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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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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叶渡

陶叶渡

李思纯

 

第一毛纺厂家属院,简称一毛,陶叶渡的家就在那里。一毛家属院挨着咸阳市中心最繁华的七厂十字。人民路贯穿咸阳市东西,七厂十字就是给人民路中间划拉一横线,将人分流到南北。

一毛没倒闭之前是咸阳市最风光的国企,生产的毛呢料和毛毯不仅在北、上、广畅销,还出口到了国外,职工少说也有上千人。后来棉纺厂兴盛,毛呢很快被取代,一毛说倒就倒了。但倒闭归倒闭,职工家属院的阵容还在,外墙刷了一截绿的老式家属楼高高低低十几幢塞满了七厂十字偌大一个东南角。十字正对面的西北角先是建了一个气派的音乐喷泉休闲广场,紧跟着在广场后面新起了建筑,竖起全国连锁家乐大超市的巨幅广告牌。

陶叶渡一门心思在一家空调专卖店打工,很少关注身边这些变化。家乐大超市开业,一毛家属院里的下岗女工三五成群的去超市抢大酬宾的廉价鸡蛋,陶叶渡硬是等人鸡蛋抢完才从婆婆嘴里听说。

 婆婆总说陶叶渡不是过日子的人,一个买菜都不会讨价还价的女人怎么过日子!为了让水表不转,婆婆每天将水龙头精准地扭到能滴答滴答的位置,可只要陶叶一进厨房准给她关掉。别家媳妇哪天晚上不是瞅着超市下班之前去抢些论堆计价的菜回来,两三块钱就够吃好几天,可陶叶渡一次都没去过。她说,陶叶渡不爱听,那能

省几个钱呢?陶叶渡总是不屑去做这些。她说多了,只要一开口陶叶渡就借故走开。

陶叶渡是四川巴山小县城书香家庭出来的闺女,是真正的小家碧玉,上过师专,练过琴棋书画,没嫁人的时候曾继承了父亲的教师职业在乡村中学干过两三年,怎么说也算半拉子文化人吧,哪会和婆婆一样市侩!父亲是希望她永远在教师队伍当个文化人的,甚至一直鼓励她不要放弃练习琴棋书画的机会。当年,父亲喜欢纳兰容若,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借了“桃叶渡”这个词。可惜她为追寻一场爱情不但直接辞了职,还把自己彻底卷进贫穷困窘交织的境地。但陶叶渡从秉性上还是应了父亲的期许,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始终保持着文化人的几分矜持和浪漫。

      一事无成的丈夫老说陶叶渡爱摆谱,他们之间现在越来越没话说了。当初,他是她学长,学的是体育教育管理专业。她嫁他的时候,他在体委下属的武校执教,后来武校解散,很多武校老师开了跆拳道之类的培训机构,拉他入伙,他嫌投资大,购置一个榻榻米的成本可能用尽一家人存了半辈子的积蓄都不够。后来,他自己在一个娱乐城找了个安保的活权且干着。再后来,那些同事都赚得满盆满钵,他还在做安保。他开始后悔没有入伙的事情。那时候她和娘家兄妹还往来着,不像现在这么生疏。她说,我去找我哥我姐借钱,你把培训班开起来。他好面子,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就这么拖着。可即便要借也不是小数,她不敢擅自做主,拖的时间一长,她也泄了气。

    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陶叶渡到现在也没搞清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怕投资亏本还是自卑地提不起勇气。一晃七八年过去,丈夫开始愤恨这一切。无论是提起困窘的家庭还是提起那些已经发迹的同学,他都咬牙切齿。安保也没法好好做下去,他开始频繁跳槽,有时候有事干,有时候一个月就那么晃荡着。

她问不得,一问就吵。

这不,他又是十几天不见人影。刚开始几天她恨呀、怨呀,夜夜淌眼泪,各种担心和猜测让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有时候往好里想,有时候往坏里想,是不是帮朋友办什么事去了?是不是去外地挣钱去了?是不是出啥事了?随着时间的拉长,她开始麻木。公公婆婆最开始问她,她只说去帮人讨账了。又问了两次,她还是那话,他们便不再问,每日按点到楼下棋牌室打牌。

到这一大早,她才发现自己藏立柜大衣兜里的一千块钱不见了。不是他拿走了还会有谁呢?她心里凄然。半个月前,空调店老板转行,那一千块钱是她最后结清的工资。现在钱没了,她有点懵,不敢去想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也不好跟公婆讲,讲了也是陡增烦恼。

风一阵紧过一阵。法国梧桐的叶子吹得满地都是,被风翻卷着在水泥路面擦出“呲呲”声响。女儿送进了厂区幼稚园,陶叶渡就在幼稚园门口的小吃店坐下来,要了一碗豆花。不想回屋,哪儿也去不了,天又这么阴冷。她百无聊赖,豆花温温软软地滑到舌尖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小姑子不愿参加居委会举办的下岗职工免费就业培训,把名额让给了她。十天前,她去居委会报到才知道人家培训的是足疗。也难怪,这些年咸阳的足疗行业正火,满大街都是足疗店,有人开玩笑说,从西安来的人一过三桥就能闻着洗脚水的味道。那天她本来想要开溜的,她怎么会去干伺候人洗脚的事呢?但也许是失去收入的不安,令她在患得患失中竟坐满下午的两节课。授课的老师是咸阳中医学院一位退了休的老教授,讲课很有一套,陶叶渡居然听进去了。上了两天的理论课,接下来就是学员脱了鞋袜相互练习,她思索再三还是觉得自己过不了面子上的那道坎,小姑子求她:你别呀,你要不去,我的失业证就会被社区收回的,我还靠这失业证弄点贷款呢。陶叶渡便也没再说什么,有了这么个帮小姑子的念头就如同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后来便照常去了。现在,她已经学了十天,再有五天考完试,培训班结业,她就算正儿八经执证的足疗技师。但是,真的要去给人洗脚摁脚吗?她不知何去何从。父亲若是健在,不晓得该有多失望呢!

二棉下了夜班的女工从隔壁一家早点铺子出来,叽叽喳喳地走过去,她们兴奋的一边比划一边谈论着什么,她们的表情是那么丰富多彩,尤其是她们的眼睛,像聚着阳光似的生动、鲜亮。一瞬间,淘叶渡和那些每日坐在长凳上织毛衣的下岗女工产生了共鸣,对二棉的人真是既羡慕又嫉妒。

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跟上她们。

    出了小区大门往西走两百米就是地下通道,等陶叶渡下了楼梯穿过通道,再上楼梯,那群女工已经融进了超市入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陶叶渡看着流光溢彩的超市大门依稀还听见她们的笑声,心里怅然若失。

    刚刚在幼稚园放下女儿,女儿抱着她的腿问,“妈妈,奶奶说明天是我生日,我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吃生日蛋糕、吃巧克吗?”她一愣,她居然连女儿生日都忘了。

“好,妈妈给你买,有草莓的生日蛋糕还有巧克力。”她在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女儿高兴地蹦起来,末了,却懂事的跟她商量,“要不,妈妈只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吧。爸爸不在,妈妈没有钱,我不要蛋糕了。”那一刻,她搂着女儿,心里的酸楚膈得整个胸腔都生疼。

望着超市出口那些大兜小袋购物的主,此时的陶叶渡更加自卑,太多的挫败感冲击着在心里坚守多年的生活信念,她明白,自己所期许的幸福生活早已是千疮百孔。

摸摸衣服兜里仅剩的几张毛票,她走进超市。哪怕一样菜,还是要买的。要不中午的饭桌上,她没法给两位老人交代。

大清早,蔬菜打折区留着头天夜里挑剩下的菜,不多,却也有一些可以再挑拣出来吃。大多数顾客都冲着新鲜蔬菜摊位去了,留给穷人的打折区异常冷清。看到两个老太太也在翻捡,陶叶渡稍稍感到安慰,甚至有一些庆幸,至少意味着自己不是唯一的城市贫民。

她挑了很少几个土豆和一些不太新鲜的豆角,走过卖肉的摊位,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鬼使神差,她竟然走到了零副食商品区。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品令她晕眩,那些久违了的糖果、果冻被高高地堆起来,码放在木质的货台上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远远地,她看到了女儿念叨的巧克力,有散装的就堆在糖果中间,一个一个被精美的锡箔纸包着。陶叶渡拿起一块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她想起电视上播放的德芙广告,每次看到那段柔滑的丝绸拂过女明星的面颊,她都忍不住充满遐想——那样的味道,就像她向往的生活吧!

    一个牵着孩子的女子走到她旁边。那孩子大概只有三四岁,雀豆似的大眼睛跟女儿格外像,孩子怯生生地一直瞅着陶叶渡。陶叶渡看不清那女子什么模样,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半个脸。但她认得那女子的背影。这个背影经常出现在楼下小区的广场上,伴随着这个背影出现的通常还有一个轮椅。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只有半个脑袋,另外半个凹陷成一个可怕的坑。陶叶渡曾听路过的人议论,男子出了交通意外,肇事方虽进了监狱,但该陪的医药费却拿不出来。那女子竟没注意到陶叶渡在看她,她一只手搂过孩子,另一只抓着巧克力的手迅速伸进孩子的裤兜。陶叶渡尴尬地将视线投向别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女子起身,看到陶叶渡脸霎时就红了,慌乱地一把搂起孩子匆匆离去。   

收银台前每条通道都排着长长的队,陶叶渡提着菜篮子跟着前面的人一步一趋。

当头一个不购物的顾客专用通道突然一片噪杂,接着就有人喊,“抓到贼了!抓到贼了!”收银台的人都停下来,更多的人涌去看热闹,陶叶渡怔怔地站在原地,像被人打了一棍子,脑袋“嗡”的一下。又过了两分钟,她看见两个保安扭着一个精瘦的小伙从人堆里走出来,一直走进楼梯后的办公区。

收银台重新恢复秩序,陶叶渡轻舒一口气。这时,她又看见了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那个孩子就在旁边的队伍里,她趴在女子肩上,女子吃力地搂着她,一半脸被孩子的胸膛遮挡着,一半脸隐没在低垂的乌发里。陶叶渡下意识地扭过头,她发现,就在队伍后面的站着的人群中,也有一双眼睛在警觉地注视着那对母女。

陶叶渡脑袋又“嗡”地一下,心砰砰跳着。“哎,该你了,你走不走?”后面的顾客推了她一把。

陶叶渡愣了愣,让开身子,她迅速地放下手里的菜篮子,飞快地挤到女子跟前,将手心攒着的毛票一把塞进女子手里。

 

   距离七厂十字很远的一个高薪广场,陶叶渡在靠近人行道的地方放下怀里抱着的小纸箱。这是她刚回家从阳台的杂物里翻出来的一箱扑克牌,她听丈夫说过,这些扑克牌基本算是新的,玩大赌的人打开一次就扔下了,因为都是昂贵的高档扑克,他没舍得扔。现在,陶叶渡只想尽快把它卖掉。

每幅扑克都有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陶叶渡取出四五个摆在脚边的纸箱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来,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因为好奇瞥一眼这个干瘦的女人,再俯身去看地上的东西。只要有人愿意看一眼,陶叶渡立即讨好的拿起盒子往人手上递。穿着时尚的女孩瘟神似的避开她的手,她尴尬的连胳膊都缩了回来,红着脸僵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陶叶渡听到报纸和糖葫芦的叫卖声,禁不住转过身去看人家。“一块钱一副”陶叶渡也想像卖报老汉那样喊叫,可她的声音像憋在嗓子眼里。谁能把这些扑克牌一下子买走多好啊,她这样无聊地想着。电视上不是天天讲有人做善事给穷人捐款吗?一箱子全买走至少有三四十块,家里就能将就一个礼拜,也许一个礼拜之后丈夫就回来了。这样想着想着,眼角就迷糊了。

  一幅都没卖出去,下午一点钟还要去上培训课.......陶叶渡着急地看向对面的大楼,楼顶大钟指针指向十一点。

   “你要大声喊,不喊谁晓得你卖啥呐!”卖报老汉笑眯眯地提醒她。他在陶叶渡身旁的花坛上坐下来。“扑克牌,便宜卖啦!高档扑克牌,便宜卖啦!”老汉替她喊了两声。陶叶渡试着挺起胸膛,“扑克牌,便宜卖,一块钱一副!”张了几次嘴,她终于喊出来一声,这声音还不太顺畅,她听着自己都笑了。卖报老汉赞许的给她竖起大拇指。

  正午十二点,陶叶渡满意地抱起小纸箱往回走。一个小时卖掉了二十幅,她满意极了。现在,她可以去买一大块巧克力,甚至还可以割上半斤肉。

陶叶渡兀自想着,兴冲冲地一路向前,脚步欢快。

到一个卖服装百货的巷子口,这里噪杂成一团。陶叶渡看围了好些个人,正打算快步绕开了去,却被警灯晃了一下眼睛。她一侧目,就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丈夫的脸。他被三四个警察扭着胳膊,正往警车上推,许是被压得太难受,他用肩膀蹭着车门的边缘使劲挣扎着扭了扭脖子。

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他的妻子陶叶渡就在那涌动的人群中,呆呆地站着,不过咫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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