇,风吹两边倒。

对方的人,有肇事者丁二旦,其余的人,有的只能用外部特征来判断了。坐在正中的是一个老者,拄着拐棍,估计大腿被什么东西伤害了,但愿不是因为车祸。刚好与我三公对坐着。

腊梅花挨丁二旦坐着。我当然怀疑,丁二旦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娶到那么漂亮的女人?是媒人做了手脚,还是丁二旦的父母做了手脚,反正正常情况下,凭丁二旦一堆烂鱼刺模样,是不会娶到漂亮的腊梅花的。

丁二旦和腊梅花与我的父母面对面坐着,我感觉有点像对峙的两座大山。

坐在腊梅花身边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这个男孩一点不像丁二旦,倒像腊梅花,肤色很好,粉白中夹着红润。

原本大家各抒己见,一边根据法律,一边根据双方调解的结果进行赔偿。可是队长说,今天找大家来,不是为了再重述那天撞车的过程,那些过程我们有记录,没必要重述了。今天,主要是关于赔偿的事,大家谈谈各自的想法。话音未落,我舅舅便逞到我爸妈那一排,嚷道,谁是肇事者?丁二旦像被电击了一样,陡地站了起来说,我!怎么了?其实舅舅舅妈们是没资格说话的,因为他们一旦加入说话,就会把问题扯复杂。我舅舅朝丁二旦冲了过去——几个交警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了舅舅,说,冷静,冷静!舅舅虽然被拦住了,但嘴巴还不服,还在破口大骂,我操,你狗日的一点道德都没有——

丁二旦说,我怎么没有道德了?嗯!在舅舅的启示下,我妈大发雷霆了,嚷道,姓丁的,你把小四轮缩在人家中巴车后面干吗呢?嗯,你是不是有意害死我们家永二呢?丁二旦说,不是,是意外——舅舅想挣脱交警冲上去揍丁二旦,可舅舅势单力薄,没有办法,被交警挟持着,只好一动不动。后来,丁二旦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紧跟着吵了起来——

形势非常严峻,也非常混乱,就是在这严峻而混乱中,我妈擒住了丁二旦的儿子——

大队长吓懵了,估计又要出人命了。赶快打派出所的电话,希望派人来救援。派出所来人了。派出所的人把我的舅舅舅妈和对方的七大姑八大姨全撵走了——

我妈一只手轻轻挽住丁二旦儿子的脖子,向前走,一边说,孩子,我没有儿子了,你做我儿子,可不可以,嗯……队长站在我妈对面,大声疾呼,你不要乱来啊,你不能一错再错啊——腊梅花也大声疾呼,不得了了,有人绑架我儿子了——队长担心事情闹大,便阻止腊梅花,说,乱嚷什么,谁绑架你儿子了——丁二旦冲我爸说,大哥,补偿的事,你们说个数,我拿,谁都不愿意出车祸,如果你们有意伤害我儿子,你们犯的罪可比我重多了——

我爸略为思考一下说,你们少说话,我去劝劝我们家的,你知道她的心情有多沉重啊——

丁二旦说,好的,大哥——

我爸冲到我妈面前高吼道,放了人家儿子——我妈像没听见我爸的声音一样,继续用手轻轻挽住丁二旦儿子向前走,继续给丁二旦儿子做工作,说,孩子,做我儿子你不亏的,我家有幢大砖房,今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我一样会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学生——

大哥,你儿子已经上几年大学了,所以你可能不关心高考的事,今年我参加高考了,我考得不错,上了重点线,只是我在填自愿的时候没人指导,自己想入非非报了北大,没录取上,补报了上海一所大学,这大学倒不错,可我报的专业差了,我报了人口统计学。尽管如此,我爸妈还是培养出了我这样一位大学生,所以我妈向丁二旦儿子起誓,一定要培养那小子成为一名大学生,是完全有理由的。

我爸没有功效,大队长说,还有谁是她最亲的亲人,请给她做一下工作——我爸冲我女朋友说,小菲,你去——

小菲去了,小菲上前轻言细语地冲我妈说,伯母,放了那孩子吧?我妈掉过头瞅了一眼小菲,说,不可能,谁叫他们把我儿子整死了呢?然后掉头继续拉着小孩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给孩子说,乖,听话,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妈,瓦福全就是你爸!放心,同我一起生活,绝对不会亏待你!小菲又上前去在我妈耳旁轻言细语地说,伯母,放了他吧,你再怎么说,那孩子也是别人的!我妈用手轻轻抚摸一下孩子说,儿子,你说一声,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一起?那孩子不但没有感觉到对方绑架他了,反而觉得我妈亲切,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严重失衡的家庭,因为他的爸妈很不般配,腊梅花漂亮,丁二旦丑陋。因为这种失衡,夫妻经常扯皮,而且动不动就闹离婚,由于丁二旦家庭背景好,大家一再劝说,再加上小孩聪明,腊梅花舍不得扔下小孩,才勉强把婚姻维持下去。

他只是说,我问问我爸妈了再说——我妈说,这个你可以自己做主,用不着你爸妈同意。小菲又上前轻言细语地说,小孩爸妈健在,无论你怎么做,小孩都是别人的,放弃了吧,伯母——我妈像刚睡熟,被一声疾呼,猛醒过来,放了小孩,小孩并没有急于向他爸妈那儿奔,而是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妈,我妈一把抓住小菲,一边下楼,一边说,我放弃,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会议室因为我妈放弃了小孩而平静了下来,小菲被我妈叫到楼下的屋角,有点像交警给我妈做工作似的,给小菲做工作。小菲不明白我妈的用意,便问,怎么了,伯母?我妈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腼腆的笑容,这个腼腆的笑容,是我死亡后,我妈第一次露出的笑容,虽然腼腆,而且勉强,但还是叫笑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妈像是遇上稍微称心的事情了,说,小菲啊,如果伯母说错了话,你原不原谅伯母?

小菲莫名其妙,她不知道我妈要说什么话,她听说过竹林弯有过与死者成亲的做法,她知道那是对死者家属的一种安慰,但是她做不到,绝对做不到,因为虽然这种做法是对死者家属的安慰,但是她还是感觉这是对在生者的一种羞辱,无论怎么说,她也不会同意。同不同意,那是一回事,可是我妈如果一旦像这样提出来,她该怎么拒绝呢?话该怎么说呢?小菲有逃出这个鬼地方的想法了,她对我妈说,伯母,你先冷静点,好不好?我妈说,我已经冷静了,自从看到你,我就已经冷静了,伯母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回答好了,伯母不但不会要别人的小孩,而且对永二的死,也会想开了——

小菲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我妈到底要问什么,如果真是她想象的,要她与我的尸体结婚的话,小菲一定会拒绝,而且不仅仅是拒绝的问题,还会立即从我妈的视线里离开,永远离开,再也不会与我妈重逢了——小菲做好了充分准备,即使我的死,她也一样会感到伤心,但是我妈如果提出这种要求,她会更加伤心,她会千个不答应,万个不答应,并且会立即从这儿逃掉。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与一具尸体结婚呢?我妈压低了嗓门,轻轻地向小菲求情似的说,只有你能让伯母宽心了,如果你这儿都不能让伯母宽心,那伯母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菲做好充分准备迎接我妈问题的到来,如果可以接受,那她会给我妈一个解释,如果真如她想象的,那她一句话不说走人——小菲说,伯母你说吧,我听着呢?我妈说,你真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吗?小菲说,是的,我是你儿子的女朋友。说了这句话,小菲又后悔莫及,觉得我妈是在步步紧逼,意思还是要小菲与一具尸体结婚。我妈说,那就好。然后我妈把小菲拉近了,凑近小菲耳旁,继续压低嗓门,像往小菲耳朵眼里吹一股风似的说,你有没有给我儿子怀上啊?小菲由于没有这个问题的准备,所以小菲只能感觉到耳朵眼里扫起一股风,她什么也没听明白,问我妈,你说什么啊,伯母?

旁听调解的双方亲戚朋友,都觉得我妈蹊跷,都追到屋角来看,结果被交警拦在楼梯间了,他们听不到我妈说什么,他们只是看见我妈在与小菲谈判。他们当然做过猜测,但毫无用处——

后来我妈被劝退出了调解,还有我舅舅、舅妈等亲戚也被劝其退出了会场,对方一些情绪不稳定的人,也被劝其退出了会场。交警说每支队伍只留下五个人进行调解,这五个人最好是高素养的人。大哥,你当之无愧的被留下了,你是作家,人们给作家下的定义与给老师下的定义没什么区别,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吧。另外,我们队伍的还留下一个高素质的人,那就是我们请的律师,你说那律师叫什么来着,哦,叫孙候志,怎么听起来像孙猴子呢?管他呢?还有我爸,你不要认为我爸不多说话,其实我爸是被我妈压制着,如果让我爸放松了,他很能说的,其次留下的有我亲三公,他虽然没读几学书,可是他声音洪亮,而且说话抓得住理;哦,我忘了,还留下了我表叔,我表叔也是素质相当高的,他曾经在县城连任几届卫生局局长,他不懂医术,但管理上由他出谋划策,具体实施上,由一位副局长来操办;最后我要说的是,我方多了一个人,这一个人,是交警公认的人,那就是我姨父,我姨父在这次车祸中,一开始就充当领军人物,因为他是一个挺有耐心的人,再一方面,我方这些人都是由他来组织的,当初进入现场,进入调解会议室,还有哪些人参加,哪些人不参加,都由我姨父来进行挑选——

肇事方,留下小四轮车主丁二旦,丁二旦妻子腊梅花,还有肇事者曾经在一所中学当过校长的姐夫,丁二旦的那个拄着拐棍的三叔,还有丁二旦的堂哥,遗憾的是丁二旦的亲大哥因为在第一轮调解中,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交警罚下场了,当然这也是应该的,因为丁二旦大哥说,人的生死二字是规定的,该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这句话一下被我表叔和我三公否定了,说,你这样说,永二就应该被你那辆破车撞死罗,那你们就可以把你们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罗!嗯,岂有此理——

这一下激怒了我妈,我妈硬要上前去与丁二旦大哥拼命。交警也生气,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以为是放牛山吗?岂有此理!交警派人过去一把将丁二旦大哥揪走了,从此取消了他进入调解会场的资格——

他方人数少一人,这是非常合理的。因为受害者方死了人,当然应该占优势。另外交警还给双方说明,如果要使调解成功,不能无休止的喊价,也不能无休止的还价。所以你们双方都必须定一个基数,最低多少;最高多少。这样有利于调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双方都还要继续活下去,对不对?如果双方搞得过僵,永远达不成协议,对谁有利呢?对谁都不利!交警当然也是想早日调解好,这一段时间来,车祸不断,死伤无数,给他们心力精力都造成很大的损伤,他们也不愿得一个案子从天黑搞到天亮——

我看见腊梅花将手肘子向丁二旦拐了一下,丁二旦便发话了,说,只要对方同意,我们无条件同意。这话不像是丁二旦的原创,这话估计是事先腊梅花想好后,塞给丁二旦的,借用丁二旦之口,把它说出来而已。这方面,腊梅花做得聪明,因为丁二旦是男人,一个男人在公众场合,应该有一点男人的气质,所以该丁二旦说的话,丁二旦必须说,否则就失去一个男人的尊严。我方没有直接表态,大家合议了一下,觉得如果继续坚持二十万,丁二旦拿不起,那还不等于虚幻一场,没有用的。于是给大家通报了一个最低底线,十二万。但是,当时表叔就暗示大家,不能轻易把这个底线暴露出来,应该保密。至于谁去报数这个问题,大家进行了商议,觉得三公最好,三公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人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是不是。因为如果这方面稍不慎重,我们会陷入被动。

而且给三公再三交代,不能直接报这个数目,就让对方在五万的基础上升,一直升到十二万的时候,要三公假惺惺的问我方在场人员,有没有异议,而且还特别强调,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大家没有异议,就这样确定下来如何?这时候,我表叔说,老表表个态吧,行不,如果行,就确定下来。我表叔说的老表,是指我爸。要做得天衣无缝,仿佛大家也没有指定一定要多少钱,因为我死了,大家处于悲伤之中,人都死了,拿钱有什么用,之所以要对方赔偿,并不是因为拿我的生命来卖钱,而是因为生气,你想啊,你一个小四轮缩在中巴车的后面,除非我长得有一双穿山眼,否则说什么,我也是不能发现中巴车后面有一辆小四轮。而且更不会知道,你在短时间内要超车,你猛向前超车,不是有意害死我吗?这一点我方每一个人都感到很生气,所以才要他们进行赔偿。当然不通过调解的方式来进行赔偿,国家法律也会要他们赔偿的。

可是,当交警问,各方把各方的最底线说出来的时候,三公忍不住把我方的底线摊牌了,说十二万。当时我爸,我方律师孙候志,我的姨父,还有大哥你,还有我的表叔都气不打一处来。大家都泛着通红的眼睛瞅三公。三公扫描了一眼,觉得我方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阴森可怕。这种阴森可怕的眼神,已经明确说明,三公已经被你们开除了。于是三公红着脸很谦逊地补充说,当然我说了也不算,因为人是我大侄子的,所以还是由我大侄子说吧!可是已经晚了,对方已经知道我们的底线了,对方看出了我方虚弱一面,觉得担心怕得不到现钱,所以降低的弧度很大,而且还基本上摸清,我方没有什么人员,相当于菜板上的肉,可以任意宰割了。三公再怎么谦虚,都已经毫无作用。三公没有帮到忙,三公帮的是倒忙。所以对方就一直稳住五万不放。打米亮家箕,对方多大的家底,对方很有数,如果保持五万这个数,他们家是不会欠账的。他们家存款有五万,就当这几年白费,没有存款吧,只有这样想了。交警说了,怎么,人家受害方都降下了,你们还稳着不动呢?腊梅花说,我只能拿得起这些,就这点钱,也还必须借呢!如果不行,丁二旦去坐牢好了。

我方律师孙候志说话了,孙候志总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把握很好,他说坐不坐牢,那并不是我方说了算,而且交警说了都不算,还要经过检察院提起公诉,然后由法院判决。现在的问题是经济补偿的问题,并不是你进行了经济补偿后,检察院就不提起公诉了,搞清楚没有,角子是角子,领子是领子,你不要含混不清。当然,如果你方态度端正,主动赔偿,我们出一张证明,也可以免去你过大的责任,只是你必须配合,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知道了吗?我表叔补充道,孙律师说得好,你现在负的是民事责任,知道吗?而不是刑事责任,刑事责任不由我们说,甚至交警都只能提供办案材料,你要叫他们免去你的刑事责任,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减轻刑事责任,懂吗?腊梅花说,反正只出五万块钱,行呢,我们就签订协议,不行,我也没办法——

表叔说,好嘛,那就由执法部门判算了——

交警说,大家再好好想想,大家都必须拿出诚意。我爸眼泪汪汪地说,警察同志,我们已经够诚意了,我们已经把我们的最低限度说出来了,如果对方再要坚持,我们当然不想再谈了,反正人都死了,如果对方不怕再弄出一条人命,那就这样吧说。腊梅花说,警察同志,你们可是听到了,如果我儿子有什么意外,用不着调查了,直接找瓦福全了。瓦福全是我爸的名字。我爸瞪大了眼睛冲腊梅花说,我说了要害死你儿子了吗?腊梅花说,那你说再弄出一条人命是什么意思?交警出面打招呼了,说,肇事方不要多说了,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家遇害了,会不会说这些过激的话呢?

算了,警察同志,他们没有诚意,我们也不想与他们争执了,让法律说话好了!表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离开调解室。交警向表叔走去,冲表叔说,大家冷静冷静,好好调解,好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呀,我们可是耗不起那时间啦———

哎呀,我已经冒着胆子把不该暴露的数目都暴露了,他们的确没有诚意,我走了!三公因为说错话而感到内疚,也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离开调解室。交警拦住三公说,老人家,你是最有诚意的人,我们看出来了,留下,调解好了再走好不好?三公哭了,三公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警察同志,我家可是缺一房人了,可是对方一点诚意没有。交警再怎么劝,三公也不听,便从走廊上走过去,只听到软塌塌的脚步声“噔——噔——”下楼了。

三公离开了调解室,我方便都离开了调解室。于是对方也离开了,调解也就解散了。几个交警在那儿碰头说了什么,大家都不在意了。

大哥,你呢,总是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其实上,这个问题,仅仅用宽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应该用点小手段。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我爸掏出市公安局我老表,也是你老表的电话。而且你走出调解室,在一个玉米地角落给我老表打电话汇报调解的情况,我老表仿佛有些生气地说,这个问题不由我管,这个问题应该找当地交警部门。

大哥,你为我的事情吃了闭门羹,你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你觉得如果亲戚都这样说话,那么别的人肯定找不起了——

我知道,作家都这样,非常敏感,也非常细腻,我们的老表用这种态度与你说话,还不如那些陌生的警察呢?你的喉头硬了,像塞了一块石头。过后,你一直不说话了。其实,我老表并没有无动于衷,你想啊,我老表的母亲是我的亲二姨呢,我与我老表,就正如我表叔与我爸,也是一脉相承的亲戚呢。他能对人命关天的事情撒手不管吗?不能呢。他管了,只是我老表做得机密,我老表冲旺水县公安局局长打了个电话,并把我的死向公安局局长作了阐述。阐述的内容,正是我爸向我老表阐述的内容。于是我老表很谦逊地注解说,当然我也只能是听得一面之辞,希望局长秉公办事。旺水县公安局局长当然不能因为是市头打来的电话,就慌成一团乱麻,而是很慎重地打电话过问交警大队队长,问起这起案子。交警大队队长回答局长说,正在调解——局长说,好的,希望认真处理。交警大队队长说,放心吧,局长,我会认真处理的。

第一次调解失败后,交警队长三番五次的向肇事者做工作,希望他们明智一点,不要让调解乱成一锅粥。

然后交警还把交谈的结果向我爸进行汇报,说看考虑在十万左右,可不可以再进行一次调解?我爸把交警的汇报告诉我表叔,我表叔说,经我咨询,估计也就十万块钱的样子。我个人觉得十万块钱可以协商。我爸说,如果觉得可以协商的话,那我就给交警说。表叔说,我是这样说,如果你们不同意,我还可以提出更高的条件,当然,还得对方答应,如果对方不答应,还不等于虚幻一场,对不对?我爸说,老表,这事拜托你了,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去给他们说吧!表叔说,那好吧。

事情和时间都订下来了,如果诚意调解,订在下午三点,继续在交警中队的会议室进行调解。

大哥,你的功夫没有白费呀,可是你并不知道你的功夫的功效,你还对我老表的回答耿耿于怀……

我妈一直追着小菲,要小菲回答她,有没有给她怀上孙子?小菲恍然大悟,什么人都劝不动我妈,小菲劝动了,我妈放了丁二旦的儿子,原来并不是要小菲跟我的尸体成亲,而是因为小菲是我的女朋友。我妈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守规矩的,两人不好上就算了,只要一好上,他们就会同居。所以我妈是怀疑我与小菲同居了,才向小菲发起进攻的。

小菲明白,我妈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追问小菲,是因为一旦小菲说,她怀上我的孩子,我妈就有追求了,否则,她还是不会放手丁二旦的儿子的,如果得不到丁二旦的儿子,那还不如自杀。作为正常的人,都会理解的。小菲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小菲的确没有与我同居,如果小菲说假话,那也只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所以,小菲假装没有听见。我妈继续问小菲,声音仍然压得很低,说,乖,我问你,你到底给我怀上孙子没有?小菲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小菲还年轻,而且她与我也没有那些事,如果说假话,那就容易以假乱真,把自己说得里外不是人,今后还要不要找男朋友呢?这些都是一些具体问题。

但是我妈不这样想,这时候的我妈,早已经失去理智,她脑子里怎么想,她就要怎么做了。

这个问题,如果有我存在,我来做解释,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但是我已经死了,死者无法与生者对话。小菲原本已经听到我妈的质问了,可她却说,伯母,先不提这个问题。小菲的回答很模糊,但是却可以缓解我妈当时那种沉痛的心情。我妈对小菲的回答很满意,甚至我妈看到了活下去的必要性。我妈在心里骂我,这个臭小子,真还背到大人干坏事呢?可没让我失望——

我妈非但不想自杀了,她还为她将来的孙子拟定了人生目标。小菲觉得她回答我妈的话虽然有些模糊,但是这种模糊可能造成我妈的陶醉,最后的结果,又不是我妈陶醉的内容,这样将会对我妈的伤害更大。小菲想了,只有暂时控制住我妈的情绪,才有缓冲的余地。真的,我妈又一次追着小菲,要她去医院检查,看有没有怀上。

十一

下午三点钟,第三轮调解开始了。我舅舅、舅妈们都回家了,只剩下你们几个人,大哥你、表叔、三公、律师孙候志,我爸我妈是必不可少的。我爸给小菲说了,大伯看永二妈只服你招呼,所以小菲你留下好不好?小菲慷慨答应了,我留下吧,但我不参加调解为好。我爸说,你不参加调解,你陪陪永二妈好不好?小菲说,好吧!

你们几个上调解室去,可是调解室一个人影也没有。你们到交警中队办公室,瞅见交警大队大队长与中队的交警在那儿急得焦头烂额,并不停地说,这个丁二旦,怎么不来呢?大哥,你们可不要小看丁二旦,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他的姨夫就在香炉镇镇政府当副镇长,所以丁二旦胆敢违抗交警大队的指令,不来交警队调解,就是依靠这个背景。

大队长说,走,我们先到会议室去。

你们就随着大队长到会议室去。

大队长打电话给丁二旦,丁二旦竟然关机。

看到我方人员都到齐了,还不见丁二旦踪影。我方每个人心里都聚了一团火。

表叔忍不住说了,看来对方真没有诚意了。我爸只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你也气得青筋突爆,用经常握笔的食指指着大队长说,队长,你有责任。

大队长暴跳如雷,倏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说,我有什么责任?我不是没有通知他们,脚可是长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我有什么办法呢?

正在大家那团火没处散的时候,队长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冲孙候志说,你来一下。孙候志就朝大队长走去——

不知道我妈与小菲在楼下的墙角嘀咕些什么,仿佛总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没多久,大队长与孙候志从门外进来了。孙候志说,反正还有调解机会的,既然大队长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听候通知吧!

三公说,听通知倒是没问题,可是尸体怎么办?还在殡仪馆停着呢?如果你们都不方便的话,那我们把尸体抬到丁二旦家如何?三公这个话题扯大了,三公没有想想,把我塞进殡仪馆,放六七天,我就已经够久了,还要把我放到丁二旦家去。你们不要以为丁二旦家修了幢砖房,他们家女人还讲究,可是那是对丁二旦的侮辱,当然也是对我的不尊重,为了几个钱,哦,不,为了散发那团火,竟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大队长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丁二旦是那么一个无赖,这样吧,我们去做他的工作,尸体还是存放在殡仪馆比较妥,真抬到丁二旦家去,那就是一错再错了,懂不?——

大哥,你听了大队长的话,心里已经有数了,你感觉到大队长与丁二旦有一定的联系。其实大哥,我要告诉你,大队长也没有预料到丁二旦会耍这种花招。因为案子的终结还没有拿下来,只有案子的终结拿下来了,交警才有权利命令丁二旦,如果丁二旦要躲避责任,那将会遭到法律制裁。你们从会议室下来的时候,你走得最快,你的理解与事实有出入,你不觉得是丁二旦在玩弄你们,你觉得是队长故意玩弄你们。如果是丁二旦玩弄你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是执法部门交警大队队长玩弄你们,那你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你觉得要干架都可以,你忍受不了这种玩弄,你下楼后,走到一个玉米地中间,给县政协的朋友打电话了,朋友没有接你的电话,你估计这里面有问题。其实哪里有什么问题,朋友在开会,他正在台子上讲话,他的手机设成振动的,他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看到你的电话,他为了不影响会场次序,便挂掉了。他想好了,你们是好朋友,你肯定不会生他的气的,散会后,他打电话给你,把事情阐明,并且听从你的呼唤。

第三轮调解没有成功,你们到香炉镇小街吃中午饭的那家饭馆,你们打的旗号是到这儿吃下午饭。其实吃饭是一回事,商量事情才是正事。表叔把参加调解的人员带到饭馆后面一间黑乎乎的屋子。我妈已经对调解漠不关心了,她把小菲领到饭馆的洗漱间,要小菲回答她的一些问题——

表叔叫三公站在门口放哨,三公没有反对。三公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三公在第二轮调解的时候本身就亏理了,他不应该把最低数字报出来。三公说,可以。他站在门口认真观察着这里的动向。

表叔叫大家来讨论的意思很明显,看怎么才能震慑对方,叫对方乖乖把钱数出来。表叔把脸凑过来,冲我爸说,老表啊,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古规大道理,对不对。我爸没有正面做出回答,我爸只点头。表叔想,点头也是默认的方式,也行。于是大家各抒己见,有说还是把尸体往丁二旦家抬的;有说这样不好,这样对死者不尊重;有人又说,干脆说点恐吓的话,问丁二旦那小儿子要不要活,如果要活,那就把钱凑齐,否则,把丁二旦小儿子削了——表叔说,这种说法不过是气话,一点用没有,到时候丁二旦不吃你那一套……还是你,大哥,说得最中肯,你说,最好是拉大旗作虎皮,找几个大官把交警压一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表叔说,这是一个办法,但是不一定是绝妙的办法,好吧,有这方面资源的,尽量找一下这方面的资源……然后又有人说干脆与丁二旦干一架,打得赢的是大哥,打不赢的是二哥——表叔说,这个办法不可取,因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伤到自己呢……

落脚点放在大哥你的身上,都觉得你这种想法有他的合理性——

十二

吃下午饭的时候,表叔说,大家吃饱点,吃饱了才有精力与对方周旋。听表叔这句话,仿佛这次调解相当于二万五千里长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正在大家吃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你的电话铃响了,你一看视屏,是旺水县政协官员打的,你当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是走出饭厅去接的电话,当时大家见你慌慌张张的,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呢?纷纷给你让道——

你给三公招手,意思是叫他到卫生间门口给你放哨,三公很敏感,他来到你身边,并站在卫生间门口专门给你放哨。你在卫生间接旺水县政协官员的电话,旺水县政协官员再三强调,对不起,刚才没有接你的电话,是因为正在台子上讲话。你觉得旺水县政协官员并没有不理你,就是天大的荣幸了,你有什么理由追究他有没有接你的电话,甚至要他给你道歉呢?你紧锣密鼓的向官员阐明,没关系,没关系,真没关系。然后官员说,你有什么事吗?然后你就把我的死叙述了一通,再把话题拿到正道上来,你说了,交警有袒护丁二旦的倾向,估计丁二旦买通了交警,才让你们处处被动,甚至被侮辱。官员说,现在不说这事,现在讨论的是,如何将你们规定的数目付诸实践。主要是要对方拿出钱来。你向官员表白,其实人都已经死了,拿钱有何用。只是觉得心里都窝了一团火,要把这团火给驱散,所以要丁二旦付钱。大哥,你再三补充说,我们打的不是官司,也不是钱,而是打的态度。官员接受你这个观念,但是官员说,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关键还是要用钱来进行补偿,如果这点要求都达不到,那不等于白白死掉一个人吗?大哥,你说了,朋友的这句话说在了你的心坎上。于是你冲官员说,弟兄,你看采取什么手段能够叫丁二旦乖乖把钱凑齐呢?官员说了,我尽量想办法,但是,你们可不能因为死了人,就胡来啊!你说,放心,我方都是一些明理的人,不会做出过激行为。官员说,那好,等待我的消息吧!你听官员这样说,在你眼里仿佛出现一大堆钱。于是你虔诚地说了一声谢谢,便把电话挂掉了。你回到原来的位置的时候,大家都用一对挺谨慎的目光注视着你,仿佛众望所归,又仿佛像一颗定时炸弹时时有爆炸的危险。你洞察出了这一点,你向大家表态说,没什么,是一个熟人打的电话。大家还是不放心,还是用谨慎的目光注视着你,觉得你没有说真话。你想说,这个电话可以让我们节约许多时间。可是你码不死这个电话到底起多大作用。

于是你向大家表态说,放心,这个电话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你这样说,大家的目光松弛下来……可是接着又问起三公来,问他听到点什么没有?三公说,门关着的,声音很小,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也没听出个着落——大家想了想,觉得如果声音太小,又被门板阻隔着,肯定听不出着落。于是就放了三公不再追问。

政协官员打电话过问交警大队队长,问,闵队长吗?队长说,是的,杨主席呀,有什么指示?杨主席说,谈不上指示,我想问一下那起车祸怎么处理的?队长说,最近车祸有好几起,不知道杨主席说的哪一起?官员说,就是香炉镇那起。队长说,哦,那一起很麻烦呢?其实遇害方倒没什么,就是肇事方丁二旦麻烦,他仗着他姨夫在镇政府,他们可能找人算过,正常赔偿该多少,所以总是咬住五万块钱不放手。当然如果按正算,也就七八万块钱赔偿,如果这样赔偿的话,丁二旦属于不积极配合,在量刑上可能要重,这些问题,我都给丁二旦说得一清二楚了,可是腊梅花就是不依。政协官员问,腊梅花是谁?队长说,是丁二旦媳妇。政协官员说,哦,那谁是丁二旦姨夫呢?是孔祥和吗?队长说,正是。政协官员说,你给我说个数,像这种赔偿到底最高是多少,最低是多少。队长说,这种赔偿,一般最高也有一二十万的,最低也有三两万的,主要根据肇事方的经济实力。政协官员说,那你通过这几天的调解,知不知道肇事方到底多大实力?队长说,赔个十大万应该没多大伤害。政协官员说,好了,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再做一次调解怎么样?队长说,好啊,只要杨主席把孔镇长的工作做通了,那我们就好办了。杨主席说,好吧,再见!队长说,再见!

杨主席给孔祥和做工作,孔祥和老奸巨滑,说,哎呀,杨主席呀,这一切问题他们都没给我讲过呢?到现在我只听我妻子说,丁二旦撞车了,至于撞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呀,政协官员问,孔镇长现在在哪儿啊!孔祥和说,我还在乡下到镇里的路上,你应该听到车子的声音了吧。政协官员仔细一听,真还有汽车机器声。大哥,孔祥和在乡下到镇里的路上,这不假,可是他们并不是下乡工作,他们是到关堰塘去钓鱼。政协官员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姨夫丁二旦把人撞死了呢?孔祥和想说不知道,可是他担心丁二旦穿帮,他只好说知道,杨主席的意思是,赔偿的事吗?政协官员说,是的,丁二旦给你汇报没有,怎么赔偿?孔祥和说,他讲倒是讲了一下,可没讲清楚,后来也没联系,怎么赔偿啊?政协官员说,五万块钱的赔偿,是你给他们算的吗?孔祥和说,不是,是我叫他们找司法部门的人算的。政协官员说,是不是你给丁二旦出的主意哟……孔祥和抢过话把儿说,杨主席,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一段时间,我都在乡下忙呢?杨主席知道乡镇干部的确辛苦,孔祥和有可能的确在乡下忙吧?他便安慰了一句,说,我不过顺便问问,因为有人打电话到我们政协来,我不得不过问过问,你一定要把你姨夫的工作作好,人家丢掉一条人命,不是儿戏,知道吗?能够多赔偿一点,就多赔偿一点,我看这样,你给你姨夫做个工作,干脆赔偿十万块钱,怎么样,我打听来,你姨夫在配合上欠积极呢,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可能要多坐几年牢的哟,如果多坐几年牢,那就损失大了去了——

孔祥和觉得形势严峻,便说,这样吧,这项任务就包我头上,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丁二旦赔偿十万块怎么样?政协官员说,好吧,现在就听你的结果了。孔祥和说,好吧。政协官员说,再见!孔祥和说,再见——

大哥,事情就这样敲定的——

十三

大哥,你累了,但在家族中,又找不到另外的人来替代你。你一直想休息,可刚躺沙发上,被丁二旦和交警大队长凌辱的无名火又在心灵深处剧烈燃烧。我知道你这个人的个性,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被别人凌辱。你觉得旺水县政协官员都很难达到你的理想,你还要找比他大的官员来摆平这件事。于是,你想到找司法厅的同学,那个曾经一口气可以吃下五罐饭的同学。可是你只有他的博客,没有他的电话和QQ,博客上的交流很费时间,因为要看对方是不是三天两头的在博客上整,如果不是,那就太费时间等待了。当你正打开电脑寻找那位司法厅的同学的博客时,电话响了,平时整电脑的时候经常有电话响起来,你顺便接一下就行了,可是这是非常时期,每一个电话,都会对这个官司有着致命的作用,你没有任何理由像往常那样很平静,很自然接听电话,你的心抖动得像拨浪鼓,咚咚响。你看到了,是政协杨主席打来的,你不知道这个电话会不会让你失望,不管咋说,接了就知道了。那是一个明月清风的晚上,你接听了这个电话,电话上对你堂弟我的死,表示十分的惋惜,并叫你代他向我的父母进行安慰,另外他还说了,也没有其他办法弥补了,只有向死者表示惋惜的同时,希望你能够想开一点,看用正算的十万块钱做个了结怎么样,交警都是一些哥们,他可以给肇事方做工作。大哥,你们做过估算,按法律来断指不定得不到十万,因为如果按法律的话,我没有戴安全帽,这是一大失误,另外,从迹象上看,的确我的速度太快。如果我的速度慢的话,我也就撞不那么严重。所有这些问题,交警都给政协官员交了底。你坦率地答应把官员的话转告我爸妈,特别转告我表叔,大家斟酌斟酌,估计我爸妈会答应的。当然我爸妈都被一种恐惧笼罩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安宁,对于赔偿不赔偿,已经表现得淡漠了,主要是表叔,表叔觉得可以了,就可以了。

这一次调解,你把主角交给了孙候志,当对方提起什么问题时,你坦率的告诉对方,找我的律师去。这也是一种气派。这一次调解显得非常安静,我妈与小菲仍然没有进入调解室,她们躲在墙角继续讨论她们的事情,小菲像被我妈绑上了一样,她又不能做出正面的回答,她只能遮遮掩掩,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暂不说那事,只能用时间去做出回答了——

直等到调解结束,我妈才出面。在调解室的人都坐在交警队的高凳子上,由大队长主持,然后孙候志向对方提出要求,开始对方还是坚持着上次调解的数目,大队长发火了,说,你就不能增一点吗?你可不能把我们当猴耍啊!腊梅花才说,顶多九万八。孙候志说,真的要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的挤,那就没有谈法了。大队长也生气了,借也必须借两千来凑足十万。腊梅花说,那好吧——大队长问孙候志,十万,怎么样?孙候志没有直接回答大队长,而是把目光向着我爸、表叔和你过问了一下,你们没有别的暗示,他才说,看在交警队的同志那么辛苦的情况下,好嘛,签个协议……

丁二旦叫人把钱带来了,一大堆钱放在桌子上,让我爸妈更伤心了,因为我爸妈看到的钱并不是钱,而是一堆骨灰,被一只青色的布口袋装着的黑褐色的骨灰。于是我爸妈离开了那一大堆钱,走到交警队的院坝去,蹲在那儿无声地哭泣,我知道,我妈虽然因为有小菲的存在而觉得莫大的安慰,可是毕竟我的死还是对他致命的打击。小菲知道,那一堆钱,无论如何也代表不了我的生命,如果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的话,也只能是一堆骨灰。于是小菲让我妈和我爸痛哭一场,哭得泪人似的。痛哭后,我爸妈在小菲的劝说下,又回到调解室去,并签了协议。

大哥,其实丁二旦早该揭开谜底了,如果丁二旦早些揭开谜底,汪二狗也就不会那么轻松了。可是丁二旦把钱数给你们的时候,他才挺抱怨地说,如果汪二狗不叫他超车,他是不会超车的。丁二旦这么说,不仅我爸妈迷糊,腊梅花也迷糊,腊梅花问,到底怎么回事?

丁二旦还没来得及解释,队长接到另一个电话,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吧?说的是,一个叫汪二狗的人,也坐过丁二旦的车,因为内出血的时间拖得太长,医治无效,死了——

队长尖叫,啊——

原载《当代小说》2013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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