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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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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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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山(散文诗组章)

露从今夜白

炎热褪去,白露晶莹。万物枯萎前,摩罗翁觉主峰上歇息的那群雄鹰,借它们翅膀扇动的云,和旷野上闪烁的夕光,告诉我们大地的不安。如一种温柔的绝望,草一般生长在玫瑰星空下,灵魂出窍的夜晚。

尘世依旧滚烫。很多年,我没有看到过如此干净的月光。草甸上空盘旋着一团雪,如白玉兰的芳香,抱着珙桐、杜鹃,和蘑菇圈里熟睡的牦牛。我体内无眠着,遗忘在山巅的一朵没有名字的花。她朴素的忧伤,是黑夜的另一个孩子。

白昼已收回它的放羊鞭。现在,我要请你放下苦难的腰肢。我的月亮情人,我要把你重新放回襁褓里。经过今夜洗礼,你将成为有名字的女儿,等待着做一回不被打扰的母亲。

露从今夜白。风吹着大风顶的心。秋来急,群山惶恐,冬天即将来临。通灵的人戴着月光面具,用洪荒之力使原野生锈,让世界经历一场春秋大梦。

能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一刻是多么艰难!除非你愿把这荒郊野外当成故乡,因为,月是故乡明。

呼吸大风顶

清晨,早醒的帐篷,有些缺氧。青草身上淌过的水流声,呼吸轻柔。

没有虫鸣。晨曦如蜜,被云雾湿漉漉地缠绕着的树影,像缴械投降的花斑豹,急着要和我交换体温。

也许是人迹罕至,自然而然的美,既不孤独,也不热烈。融化的雪水,滋润着的,都是籍籍无名的生命。

低头,清澈见底的水洼里,我看见的却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急着赶路的天空。那一刻,大风顶仿佛已经不是小凉山最大的不动产,而那天的我才是。

闭上眼睛,一朵云已在我肺叶间游移。

大瓦山的风

风从大渡河开始扬帆,吹过大峡谷,吹进正在裂变的石缝。只要它还没翻过蓑衣岭,爬到山顶,就是狭隘的,就还不够完美。

理想的风,要像火烈鸟一样奋力地飞呀飞。不一定揭瓦,就能看见蓝天,不一定热泪盈眶,就能找到湿地回声里迷路的我。用新生儿的啼哭,一遍遍趟过大小天池。呼唤水,清澈过的灵魂。喊醒山,青绿了的乡愁。舀一瓢月光解渴,让星星安眠在每朵野花的帐篷里,醒来都忘了自己是谁。

在大瓦山,我看见的风,从石头心里拉回了逝者。阳光下,千万朵转转花热烈地开着。春天被风吹拂着生长,不再沉重,有人世开始时的欢欣和悬浮。连寄居这方山水的时光,也不怕风化。从成昆线关村坝车站下车伊始,就在找一个理想的位置,点亮萤火,坐看峡谷开金口,容忍美的把持不住。

蝴蝶翅膀上的道路是陡削的,踩着日子软肋向上翻飞的风,是要去大瓦山的肺叶里集合。

山上和山下,血脉已相通。群星闪烁,仿佛几人对歌:“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一座山要伫立多少年,才能叫做沧海桑田。答案,在风中飘……”*

*引自鲍勃·迪伦《blowin' in the wind》

雪后茶山

出卡莎莎民宿,银装素裹的世界,晶莹洗尘。琥珀里的时间,为一瞬间的永恒停留,就有了物我两忘的视角。

踏雪寻梅至崖畔观澜亭,熹微中睡眼惺忪的群山,半边脸还埋在梦中,继续蒙受暖雪的恩宠。

“层峦叠翠白云悠,壑谷青林掩碧流。”大如席的雪绒被,也盖不住“夜饮东坡醒复醉”的云上福来村。大地的指纹,隐现带根栽培的乡愁——纤纤金茎的茶树,紧靠在一起,仿佛还有更大的忧伤,更深的寂寞,在那里潜伏。

一抹晨曦撒盐,轻抚周家沟、唐家山、柏香、后池、荍坝、苏坝、袁家溪……脉搏上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迷魂。山水凝固的苍茫,裂开一条条缝隙,溢出的都是绿色的泪滴。散落在冒着热气的台地,像在下一场新雪,给守望相助的烟火彝寨,追肥。

无人机镜头里,“紫芽连白蕊,初向岭头生。”雪泥鸿爪,走得愈疾,愈能集合茶马古道上的远芳,赴莲花山的盛宴。也能让朝马边河一侧方向,与那片鹧鸪天破雾交出的声韵学,产生共鸣的一茬茬嫩绿和青翠,微微闪光。

采一瓶雪萼回城沏一壶茶,冬眠后积攒了养分的山水,就又活了。弥漫的氤氲茶香,如愿绕脑回,饮一瓢绿雪,野春会在身体里一点点地醒过来。坐望云起,心归处,即为家园。

一首诗还在路上,借千丝万缕飘出愈远,愈温暖的香醇,为梦止渴。旅途摇晃的沸腾,给彝乡写一封信,让纸上的青山,生一朵朵祥云,在胸中盘踞。再下一场清明雨,淅沥断魂的思念,字里行间慢慢返青。

梅林春雪

本该下在大风顶草甸上的一场春雪,下在了世外梅林。

在田野、沟壑、山坡和房前屋后点灯,能扶正时间,暗香浮动。

红梅蹁跹似故人来,身后跟着湿漉漉的闪电。疏影斜枝上的点点梅蕾,朵朵梅瓣,都是这个春天名字叫抱琴、司棋,侍书和入画的丫鬟。

风吹梅林的花晨夕月,一座山谷的幸福,是穿针引线春光的阿咪子,不知道自己也成了风景。我在她彝绣的香囊里,读到了一行缠绵的诗。梦里山重水复,若有阴晴自如的野气,疏通记忆,就有无限的声息,隐于更深的花海。

远去的马边河屏住呼吸,去嗅世上最轻盈也最烫声带的雪蕊。就怕那三千繁华,一树孤独,化成泪水,掏空随气温逐渐回暖的身体和灵魂。

在马边梅子坝村。多想飘过窗前的一朵红云,停下来。

那些在心里生根、发芽的一朵朵春雪拱破云雾的迷津而出。替我找到春天的诗眼。

旧手机里的蛙鸣

草木清欢的气息扑面而来——

迎夏柔黄。遍地野草莓,像随手可摘的星辰。蒲公英每飘落一朵,时间被包裹的心,就一点一点绽放出芬芳。

漫过溪泽的黄昏,从唤醒卵囊里的蝌蚪开始。湛蓝的天空和只此青翠的大地弹奏白云和流水。人迹罕至的挂灯坪拥有鸟雀的低吟浅唱,即便外出觅食,也不会打扰内心的那份宁静和恬淡。

临渊羡鱼的人,还有一个身体在回忆里露营,灵魂转瞬遁入细微的雪粒,和蛙鸣交织在一起。

上善若水。导出一段蛙鸣的录音,已是六年后的夏至。如果逆向输入,会有一条自带仙气的驴友小路,接我重返内心的蛮荒之地?能亲眼目睹,废弃的石柱、石墩、石板上,残存的雕花,还在学毕摩经诵彝族神话史诗《勒俄特依》,就能见证时间折叠在岩石上,或者流水里。

当我从“咕咕咕”声里提取到山中每个夏日蓬勃涌动的凉意,来校正女人的捣衣声,或男人的击壤歌,慢慢吸引旧手机里沉默已久的联系人,都醒了过来。

橘雪如盐

连绵起伏的丘陵,像一朵青萍。青萍之下,那偷得浮生的寂静,是半梦半醒的橘树,渗出来的。

沃柑还在枝头,便没有月亮可牵挂的事儿了。春风唤醒有机富硒的土地,等嫩绿的肤色,葱翠地爬上不知火、爱媛、春见、清见、椪柑、台柚、脐橙、血橙……占领了每一枝摇曳的幸福,也把高高在上的神,请到这个盐味家园,加入奢侈的狂欢舞会。

香于栀子细于梅的橘花,远眺如萤火,心无旁骛地闪烁着隐秘的清丽。近看像星星,暗藏真身,潜伏在梦和现实之间,像流连忘返的蝴蝶。如果她们生翅的理想,一排排,一坡坡地颤栗着低飞,就是万绿丛中,打滚儿的白云。

晚春最美的雪,每一朵都在往白里开,每一朵都在往更深的暮色里运送铂金。一望无际的雪,溢出划破空气的芳馨,仿佛它们撞上什么,什么就成了新雪。只要这橘雪,还兴奋地堆积在枝头,像留守在故乡的亲人,被山水环抱。能独享体己的绿浪,就是有根的。如果她们拼尽元气,拼尽了性命,往碎里开,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在我心里溅起水花,荡起涟漪,电流进一步扩大,会雷一阵,雨一阵,漫过春天的喉咙。

每一棵橘树都已焚身,每一片叶子都在燃烧。那色彩爆炸,彻底贲张,有破郁之烈的雪,像风点燃的小灯笼。从带我进村开始,就在寻找一只花间釆蜜的小蜜蜂,仿佛它才是那个失散已久的我,还躲在某个角落。

等一棵橘树下雪

如果天空是延长枝上最大的叶子,一棵橘树紧抓住的坡地,就是她心形的影子。中间的雨露,连线命运的脉络和记忆的轨迹,说出久远的秘密。

如果明天的太阳,是那个写《橘颂》的诗人,热爱过的汁液饱满的楚国,能给异乡每个游子,回馈不一样的肿胀的、黄金的原乡。那我陷于自我救赎的长夜,就是有褶皱的。还在等碎了一地的月光,用归纳法把灵魂捡起来,抛向空中下雪。即使她们比真正的雪花,少了一瓣馨香,多出来的留白,也不会成为爱的迷途。

等一棵橘树下雪,是在等移栽进城的人,挪活了,于钢筋水泥丛林中,开辟一条羊肠小道,去接另一个自己。从太多花香凛冽的遗址中,找出童年的银铃。披星戴月地背回,浓稠得无从化解的秘密。梦里学会走路的千万棵橘树,才会在心里继续下雪,用一簇簇花火,点亮血流之河。

如果一树漫溢的芬芳,也有缤纷悬锤,让时间摆动。大地将幸福地流淌晶莹如泪滴的暖意。雪住了,承受疏离的一截遗枝,暂时忘了老叶脱落的疼痛,做引体向上时,会让翠叶连山,江河起伏尽丹青的想象,有破郁之美。

等一棵橘树下雪,像在与逝去的亲人抵足而眠。这是我见过的最孤独的,也最有效的药方。晚春最美的雪——如若古意盎然对立着悬壶济世,最后的我,将死于雪下得太咸。

风中的篮球少年

背靠烟雨高峰的球场,如飘过来的一片蓝天。

穿白色、红色T恤的少年,穿梭在夕阳下。晚霞能做到的事,就是让大小凉山第一寨广场——支格阿龙的塑像,披上金色的光芒。

风从田野吹来,翻过了大院子河,场边堆放的衣物和往事,也被风弄痒了。技巧与力量的抗衡,争夺,在漂亮的快传快攻中转换。一条龙上篮,或者三分线外射日的后羿,稳稳命中的是幸福的尖叫。

连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也在给风让路。继而引领闪烁的星空,入住宣纸上的梅子湾村。让夜的咸泥腥沙,蛙鸣虫吟,与淡淡的草香,融化掉每个人身体里的积雪。

天地有大美

只要开一道门,或一扇窗,山里的夜色便有了温度,适合留人。

像我的先辈,让流水的骨骼一生守着群山,最后变成一堆石头。因为他们在,叠罗汉的山体才不断地往上生长。

有时候,想通过视线外的积雪,来爱这个世界。但它很快就融化了,隐姓异江,埋名他河,根本够不着你的荞麦地,我的千丈树林。

之前,山在水里。之后,水在山里。

再往后,山水便住进一个人身体里了。一点一点被挖去的是大山的坚硬,一滴一滴穿石的是蘸着血肉的露水。月亮在城里出现,一个人开始失明,摸着钢筋水泥上十九楼,像登悬空寺。

只有在梦里,故乡才是一座座坟上的青草。正低头陪逝去的亲人们,一针一线缝那片土地的破损。每一个梦里,都藏着带不走的灰烬。即使灰烬,也曾是大美的生命,内心都有一个雕花的瓶。

故乡和亲人,是瓶上闪闪发光的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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