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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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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蛊者连载

第二章:溯本求源

 

(五)

这个长得不男不女、在何金龙眼里有些“得瑟”的治安员,有个非常特别的名字:绽放,她的那个顶头上司,叫牛凯旋,绽放背地里则叫他铁牛师傅。那个被绽放称为小鲜肉儿的男子,叫雷磊。雷磊是科班出身的正式警察,在警校就直接考取了公务员身份,他和绽放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入刑警队的。

——绽放出生在警察世家,她的姥爷、爷爷都是普通民警;她的父亲虽然在平安乡当了几年的派出所所长,但当了没几年,还是变成了普通民警。

也就是说:绽放出生在一个“很失败的”警察世家中。

爷爷那一辈人的事情,绽放知道的很少,唯一的记忆是她的爷爷非常威严,家里任何人都不能犯错误,绽放都十岁了,每到家里聚餐的时候,如果爷爷不上桌,一大家子的人,都只能正襟危坐地等在桌子边,谁都不敢拿起筷子。这其中包括大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四大爷,五大爷,以及由各个大爷衍生出来的近亲属们。一家人好几十口全都得静静地围坐在桌边,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声音。当然,绽放没有六大爷,因为绽放的父亲就是老六。

绽放的父亲工作在雪城县公安局平安乡派出所,绽放小时候,家里一直在派出所附近住,所以派出所的事情她基本全都知道。在绽放的记忆里,她的父亲一直都非常忙。当民警的时候他忙,是因为“爸爸是警察,得抓坏人”;当了副所长更忙,是因为“爸爸是领导,得给民警做榜样”。等他终于熬上了派出所所长,就更忙得不可开交了,忙得绽放连听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一次父亲。后来,因为一个“大头机”事件,父亲被人举报“贪污受贿”,受了处分,削官为民,不仅借钱赔了款,还得从民警做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因此闹情绪”,从此,绽放的父亲就更加没日没夜地忙了,常常大半年都不回一次家。好在那时绽放已经长大了,也不需要他嘘寒问暖地照顾了。

小时候,绽放非常理解父亲的忙,不仅绽放理解,绽放的母亲理解,绽放的爷爷更理解,原因仅仅是 “父亲是个警察”。但绽放深层次理解父亲的,是在平安乡举行的一次迎新年联欢会上,在那次联欢会上,突听一个人大喊:“派出所的张老六,来一个!”

接着,下面就一片喊声:“张老六!来一个!张老六!来一个!”

父亲在大家热烈的喊叫声中上了台,唱了一首“小白杨”,等他唱完了,整个会场都沸腾了!那种热情,不亚于周杰伦演唱会。按理,那时的父亲已经被削职为“民”,但当地的老百姓却谁都没有看轻过他。当然,在称呼上,乡亲们还是“看轻”他了,因为无论什么场合,无论什么辈分,大家张嘴闭嘴都喊他张老六。一直到父亲退休,连几岁的孩子,也都叫他张老六。如果哪个孩子不听话,大人们只要一句:“张老六来了!”那个孩子就肯定不敢哭了。而那些蠢蠢欲动地想要做些违法犯罪之事的“坏人”,只要有人说了声“张老六来了”,那个人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天,当受到“万人膜拜”的张老六英姿勃勃地站在台上,冲大家微笑着行注目礼时,绽放凭生第一次流出了自豪的泪水,也就是那一刻起,她才深层次地理解了父亲,也深层次地领悟出:在国徽下做一名受老百姓爱戴的警察,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和幸福的事情。

关于父亲的“大头机”事件,如果深究原因,绽放还是罪魁祸首呢。小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子计算机,尽管绽放的父亲一直答应给她买一台电脑,但因为母亲常年需要打针吃药,加之派出所因为警车“油”钱,欠了一万多元钱的债,父亲为了还债,便把他们家在农村的唯一一所房子卖了,替所里还了债,也就是因为穷,他一直都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一家网吧的老板不知从哪个渠道知道了绽放父女的这个小秘密,就把一台老式的“大头机”电脑送给了绽放,他说自己是爸爸的朋友,这台电脑也是他们网吧里淘汰的,让她尽管放心地使用,也不需要告诉她的父亲。那时的绽放刚刚十三岁,母亲因病去世后,她因为上初中,就一个人在县城租了间房子。白天在学校里还好过,可一到了晚上就特别难熬了。得到这台大头机电脑后,她如鱼得水,爱不释手,尽管那台大头机电脑慢得如老牛,但却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快乐,伴她消磨了许多孤独寂寞的时光。

母亲去世后,父亲虽然来出租屋看她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一些,但每次回来他都是晚归早走,来去匆匆。绽放深知父亲的脾气,见父亲一直没发现这台“大头机”,她也就得过且过,始终没有和父亲提起这件事情。直到半个月以后“东窗事发”,父亲受到了严重的处分,她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父亲的这次降职处分,应该是自母亲去世后,绽放所遭受的第二次重大的人生打击。虽然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但父亲越是对此事“三缄其口”,她越是觉得后悔和内疚,她也因此恨死了那些阳奉阴违的犯罪分子。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当个警察,惩治一切违法犯罪的恶人,让那些安份守已的平民都能过上平安的日子。

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绽放高中一毕业就报考了公安大学,却因为几分之差,被一所普通大学录取。大学毕业后,她这个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又先后三次报考了雪城县的警察公务员,但每次都是笔试第一,面试被拿下。

就在绽放对警察这一职业不再抱有幻想之时,她参加了一次全国计算机大数据挑战大赛并荣获了一等奖,因为这次获奖,她与同样参加比赛却榜上无名的新上任的刑警副大队长牛凯旋相识并相知了,她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生了戏剧化的逆转。

当牛凯旋得知那位站在高高领奖台上的绽放,竟然是本单位的那个有名的“小心眼儿”、“一根筋”的老警察张老六的女儿,并且还三次报考过雪城警察公务员后,便“一时冲动”找到了绽放,在一番自我介绍后,突然巧舌如簧地游说起绽放来,动员她回雪城刑警大队工作。“你可以先到那里当协警,然后一边工作,一边继续考取公务员!”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没想到牛凯旋的一番冲动性的鼓动,竟然真的把绽放说动了心,第二天她就从那个地处省城、月薪近万元的电子销售公司辞职不干,精神抖擞地跟着牛凯旋就回到了雪城,成了一名月薪仅一千多元的辅警。可对于女儿的这种任性妄为的行为,她的父亲张老六不仅没有反对,还咧开了大嘴,大着嗓门儿赞扬道:“这才是我张老六的闺女!我张老六的闺女哪能不当警察呢?”

绽放从事“刑警工作”以后,因为不具备执法身份,刚开始工作时并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的才能。直到除夕之夜发生了一起特殊的案件,才让她声名起,不仅雪城的刑警们再不敢小瞧她,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也知道了雪城特招了一个很神的辅警,名叫绽放。

那起案件本身就很特殊:首先是时间特殊:正巧发生在除夕之夜;其次是案子特殊:那就是位于闹市区的一个自动取款机被人破坏了,嫌疑人从里面偷走了十三万现金便逃之夭夭。因为这起案件,刑警队的全体刑警谁都没有过好这个大年, 大家不仅要忙案子,还要给被请到雪城来的各路侦破高手做好辅助和服务工作。据专家们分析:能够破坏银行取款机的人,一定是懂得银行相关技术的、因为回家过年而顺便作案的外地“技术人才”,因为在雪城根本就不存在这方面的技术高手。

绽放是辅警,所以她直到初八上班,才从一个个红眼珠儿的刑警嘴里听到了这起案件。绽放负责的是计算机工作,当刑警们把他们收集到的各种录相资料及相关数据都交给了她,让她整理备案之后,她足足在电脑前忙活了一天,直到把所有的数据全都备份完毕,才静悄悄离开。

当时的破案工作,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程度,不仅省里催得急,连公安部有关领导都关注了此案,所以专案组的领导们,个个压力山大,在走廊里遇见,一个个全都变成了黑脸包公。在整理监控录相资料时,绽放在案发地附近的同一个监控中,两次发现了一辆方向相反的红色三轮车,虽然那辆车出现的频率非常快,几乎一闪而过,如果不细看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但绽放就是觉得这辆车可疑,便反复地定格并放大。本来,她想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她的铁牛师傅的,可铁牛师傅因为案子破不了,满嘴都是血泡,根本就没有时间理她,她也就把话咽回去了。是啊!不要不自量力嘛!自己仅仅是个辅警,人家大队长在专家面前都不敢轻易说话,你又能懂得几个问题呢?

也许是老天长眼,那天下班时,绽放突然碰见了那辆红色的三轮车,尽管同样的三轮车在雪城随处可见,但因为绽放深深地记住了三轮车后面的一个随便贴上去的一个反光大头贴图片,便一眼就认定:这辆三轮车就是自己关注的那辆。她没有犹豫,立即打了一个出租车跟了上去。那辆三轮车一直驶到城郊的一幢小房子才停下来,骑车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农民,望着他的身影,绽放又想起了那个在破坏取款机摄像头时,被瞬间抓拍到的一个头戴套帽、脸带口罩、身穿军大衣的男子形象。绽放一看那个农民,就暗暗确定他就是录相里的人。于是,坐在出租车上,她立即给牛凯旋副大队长发了一则长长的短信息,牛大队也很快就回复了,虽然回复仅仅十个字:“立即撤离,确保自身安全。”

绽放以为自己胡闹,便只好恹恹地离开了,可第二天一上班,她突然发现:过年以来一直显得死气沉沉的刑警大队里,突然像过年了一样笑语连连了。直到她走进办公室才知道:银行取款机案子终于告破了。而犯罪嫌疑人,就是她发现并一路跟踪到家的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原来,这个农民就是一个只有力气、不懂任何技术的庄稼汉。除夕的夜晚,他利用城里人全都在家里看电视、并全都燃放炮仗的有力时机,驾驶着三轮车、拿了一个大锤子和一个大翘棍就来到了这个取款机前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后,他先是破坏了摄像头,然后就对取款机连翘带砸,没想到还真的从里面偷出了十三万元的现金……

因为这起案子影响极坏,涉及面也够大,所以嫌疑人归案后,为了不在社会上引起不良影响,这起案子并没有被广泛宣传,但绽放的名字却像花儿一样,在同行们的嘴里尽情绽放了。

从那以后,辖区里再发生什么疑难性的重大刑事案件,刑警大队的领导们尤其是牛大队长,总会“违规违纪”地暗示或默许绽放一同前往现场。当然,绽放前往现场的任务,用牛凯旋的话是“为刑警们做好后勤服务工作”,用绽放话则是“我是为正式警察背兜儿的。”尽管每次办案,绽放都没有做过什么“具体的”“法制性的”侦破工作,但由于她出色的“后勤保障工作”业绩,使得那几起案子都侦破得异常顺利,绽放这名辅警也因此在雪城县刑警大队“静悄悄”地树立了自己的声威,风头甚至胜过了一大批正式的警察,比如雷磊。

绽放的父亲张老六也因此在雪城公安局“翻身得解放”,和他共事过的警察们,谁都不敢再在背地里笑骂他“一根筋”或“小心眼儿”了。父女俩在一起时,张老六也总是以一名“老警察”的身份向女儿传经送宝,甚至还郑重其事地向女儿发了一张挑战书,比一比看谁在工作中最先立功获奖。

“我听说,年轻人不超过三十岁,年年都可以报考警察公务员的,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你早晚都能考上正式警察的。”父亲经常这样跟绽放说。

 “你就安心在这里干吧!你放心,哪怕最终考不上公务员,成绩拔尖的辅警,将来也一定会有正式转警的机会的。”刑警大队的孟庆山大队长也常常这么给绽放鼓气儿。

可每次谈及绽放的“未来”,把她“领到道儿上来的”牛凯旋副大队长,却总是黑着脸子沉默不语。绽放也常常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缕“纠结和无奈”,就好像他把绽放领上这条道儿上来,是一种令他非常后悔的错误似的。每次他有这种忧伤表情的时候,绽放总会反过来安慰他说:“我在这里工作,就是因为爱好,您不用担心收入的问题,我平时除了一日三餐,根本就不喜欢购买什么奢侈品,假如钱不够花,我还可以做微商的。”

与温文尔雅、待人总是一团和气的孟大队长相比,牛副队长始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在绽放和雷磊的眼睛里,他却是个顶天立地、具有古道热肠的大豪杰大英雄,无论什么疑难案件到了他们的铁牛师傅面前,转眼就都变成了简单案件。绽放和雷磊来到刑警工作将近两年,的确跟着他们的铁牛师傅,破获了太多的惊心动魄的刑事案件,特别是牛大队主管缉毒工作以后,雷磊和绽放都让他弄到了禁毒中队。在血与火的历程中,两个人和他们的铁牛师傅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感情,也正因为破案无数,他们三人才被刑警们戏称为缉毒铁三角。

可这一次,确定昏迷女子身份的事情却把他们的铁牛师傅难住了,整整查了两天也没查出个结果。女子是在上厕所的时候昏迷的,有乘客发现后,立即报告了铁路警察,铁路警便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医院的检查结果,确定女子是因为中了某种不明毒素才导致昏迷的,但那种毒素当地的医生从来都没有接触过。通过进一步检查,医生还在女子胳膊上,发现了一处有瘀青的针眼儿,便怀疑受害女子可能是被人强行注射毒品了。也正是基于这种怀疑,铁路派出所便把案件移交给了雪城刑警大队禁毒中队。

绽放接到牛副队长的电话时,已经在晚上下班的途中。牛副队长的电话照例是简短又霸道:“有案子,马上来站前医院!”还没等绽放说什么呢,电话已经挂断了。

绽放赶到站前医院时,牛副队长和雷磊都已经到了,他们正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前小声说着什么。绽放趁一位护士开门走出时,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女子,几位大夫正在紧张地抢救。

按照牛副队长的吩咐,绽放从医生办公室取回了一份图文并茂的病理诊断报告单,绽放边走边歪着头看了看手中的报告单,发现上面即有文字,还有字母,什么呼吸循环系统发生改变,低血压、休克、心律不齐、肺水肿、中枢麻痹等等,看得她一头雾水。绽放便暗暗决心,有时间应该广泛学习各个领域的知识,这是做为一名侦察员应有的素质。

可当报告单到了她的铁牛师傅那里,就立刻发生了效益,因为她的铁牛师傅接过报告单仅仅扫了一眼,脸色就严峻起来。他先是向雷磊小声交待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甩开大步向医院外面走去,直到路过绽放身边时,才简短地说了句:“得再去现场堪察一次!”绽放听罢,立即拎起堪察包,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等牛副队长和绽放来到车站候车室时,距离女子昏迷的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候车室厕所的现场也早已遭到了破坏,可牛副队长还是在厕所里仔细搜索了好一会儿。

“您是想找注射器吧?如果我是犯罪嫌疑人,我决不会把注射器扔在现场的。”绽放说。

铁牛师傅听了绽放的话,立即快步朝车站外面走去,并挨个检查起设在道路旁边的垃圾筒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最后终于在一个脏兮兮的黑色垃圾筒里,发现了一个一次性注射器。牛副队长先示意绽放拍了照后,才小心地把注射器取出来,放进一个透明小袋里。

堪察完现场,铁牛师傅又和绽放一起回到了刑警大队,仔细检查了女子随身携带的皮箱,皮箱里面除了各种时装,还有冲锋衣登山鞋也不知道这个昏迷女子到底是个时装模特还是运动员。

在皮箱的夹层里,有一个老式的旧磁带,磁带盒外面没有任何标签,绽放小时候购买过这样的空白磁带。在磁带盒里,绽放还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纸,纸上写着一首小诗。

那张纸是一张老式的信纸,纸上的小诗是用复写纸复写成的。签定纸张的颜色和字迹的墨色,那首小诗至少应该是写于十几年前了。绽放也不知为什么,对那首小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仅仅读了一遍,就把那首诗深深地记在了心中。

那首小诗名字叫《真相》。

那个夜晚有风,有一朵又一朵

蒙着月光的罂粟花

吸引我,当我悄悄地为它俯下身

一些幻觉中的梦,就惊醒了

 

我的梦醒了,也丢了,像一条漏网的

小鱼,更像我胸口上被劫持的真相

直到最后,只有那不忍离我而去的灯

笼罩着我的悲哀

……

为了寻找侦破线索,牛凯旋特意找到了一个老式的录音机,和绽放一起收听了旧磁带里的内容,但那盘磁带似乎受潮了,沙沙地响了好久以后,才时断时续地响起了一首歌儿,因为声音失真,也听不清那首歌到底是什么人唱的,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既像大人,又像孩子……等再细听,甚至又觉得不像是人声,反倒更像鬼哭。

也许是老磁带给人带来了怪异的错觉?听了那首歌以后,绽放突然变得伤感了起来,本来充满青春活力的心脏,就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似的,尤其那个曲调,总是久久地在耳畔萦绕……

那首歌属于清唱,没有任何伴奏,勉强能听出下面的几句歌词:

我是你手

我是你足

你是我心

你是我颅

爱若如蛊

我愿为奴

听完了那首歌,不仅绽放觉得伤感,她发现连牛凯旋这样的铁石心肠的人,面部表情也是怪怪的,听到后来,绽放甚至发现,几颗豆大的泪珠竟然从他的大眸子里无声地滚落了出来,虽然为了掩饰自己,他立即转过脸去,赶紧把泪珠擦去了。

如今,那盒磁带和那首小诗,都已经被封存在了案卷里了。

在那个一次性注射器上,的确发现了太多的问题:不仅在针管里发现了残留的那种新型的毒素,针头上也留有微量血迹。经过鉴定:针头上的血迹不仅与昏迷女子的血型正好吻合,两处血迹上的DNA也相符。针管里残留的那种新型的毒素,浓度也相当高。

——但在针管上,并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从这个小小的针管来看,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案:从针管的容量和残留在针管里的毒素浓度分析,注射者是想一针致死的,受害人之所以没死成,是因为针头扎破了血管,毒液进入了肌肉里,这样就阻碍了毒素的吸收,加之抢救及时,受害人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而这种情况恰恰证明:注射毒品的人,是在受害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注射的。也正因为怕被人查出,嫌疑人在实施犯罪后,才抹去了针管上的指纹。”

听了牛凯旋的汇报,雪城公安局决定立即立案侦查。公安局专门成立了专案组,主管刑侦的公安局副局长任组长,刑警大队长孟庆山任副组长,牛凯旋和雷磊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当然,做为专门为刑警们做后勤服务工作的绽放,这次竟然被专案组长亲自“点将”,让她专门过来为专案组成员“沏茶倒水”。

在专案组会议上,牛凯旋提出要把下步侦查的突破口锁在何金龙身上,因为一切都太巧了:在女子昏迷的同时,何金龙的妻子也恰巧失踪了,并且更巧的是:两个女子不仅年纪相当,相貌也如此相像。

“奇巧的背后肯定藏有玄机。”牛副队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专案组综合大家的意见,决定两起案件并案侦查。侦查的第一步,当然是首先查清昏迷女子的身份。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大家只有紧紧盯住何金龙不放了。

“能不能把下步侦查的重点放在昏迷女子和何金凤的‘酷似’上?我看不如干脆去一趟当初扔死孩子的那个野甸子,问一问当地的老人们,兴许就能查出三十多年前那个‘死孩子’——也就是失踪的何金凤那不为人知的身世呢!”因为不自信,这位唯一的坐在后排的服务生绽放,连话都说得吞吞吐吐的。好容易说完了想说的话,她就摒着呼吸期待地看起大家的脸色来。是的,这次能荣幸地为“专案组”成员沏茶倒水,还是她来刑警工作后所享受的最高待遇呢,她怎么能不紧张呢?

专案组的成员们,就像谁都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谁都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尤其是刑警大队长孟庆山,此时就像根本没有听见绽放的话似的,只见他歪着身子,垂着头,睡着了一般,因为戴着一副黑镜,绽放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绽放的汗就下来了:“万一……那个何金凤真的有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姐妹呢,万一真是那样,那昏迷女子的身份不就自然清楚了吗?”

呆若木鸡的孟大队长突然动了一下,绽放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因为看不到他的眼睛,也就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那副墨镜黑得碜人,把墨镜后面的一张瓜子脸,衬得白里透青的,令人觉得深不可测,寒气逼人。

绽放正惶惑着呢,只见孟大队长鲜嫩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了一下,性感的嘴边便有了一道竖纹。

绽放曾经在一篇侦破纪实中看到过一段关于英雄大队长孟庆山微笑的特写,文章说只要美男子孟庆山微微一翘嘴角,战友们的心里就都有了底,接着你就看吧!他们的传奇大队长一定会妙招连发,出奇制胜。

可此时绽放的心不仅更加没了底,反倒悬得更高了,因为她实在弄不清楚她的英雄大队长此时到底是在微笑,还是在讥讽。

孟大队长终于说话了,也许还是墨镜拐带的吧?绽放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地狱里飘上来的,阴气十足:“上大甸子去找她的双胞胎?亏你想得出来!我说绽放,你是不是平时看小说看得太多了?才这么相像力丰富啊?你用不用通过受害者的血型,再去查查受害者父亲母亲的基因座或DNA序列呀?我说辅警同志,我们是在破案子,不是在玩游戏!”孟大队长说完这番话,甚至还剜了牛凯旋一眼,仿佛这一次旁听专案组会议,是他特许的似的。

其实,这个想法一出,连绽放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是啊!世上哪来的那么巧的事情?电视剧里所演的奇巧事儿,都是编剧们坐在屋子里胡编乱造的结果。而自己虽然只是一名辅警,毕竟参与侦破了好几起大案了,怎么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越是后悔,绽放的脸越红,头便垂得更低了。她的铁牛师傅就坐在桌子的对面,可她只敢透过桌腿儿,去看他的那双蒙满灰尘的皱巴巴的皮鞋。与铁牛师傅的皮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孟大队长的那双带有富贵鸟品牌标志的黑亮亮的皮鞋,绽放曾在网上查看过这款皮鞋的价格,真的很贵的如今一眼看到这样的鞋子竟然穿到了自己大队长的脚上,绽放便有些心里发堵。

绽放也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是看不过孟大队比铁牛师傅好。绽放曾暗暗分析过这种心理,觉得产生这种心理的深层次原因,既缘于每到研究案子时,孟大队总是和她的铁牛师傅打嘴仗,唱对台戏;又缘于每次自己和铁牛师傅探讨案子时,如果他在场,总会有意无意地伤害自己几句。他不仅伤害她自己,有时甚至还拐带地伤害她的父亲。父亲当派出所长时,孟大队曾当过他的民警,民警们每次和所长出差,都因为所长的小心眼儿而挨饿受冻,这一点,几乎所有和父亲共事过的民警都有同感。“存在就是理由!如果不是小心眼儿,如果不是贪图小便宜,他张老六可能被免职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说理!”记得当时,孟大队就是这么说的。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大家沉默的时候:她的铁牛师傅却突然环视了大家一眼说:“绽放提出的这个方案我看可行!做为一名好侦探,必须具备丰富的想象力,这样才能想象出肉眼观察不到的事物。事实上,现实存在往往比编造的故事更离奇,所以有想象力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乏鉴别力和控制力。”此话一出,绽放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个任务就交给绽放吧,雷磊和绽放一同去,明天一早就去,前往那个……哪里了?大甸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专案组长,突然清了下嗓子小声地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绽放突然直直地站起身来,英姿飒爽地和向专案组长打了一个标准的敬礼。坐下的一瞬间,她还不可一世地瞪了瞪坐在右前方的小鲜肉雷磊。

“别装没听到:这次可是我带领你!到时候你可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呀!”绽放用眼神儿这么和他说。

雷磊回头冲绽放翻了翻眼睛,一声没吭。

 

(六)

 

在妻子丢失后第二天晚上,满腹愁肠的何金龙突然接到了绽放打给他的电话,在电话里,绽放用温柔的声音,央求他陪自己去当年扔死孩子的大甸子那里走一趟。

“去大甸子?去大甸子做什么?”何金龙不解地问。

“当然是为了找你媳妇啊!”

“找我媳妇……就更不应该往大甸子那边跑了吧?”

“溯本求源嘛!”绽放说:“你就听我的吧!没错的,我保证很快就能帮你找到你媳妇!”电话里的绽放,不仅声音变得洪亮了,语气也决断干脆,不容何金龙再说出置疑的话。

“对了,你所说的那个大甸子,到底是哪个乡或哪个村里的大甸子呀?”绽放突然又问。

“是平安乡葵花屯儿的大甸子。”

“平安乡的?”绽放似乎吃了一惊。

前边说过,何金龙的家在何金凤五岁的时候,就从大甸子——也就是位于大甸子南边的葵花屯儿搬走了,搬到了百里以外另一个乡镇的叶落洼儿。等到何金龙和何金凤成家之时,他们家就彻底地离开了农村,举家搬到城里来了。

何金龙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小队会计,但却相当有心计,会交往,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县农机管理站的赵叔成了朋友,赵叔就把他弄到了城里,让他在监理所当了会计。何金龙高中毕业落榜后,赵叔还帮何金龙在林场谋到了一份工作,何金龙参加工作后,因为表现出色,后来不仅转正了,还被提拔为一家分场的负责人。

何金凤高中毕业后,一直没谋到正式的工作,只是到处打短工,等有了孩子,她就做起了专职妈妈。何金龙的父亲不仅人缘好,脾气也好,他对养女何金凤尤其溺爱,甚至溺爱到了让何金龙的母亲都嫉妒的地步了。只可惜好人没长寿,何金龙的父亲仅仅活到五十多岁就因心梗去世了,他去世时,正好是何金龙的大儿子大哈满月,何家大摆宴席的那一天。

平凡而幸福的日子就像一块无形的磨石,无论多新奇的故事都会被磨平的。随着日子被无限度地拉长,那个被狗叼走死孩子的野甸子,也早就和何金龙的童年一起,变成了一个模糊而久远、甚至有些不真实的记忆了。当何金龙坐着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那轿车,一路颠簸地来到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后,他的心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这些年来,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几乎隔几天不见,都有一种找不到家的感觉。但农村的日子却像是停滞的,仿佛时光被谁偷走了似的,除了几幢房子的形状变了,房顶的颜色变了,葵花屯儿还是那个巴掌大的葵花屯儿,人也还是那几个棉衣上带着褶皱、黑脸上蒙着尘灰的人,村头的大榆树也还是那几棵奇异地扭着身子的大榆树,连大榆树上面的喜鹊窝、大榆树下面废弃的碾盘,也仿佛都是何金龙离开时的样子。

“那个野甸子,就在北边的树林后面……”一下车,何金龙就指着一片光秃秃的林带说。

绽放却看都没有朝那里看一眼,小声咕囔着:“去野甸子干什么?看干草吗?”

何金龙发现,自从离开了她的铁牛师傅,绽放就像变成了一个正式刑警了一般,整个儿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说话冲,走路的姿式也冲,嗖嗖嗖几步就会窜出去好远,就像一支直冲向耙心的箭。而那个正式的警察雷磊,反倒成了绽放的跟班儿了,始终沉默不语地驾驶着车辆,绽放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见一辆小轿车停到了村头,一位围着花格围巾的妇女立即站住了身子,神情木木地朝车这边看。绽放下了车,热情地问她:“大嫂!请问你们社主任的家在哪儿住?”

妇女看了看绽放身上的那件又肥又大的羽绒服,又凝神看了看绽放的脸,似乎也对绽放的性别产生了质疑。但她到底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来,只是向路旁的一幢砖瓦房指了指说:“就是那家!房山处挂着广播喇叭的。”

小轿车便颠簸着向那幢宽敞明亮的砖瓦房驶过去。像是怀疑他们的智商似的,妇女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挎着个笨重的大筐,亲自在车前给他们带起路来了,一直把他们带到了社主任家。几个人刚刚从车里下来,还未等进门呢,就听女人直着嗓子喊:“曲社长,曲社长,你们家来人了!”

紧闭着的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先是从门里面探出一个光溜溜的头来,那是一个孩子的头。见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个孩子显得有些紧张,抽了一下鼻子,就把头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听啪的一声门响,那个孩子突然又跑了出来,依然光着头,穿着敞着怀儿的小棉袄,露出里面带着背带的棉裤。后面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披着个棉袄,趿着个棉拖鞋,他先是冲着客人们望了一眼,接着就训斥起那个孩子来:“回来,戴上帽子,看冻着……”

可那个孩子已经绕过人群跑到桑塔那轿车那边去了,听到喊声,他很快就从车的后面钻出来,又向另一个方向绕了半个圈儿,这才顺着窗户底下跑回来,见大人们正在门前礼让着,他就游鱼一般从人缝里钻进了门去。

“您就是曲社长吗?我们是雪城公安局的!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一下忙。”绽放边说,边回头看了看雷磊,雷磊便从兜里掏出了警官证向他亮了亮。

“噢!好说好说,先进屋吧!这大冷的天。”曲社长热情地说。

屋子里很宽敞,和当地所有的平房一样,这幢房子一进门就是厨房,两边一边一口大铁锅。每个铁锅的灶口都对着一扇门,通向左右两间卧室。但社长家的房子与其他村民的房子相比,还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区别是装修,无论地面上的地板砖,还是墙壁上的装饰纸,都显得很华贵,屋子里收拾得也很干净。一进卧室,发现地上摆满了孩子的玩具,一个身材微胖、面膛红红的中年妇女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玩具,那个刚才跑出去的孩子也撅着屁股跟着她一起收拾。

“把他弄那屋去!”曲社长小声冲妇女说了句。

中年妇女一伸手,就把那个淘孩子夹到了腋下,快步朝门外走去,那个被夹的孩子不哭,也不闹,脸上反倒溢着笑,仿佛在奶奶的腋窝里夹着是一件很好玩儿事情。把孩子弄走后,客人们就都被让到宽敞的大炕边坐下,热情好客的女主人转眼就沏上了浓浓的茶水,给每个人倒上了。人与茶都落座后,绽放便指着东瞅西看的何金龙问社长:“他叫何金龙,小时候就在你们葵花屯儿长大的,你们不认识吗?”

曲社长看了看何金龙,神情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认识你!你不是曲二儿,就是曲三儿,小时候我们肯定在一起玩过,我一看你的模样就恍惚想起来了。”何金龙笑着搓着两只大手说。

曲社长注意地看了看何金龙,脸上也现出了快乐的神情:“你是不是……何大宝子?你进来时,我也瞅着你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你爹不就是会计何小抠儿吗?噢!对不起,你看看我,只记住了他老人家的外号,他大名叫啥我倒给忘了。”

“是,我就是何大宝子,我爹就是何小抠儿。”故人相见,何金龙光顾着高兴了。

“我记得有一年,你们家不知道为啥突然就搬走了,咱们屯子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你们家到底搬到哪儿去了,直到那年遇到了大烟袋,才知道你们搬到她老婆婆那边去了。那地方好像叫叶落洼吧?现在你们家里还有啥人呀?”

“除了我父亲几年前去世了,其他人都还好。对了,你啥时候遇到大烟袋的?我们两家也有好多年没有走动了。”

“就是前两年,她现在落叶归根,回扫帚坡去养老了。你们这次来,是想调查啥事呀?”

曲社长的话勾起了何金龙的伤感,他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慢慢地低下了头。

绽放看了何金龙一眼,叹了口气说:“前几天,何大哥的妻子突然失踪了,我们就是为了他妻子的事来这里了解一些情况的。”

“他妻子……失踪了?”

何金龙那双牛眸子似的大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就是狗叼,你还记得我妹妹狗叼吧?她后来嫁给我了。那天她来车站接我,可上厕所的功夫,就找不见了。”

“狗叼?狗叼到底嫁给你了!记得小时候你无论到哪儿玩,总像袋鼠似的背着她,当时就有很多人开你的玩笑,说你是猪八戒背媳妇。咋整的?小时候都没弄丢,这大了大了你咋把她弄丢了呢?”曲社长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便掩饰着摸了摸头。

“小时候不丢,是能整天背在背上,长大了咋背呀?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她嫌家务活累,纯心跑了屌的?还正好就在火车站,上了火车不就没影了?”一串泪珠从何金龙的大眸子里滚落了下来。

绽放插言道:“你妻子失踪后,我们专门查了一下那段时间的上车的乘客信息,根本没查到你妻子的名字。”

何金龙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想过了,我媳妇的身份证都没带,现在没有身份证,哪个火车能让坐呀。除非她扒了货车。”

“这大冷的天,她为啥要扒货车呀?你们俩干仗了吗?”

“没有没有,那天我不是说了嘛!我俩根本就没打过架。”何金龙眼睛里的水儿仿佛无穷无尽似的。

曲社长听着两个人的交谈,不解地看了看绽放:“你们到我们这里来的意思……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回这里来了?”

绽放说:“ 倒没那么想,我们来就是想打听一下,何大哥家搬走后,有没有什么人来打听过狗叼的事儿?”

曲社长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我倒没听说过,年头也太久了,刚才要不是看到了大宝子,我早把这茬忘了。”

“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人说过狗叼吗?”

曲社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绽放不甘心地:“何社长,因为当时您年纪小,可能对这些事情没怎么在意。您看,我们大老远来了,您能不能找几个屯子里的老年人问一下?”

曲社长热情地:“行,这没问题!”说着探出头去,冲着外屋喊了一嗓子:“忙啥呢?还不弄点饭,炒两个菜!”

绽放立即站起身:“不用了,我们了解下情况就走。”

曲社长:“别的,这大冷的天,大老远来了,咋地吃点热呼饭再走啊!再说,大宝子又是屯子的人,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咋地也不能让他空着肚子走啊!”

曲社长说着,就踱到柜子边,把一块红布掀开,露出底下的麦克风。他把麦克风打开,清了清嗓子,就喊了起来:“屯子里的人注意了!现在有一件事情问一下大家伙:咱们屯子里还有没有人记得狗叼的事儿?就是三十多年前,有一个被狗叼回来的狗叼!听没听说过有谁来找过狗叼没?要是有知道的,马上到我家告诉一声。”

曲社长的孙子不知道又从哪里跑了进来,听到爷爷的话,就哈哈笑着,嘴里念叨着:“狗叼,狗叼。哈哈哈……”

曲社长一边斥责着孙子,一边又对着麦克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完了,便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了似的,心满意足地晃着头,把麦克风关好了,又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红布,瞧那神情,就像是给他的新娘子蒙上了红盖头。

随着一阵锅铲子抢锅的声音,一缕菜香也飘了进来。曲社长从柜子里拿出了两瓶老酒,放到炕头焐上了,他媳妇虽然自打进屋,始终没说一句话,但笑容却一直洋溢在脸上。她干起活来相当麻利,转眼之间,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

曲社长把老酒打开,不由分说就给何金龙和绽放每人都斟满了杯子,雷磊因为要驾车,曲社长便没有让他。但绽放却说什么都不喝。曲社长在劝她酒时,一口一个小伙子地叫她,绽放既不生气,也不点破,脸上始终透着微微的笑容,但就是不肯喝一口酒。

曲社长的嗓门极大,劝酒的词儿也够实撑,隔老远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可依然没有打动绽放。见二人相持不下,何金龙便出了个折中的点子:他让绽放替雷磊驾车,让雷磊替绽放喝酒。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始终一声不响的雷磊,没想到却是绽放的及其忠诚“下属”,绽放说了一句不行,他也就坚决不行。

“你们俩到底谁说了算啊?你不是正式警察吗?”何金龙终于扳不住好奇心,奇怪地问。

“她是领导,绝对领导!”雷磊说。

一场酒官司这么打了一半儿,就不了了之了。曲社长只能和何金龙一个人推杯问盏,边喝边聊起来。因为聊起了小时候的话题,曲社长和何金龙越聊越投缘,这酒也喝得越来越尽兴了。绽放突然想起了那个淘气的小孙子,自打吃饭时就始终没有露面,便问曲社长:“你孙子去哪儿了,怎么不来吃饭?”

曲社长说:“家里来客了,小孩子哪能随便上桌?在那个屋子玩呢。”

绽放惊异地说:“又不是什么外人,还是让孩子过来吧!”

何金龙也说:“现在哪有这种风俗了?现在都倒过来了,家家都把孩子当祖宗,不是常听人家这么说吗?自从有了儿子,爹就成了儿子;自从有了孙子,爷爷就成了孙子。像你们家这样的,还真是少见呢。”

曲社长神情严肃地说:“别人家啥样我不管,反正在我的家里,老子就是老子,孙子就是孙子,决不能乱了辈份。”说完冲外屋一声喊:“小龙!过来吃饭吧!”

那个淘气的孩子好像一直在门外等着呢,爷爷的话音刚落,他就像箭一般从外面射了进来,乍着双手,走路的姿态像飘。可飘进来了,却不上桌儿,而是瞟了瞟爷爷的脸色,见爷爷脸上绽放着笑容,他才小嘴调皮地一咧笑了起来,笑得哈哈的,就那么笑着在宽敞的室内飞速地绕了一圈儿,那笑声也撒了一圈儿,就好像他的小肚子里,装的都是哈哈的笑声。

绽放回过头,把一个凳子拽到自己身边,便微笑地让他坐,嘴里说:“别跑了,过来吃饭吧,看窝住风。”

小龙声音脆脆地说了声:“谢谢阿姨。”却不过来坐,而是吃力地翘起脚来,在柜子上拿过碗,跑到饭锅边给自己盛饭去了。

“你叫他啥?”曲社长惊奇地看了绽放一眼,又责备地看了看小龙,刚要说什么,绽放就大大方方地一笑说:“小龙没看错,我的确是他的阿姨!”一句话说得曲社长先是愣了愣,接着那脸就红了。

“啥眼神儿呀?阿姨长得像仙女儿似的这么好看,咋能不叫阿姨呢?”小龙一边说,一边故意用色迷迷的眼神儿勾了绽放一眼,滑稽的神情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小龙笑得尤其来劲儿,哈哈的,他虽然年纪小,音域却宽,整个屋子全都洋溢着他的笑声。他就那么哈哈地笑着,盛了满满的一碗饭放到桌子上,这才跟头把式地上了凳子,接着就不笑了,一本正经地吃起饭来。小龙吃的那才叫个香,而且无论夹菜的姿态还是吃饭的声音,都显得很文明,一看就知是被大人训练过的。也许小龙刚才那“调情”的话太让绽放开心了,她不仅一个劲儿地给小龙夹菜,还常常趁他不注意捏他一下,亲他一口,亲得小龙满脸都是得意。

奶奶虽然也盛了一碗饭,但却不吃,始终笑呵呵地看着绽放和自己的孙子亲昵。绽放的亲昵丝毫没有影响小龙的吃饭进度,一碗饭转眼就见了底儿。奶奶看到了,立即伸过手来,想给孙子盛饭,小龙刚要把碗递给奶奶,一抬眼突然看到爷爷正关注地看着他,便缩了手,接着又一轱辘下了凳子,晃晃悠悠地给自己盛饭去了。盛完了饭又跟头把式地上了凳子,继续文文明明地吃,一边吃,还一边用眼角脥了爷爷一眼,立即把大家又逗笑了。更可笑的,是他自己的不笑。

绽放微笑地赞叹:“小龙,你真是好孩子,有表演才能,浑身都是戏。”

小龙却嘴里含着饭说:“这不叫戏,这叫懂得礼仪。”

绽放连忙纠正:“对,对,的确叫懂得礼仪。小龙,告诉阿姨,为啥你这么小就懂得礼仪了?”

小龙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家法严啊!”

小龙严肃的神情,再次把大家逗笑了。

何金龙问他:“小龙是不是非常怕爷爷呀?爷爷是不是经常打你啊?”

小龙咽下一口饭,摇了摇头说:“他从没打过我。”末了,又补充一句:“挨打多没面子!”

绽放由衷地感叹道:“是啊!哪个聪明的孩子让大人打呢?”说着便忍不住拥抱了一下小龙,并爱昵地亲了亲小龙的脸蛋。

绽放拥抱小龙时,小龙突然腾出手来,在绽放的腰间摸了一下,绽放便明白了,掀起上衣冲他亮了亮挂在腰间的电警棍说:“阿姨这不是枪,这只是个电警棍。

小龙忽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迷惑地看了看绽放,小声问:“阿姨,你咋不带枪呢?”

绽放似乎被小龙问到痛处了,顿了顿说:“阿姨没有能耐,总也考不上警察,所以,只能当个辅警,只配带个警棍。”

“行啦!你可别再埋汰自己了!”一直闷着头吃饭的雷磊,突然打破沉默,指着绽放对大家说:“你们瞧瞧这位辅警,长得多标致,哪儿有缺陷的地方啊?况且她还要说能说,要写能写,又是电脑高端人才,在我们刑警大队,谁敢小瞧她呀?别说我是她的铁杆粉丝,连我们大队领导都对她心服口服。可在考公务员时,就是这位辅警,每次都笔试第一,面试却是通不过,你们知道为啥吗?”

“这些事儿还用说,谁不知道?”何金龙大声嚷嚷着:“家里没人呗!”

曲社长也说:“要是没人,有钱也行。”

雷磊苦着脸:“她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对了,提起她爸爸,你们都应该知道的,他就是你们平安乡派出所的张京,外号叫张老六的。对了,绽放,你小时候不就是在平安乡长大的吧?”雷磊突然转头问绽放。

“你是说……张老六所长?他可是大好人!说话大嗓门儿,办事认理儿不认人儿!他应该是我们平安乡的最老的警察了!我们这里的人,谁提起他,都竖大姆指的!”曲社长的嗓门也抬高了八度。

“我爸爸早就不是所长了。”绽放羞愧地说。

“是,他不当所长的事儿,我们也都知道,大家都说他是被人家陷害的!我了解他!别看他整天大嗓门,显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他这个人其实胆子特小,什么违规的事儿都不敢干。这年头也真是怪极了,咋越是胆子小的人,越容易犯错误?”曲社长突然顿住了,奇怪地看着绽放说:“你咋能是张老六的孩子呢?你不是叫绽放吗?”

绽放脸一红:“我的真名叫张北阳,我的网名叫绽放,反正我是个辅警,又不是正式的警察,所以叫啥都行。就这么叫着叫着,大家就都习惯地叫我绽放了。”

“那你爸爸不管你吗?”

“在我们家,最讲民主了,只要不做违法的事情,干啥都自由!其实,在我爸爸的心里,除了他们平安乡派出所的那些乱事儿,他也真的管不了其他的事儿了。别说我叫绽放了,就是叫花开,我爸爸都不会管我的。”

雷磊苦着脸,同情地看着绽放说:“不是我当面损你,你爸爸那个人也真是太死性了!对你的事儿总是不管不问的。不管咋说,他也是老警察了,虽然自己没当上领导,可他的好多老战友都是领导,你面试的时候,只要他能出面找一找,哪怕出点钱送点礼呢,你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的。”

曲社长也理解地点了点头,伤感地说:“这孩子说得不差!虽然考公务员这类事儿,我不咋清楚,但我听说,那种事儿越是在小地方,越乱套,越讲人情。”

绽放突然打断大家的话:“行啦行啦!不就是一个公务员吗?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反正我现在已经在刑警大队工作了!我也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国徽下的正式刑警!”

雷磊:“那哪能一样呢?不说别的,仅看工资,就没有可比性!我可不是贬低你呀绽放!就你开的那一千多元钱,都不够我随两份礼的呢!”

绽放不高兴了:“你咋还说这话?我干刑警又不是冲钱来的,我是冲着喜欢来的!谁让我喜欢呢!再说,赚钱的事儿又不是什么难事儿!不瞒你说,我在网上有好几个兼职,每个月赚的钱比你的工资还多呢!”

聪明的小龙突然望着绽放说:“阿姨,你没有枪我给你,我有好几把冲锋枪呢。”说着就要跑出去拿枪,绽放一把按住了他。

小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边伸出一只小手做打枪状,一边小声对绽放说:“阿姨,你这么打我一枪!”

绽放果然用手指当枪,冲着小龙打了一枪,嘴里发出一声“叭”。

与此同时,小龙突然就倒在奶奶怀里了,就像真的被打死了一样,唯妙唯肖的表演,再次把大家逗笑了。可大家都笑出眼泪来了,小龙依然不笑,依然躺在奶奶怀里,无论奶奶怎么摇动他,他就不是醒来,弄得大家大笑不止。

“行了行了,你这个人来疯,给你鼻子就上脸!还不快点吃饭,吃完了到那屋玩去,大人们还有正经事儿呢!”爷爷催促道。

小龙这才从奶奶怀里“苏醒”了过来,也不再嘻皮笑脸了,一本正经地吃完了碗中饭,就真的乖乖地去另一个屋子玩了。

 

(七)

 

吃饭时,屯子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人,但大家都是带着好奇心来问什么是狗叼的,并没有一个人说出狗叼的其他信息。

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曲社长的媳妇,在收拾桌子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曲社长说:“那天在地头上,你和大烟袋唠喀儿时,我好像听她叨咕说,当年在扫帚坡屯子外边养蜂子的那家闺女,老是向她打听狗叼的事儿。”

曲社长愣愣地看着媳妇:“她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咋没印象呢!”

曲社长媳妇更加慢地擦桌子,瞟了何金龙一眼,继续慢声慢语地说:“我记得她还说,为了找狗叼,她还特意跑到你们原来住的那个叶落洼去打听了。”

何金龙说:“你是说她到叶落洼找我们了?那她肯定找不到,我家在那里没住几年,就搬到城里去了。我家搬走的时候,大烟袋正好没在家,我们也就没告诉她。”

曲社长眨了眨眼睛:“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她一直在说回扫帚坡养老的事。”

曲社长媳妇肯定地点了点头:“她当时就是顺嘴那么说了一句,转眼就唠别的了。”

“大烟袋?大烟袋是一个人外号吗?”绽放终于听明白了。

何金龙说:“她是我的一个远房的姑姑,她娘家就在北边的扫帚坡,后来嫁到了叶落洼,我们家就是因为她的关系,才搬到叶落洼去的。”

绽放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芒,她就那么眼睛放着光,急切地看着曲社长的媳妇说:“你刚才说养疯子的闺女找过狗叼,那是啥意思?他们家是谁疯了吗?她为啥要找狗叼呢?”

曲社长接过话说:“不是说她家里有人疯了,我媳妇说的养蜂子,是那年有个南方的人家在扫帚坡子那边养了几年的蜜蜂。听说他家有个闺女,长得挺好看的,周围十里八村的小伙子全都惦记过。可她为啥要找狗叼,我还是刚刚听说。”

曲社长的媳妇说:“大烟袋肯定知道她。”

“大烟袋现在还住在扫帚坡吗?我们能不能去见见她?”绽放急得眼睛都放出了光。

曲社长说:“见倒是能见到,就怕她岁数太大了,糊里糊涂的,有些事儿会记不住了。”

绽放决断地说:“那就去见见她!现在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了,你们说的那个扫帚坡,离这里远吗?”

曲社长抬头看了看钟:“不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要去,咱就马上去。”说着便忙呼呼地穿戴起来。

大烟袋是何金龙远房姑姑的外号,七十多岁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这么多年始终在外面漂泊,如今年老体衰,似乎飘累了,便落叶归根回到了家乡扫帚坡,借住在出外打工的一个外甥家。她住的小土房虽然很旧了,却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窗台上摆了好几盆花,显得春意盎然的。绽放向大烟袋的小炕上看了一眼,又四处找了找,除了在炕上发现了一个烟笸箩,并没有发现哪儿放着大烟袋之类的用具。

因为许多年没有见面了,何金龙一见到大烟袋就流泪了,姑侄两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好容易不哭了,大家坐在了炕边上,绽放便说起了正题,可刚刚提起狗叼,何金龙的一双大眼睛里就又充满了泪水,但这一次他硬是把眼泪咽回去了。因为大烟袋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让他震惊得连哭都忘了。

大烟袋说:“知道我们这里为啥叫扫帚坡吗?其实扫帚是一种花,就是扫帚梅,外地的人也有管这种花叫格桑花的。我们这里的前山后坡,每到秋天,漫山遍野的,到处都开满了这种花,开花的时候,你就看吧,红的,粉的,黄的,就像新媳妇的花被面似的,可好看了。

“那年扫帚坡来了一家养蜂子的南方人,姓霍,先头他们家总是在扫帚梅开花的时候,临时在屯子边搭了个窝棚养蜜蜂,每年都是花开的时候来,花落的时候走。再后来全家就都搬来住了,屯子还给他们特批了一小块地方,帮他们盖了两间小土房。

“老霍家一共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显得很怪,大的是个闺女,小的是个儿子,闺女叫霍啥忘了,长得很俊,那腰身哟那个细,整天把自己打扮得仙女似的,惹得那些半大小伙子疯子似的围着她转。那个儿子小名好像叫阿京,长得又矮又胖,活像个小鲸鱼儿,脸圆圆得像个倭瓜,眼睛却异常地大,整天笑面虎似的。平时不咋愿意跟屯子里的孩子玩儿,但遇到了大人们,却总是大爷大娘地叫着,那嘴呀相当甜。

 “等阿京要上中学了,老霍家嫌咱们这里的学校条件不好,就又搬回南方去了,可他们家的那个闺女却不知道为啥,说啥也不肯和父母回南方,闹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底独自一人留在了屯子里。再后来,就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生了一个闺女,屯子里的人始终都没搞清孩子的爹是谁。她在屯子里住时,每次我回娘家,她都过来向我打听狗叼的事儿,她怀疑狗叼是她的孩子。”

几个人听大烟袋这么说,脸上都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大烟袋见大家如此感兴趣,眼睛一眯,却突然不说了,只见她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并不太长的小烟袋,便慢腾腾地在炕檐边磕了起来。

见她如此,曲社长赶忙拿过烟笸箩,帮她装上了烟,何金龙也快速找到打火机,殷勤地帮她点着了。大烟袋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烟,却依然不说话,而是颤颤微微地脱了鞋子,费劲八力地往炕上爬。曲社长和何金龙连忙过去,连抱带掫,好歹把她弄到了炕头上,当时的情景正应了当地的那句歇后语:老太太上不去炕——紧掫(锦州)。等上了炕,大烟袋又左扭右动,在炕上蹭了半天,直到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到了炕头上。

何金龙在来的时候,特意到小卖店两了一包好茶,两瓶好酒,见大烟袋还不说话,他连忙把茶袋打开,又连跑带颠地拿过暖瓶茶缸,帮她沏了酽酽的一大缸子的浓茶,放到了她的面前。大烟袋吸了一口烟,又呡了一口茶,这才满意地一笑,露出了一口七零八落的黑牙。

接着,在茶香里,在烟雾中,大烟袋便用那仿佛老留声机里的声音,妖妖道道讲述了一段久远且凄凉的故事,尽管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可大家听了,依然觉得很揪心。

那是一个讲究阶级斗争的特殊年代,那时的青年可不像现在这样,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相当谨慎的。为了适应斗争的需要,那时还专门创造了一些新词,比如把找对象结婚叫解决“个人问题”,把两性关系出现异样叫“作风问题”。个人问题的决定其实离不开当地组织的,而作风问题足以断送掉一个人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

记得有人曾讲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榆树林中,一个女青年突然气鼓鼓地跑来,把一张纸条塞到一个男青年手里。众人就立即起哄去抢,那个男青年只好承认给女青年写了情书,被女青年退回了。——这样的事儿在当时就是伤风败俗,所以大家都以为揪出了一个可以斗争的对象了,就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开一次批判大会。可等打开纸条一看,大家都傻了眼,因为那上面赫然写着三条“最高指示”。第一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第二条:“要互通情报。”第三条:“一要抓紧,二要注意政策。”见了这样的情书,大家只有面面相觑了。从中也不难看出,那时的谈恋爱,比地下党互通情报还要谨慎。

那个姓霍的南方女子,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未婚先孕的。

那时的大街上,经常能看到打了红勾的处决公告,处理得尤其干脆利落的,就是那些有“作风问题”、被称之为流氓的人。所以那时候要是没结婚就怀孕了,不仅自己不耻,无脸活在世上,一旦那个惹祸的男人被查出,那这个男人就休想平安生活在人世了。

所以,那个姓霍的未婚先孕的南方闺女,自然因为这种伤风败俗而遭人唾弃。在刚刚怀孕的时候,她的母亲专门从南方来了一次,反复劝女儿堕胎,可女儿就是不听,母亲一气之下,就一狠心离开了扫帚坡,从此再不管女儿的事了。可无论家人怎么威逼,屯子里的人怎么瞧不起,霍家女子依然我行我束,硬是在众人的白眼中,挺着个大肚子把孩子保了下来,最后到底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可在她生完孩子的第二天,扫帚坡突然来了一个工作组的,说是要在屯子里蹲点。见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竟然在扫帚坡无人管无人问,他就大发脾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责令当地组织对老霍家的闺女严加审问,一定要揪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伤风败俗的男人,彻底纠正这种不正之风。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为了躲避工作组的追问,霍家闺女竟然拖儿带口的,连夜抱着两个孩子逃跑了,跑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辆牛车,牛车虽然慢,总比步行快多了。可半夜三更,走到一片荒郊野外之时,那头犟牛不知犯了啥牛劲儿,怎么也不肯前行一步了。怕孩子冻着,她只好把牛车拴到一棵大树下,然后笼了一堆柴火在一座破桥下过了夜。其中的一个孩子,就是在她捡柴禾的功夫丢失的,也不知道是被人偷走的,还是被狼狗叼去了!反正从此再也没找见踪影。

直到在屯子蹲点的那个工作组的人离开了,霍家闺女才又回到了扫帚坡,扫帚坡的人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独自领着一个孩子在那个小土房子生活。那么些年,她一直都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当她听说葵花屯儿有一个叫狗叼的女孩后,就猜测这个女孩儿有可能是自己丢失的孩子,还特意跑到葵花屯儿去寻找过,当她得知是大烟袋帮助搬的家,又不远百里跑到叶落洼打听情况,可惜一直到最后,她也没能找到狗叼一家。

听了大烟袋的一番讲述,绽放便胜利地笑了,一边看着何金龙说:“我的猜测很准吧?照这么说来,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子,还是你的近亲属呢!不是你的大姨姐,就是你的小姨子。”

 “我媳妇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个亲姐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何金龙难得笑了笑,他的嘴唇儿因为干裂,这么一笑,就浸出了血痕。

“后来呢?那个姓霍的南方闺女后来到哪里去了?”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好像是她弟弟阿京后来出息了,帮她在南方找到了工作,就领着孩子回南方了!”大烟袋说。

“回南方哪里了?具体是哪个城市呀?”绽放急切地问。

“我就知道是南方!到底哪个南方,我哪儿知道啊?”大烟袋一脸无辜地说。

就像一盆水,哗啦一下泼了下来,一下子就把燃烧在绽放心头的小火苗儿给浇灭了。

绽放原以为,听完了大烟袋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自己就能顺藤摸瓜,顺利查清昏迷女子的身份的。可故事讲完好半天了,尽管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可关于昏迷女子的信息,依然还是一场虚空。

绽放暗暗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刚要向大烟袋告辞,突见大烟袋妖妖道道地抽了一口烟,颤微微地说:“对了,那年,老邱家的黑小子也不知犯了哪股子神经,也巴巴地跑到我家打听起老霍家的丫头到底搬哪儿去了。”

“老邱家的黑小子?这个男的又是做什么的?”绽放又坐下了。

“她哪是男的?她是女的,小时候长得黑,屯子里的人就都这么叫她。她爹老邱书记原来是扫帚坡的大队书记,老邱家七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却黑得像个泥土豆子似的。这个黑小子从小就野,前些年一直在大城市里晃荡了,很少回家来,这几年估计是看父亲老了,才经常往娘家跑了。”大烟袋说。

“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或者电话号码?”绽放问。

大烟袋立即肯定地点头:“有,你们等着。”

大烟袋说完,把大烟袋往烟笸箩上一放,就向炕柜那边蹭了过去,没想到蹭还很快,扭了几下就到了柜子边。她抖抖擞擞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拴着红布条的小钥匙,把炕柜的抽匣打开后,就从里面拿出一个装茶叶的小盒子,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小沓大大小小的纸片儿,全都是名片或有字迹的小纸条。接下来,大烟袋就认真翻看起那些小东西来,难为她那么大年纪的人,竟然不用戴老花镜,一张一张的照样看着明白。

一屋子的人全都摒住了呼吸,耐心地等着她翻找。

记得每次提到搬家的事,何金凤都会提起大烟袋脖子上的疤,说那伤疤像鸡屎,所以在大烟袋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何金龙特意看了看大烟袋脖子上的疤,也许她实在是太老了,老得肉皮仿佛和骨头都脱开了,抹布一般松松垮垮的堆在脖子下面,何金龙仔细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鸡屎的样子,只在那惨白的沟沟壑壑里看到了几弯淡淡的细痕。

大烟袋翻看得非常仔细,等把所有的纸片全都翻了个遍儿后,才慢腾腾地抬起头来,冲大家眨了两下那双老巴巴的鬼眼儿,无奈地说:“找不着了!”

说完这句话,大烟袋便哭也似地笑了。

见在大烟袋这里再也挖不出什么信息来了,一行人便起身告辞,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大烟袋的家。

曲社长突然紧走几步,赶上前边的绽放,小声对她说:“别灰心,一会儿我再领你们去老邱书记家问问……”

没想到声音说得那么小,大烟袋竟然听到了,她便一拍脑门,妖妖道道地说:“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黑小子正好在娘家呢,前几天我还见过她呢!你们当面问问她不就行了?还打哪果子电话呀?真是脱裤子放屁——白费二遍事。”

大烟袋的一番屁话,立即把一行人逗笑了,也让大家萎顿的心再次支楞了起来,一行人立即向大烟袋道了谢,便忙不迭地直奔老邱书记家。

 

(八)

 

老邱书记虽然年近九旬,头发全白了,却依然精神矍铄,红膛膛的圆脸就像娃娃,始终洋溢着纯真的笑容。尤其可爱的是他的眉毛,虽然仅仅剩下眉峰上的两小绺儿了,却又白又长,闲静的时候,就那么祥和的搭在两边,行动的时候,那眉毛就会随风飘起来,就像年画中老佛爷的眉毛。

几个人进屋的时候,老邱书记正巧刚刚散步回来,带着一股子冷气。只见他手拿着个棕紫色的龙头拐杖,走起路来依然健步如飞,从背影看,就像五十岁左右的人。他说话的时候,更是有趣,也许因为耳聋吧,他总像跟谁骂仗似的,嗓门出奇地大,直冲云霄,幸好他们家的房盖还算结实。

老邱书记的老伴儿早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他的四儿子一家住对门。老邱书记家和当地的其他人家没有啥区别,瞧那光景,甚至比其他人家还显得穷,低矮的土房老得都要趴在地上了似的,门前停着一辆更加破烂的老式夏利车。幸好门前屋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才让这个破败的小院显出了一点活泛气儿。

就在曲社长站在门外,大着嗓门向老书记介绍“这些客人都是雪城公安局”的时候,绽放恍惚觉得西屋窗子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晃了一下,可惜窗玻璃上了霜,看不太清。等大家走进屋时,屋里屋外出来进去忙着沏水端茶的,就只有老人的四儿媳妇一个人了。

“老四呢?这功夫又蹽哪去了?”老书记冲四儿媳妇大喊。

四儿媳妇支楞着耳朵听完老书记的话,便颤了颤苍老的头,尖声尖气地回答她的公公:“他没在家!没在!”她可能患有头颤症,隔一小会儿,她的头就会颤两颤。

绽放向里屋瞟了一眼,发现里屋的门关得紧紧的,便胡思乱想了起来:刚才明明看到有个男人在屋里了,可她怎么说没在家?难道屋里的那个男人是她的野男人?难道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也会有外遇?

与老书记相比,他的四儿媳妇却显得十分苍老,要不是曲社长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她,何金龙他们甚至把她当成老邱书记的老伴儿了,当她把水杯放到炕檐上的时候,一直哈欠连天的雷磊甚至叫了她一声大奶,幸亏她也耳聋,没有听见。

寒暄过后,曲社长便打听黑小子是否在家,老邱书记耳朵聋,问了好几遍,才听清曲社长的话,就喊了起来:“啥黑小子呀!那是外人那么叫的。家里人都叫她黑丫头。这个黑丫头,打小就疯,到老还疯,那么疯的丫头,你说她可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吗?早不知道蹽哪儿去了!”

“她没说上哪儿去了吗?”绽放有些失望地问。

老邱书记没有听清绽放的问话,大声喊道:“你说啥?”

绽放也只好喊叫起来:“她说没说去哪儿了?她的电话号码多少啊?”

老邱书记这下听清了,就回头冲着四儿媳妇喊了起来:“黑丫头是哪天走的?说去哪儿了吗?电话号你知道吗?”喊罢又压低声音对绽放说:“电话号码这类新鲜东西呀,你得问小梅。”

被公公亲切地称为小梅的四儿媳妇,听了老公公的话,便颤颤微微地走到炕边,翻起了挂在墙上的日历,她一连翻了三页,才点着那张日历颤着头说:“走三天了!”

老公公吩咐的第一件事做完了,小梅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第二件事儿,便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地:“她的电话号码……好像记在哪里了……记在哪了呢?”小梅就那么一边拍着脑袋,一边颤颤微微地向里屋走去了。

在小梅打开里屋门的那一瞬间,绽放突然一蹦而起,假装观西洋景似地,几步就跑到里屋门前,一边飞快地向黑黑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嘴里一边说:“你们家……这么多的屋子呀!真宽敞啊!”话说完了,小小的里屋也让她看了个遍。可令她奇怪的是:在那间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发现藏着什么男人,里屋有一铺小炕,对面墙边立着一个小柜子,瞧那柜子的大小,似乎无法能藏下人,窗台下的屋地上,放着几个纸壳箱子,还有一个小筐,筐里装着几棵打着蔫的大白菜。难道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绽放又往屋里走了几步,这才看到小柜子的南侧、纸壳箱子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土豆窖,窖门上方搪着一块旧面板,那块旧面板打着斜放在窖口之上,好像是谁在百忙之中放上去的,露出一角黑乎乎的窖口。

见绽放跟着自己走进了里屋,小梅也不找东西了,只是眼盯盯地看着绽放,绽放便不好意思再细看什么,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又回到了外屋。老邱书记家的房子和当地一样,也是一进门是两口大锅,对门是个小屋,老邱书记居住,这边是个连二屋子,整个屋子只有一扇门。因为是冬天,家家窗子都被密封了,也就是说,整个屋子,只有一个出口。刚才通过交谈,绽放判断那个男人一定是老邱书记的四儿子,听说警察来了,他为什么把自己藏起来了?在这间屋子里,他到底应该藏在哪里呢?

也许绽放的异常举动提醒了老邱书记,他突然盯着曲社长问:“你刚才说……他们是公安局的?公安局的找俺们黑丫头干啥?她又犯了啥事儿了?”

绽放便笑了,大声喊道:“瞧大爷这话说的,好像你家黑丫头犯过法似的。”

老邱书记扬起脸,依然嗓门大大地说:“咋没犯过法?在笼子里呆过一个来月呢!”听那语气,就好像他女儿进笼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早就劝她找个正经人家,可她就是不找,整天一个人跑来跑去的,不出事儿才怪呢!”老书记又拄着拐杖自语道。

“你这个当爹的,咋总寒碜自己的丫头呢?我大姑姐黑丫头是愿意东走西走的,但她可是个正经人,能出啥事儿?那次不是公安局的抓错人了吗?”小梅突然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尖声尖气地唠叨起来,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瞎乎乎的眼睛狠狠地白了一眼自己的公公。说完,她又继续晃起脑袋来了:“刚才……我要找啥来着?”隔老远,都能听到她呼噜呼噜的喘气声。

曲社长清了清嗓子:“大叔,公安局的找黑丫头,其实是想打听一下那个养蜂子的南方人的事。”

老邱书记耳聋,问话的声音就更大:“养蜂子的南方人?咱们这个扫帚坡,每到扫帚花开的时候,都会来几户养蜂子的南方人,你们问的哪一户?”

曲社长也喊起来了:“就是那个姓霍的,他家的闺女没结婚先生了孩子,生完了孩子又跑了,就是那个。“

“噢!你是说阿瑶啊!她的事儿我全都知道,你们想问啥就问我吧。阿瑶这丫头,真不怪姓霍,太能祸害人,我那年就因为她,才受了处分的。”

听老邱书记这么说,大家就都来了劲儿。尤其是绽放,甚至忘了那个男人的事儿,也跟着尖声尖气地喊起来了:“大爷,你的意思说……那个南方闺女叫霍阿瑶?那你知道这个霍阿瑶现在住在哪儿吗?”

老邱书记摇了摇头:“她蹽哪儿去了?那我哪知道啊!她家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她就回南方了。”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面面相觑了。

老邱书记转过头问儿媳妇小梅。“前个,我听黑丫头说:阿瑶这丫头死了死了,反倒弄出个大动静。那天她是不是这么说的?”不待小梅回答,又转过头,用他的龙头拐杖磕着地说:“人都死了,动静再大自己也听不到了,那还有啥用呢?”

小梅见老公公又问她,就反过来问老公公:“你说啥?”

老邱书记只得又朝她喊,声音震得房盖儿都沙沙响了。小梅终于听明白了公公的话,就颤着头说:“阿瑶那孩子浮灵啊!白长了那么好的模样了,净干傻事儿!我听黑丫头说:这么多年她可是遭老洋罪了,好容易孩子长大了,她却死了,一天福都没享!”

“那黑丫头说没说……能在哪找到她呀?”绽放大喊大叫。

可都喊破了嗓子了,瞧小梅的神情,似乎还没听清绽放的话,只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说:“死了就是死了呗,黑丫头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是喝了毒药了。——黑丫头就是这么说的:‘熬啊熬啊,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刚要享福,却死了!’”说最后那句话时,小梅甚至瘪着嘴,学着黑丫头说话的样子。

“黑丫头说没说……她是在哪儿找到什么阿瑶的?”始终没插上话的何继龙,见大家都喊累了,就抽空儿喊了一嗓子。

两个老人这下可都听清了,就一齐摇头说:“不知道。”

绽放想起了什么,又冲老邱书记喊:“您刚才说:霍阿瑶死了以后,反倒弄出了个大动静?她弄出啥大动静了?”

老邱书记冲她喊道:“成诗人了!就是写诗的,都出书了!”老邱书记一边喊,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书的样子。

老书记这么一说,绽放的眼睛里立即闪出了异样的光泽,她回头冲雷磊说:“查一下,看网上能不能查得到。”

雷磊听了,立即掏出了手机,试探着在手机百度上写了“霍阿瑶”三个字,想了想,又加了两个字:诗人,然后一点搜索,没想到手机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了一大串关于霍阿瑶的个人信息。

在霍阿瑶360百科一栏,是这么写的:

霍阿瑶,女,当代诗人,祖籍黄城,代表作《谎花》、《假相》等,霍阿瑶早年曾随父母流落到北方,回城后在服装厂当工人,生前写了大量诗歌,但她的诗仅在当地小报上发表过,并没有引起过太多的关注。后来不知何种原因,她这个不著名的诗人,竟然用喝农药这样并不诗意的方式,结束年轻的生命。霍阿瑶死后,一个不肯透露姓名的人自费为她出了一本诗集《月亮是块石头》,没想到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曾在诗坛上掀起了一股霍阿瑶热。人们惊艳于霍阿瑶的天才和诗歌的质朴滚烫、直击人心。

小小的一则贴子,虽然沉默无声,却比老邱书记的嗓门还要响亮,把绽放和雷磊震得眼冒金光。自从看到了这些宝贵的信息后,绽放就再也不冲两位老人喊话了,而是摇身一变,也成了典型的低头族和手机控。也许嫌自己伸着脖子看雷磊的手机不过瘾似的,绽放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又细又长的手指始终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划动着,眼睛里也始终闪烁着兴奋的表情。

很快,她就查到了更多关于霍阿瑶的信息:比如霍阿瑶返城后,虽然在服装厂上了班,可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后来与城里的一位商人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儿子,日子就更是过得紧紧巴巴的。女儿十六岁的那年,日子刚刚有了起色,但霍阿瑶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就喝农药自杀了。

“哈!不用再求证了!她千真万确,万确千真,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霍阿瑶,你看看,她还以《扫帚坡》为名写过一首诗呢。你看看这首诗,写的不就是咱北方的景色吗?”绽放把自己查到的诗给雷磊看。

一座村庄的黑夜是这样降临的

先是遥远的风吹向屋顶

然后是近处的黄草一寸寸逼近

并摇动落向树梢的星星

这一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复杂与曲折

在这个名叫扫帚坡的小村

漫山遍野的扫帚梅依旧是静默无声

次第明亮起来的灯火没有一盏是错误的

就像脚下的泥土,依旧活在宿命的热泪中

也像泥土之上的积雪,依旧在隐秘的暗影下

为一个人的凝视开出幽蓝的光芒

自从两位警察在手机里有了新发现后,一屋子的人也都不喊了,就都盯着绽放和雷磊看。小屋子里出现了难得的静,静得只能听到小梅喘息的声音。当绽放又看到了一篇关于霍阿瑶的访谈文章后,她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屋子里的人被她看得愣愣的,也都奇怪地看着她。

只听一声“好痛快”,绽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回手就冲雷磊打了一拳,一拳打在雷磊的胸口上,疼得他一咧嘴儿,小白脸儿上顿时桃花绽放。但对于她的这种无理举动,雷磊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神情,反倒一边揉胸脯,一边冲她开心地笑了。

绽放打了人家一巴掌,又送给人家一个甜枣吃,只见她赶紧上前,一边在雷磊的胸口上揉了揉,一边小声说:“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绽放和雷磊这么公然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秀恩爱”,无论老的少的,所有人的脸上,全都写着莫名其妙。“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搞不懂!”他们一定都这么想。

绽放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大家都在傻傻地看着自己,这才开心地笑了,说:“网络实在太好了!谢谢何大哥,谢谢曲社长,谢谢老邱书记!今天我们真是不虚此行!”

绽放说着才把手机屏幕上的一张照片给大家看:“你们看看,这个大美人!你看长得像不像她?她就是霍阿瑶的女儿!”

展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张非常耀眼的运动明星照。只见照片中的女子身着明黄色运动服装,飒爽英姿地站在山巅上,实在太威武,太漂亮了!

面对照片,何金龙眼睛越睁越大,嘴里连连说:“瞧长相……可不就是她呢?就是她!”

绽放快言快语地说:“她叫奥太娜,现在是登山爱好者协会的大明星!实实在在的大明星啊!比她的妈妈还要出名!她因为成功地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被誉为雪山神女!经常在全国各地参加文化体育活动,是很多广告公司的代言人。哇!真是没想到,那个躺在医院里的显得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是一个雪山女神呢!”

听了绽放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绽放对着手机冲大家念道:“这个奥太娜,平时最喜欢的,就是在世界各地游走。她走的地方,大多是名山大川,世界著名的几座大山她都登过,除了喜马拉雅山,还有乔戈里峰,在中国,她更是踏遍青山人未老。因为她超级喜欢奥太娜雪山,就给自己起了‘奥太娜’这么一个怪名字。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好处,尤其是查阅名人资料,实在是太方便了,不用秘密侦查,也不用入户取证,仅仅动一下手指,想查什么信息,什么信息就会扑面而来,不仅图片、影像应有尽有,连日常生活习惯以及家庭情况也都一目了然。

“你看看,你再看看这一张,太漂亮了!她穿银色的登山服,显得更威武,更漂亮!”绽放像个喜鹊似的,一直叽叽喳喳地把新查阅出来的图片,让雷磊看,让何金龙看,也让老邱书记和曲社长看。

在绽放滔滔不绝的时候,老书记一直想说什么来着,可就是插不上嘴。此时见她终于静下来了,才直着脖子冲绽放喊道:“这个闺女,叫娜娜!我认识她!前几天她到我家里来过。”一句话,一下子把绽放说得愣在那里,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

“你说啥?”这下轮到绽放耳朵发聋了。

老书记就更加大声地喊起来了:“我是说,你手机里的娜娜,前两天到我家来过!她搁我家还住过呢!就在里屋,和黑丫头在一个炕上睡的。”老书记大声喊道。

绽放把奥太娜的照片再次翻找出来,递给老书记:“老书记,您再好好看看,你说的就是她吗?她就是娜娜吗?娜娜在你们家住过?”

“你别听他的,他那个老花眼睛,根本看不准的!”小梅颤着头反复唠叨。

老书记却直着嗓子喊:“就是她,别看我岁数大,眼睛尖着呢!娜娜是个好闺女,长得也好,还懂事儿。”说罢又冲小梅喊:“黑丫头就是和娜娜一起走的吧?走的时候咋没告诉我一声,也不知道那孩子到哪儿去了,怪想的呢!”

何金龙刚要说话,绽放立即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何金龙那双牛眸子似的眼睛就定在那里了,嘴张了张,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小梅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对于公公的问话,她就那么一直晃着头说:“这人老了,可真没整,整天睁着眼睛说糊涂话!”

绽放的心砰砰直跳着,小屋里再次出现了异常的静。这种静配上外面的黑,有一种神秘兮兮的色调。

见客人如愿以偿,老邱书记显得尤为高兴,他再也坐不住了,拄着个龙头拐杖就屋里屋外张罗起来,非要客人们在他家吃晚饭不可。一边挽留客人,他还一边连声催促小梅,要她立即给四儿子邱树义打电话,让他马上回家陪客人。

可小梅却站在那儿始终不动,只是那么颤着头,反复唠叼着:“他不在,不在!”

在老邱书记张罗的时候,绽放的大脑正在紧急飞转着:“铁牛师傅如果遇到这种事儿,会怎么办呢?”她想啊想了,可最后还是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几次抬眼看雷磊,雷磊也回眸看她,他的目光里也充满了一样的神情。

两年来的共同合作,使绽放和雷磊之间,练成了一种特别的默契:那就是在紧急时刻,两个人都能读懂对方的“眼语”。

雷磊看似无意地瞟了绽放的手机一眼,绽放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心里并不怎么情愿,但她还是按雷磊的意思,快速编辑了一则短信,把他们的新发现和遇到的突发情况编成一段文字,向铁牛师傅做了汇报。

两个人这样捆绑式地出来办案,经常能遇到这种突发的情况。每当这个时候,雷磊总是建议绽放发短信给铁牛师傅进行请示,但绽放每次做这种事时,内心里都会不情愿,总觉得这么做,自己和雷磊就像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显得既没有性格又没有主见。——唉!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地扔掉“拐棍”,变得自立自强起来呢?

短信发出不到半分钟的功夫,只听嘀的一声响,铁牛师傅的短信息就回来了:“立即撤离,注意安全!”

绽放抬起头看了雷磊一眼,暗暗地笑了笑。她笑她的铁牛师傅怎么连回短信都这么铁板一块,难道就不能变上一变?

绽放向里屋瞟了一眼,刚才查资料期间,她虽然一直身在外屋,耳朵却始终注意着里屋的动静,当她正在琢磨着到底应不应该听师傅的话立即撤离呢,只听短信又嘀地一声响,师傅的短信就又来了,但这次的短信内容却完全变了,变得都不像是铁牛师傅发的短信了,反倒更像一个唠叨鬼:“他如此怕见警察,一定是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如果他是涉毒的,你们就更要小心。因为每一个涉毒人员都知道自己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活命,他们是不惜拧下别人的脑袋的。所以千万不要贪功求快,必须马上撤离!”

看完短信,绽放突然暗暗地咬了咬牙,转眼就拿定了主意。何金龙看了绽放一眼,发现她的脸色有一些和原来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又说不出。

因为曲社长执意要走,老邱书记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骂仗似地大喊大叫:“谁都不许走!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天又这么冷,还是吃一口热乎的再走,吃了再走!”

“吃饭就免了,小梅阿姨,我倒想起一点私事儿,想找我四叔说几句话!”绽放突然冲小梅干涩涩地一笑,她笑得有些假,这一点,除了老书记,屋子里的其他人都看出来了。

可尽管绽放都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小梅还是耳聋式地打岔:“你说啥?我这耳朵……听不清!”

绽放又大声地说了一遍,可小梅依然还是听不清。后来连老邱书记都听清了,就和绽放一起冲她喊道:“这孩子在问树义在哪儿呢?她想找树义说几句话!” 小梅才总算听清了,那个乱蓬蓬的总是发颤的头,这时候颤动得更厉害了,她就那么一边颤头一边说:“他上哪儿去了?我哪儿知道啊!”

绽放就说:“那您给他打个电话吧!再不您把他的电话号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

小梅这次马上听清了,头也颤得更厉害:“啥?电话?我哪记得住哇!忘了!忘了!”

老邱书记便奇怪地看着绽放问:“你认识我四儿子吗?你找他干啥呀?”

绽放信口开河:“其实,我爸爸也是咱们乡里的老人儿,我想问他一些有关我爸爸的事儿。”

老邱书记越听越糊涂:“你爸爸是谁?”

曲社长便对老邱书记大声喊道:“她的爸爸就是咱们乡派出所的张老六。”

“啊!哎呀!你咋不早说呢?原来你就是张老六家的孩子呀!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老邱书记那本来就很慈祥的脸上,笑得更亲切了:“昨天我还看见你爸爸了呢,他有事儿没事儿,总领着一群人挨个屯子里溜。”

绽放灵机一动,就指着里屋的土豆窖,大声说:“我刚才进里屋时,看到里屋有个土豆窖!现在很少有人家用窖储藏土豆了!用窖储藏的土豆一定非常好吃吧?我想带几个土豆回去尝尝。”

“这有啥难的?马上去捡,挑大个的拿!”老邱书记大着嗓门说。

绽放听了,就像接了圣旨似的,也不管小梅正用啥样的眼神看她呢,立即厚着脸皮跳到了里屋,主人似地就打开了里屋的灯。雷磊也不知道是否读懂了绽放的“眼语”,但他还是紧随着绽放走进了里屋。绽放几步走到了土豆窖边,她先向里面望了望,屁股撅得老高。雷磊却一把推开她,噗通一声就跳进窖里,窖里有个破簸箕,他进去,就非常实在地捡起土豆来。绽放用眼色示意他看看里面,他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向四周扫了一眼后,就冲绽放打了一个暗语,那意思是:这里面连个耗子都没有。

绽放示意他马上出来,他也就立刻出来了,倒真的拿出了好几个又圆又大的土豆。小梅递过来一个方便袋儿,绽放把土豆装进袋子里,便起身告辞。临走时,绽放见小梅的眼神儿显得非常不乐意,就拿出了二十元钱,交给了小梅说:这是买土豆的钱。小梅似乎害怕老邱书记看见,接过钱,她连句推辞的话都没有说,立即把钱装进衣兜里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有几声凄凉的狗叫,从黑沌沌的夜里传进来。一行人呼啦啦地向出走,老书记和小梅当然要相送,客人们也当然要客套,于是,小小的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绽放趁着乱劲儿,偷偷地碰了雷磊一下,一边飞快地从黑背包里摸出了一个扭扣大小的窃听器。雷磊立刻明白了绽放的意思,他假装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就用身体遮挡了绽放一下,绽放趁机把窃听器安到了八仙桌靠墙的那个侧面。安完了,大家也都陆续地走出去了。绽放走到车边,和雷磊对视一眼,雷磊便直接坐进了驾驶室,很快启动了车辆。几个人也终于全都上了车,桑塔那轿车就举着两束雪亮的灯光,在老邱书记那大嗓门的伴奏下。飞快地驶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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