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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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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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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疼


   一

母亲说自己一年不如一年了,身体也一年比一年疼得厉害。母亲疼了,她就吃一角钱五片的去痛片。村里的老人疼了,专吃这种去痛片,这种去痛片便宜,能止痛,然而,她们不知道这种药还会伤胃。

我劝母亲上医院看看,她总是说那是老病,治不好。母亲的手一疼,她就说是打连枷。那些年月,母亲为了抢工分,争口粮,还在“月子”里就出工了,村里的好心人劝她不能这样,那会烙下后遗症,母亲沉默不语。后来,母亲常说自己的骨隙里像有针在刺,她的手疼起来,既抬不了碗,也拿不起筷。

母亲的右脚有残疾,两岁时就带上了。母亲走路,一瘸一拐地。母亲多站或多走路,脚就疼起来。母亲是农民,在地里做活路总是站着,她要走路,总是要用很长的时间。母亲从地里回来,脚就肿了。她用热水敷,热水烫人很疼,母亲以疼治疼。母亲的脚让热水敷红了,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鞋,然后,接着就做饭菜,洗衣服……。

外祖母会编织斗笠技艺,在外祖母四个儿女之中,只有我的母亲继承了。那时,母亲拉扯着六个儿女过日子不容易,白天,她下地做活路,晚上,她熬根守夜,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编斗笠。有时,母亲困了,竹签有意无意地刺破她的双手,手上的肉裂开了,血流了出来,母亲像是不知道,她继续着编织。

星期天,母亲就挑着斗笠进城,有时,斗笠很快就卖完了,而且,能卖上好价钱;有时,母亲守了一天,都没卖完。母亲赶集卖斗笠,无论如何饿,她不会花一分钱,坐车,更是从未有过。

四姐才四个月大时,母亲背起我的四姐,挑着斗笠到二十里外的集市去卖。母亲守了一天,卖得了五元钱,她早上没吃饭,还喂四姐奶水。母亲饿得实在挨不了,她买了一朵莲花菜后,就来到晌午摊前吃点东西。当母亲摸钱时,衣袋已被刀子划破,钱让强盗偷走了。母亲在晌午摊前哭了。流尽的眼泪的母亲像是不饿了,她背起四姐,挑起卖剩的斗笠回家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掐一点莲花菜来吃。母亲回到了家,她打开口袋一看,那朵莲花菜已被母亲一点一点地吃尽,袋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菜根了。

 

我六岁时,母亲在地里做活路很艰难。姐姐们长大了,她们不让母亲到地里去。于是,母亲除了做家务,就日夜不停地编斗笠。不知是母亲编的斗笠多了,还是什么,斗笠生意不好做了。母亲很焦虑,母亲停止了编斗笠,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店,卖些烟酒糖等。母亲开了小店,我的家里就有了许多好吃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忘不了米花糖。那时,母亲经常拿米花糖到我上学的地方去卖。每天,母亲就背着背篓,系着围腰布,拿着簸箕,牵着我去上学。上课的时候,我舒适地坐在教室里,母亲就静静地坐在石板上,像校园里的一棵树,在岁月的变迁中顶着烈日,迎着寒风。母亲偶尔站起来瞥一眼教室,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那最熟悉的小脑壳,母亲看到我的嘴在动,她像是清楚地听到了我的朗朗读书声,母亲笑了,灿烂的笑容就挂在她的脸庞。

课间,学校里有钱的同学围着我母亲的米花糖摊子。我跑到母亲的后面站着,我要帮母亲卖米花糖。我听到同学们嚼米花糖“咔嚓……咔嚓……”的乐曲,我忍禁不住往肚子里吞淡淡的口水,我没真心帮母亲,我总想着簸箕上和胶袋里落下了多少被揉碎的米花糖,那是属于我的米花糖。

又上课了,我就在簸箕上抓一把揉碎了的米花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我在走向教室的路上不停地回头,母亲在收拢簸箕上揉碎了的米花糖,母亲还弯着身子,我看见她在一粒一粒地捡起那揉碎了让风吹到地上的米花糖,然后全放进胶袋里,用麻绳扎紧。

放学了,我回到家中,就迫不及待地撕开胶袋,双手抓出揉碎了的米花糖,我狼吞虎咽。当袋子里一粒不剩时,我意犹末尽,我用鼻子闻闻胶袋的香,用舌头舔舔残留在袋沿的甜,我真想连袋子都吞进身体里。有时,我会因揉碎了的米花糖太少而发脾气,我吃揉碎的米花糖,母亲很心疼,她说:“儿啊!你姐姐们想吃也得不了啊!”母亲这样说,我就看姐姐们,她们都不看我,我知道,我比姐姐们幸福多了。

 

二姐最聪明了,她辍学回家后,中学的老师来过我家几次,老师说二姐成绩好,将来一定能端上国家的饭碗,但是,二姐还是没有回到学校。我家店里的货物都是二姐到城里买的,三姐和四姐都结婚了,二姐才离开了家,二姐成家后,母亲就自己到城里进货。

从桥头到城里,十公里,沙子路。母亲每次进城,尽走路。后来,有了班车跑了以后,母亲就走路进城,带起货物坐车回来。母亲说每一次能省2元钱,二块钱不多,但是,在母亲看来,要是以卖米花糖来挣,得卖两百多块。母亲每次从城里回来,她的脚又疼了,就用开水烫脚的老办法。慢慢地,那老办法越来越止不了脚疼,母亲开始吃去痛片,她吃了去痛片,就觉得舒服多了,从此,母亲的身体哪儿疼了,她就吃去痛片。

有了去痛片,母亲能对付脚疼了,但是,我的父母亲都不识字,村里有俗语:“不赊不欠,不成小店。”村里人赊欠了,一包烟,一斤酒,一斤糖等等,母亲不会记账。姐姐们都出客了,我也到外上学,小店里的赊欠,母亲都是凭记性记着,等我回家了,她就说给我听,我就写在笔记本上。每一次给母亲记账,我都没有认真对待,母亲像是看出来了。母亲说她枉自有六个孩子,她一个都靠不着。

母亲把小店里的东西分成若干类,她找了一把学生用的尺子,村里人赊某种货物,母亲就划横线,那横线或长或短,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母亲用自己的方式记录,没有人看得明白,只有母亲自己知道。村里人来还款时,母亲就拿出来指给那些人看。有时,某些人想赖账了,母亲让那人好好回忆,那人想起来了。母亲说自己不会记错,别人忘了,她忘不了。

我让母亲别开小店了,母亲说自己闲着闷得慌,我说如果这样,进城进货就坐车,母亲笑笑,像是没有听进去。我的小弟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母亲砌了三间平房,她想以此留住自己的小儿子,但是,小弟还是打工去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我住在县城,母亲说只有我离她近些,可是,她说我的事情是真多还是假多,总听到我忙得很。逢年过节或是母亲病了,我才回家。我的母亲总希望过节,或是自己疼了。我想把母亲接到身边,然而,母亲说就算自己死了,她也不会进城,她要守住农村的那个家。

 

 

母亲疼了,我固执地把她送到了医院。然而,医生治疗我母亲疼痛的最好办法就是开些止痛药。母亲回家了,她吃完了药后,母亲让我给她买些。我找遍城里的大小医院,止痛药或伤胃或伤肝或伤肾,我管不了啦,我就买这种药,我请人带给了母亲,或是,我亲手放进母亲的手里。

母亲说我受骗了,她说服了我买的药,她就恶心呕吐,几天都吃不了饭。我是用医保卡到正规医院买的,我买到了假药?母亲或许在撒谎,我去了桥头,母亲说药是真的,她吃后,手脚都不疼了,就是感到胸口不舒服。我忍不住哭了,母亲仔细打量着我,她伸出粗造的双手摸摸我的脸,又摸摸我的身体,母亲说我又瘦了。母亲是想我了,她一直就记挂着。

母亲常说她吃好东西时就想起了自己的六个孩子,她还说等哪一天我们来了,她就把家里最好的做给我们吃。母亲病了,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像是好了。她四处张落着,母亲在做好吃的,吃饭时,母亲没吃,她就坐在我的身旁,母亲给我夹菜,她望着我吃。我吃饱了,母亲还在往我的碗里送菜。

每次回到桥头,我常喝醉。村里人说我喝酒太乱了,我喝醉了爱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一哭就要喊妈,我的妈呀,你何时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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