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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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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经过的夜

 

夜开始深了,露营地里变得安静,黑暗越来越深。露营地分为两种:有电的和没电的。后者是为了制造纯自然的原始环境。即便是有电的营地,到了晚上,也几乎只剩下篝火和帐篷里的微光。

世界在夜幕中寂静下来,人们低声说话,偶有小狗叫嚷几声,也很快停住。走路需要打着手电筒。繁星升起来时,如果你在营地的空旷处抬起头,就会看到满天星辰在头顶闪烁。那些银白色的星星全都笑咪咪的,温暖又明亮。很多人想起宿营的乐趣时,常提及繁星之美,每一颗星都那么小,那么远,那么耀眼。最令人陶醉的,还有流星。城市的夜空,即便在没有云的夜晚,也因为灯光和污染,使星星失去了传说中的童话般的光芒。

在上小学前,我住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镇。那时候的夏夜挺长,满天星辰挂在天边,看着我。我边跑边笑,边问,“你们这些星星,是哪里来的啊,我都跑了半条街了,你们还站在原地不动!”

我住的那条街对面,窄窄的竹林连成一片,那也是我的童年乐园。竹林就在闽江边上,从上游来的客船总能准点靠岸,汽笛声浑厚中不失尖锐。我家有一只忠诚英勇的小狗,当年竟然没有为它取一个名字,至今想起,仍觉遗憾。那时,人们喜欢随意地给小狗和小孩取个昵称,譬如,“汪汪”就是我家那只褐黄色的小狗,“喵喵”就是邻居家长着几根长胡须的小黑猫,“小弟”是街上很多调皮男孩的小名儿,“小妹”是我。我和“汪汪”狗,还有我的妹妹和小伙伴们,经常穿过竹林,去守候客船。船的造型挺不赖,稳稳当当的,像一座长了好多脚的大房子。童年的这段生活,让我一看见帆船、汽艇、独木舟、游轮和所有水上漂浮着的“船”,就兴高采烈,我算是真正的在江边长大的孩子吧!记得前几年,我在圣地亚哥和家人参观了那艘著名的航空母舰后,回到酒店,我注意到,在阳台上,一只海鸥立在栏杆上,极目远眺,数不清的帆船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中,等待出发。航空母舰就像一个小城市一样大,而这些帆船小得像我的一件大玩具。我那时突然想起童年时所见的客船,它的陈旧笨重的形状与这些玲珑可人的帆船相比,实在显得很老很笨重。但它们又是一样的,都穿行水中,翻滚的水流从来也不懂厌倦,每一次的亲吻,都将它们的身体打湿,每天,它们都依偎着波浪,离岸,靠岸,累了,歇一歇,继续循着光,漂啊漂啊……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需要“家”的物种吧,每一次的启程,每一次的归航,都奔着目的地,漂啊漂啊。

我童年时见到的那艘客船,就有起点和终点,它也连接着我们那样的小地方与外面的世界,载来载去,春夏秋冬和相聚别离。等客船走了,我们就捡几颗小石头或是一把粗糙的沙子,然后一路踢着水草,准是船靠岸时冲上来的一些水生植物。接着再穿过竹林,回家。

竹林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英雄侠客飞来飞去的地方,那是张艺谋电影中的特技镜头。我的童年竹林里有鲜笋。每年春夏时,可以拿起锄头挖笋。那种美味如今已经遥不可及。那鲜嫩的、微麻的、甜丝丝的味道,很美。我后来在其他南方城市也试过不同品种的鲜笋,舌尖从未产生过同样的趣味感,想来,一种又麻又甜的感觉,的确太难捕捉了!笋头熬成的汤略带苦味,大人哄着我们喝下去,说是消暑。竹林也不似摄影作品所展露的那般朦胧,实际上,地上坑坑洼洼的,常有碎纸和各式各样的小垃圾,一些断了的竹子未被及时清理,一不小心就会割破皮肤,我还为此流过眼泪呢。但我们就像少年闰土那样,总能发现惊奇,我们从竹林中找到很多只有小孩子才能发现的乐趣,譬如躲在林中捉迷藏、挖蚯蚓或者看月亮之类的。月光移动时,竹仙子也跟着跳起舞,不知道是风还是光线,把竹仙子惹得心神不宁,时而摇晃,时而一动不动。

竹林里并没有长满竹子,有的地方被开辟出来,成为便民小店,这些无招牌、无大门的小扁肉店、鱼丸店,留给我舌尖上的美好记忆。小扁肉非常美味,个子高高的外地店主和太太人好心善,总要多给我和妹妹一勺汤、一两个扁肉。可惜,店主太太后来不来了,店主整个人也蔫了,神情恍惚,跟我们说话时总是有气无力,直到后来关店,不知所踪。那是文革刚结束不久的七十年代末期,大人们在一个时代的腥风血雨中还未回过神来。我也记得那段时间,街上的很多人家都在为了吃顿饱饭而四处张罗,借钱借米之类的事情,时常发生。但我和妹妹在家人的呵护下,还不太知晓人世的艰辛,每日里忙着童年的琐事。

最好玩的便是,当夏夜到来时,一群孩子围在一个食品店门口,追着一盏瓦数不知有多高的大白炽灯,跑来跑去,没有一个人觉得无聊。无数飞蛾围着灯,窜来窜去,我们蹦蹦跳跳的,数着飞蛾,多了?少了?是不是掉进衣服里了?最后,总要等到两腿没力气走路了,才各自回家。童年的场景,无论是无聊还是兴味盎然,开始形成文字时,我们就会知道,那些夜晚,那些奔跑,其实就是一条起跑线,我们从这条线上开始跑,越来越匆忙,越来越莫名其妙。

有时候,屋里偏热,不少人家就在街对面,也就是竹林沿街处,摆放折叠竹椅。竹椅分成两节,平时立在墙上。要用时,就斜插着,放在地上,一张舒适的竹床就有了!这床,自然不是平的,而是稍有斜度,中间着地,两边略向边上倾斜。一张竹床上可以容纳好几个人,等主人困了,闲人散去,主人才打着呵欠躺下,肚皮上遮一把蒲扇,或是一条薄毯。鼾声如雷在这里不会受到歧视,至于做梦,当然是各人都有各人的梦啦!

有月亮或者有星星的夜晚,我常搬一张竹床坐在街边,听外祖母讲月亮里的嫦娥故事,讲童话里的哪个男孩伤了哪个女孩的心。记得印象深刻的是,她所讲的红楼梦的故事,与书上和戏上的不同,在她温柔又抑扬顿挫的音调里,流露着强烈的爱与怜悯。黛玉的丫鬟紫鹃经历了宝黛变故后,心灰意冷,到庙里当了尼姑。大观园的很多人求见,她都不肯现身,她认定,大观园里的每个人都对黛玉之死负有责任。后来,宝玉多次忏悔求见,她才同意相见。紫鹃出家的地方,我当时听着外祖母真切的描绘,以为就在不远的山区。我始终不明白,关于紫鹃的这些传说从何而来。我在很多年后还忘不了这个再造的名著故事——它的深沉如此简单。那时,我一边听故事,一边数星星。街边竹林到了夜间,也安静下来。竹子的身上披着夜光,有星星给的,有月亮给的,我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竹林,再听着天上人间的各种传说,感受到生活的神秘。的确,追逐飞蛾时的喧闹固然刺激,安静地听懂一个故事也别有一番情趣!那时,也曾见流星划过,只是惊诧大于欣赏,更别说许愿了。

有一次,我睡到半夜时醒来,正揉着眼睛准备回屋去睡。突然见到天空中有一个特别的景象,带着美丽弧线的银针急速地划过夜空,只觉得特别耀眼,如同仙女手中握着的会发出强光的魔杖。由于沿街竹椅上的人和我身边的家人都已沉浸梦乡,那一刻的讶异,我只能独自拥有。我张大嘴,迈不开脚步,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就是流星经过的童年瞬间。在那天,我看见了急匆匆的流星!

后来,城里的旧城改造也影响到周边的县城和村落,只要是能够带来经济利益的地方,都成为大兴土木之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整齐,车子也越来越多,人们也不再搬个竹椅睡在街边了。

我定居多伦多后,竟然也听这里土生土长的住在乡下的朋友提起了流星的故事。他的童年感触,也与我的有点像。在一个很小的安省小镇,有一天,他的奶奶说,那夜的天空很清晰,会看到流星,就让他搬张小凳,到院子里等。果然,他看到好多颗流星划过夜空!他当时忙得来不及许愿,只想把美景贴在心窝里。流星消失后,他坐在小木凳上,望着天空写诗:


这一夜,我遇见了流星,

它的尾巴,像奶奶的魔针,

我坐在我的小花园里,

吃着奶奶做的黑莓酱,

我望着流星,

它消失在这个夏日的黑夜里。


在我眼里,多伦多已经够有乡土气息了,朋友却不同意。他叹息道:“这样大城市的生活,离自然太远了……我们那个偏远的小镇,现在也不容易看到流星了。我挺同情现在的孩子,没有流星经过后院的童年,算是真正的童年吗?”

于是,在我的孩子们也到了我童年时数星星的年纪时,我决定,别在院子里傻等了,到野外收集流星的光亮吧!

我们果然如愿了,在露营时看到了流星。

那个夜晚非常幽静,我和先生带着女儿、儿子和外甥,到空旷的湖边观赏夜景。孩子们喜欢摸黑行走,他们的夜行,欢乐与否,与手电筒发出的微光有密切联系。走在那个夜晚,听着大自然沉睡之际发出的混浊不清又充满诱惑的声音,孩子们兴高采烈,这不奇怪,他们也正走在童年中啊。湖边的独木舟经历了一天的疲劳,正趴在岸边歇着,默不作声。

我不小心跌坐在一块大木桩上,正要嘀咕木桩太潮,却听到孩子们惊讶清脆的赞叹声:“看啦!流星!我看到流星了!看哪,又一颗!哦,不,又一颗!太美了!”

在第一颗流星经过时,我正想着要不要许个愿,第二颗又已划过天际。欢呼声中,几颗璀璨的流星相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潇洒地划过无垠的夜空!流星在空中、在我们眼前滑过,没有征兆,没有犹豫,它拖着优美的弧线,那奇艺的白光成了夜幕之中的灯塔,虽然仅是短暂的瑰丽,但每一个抬头守望过的人,都忘不了。我知道,那样静谧而光辉四射的瞬间,整个森林,都醉了。空灵而美好的流星,就像一条历经亿年编织的仙女手中的魔法丝带,轻巧而柔美,它挥舞着手臂闯进夜空的姿势,是那么优雅,那么勇敢!它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深情,来了,又走了。

那明晃晃的流星的尾巴,呼啸而来,疾驰而去。似乎它来去匆匆,只为了留下那一闪而过的夺目光芒。为了让我们写一首许愿的诗歌,它情愿永远穿行在夜的深处。

寂静中,我们等着,期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儿子说话了:“你们都许愿了吗?”我和先生刚要开口,女儿轻轻地嘘了一声,说:“别说出来哦,许下的心愿要放在心里才灵验的……”抱着可爱的孩子们,我仿佛见到了一片久违的星空。这样的流星和光亮,激起我的童年记忆,让我从丢在脑后的记忆碎片中捡回一点惊喜。

孩子们每次看到流星,都要兴奋地讲上很多天。至于下一次看见流星时,要许一个什么样的心愿才过瘾呢?他们为此争执不休。

“那一次,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流星。”孩子们说。

说起来,这样的乐趣本该在自家后院就可以有的。人因为追求奢华,遮住了流星的光芒,但是流星本身,是始终存在的。

——写于2019年安大略省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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