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一棵树。
虽然不知它的名字、叶形和花香之类。因为在揭示这一切之前,树已经死去。死在某一年的秋天。此前我曾充满期待,并把与一棵树的不期而遇当作红尘和岁月的奖赏。
那一年的秋天湿热,卫清路人行道重新整修。紫色地砖带着模仿自然的纹路,花坛用大理石作为贴面,新置的石球既是隔离也是装饰......所有的设计都符合这个城市日益奢华的追求。那个清晨,在我驻足候车之前,裹着草绳、截去枝叶的树已经斜卧在人行道上某个花坛。这是一棵年轻、光洁、修美的树。我暗自惊喜,试着揣摩有关它的名字、属种、花叶,以及来自哪里的山坡?等等。初遇佳人,话语多唐突,心中波澜起伏。
次日早上候车时,那树已立花坛。阳光温暖,空气湿润。泥土带来的闲花野草擎着头,对崭新的世界表示欢欣。繁华如流,一树静默。我在某个城市某条路边,等候某个属于树与我的时刻。我曾想,如果它是橡树,我会再读舒婷的诗。如果它是李树,我将寻找其中的真理。如果它有贝叶,我就抄一部心经。如果它有翅果,我会重构一个飞翔的梦想。这不是移植的季节。但我的直觉相信,树会在明年的春天给出所有的答案。植物的境界远非我等动物所能理解,但对美的追求至少可作我们思考的交集。
第一周,花坛杂草丰茂,那树静默如初。
第二周,出现令人不安的一幕:树杈上挂一个装满液体的药袋,一根导管刺入树皮。
第三周,秋风秋雨。药袋已经被取走。
第四周,树已被挖走,花坛当中只有一个浅浅的坑。
第五周,栽下一棵新来的树。老的公交站,新的人行道。城市繁忙如昨,候车者来去匆匆。那年暮秋,天高而蓝,白云如絮,鸟儿已经飞过。我的期待无迹可寻。期待有时就是某个欲望的自我折射。一棵树的谜底由另一棵树来解开让我索然无味。我宁愿思考另一个不再有解的谜。
槐作媒,橘传书,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执着地相信若干年前的树是会说话的,会跟花草、虫鸟、动物甚至雨雪在每个风起的日子碎语悉索,会跟人类的智者进行沟通。大树话少,缓慢而低沉。小树聒噪,与蜂鸟嘻谑。那时,人类年轻、羸弱甚至无助,相信万物有灵、渴望佑护,相信一棵挡风遮雨、近乎永生的树值得顶礼膜拜。那时万物共享天序因循,自然选择是审美的终极标准。
何时起?树不再说话、或者不再使用人类能懂的语言。虔诚如普鲁斯特,仍然无法获得李子花中的真理。多年来每个候车的早晨,我总在同一棵香樟树下。只要侧耳倾听,总能在城市的嘈杂里听到树的声音。只是,不知它在说些什么。
执着于自己的审美与智慧,人类以神自居,把欲望的满足定义为幸福,已经无暇寻求自然或者一棵树的启示。三毛设想来生成为一棵树,那么,愿她只生在深谷或者长在远山,不在某个城市做一棵被设计、被亵玩的树。
树是有悲欢的,树甚至是知善恶的。不懂只是因为我们的浅薄。少年时,故乡的村里有锯木场,我在那些巨大的松树、白桦、榆树间徘徊,痴迷于粗砺的树皮、凹凸的疤节和弯曲的年轮,我相信那里记录着神秘和历史。可是无人能解。
一棵树就是一个真理。死生皆是。
有时觉得,我们越来越浅薄,浅薄到不会再有解开这个谜底的可能。当然,那红尘的奖赏一直都在。
春天又来了。春风十里,想象一树繁花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