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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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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已过

(加拿大)芦苇

那是雨季过后的初夏,也许还是晚春。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时,细节有些模糊,但喷涌而来的情绪却使人瞬间恢复敏感。

只记得那一天骄阳似火,学校里本来也并非绿树成荫,只有稀疏的几棵树在灰色教学楼旁垂首不语。我那时正上初三。

从乌山小学毕业时,一向成绩优秀的我在升学统考中意外失利,踏进了这所学风严谨的“非重点中学”的大门。

我姓李,叫雪中,雪中结冰的“雪中”……

入学第一天,教语文的班主任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瞧,他看起来蛮结实,身高大约有一米七五,戴着一副普通的近视眼镜,一双眼睛明察秋毫。他站在讲台上,很认真,很投入,每当黑板上响起嘟嘟嘟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又开始建造他的领地了,他像一个老师,也像一个哥哥,带我们走一段路。雪中老师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充满活力,我们都喜欢他。因为年轻,他总想显得老辣;因为善良,他总想显得严厉。

他连续三年担当班主任,陪着我们奔跑、长大。哪个孩子不肯交作业了,家里有什么困难了,哪个孩子与其他老师闹起别扭了,他都没有装聋作哑。所谓的“苦口婆心”,如果用来形容他那么一个刚毕业的人,说实话,也挺恰当的。在印象中,他谈起名著时有滋有味,他鼓励我们追梦……真的,那个时候,晴空属于我,我眼里只有无尽的时间啊!他还鼓励我们如实写出与生活情感有关的真实,他是一个爱惜生活的人!但他很少谈起自己,即便有调皮的同学偶尔起哄,他也不过微微一笑,我们只隐约知道,他或许是“苦孩子”出身,但究竟有多“苦”,我们一无所知。他只在大声朗读和讲解课文的时候,才会倾泻浓烈的个人愁绪。

当年初考失利,到入学后我就忘得差不多了。三年过去,我顺利地担当“副班长”,与“高班长”和大多数同学相处融洽。班长和副班长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活动中多跑跑腿吧?新年活动很简单,在教室里包包饺子,嬉笑一番,然后转移到班长家里煮饺子吃,一班人吵吵闹闹,几乎把班长家的锅全都“煮坏”了,“运送”饺子时,万一不小心掉到地上,便恶作剧般地拣起来,而裹着饺子的白花花的面粉,就留在了狭窄的石板路上,很久没有吃到那么美味的饺子了。那时候,快乐和忧伤都很简单。今年,我在微信朋友圈分享过一首歌:《你是我的眼》。意外的是,初中班上的翁同学在这条消息后留了好长的一段话,夸我那时眼神好,虽然没有近视,却能帮助近视的她。我既感动又诧异,竟然有老同学记得我当年的近视与否呢!我其实也没有忘记,我的这位近视的同学,曾在学校附近的家中,抖抖索索地,帮我包扎受伤的脚踝。那时,几个小女孩下课后吵吵嚷嚷,在学校附近“探险”时被野草或碎片磕伤,不算稀罕。在陌生的地方,人总也不免受伤。可我究竟是从哪一年才开始近视的呢?一定不是初中时代吧?

那天下午,眼神特别好的我却看不清班主任的脸。我抿着嘴,望着侧前方那几棵曾对我轻柔细语的校园老树,老树背后,卷云不再显得气象万千。李老师的说话语气显得极为严厉,仿佛在竭尽全力地发出他的声音,试图唤醒处于“迷糊”中的我。要知道,李老师满意我的成绩、自律、作文,一向对我笑容可掬。老师,请理解我啊。

学校前几天发了通知,对一批各方面“达标”的学生予以保送高中部,请保送生尽快登记意愿及填表。我自然也在名单之列。我们学校的初中部“声名显赫”,但高中部就“形势严峻”,能考上好大学的少,我的同桌与我相约,等我考上好大学的那一天,她要买只烤鸭送我。当通知下达后,我如坐针毡,初考考场上莫名其妙的失利在那一刻让我感到惊恐万分,我感觉有什么怪兽在等着抓我。

我觉得自己本是个自足的孩子,学校附近的小贩叫卖声,青石古巷中的一路哼唱,雨天的茉莉花香,夏日的蝉声鸣叫,无不令我心生欢喜。我能辨别出这棵树和那棵树的影子,我听得见露珠滴在花叶上的叹息声。我喜欢悠闲又灿烂的阳光,那种美妙自然的感觉何其恬美!我曾经在乡村度过童年,留在记忆中最诗意的,并非书声琅琅,而是拨浪鼓的声音,它比大江大海的咆哮声还要叫人难忘。拨浪鼓是由一面连着鼓柄的小鼓和两侧的弹丸做成的,当我们摇着鼓柄时,小弹丸就敲击着小鼓,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货郎们来到街上时,我记不住他们南腔北调的各种口音,但那拨浪鼓的叮咚声,真好听!货郎们对不买东西的孩子倒也不苛责,遇到耐心的,还会向孩子们介绍货郎架上的小物件,我见过装有银色缝纫针和彩色缝纫线的圆形布盒。

拨浪鼓那不同寻常的清脆的声音,随着童年的消逝,随着我从乡下进到省城读小学,消失了。我不是一个特别能怀旧的人,但我毕竟是从童年走过来的啊。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李老师面前,啊,童年!为什么在这或许“改变命运”的一刻,我想起了拨浪鼓的声音?它的声音在我耳边钻来钻去,提醒我,我早已远离与它有关的那一切。那么,我是否只渴望挣脱束缚呢?亲爱的生活啊,请赐我无忧无虑!我不想经受等待在前的无端失利,不想经受准点踩进考场的紧张和孤独。我甚至想好了如何同父母“摊牌”,他们那样爱我,不至于把我和妹妹的成绩当作了不起的事。我敢在大海边上与海鸥赛跑!我又怎会害怕考试的捉弄呢!不久前,我还在江苏《少年文艺》上发表过作文呢!李老师念给同学们听过,隔壁班的语文老师还告诉我,说李老师兴高采烈地将此事讲给同事听。他应该也会理解我吧。

但他非但不理解,反而十分生气。这才有了那个午后,我又听见了拨浪鼓声音的那个午后。

李老师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富有奇异的穿透力,我只不安地瞥见一丝阴云,从他的脸上浮起。

他先是不动声色地问我,为什么不愿参加升学考试。我没敢吱声。我们这座城,气候潮湿,温暖,可是,如果此时下雪,老师啊,你就会看到,我的心里或许装着一个冬天!

我害怕失败。我不喜欢失败。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李老师,他大声地质问道,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愿意试一下?!

我不喜欢失败。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远方的卷云向我游过来。

李老师加重语气,在空中挥起双臂。他的声音与午后的宁静不怎么协调:

这样很可惜的你知道吗!!!你一定行!!!一定行的!!!你会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

他的语气很重,不假思索,不留余地。我的眼泪开始蓄积,落在记忆中的的小拨浪鼓的鼓柄上。我的感觉很糟: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沉默。李老师仿佛看见了遮蔽我心灵的无形之物,不再“训斥”我。但他没有放弃,而是主动联系我的家人,让我再“想一想”。他对我父亲说,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高中。我,真的可以吗?按现在的流行话语,作为班主任的他,对学生们的那番爱护多少有一点“政治不正确”的味道。我想,善良的他,既年轻又意气风发,如果不对学生说出真话,他于心不忍。

我后来以很高的分数考入一所“重点高中”,然而,得意的心情难以长久,在高一时,我又一次“马失前蹄”,无法适应新环境,遭遇到从未有过的学业困难。记得有一次,李老师邀我为“非重点初中”的学生做个演讲,讲一讲当年的“学霸”如何考上“重点高中”。我尴尬又坚决地拒绝了,我没有说出原因,他也没有问。

我没敢告诉他,那一年我并不开心,以致于没有多少骄傲值得陈诉,我的心蜷缩起来,不知道如何敞开。若是没有考试,世界啊,我该有多么爱你。说起来,“值得骄傲”这件事并没有世俗直尺所界定的那些庸常标准,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经过很多年,才能终于理解这一点。当我们确定欢乐之源时,常常忘了在本能驱使下沿着玫瑰山坡奔跑的一次次大汗淋漓,我们总在平庸意念的暗示下走进与己无关者的目光。

放假时,我和至今还是挚友的高班长,应该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吧,那时在学校附近住着好几位平时联系较多的同学,我们结伴,去李老师家,美丽娴静的师母给我们倒水、倒饮料。离开后,大伙各自回家,我眯着眼睛,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什么花在开,什么花在睡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树荫下的阴影,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突然像扑面而来的雨丝,我为辜负了老师的殷切期望而感到难过。

李老师后来离开教育系统,去追逐他的新梦想。据同学们和相熟的人介绍,他在新的职业生涯中依然热心,依然果断又及时地向别人伸出援手。

他可不是在“雪中”结成的“冰”,他是“炭火”。

李老师在微信上告诉我,他还存有我们当年送他的影集,“我还留着你们少年时的那些相片。”他说。我不敢恳求他,能不能扫描给我们看一眼?因而至今也没有看到那些相片。

长大后的我,习惯在家庭与事业中感受生活的惊喜与色彩,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得我看不过来,我的精神漫游也成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道风景,远山,彩虹,地平线,忽远忽近,年少时的惊奇不曾远离,我曾经感到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而且,由于自幼喜欢阅读的缘故,我的沉思与写作都逐渐成为习惯,我习惯了充实又宁静的生活状态。在校时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学业黯淡以及曾经为此遭受过的冷遇,都没有改变我的天性,反而使我更加珍爱所得。我考上大学后,同桌践行承诺,买来油酥酥的金黄色烤鸭,两个喜欢美食的女孩就喜欢那么与众不同……

我也设想过,假如当年的我未能考上好高中会怎样?也许会有不同的际遇吧,也许会考不上好大学吧,然而,我相信,无论如何选择,我都会从李老师的绝对信任中获得圆满的快乐。我也定然会将这份所得,勇敢地交付给我的亲人、朋友,以及这个世界。因为,“信任”的魔力就在于“信任”本身。

李老师的信任里也藏着祝福,它就带有魔力,教我辨认自己的心灵轮廓,那里的树枝也许柔弱,也许色调单一,但也可以在充满阳光和雨水的四季中,迎风飘动。人生最温暖的回忆,莫过于此。

事实上,无论是求真,还是求知,无论是回忆还是习惯,都难以驱走我心中的存在疑团,这也使我有时候极其渴望在一个恰当的心灵空地中寻找比誓言和理想更为纯粹的事物。如果让我选择一句话,向李老师介绍后来的自己,我会认真地告诉他:

我与时间同行,我并未徘徊不前。


——写于2020年初夏,修改于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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