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的雨丝轻微起来,淅淅沥沥地,开始符合想象中江南梅雨婉约的模样儿。斜风把细雨打散了,串珠样儿的水痕飘到梅陇地铁站边麦当劳的落地玻璃上,多少有些影响我对外观察的视线。不过,窗外是江南的梅雨季里专有的潮湿、闷热和阴晴不定的天空,并无多少可观处,除了人流和由此带来的繁华,这是城市永远的风景。
雨丝再次让行人的步履略显匆忙。飘逸的裙袂,牛仔的短裤,高跟凉鞋和染红的趾甲,斜挎在肩的电脑包,有些佝偻的灰白头发和无纺布袋,嚼着煎饼的运动鞋,拖着拉杆箱的东张西望和正在通话的新款手机……进入地铁的时候,口罩会遮去行人大半的表情,当然从地铁出来的时候多数人又会解下这束缚。有年轻的女孩解下口罩后,露出鲜艳的红唇,露出精致的妩媚,是一次周末的约会?这是一个让城市风情万种的季节,即使新冠疫情还没有结束,就像远处那些在梅雨里濯洗苍翠的植物,城市正在恢复所有的生机和活力。一只年轻的麻雀瞅准人流松散的间隙从天而降,在坚硬而湿滑的人行道上轻巧地跳来跳去,左右顾盼。
我摇动可乐杯,听里面的冰块窸窸窣窣地响,一边等扬扬一边消磨这个七月初的午后时光。旁边的座位上先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嘴里塞满食物但似乎不影响他们耳鬓厮磨和窃窃私语。尔后是一位年轻的戴眼镜女孩,要一杯咖啡后,取出一沓厚厚的复习资料,慢慢地一页页地看。已经翻旧的资料上有齐整的红蓝字迹,猜想她可能正在准备研究生考试。再后来是一位身着麦当劳外卖红衫的年轻男性,淡蓝色的一次性口罩拉到胡子拉碴的颈下,默默把盘中的汉堡三两口塞进嘴里,然后啜着冰冻的饮料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有人来喊,应一声之后便匆匆而去。最后,这窗前只剩我一个。
店里在反复播放某张流行的光碟,我始终无法辨清那些优美歌喉与旋律的准确表达。空调、音乐、色彩、暖色调的灯光和烘焙食物的香味在身后慢慢混合、调制成一个丰富并且暧昧的世界,与窗外饱含水气的天幕产生明显的反差。
有个黑瘦的女孩,提着两个竹篮出现在人流边上,一篮是鲜绿的莲蓬,一篮是紫黑的山竹。篮子里插一块硬纸板,歪扭地写着:莲蓬10元5个,山竹10元3个。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发育有些迟缓的身体套着脏兮兮的粉色汗衫和牛仔裤,露出深色的脖颈和手臂。女孩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流淌的行人,但眼神往往稍一接触便又迅疾闪开,就像跳过来跳过去的那只伶俐的麻雀。女孩曾经盯着麦当劳里的某个场景走神,我试着扭头去寻找目标,但似乎惊扰到她。女孩的眼光快速找到隔窗的我,露出浅浅的一丝羞赧后就把头重新转向地铁出口的人流。
两点半的时候,扬扬同学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皱着眉头跟我抱怨考试题目好难云云。他一直在楼上一个暑期补习机构的教室里,刚刚完成所谓的入学测试。我看着他脸上刚刚出现的青春痘,微笑着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扬扬的思考尚无多少深度可言,其实若干年前被造物主选择并纳入这座城市之后,他就得像上足发条的跨栏高手,不断跨越一路之上的目标诸如钢琴考级、英语分数、班级排名等等,奔向一个事先设计但其实模糊不清的远大前程。刚才的入学测试,应该已经轻描淡写地抹去他的一个原本就不会轻松的假期,接下来的每个周末他将往复百里开始在这楼上的课程。
我们出门,边戴口罩,边走往左侧的汽车站。我问扬扬:新鲜的莲蓬,吃吗?或者山竹?莲蓬苦的。扬扬摇摇头。我说:记得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扬杨露出的表情明显是在敷衍,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女孩仍然站在细密的梅雨里,守着她的篮子,一只手从背后抓着另一侧的手臂,有一缕打湿的头发执着地粘在她年轻的额头上,眼神虚空地落在扬扬背上的绿色书包。在她身后,钢筋和玻璃架构的地下通道口湿淋淋的,女孩像一枝孤零零的荷。女孩的年龄应该与扬扬相仿,应该还在读书,应该是在这个暑假里暂时地成为这座城市里一名并不专业的小贩吧。
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场修炼,那么新冠疫情会让他们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纷纭的世界,这个城市也会增长他们的阅历。相信他们也应该记得这个叫做梅陇的地铁车站,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意识到:在一个飘着梅雨的午后,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个年轻的世界曾经近在咫尺,然后擦肩而过。欣慰的是,她们将在后新冠疫情时代飞快地成长,就像梅雨季节里所有的绿色植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