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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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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蛊者连载

第三章:明争暗斗

 

                  (九)

轿车驶出扫帚坡,已经是满天繁星了。小小扫帚坡是那么的静寂祥和,除了车辆驶过时,引发了几声鸡鸣狗叫,似乎任何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刚刚坐上车时,绽放就装着听歌儿的样子,把窃听用的耳机放到了耳朵上。车子刚刚驶上乡间公路,绽放就听老邱书记大着嗓门说了一声:“你刚才蹽哪儿去了?这功夫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尽管她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因此确定:自己的眼睛的确没有看错,那个男人的确一直在小屋子里躲藏着了,而且他就是老邱书记的四儿子邱树义。

——男主人呆在自己的家里,这该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可老邱书记的四儿子邱树义,为什么要躲起来呢?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到底又躲在哪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绽放甚至冲动地想再向雷磊发送一个指令,让他立即把车调头,回到老邱书记家,看一看那个邱树义到底是一个什么鬼。但当他们的轿车驶出村口的时候,借着一闪而过的车灯的光亮,绽放突然在一家柴禾堆的后面,发现了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绽放的心就狂跳起来了:那是铁牛师傅的轿车,也就是说,她的铁牛师傅和侦察员们,已经悄悄地潜进扫帚坡了。在昏暗的轿车里,绽放和雷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绽放便暗暗地向他吐了下舌头。

——是的,那辆隐藏在柴禾堆后面的旧轿车,就是牛凯旋的私家车。此时的牛凯旋,那可是比这两个年轻人忙碌得多了。

接到绽放短信息后,牛凯旋在第一时间就向专案组长报告了案情。紧接着,专案组就紧急召开了“电话”会议,很快确定了下一步侦破方案。这一过程后来被一位宣传民警写进了大案侦破纪实里。

……

专案组立即决定兵分三路,多角度全方位地开展工作:一路由专案组长亲自挂帅,与奥太娜所在的登山者协会互通消息,不仅了解了奥太娜的日常交往、社会关系,还掌握了奥太娜的行动日程。一路由大队长孟庆山亲自负责,在第一时间与奥太娜户籍地的公安机关及时取得了联系,深入了解奥太娜身份信息以及行踪轨迹;一路由副大队长牛凯旋亲自带领侦察员,以邱书记一家为突破口,以点连线,以线带面,展开辐射性的秘密侦察。

奥太娜所在的登山者协会取得联系后,第一路民警很快掌握了许多有关奥太娜的重要信息。据协会介绍:奥太娜这阶段日程一直排得很紧,做为一款羽绒运动服的形象代言人,她于一周前就来到了北方,与近千名代理商、经销商一起参加了羽绒运动服新品发布会。但这几天她又去了南方,准备参加世界登山文化节。对于奥太娜昏迷的事情,他们直到接到警方的电话才知晓。

第二路民警的调查也很快有了结果:原来奥太娜的身份证的名字并不叫奥太娜,而是叫紫丁。通过查阅户籍信息和铁路客运等相关资料:民警们不仅掌握了奥太娜在昏迷前的所有交通轨迹,还了解到她还购买了前往兰提的火车票,奥太娜就是在雪城火车站上车前被人强行注射大剂量的毒品从而昏迷在候车室的。但警方没有在她身上找到身份证、车票和手机等能够证明她身分的物品。

……

当然,有一些细节,宣传民警虽然了解到了,却没有写进侦破纪实。比如第三路的负责人牛凯旋,接到任务后,立即带领几个民警坐上了警车,连夜奔赴扫帚坡执行任务。可他在百忙之中,竟然先给孟庆山大队长打了一个“威胁”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领导,咱可得把丑话说在前边:等这起案子破了,咱们必须得给绽放报个辅警个人二等功!到时候,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推三阻四的了。”

孟大队长便笑了,骂叽叽地说:“这案子才刚刚见了点眉目,你就讲上条件了?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到了扫帚坡,你准备怎么侦察?”

牛凯旋说:“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都还处于摸排阶段,您说我能怎么侦察?总不能拿着搜查证,到邱书记的家里去搜查吧?”

坐在轿车里,何金龙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把曲社长送回了葵花屯儿后,他才情绪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我媳妇要是穿上她那样的衣服,也一定像她这么好看!”顿了顿,又说:“兴许比她更好看呢!”说着,那诺大的眼睛里,就又蓄满了眼泪。

“我说何大哥,听我一句劝:这段时间你要是不太忙,就别老是憋在家里哭天抹泪儿的,有那个哭的时间,你不如去医院照看照看你的小姨子,我听说昏迷中的人,要是有人多给她说说话,对恢复健康大有好处的,你没看电视上经常演这样的事儿吗?要是她醒过来了,我们警察也不用这种东奔西跑了。”

何金龙的眼泪干了:“我……能去吗?你别以为我看不明白,你们警察一直都在病房外面站岗呢!”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呢?我说你能去,你就能去!”

何金龙看了绽放一眼,似乎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对呀!我现在是看明白了!虽然你只是个辅警,可你比正式警察还厉害呢!只要你特许了,别说是小小的病房了,估计无论去雪城的哪里,我都能像走平地似的?”

“你算说对了!在我们刑警大队,孟大队是铁牛师傅的顶头上司,铁牛师傅是绽放的顶头上司,绽放是我的顶头上司!”雷磊一边小心地驾驶车辆,一边笑着说。

绽放苦笑道:“行啦行啦,你们别都忽悠我了!何大哥:如果你真的能去照顾,那你得处处听大夫的,严格按照大夫的要求,他让你咋照顾,你就得咋照顾。”

“可……人家是那么有名的登山女神,我咋有资格去照顾人家呢?”何金龙为难地说。

绽放说:“我看一篇访谈里介绍:奥太娜虽然结过婚,但为了自己心爱的登山事业,最终还是和丈夫分手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走南闯北的。现在好了,你成了她的姐夫了,在没找到你媳妇之前,你可是她唯一的亲人呢,现在也只有你才有资格照顾她!”

“行,那我明天早上就去!”何金龙认真地说。

雷磊立即帮腔:“能够照顾那么出名的大美女,何大哥,你应该感到荣幸的!”

轿车刚刚驶出葵花屯不久,迎面突然驶来了一辆奇怪的“划龙”车,那辆车的车灯始终处于游离状态,无规则地西扫东照,吓得雷磊离老远就减速慢行,嘴里说了句:“一定是个酒鬼!”

等那辆车驶到附近时,坐在前排的两个年轻人全都惊得直起了身子,快速地互看了一眼:是的,那辆黑色的宝马轿车,就是他们孟大队长的私家专车,他到底怎么了?喝多了吗?绽放向车里飞速看了一眼,发现轿车里就孟大队一个人。绽放没来得及多想,就疯狂地按起喇叭来。果然,孟大队的那辆已经飞速“划”过去的宝马轿车,一阵急刹车,停下来了。

绽放回头对雷磊说:“这事儿我得管,不然太危险了!晚上你不是还要执班吗?那你就先和何大哥回城,我这边你尽管放心!”听她的口吻,好像自己是多大的领导似的。

“你可得悠着点来,小心他骂你!”雷磊不放心地说。

“没事的!看我的!”绽放说完,就风风火火地下了车,手里拎着那个黑书包。等何金龙终于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回过头去看她时,发现绽放已经站在那辆轿车边,正比比划划地冲着里面说着什么。

宝马轿车里,孟大队长真的像喝多了似的,无论绽放怎么风情万种地哄他,他都那么乌眼鸡似的瞪着她。

 “您这么大的领导,哪能自己驾车呢?您下来吧!算我求您了!让我来给您当专职司机!”绽放特意在声音里,加了好几勺蜜糖。

孟大队长又乌眼鸡似地盯了她好一会儿,虽然身子依然一动不动,但眼神里的敌意却渐渐消散了。绽放不由分说,上前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硬是连拉带拽地把他哄下了车,并真的像扶个醉鬼似的,一直把他扶进了副驾驶室。往驾驶室那边走时,她远远地冲雷磊那边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这才钻进了驾驶室里。

可等她坐在了驾驶室里,再度向孟大队看过去时,借着前车灯发出的光,她发现孟大队已经变得正常了,不仅脸上没有了那种醉态,连神情都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似水。

“祝贺你呀!绽放!你真是好样的!你师傅刚才还跟我放话呢!说案子一破就让我给你报个辅警个人二等功!其实,他不这么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孟大队长一边沉稳地说,一边给自己带上了安全带。

绽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咋看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瞧孟大队此时的神情,他真的不像喝过酒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没带墨镜的缘故?绽放甚至发现他的笑容比往日更显得可亲可爱了。绽放暗暗嗅了嗅他的气味,除了一缕淡淡的中药味儿,她也没有闻到一丝酒味儿。可并没有喝酒的他,刚才为什么要那样飘移地驾驶车辆?难道又是自己看花了眼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

“请大队长指示!前方的目的地是哪里?”绽放也恢复了往日的小心翼翼。

“你们不是早就撤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孟大队长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辆轿车已经驶远了,便皱了皱眉头说:“你也累一天了,干嘛过来给我驾车?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回城的。”

“我不回去!哪怕为了立功,为了表现,我也坚决不回去!”绽放声音脆脆地说。

孟大队长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朝前边一抬下巴说:“走吧!去扫帚坡!”

绽放立即启动了车,小轿车便无声地向前驶去。

 “对了绽放,我这次到扫帚坡,可是暗访来了,你可千万不要把我的行程泄露给你的师傅,要是走漏了一点消息,你看我咋收拾你!”孟大队严肃地说。

绽放听了,立即笑呵呵地说:“您放心孟大队,这点组织纪律性我还是有的。我保证不泄露一点消息!”

孟大队斜了绽放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绽放隔着昏暗的夜,也向他瞥了一眼,便专心致志地驾驶起车辆来。

小小的轿车里出现了怪异的寂静。

孟大队长突然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地打破了寂静:“这两年,虽然你表面上看,好像和我挺亲近的,但你的心却总像和我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从来都不愿意和我说心里话。对我,你就不能像对你的铁牛师傅似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的铁牛师傅是不是对你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待呀?”

绽放审视地看了一眼孟大队长:“一层一层汇报工作……这不是我们刑警队的纪律吗?您的意思……是想让我隔着锅台上炕吗?”

孟大队长突然就笑了:“一句玩笑话,至于那么上纲上线吗?”

孟大队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绽放啊!趁这里没有外人,我以一位大哥的身份和你说几句贴心话行不?你真的太像你爹了!和他一样喜欢钻牛角尖!按说,你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了,可为了做好工作,你不仅没有时间打扮自己,也没有时间谈恋爱。没事儿时你瞧瞧你自己,你都造成啥样了?”

孟大队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手机,捻开,点出了一张照片让绽放看,绽放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心里就异样地跳了跳。

手机上的照片,是绽放在大学念书时,照的艺术照,照片里的绽放,略施粉黛、身着彩裙,实在是太美了,并且她的美丽里还含有一丝刚劲儿,所以显得比一些电影明星还要亮丽,更显得有气质有内涵。

“这照片……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这你就不用问了!反正不是你给我的。当时看了你的照片,你知道大哥我的心里是啥滋味吗?就是两个字:心酸!内疚!那天我还和你爸爸说呢! 我说我们刑警队真是太他妈的没有人性了,瞧把咱们漂亮的小闺女给折磨的?都折磨成傻小子了!唉!”孟大队长说着,一行清泪便顺着腮角簌簌地流了下来,在夜色里闪着微微的光泽。

绽放惊异地看了看夜色里的孟大队长,见他面色白皙,眉清目秀,对面有车驶来,一道耀眼的光茫正好从他那流满热泪的脸上扫过,使他显得非常多情,也非常英俊。

孟大队长抽泣了一下,接着说:“那天,我听歌,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你知道我当时听了那首歌,我想到了谁了吗?我立即就想到了你,当时就流泪了。”

绽放叹了一口气,感动地说:“孟大队,有您这番话,绽放就非常知足了!和您说句真心的话,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在别人眼睛里的苦,在我这里其实就是享福!也许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是随根儿吧!我真的太喜欢当警察了!我这个人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当警察,从骨子里喜欢!有一句话咋说的来着?对,叫有钱难买愿意!是啊!我愿意啊!没有任何原因,就是愿意!”

绽放边说边看了孟大队一眼,发现他也正充满感情地听着她的话。

“你知道没有人的时候,我最喜欢做啥事儿吗?我最喜欢看你们挂在衣架上的警服和警帽,常常背着你们偷偷地把帽子戴在头上试一试,对着镜子笑一笑。我小时候的照片,几乎都是戴着我父亲的帽子照的。唉!怎么说呢!我爱这份工作,就像毒贩子爱毒品似的,一遇到案子我就上瘾,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觉得累。所以呀!您就不要替我报屈了,您应该替我偷着乐呢。”绽放说着,就大咧咧地笑了。

“对了,你和雷磊之间,到底怎么回事?雷磊那么追求你,你对他却总是不冷不热的,你到底啥意思呀?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觉得合适,就别错过机会。”孟大队长关切地说。

“我真奇怪了!为啥大家总是把我们俩往一起捏?他这个小鲜肉,真的只是让我信赖的一位哥哥,我们俩真的就是同事关系,是搭档。”绽放不愉快地说。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前边就是扫帚坡了。孟大队长远远地就示意绽放熄了车灯,然后又慢下车速,最后把车掩藏在屯子头的一排大树后面。车灯熄了,外面却显得清亮亮的了,绽放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孟大队摸索着点着了一根烟,便默默地吸了起来,一闪一闪的烟头光,时而映亮他那沉静的面容。

“孟大队,再和你说句心里话:能和你们这些在全国都著名的大英雄在一个刑警队工作,我真是觉得很荣幸,也万分珍惜!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父亲无数次地说过你和铁牛师傅的大名,他把你们俩说得非常神,说你们两个是生死冤家,绝命对头,经常联手破获大案奇案,并且每次破案你们俩都要打上几场生死仗,表面上看你们是仇人,可在危险关头,你们却比亲兄弟还亲。”

孟大队没有说话,始终沉默地吸着烟。

绽放感慨地说:“这一晃,你们俩在一起也将近二十年了吧?虽然你们两个谁都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你们的心,你们两个才是真心朋友,患难之交。别看你们俩表面上总像个仇人似的,其实你们的心贴得比任何人都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还听我父亲说:有一次抓捕时,你还替我的铁牛师傅挡过一刀呢,差一点丢了性命,这事儿不假吧?”

“挡刀的事儿怎么有假?伤疤还在呢!”孟大队突然把毛衣往上一撩,借着月亮的清光,绽放看到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前胸一直延伸到肋下。

望着那道丑陋的疤痕,绽放的心里一热,接着,眼睛也发热了。

孟大队长突然咳了一声,便打开车门,身手敏捷地下了车。绽放的心里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感动中呢,便透过泪光充满崇敬地看着她的孟大队长。月光下,只见他吐了一口痰,又狠狠地连抽了几口烟,然后便把烟头扔到了大树底下。也许怕烟头上有火,会发生危险吧?他想了想,又伸出脚把那烟蒂踩了踩,又往树底下的一道踝露的根藤下面踢了踢,这才返身上车,示意绽放驶离扫帚坡。

“咋的?这就要回去呀?什么都不做了吗?对了,那功夫我还看到铁牛师傅的车了呢!这功夫咋不见了?”绽放像个单纯的小孩子似的,一边给车调头一边絮絮地说。

“走,去平安乡派出所!”孟大队简短地吩咐。

绽放心里一热,一下子明白了孟大队的良苦用心。原来,孟大队是想假公济私,要让她去见见自己的老父亲呀!

平安乡派出所地处乡政府后面的山坡上,孤零零的一趟小平房,用低矮的石头墙圈着,圈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院落。车还没上坡,就远远地看到一间窗口里透出灯光,照亮了门前的几棵树和几辆车。离派出所不远的山坡下,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低矮的小土房,绽放熟悉那些小土房,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纹,因为绽放就是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出生的。向坡上行驶时,绽放向那边扫了一眼,发现那里黑乎乎的一片,大多数房子虽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但都已废弃不用。有的房子已经被拆除,却只是拆了一半儿,留下个房框子在夜色里形销骨立,摆出各种阴森恐怖的诡影。

“你把车就停在院外吧!然后你自己进去!别跟他说我来了!你也不用着急,爷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就和你爸爸多唠几句知心喀儿!”孟大队说。

绽放的心里又是一热,但她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而是照他的吩咐,把车停在了院外,就独自一人向院子里走去。屈指算来,绽放的父亲张老六在这所小房子里,已经整整工作了二十六年,虽然房子从土房变成了砖房,但房子的位置却始终没有变。小小的院子依然干干净净的,无论车辆还是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绽放太了解父亲了,自己的家里,哪怕埋汰得下不去脚儿,父亲都熟视无睹;可派出所的院子,即使有一根干草棍儿,他都看不惯,肯定会一边大嗓门地骂着,一边拿着扫帚去扫院子。

还没进屋时,绽放就已经猜到了父亲的样子:她的老父亲一定正挺直着腰板儿,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呢。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父亲始终不改当兵时的作派,无论屋子里有没有其他的人,他总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他的警服总是熨得平平整整的,挂在最好的地方;他的被褥也总像部队要求的那样,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用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被子方正要胜过豆腐块,床铺平整要胜似溜冰场,蚊子站那儿会劈叉,苍蝇飞上也会打滑……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床铺谁都不忍心随便坐。

此时的派出所,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值班。绽放没进门前,先是隔着窗子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发现正像自己猜想的那样,有些微胖的父亲,的确挺直着腰板儿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呢。尽管孟大队给了她尚方宝剑,但绽放反倒更不敢耽搁太多,敲了敲窗户就走进门去。

见绽放突然来了,父亲非常惊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绽放马上冲他解释了几句,他才埋怨到:“即使没事儿,你也不该往这里跑,有那功夫早点睡觉,省得影响了明天的工作。”

绽放见他脸膛依然红光满面的,便放下心来。她从兜子里掏出了那个窃听器的收听仪,就用领导对下属说话的口吻说:“刚才,我在老邱书记家安放了一个窃听器,这个窃听器是我改装的,还没有弄得太理想,接收距离也受限制。反正拿回县城我也听不了,不如留在你这儿,您如果没事儿的时候,就帮我听一听,我怀疑他们家有可能参与贩毒了。”

“窃听器?你是说你在老邱书记家安了窃听器?你经过领导允许了吗?这窃听器可不是随便安的,得上级领导层层审批的!”父亲一边像看怪物似地看着那个收听仪,一边说。

“这不是遇到紧急情况了吗?有一句话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如果他们家是守法公民,这个就算我白安,即使他们发现了,还以为只是个钮扣,也不会想太多;万一他们真的涉嫌犯罪了,那这个窃听器不就立了大功了吗?”绽放无所谓地说。

父亲便瞪了她:“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这个警察队伍可就乱了套了,个个都会变得无法无天!”

绽放就笑了,搂住了父亲贴了脸说:“你要是不告诉别人,谁能知道是我安的呀?这是咱们爷儿俩的小秘密!”

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女儿,大着嗓门儿说:“你刚才说的,不就是扫帚坡的老邱书记家吗?他们家肯定是守法公民。他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为人相当好!他的人品我敢拿我的脑袋担保。”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他四儿子很可疑!”绽放压着嗓子说。

“你是说邱四儿呀?那个人的确不是个稳当客儿。这个邱四儿打小就邪性,他们家还真就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就好像不是老邱书记生的似的,奸懒馋滑屁他样样都占,尤其好赌,这些年老邱书记可是没少和他操心,要是没有老邱书记管着他,他早进去了。但要是说他贩毒,我倒没发现过什么迹象,得用心考证考证……闺女啊!破案子这种事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你就得用心!不能光靠着窃听器这种高科技的玩艺干巧活儿,你得下笨功夫。也不知是现代的人变奸了,还是科学手段先进了,反正现在的案子,真的是越来越难破了,你不仅不能信耳朵,有的时候你连眼睛都不能信。”张老六说着,便神情郑重地把收听仪藏在了床头柜子里。

“爸爸,你不能把它放在柜子里,你不能墨守成规,排斥先进科学技术,你得听,没事儿的时候就听!”绽放小声说。

“知道了,知道了!走吧!”

怕大队长等得太久,绽放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这才冲着父亲那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打了一拳,推门向外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兜子里的土豆,便把土豆拿出来,往父亲的手里一放:“这是老邱书记让我带给你的。”

张老六立即瞪了眼睛:“你咋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放心吧!花了钱的!”绽放说罢,就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便在父亲的注视中快步离开了。

这么多年了,父女俩每次相见,都这么像哥们似的,既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从来没有缠绵过。

 

(十)

 

根据明察暗访,牛凯旋发现邱四儿这个人,的确是个行踪诡异之人,常常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打交道。

第二天一大早,刑警们就对邱树义进行了传唤,向他了解奥太娜在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但邱树义却一问三不知,声称人家只是姐姐带回来的一个小美女,对于她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刑警们不甘心,继续询问,他就激了,说刑警们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传唤他,不仅侵犯了他的人权,还在屯子里给他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属于胡乱执法胡乱作为,还一个劲儿地扬言说,要告他们去。

正在大家沮丧之时,张老六向他们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最近有人可能与邱树义有个秘密交易,当然,他并没敢告诉刑警,这个信息是他通过女儿安放的窃听器窃听到的。牛凯旋闻听立即调兵潜将,很快,寒冷的夜风中,静寂的屯子里,就布好了天罗地网,大树后,壕沟里,柴垛旁,到处隐藏了侦察员那潜伏的身影,雪亮的眼睛。

那些蹲坑的民警,一共在邱老书记家附近秘密侦察了两天两夜,始终没有发现异常的事情。蹲守到后来,连身经百战的铁牛师傅都有些不自信了,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撤离了。可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个身穿米色羽绒服的身影突然潜入了邱老书记家后边的林带里。

这几天,老邱书记的家里并没有断过客人,但大家都是大大方方地来,敞敞亮亮地走,并且客人们进屋不久,屋子里就会传出老邱书记那豪放的喊叫声,隔二里地都能听到。

而这次来的客人却不一样了,时间地点人物全都与众不同。这来的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子,她是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偷偷潜进老邱家后面的那片杨树林中的。在寒风瑟瑟的树林里,她足足站了十几分钟,在她摒着气息一直向老邱家逡巡的时候,一位警察就趴在离她三步远的一个草坑里,当然也是一直摒着呼吸。

只听呀的一声轻响,老邱书记家的门开了,出来的人戴着一个狗皮帽子,披着一个大棉袄,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臃肿,第二感觉是鬼祟。乍一看身形,就知道不是老邱书记,因为老邱书记天天都要在村子里走几圈儿,每次出门都要弄出很大的动静,如果遇不见人,也遇不见狗,他甚至会和石头说话。他大大的嗓门清亮亮的脆,笑声更具有穿透力,无论隔多远,只要听见了他的声音,就都知道这是老书记在散步了。当然,那身影也不是老邱书记的四儿媳妇小梅,小梅个子矮,走路也慢,并且总是一走三晃头,只要有夜光,谁看了都知道这走出来的人是小梅。

要这么说,这个人就只能是自从被传唤后,两天来始终猫在家里、没露过一次面的“邱四儿”了。见猎物终于露出头了,掩藏在四周的猎手们一个个都兴奋了起来,当然,他们的兴奋,只能表现在绝对的静寂无声里,连呼吸声都不敢有。

女子在林带里冲那男人露了一下头,转身就往树林深处走去了。男人立即尾随着她向前走去,边走,边向四处闻着嗅着,那姿态像极了一只丧家的狗。侦察员们当然没敢出一点声响,任他一路刷刷刷地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穿过树林,就是那条通往村外的水泥路,女子在离路边不远的一棵树边停了下来,向四处看了看,才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交给了男子。那男子接过那个东西,在夜的清光里仔细看了看,隔了太远,蹲守在路口的侦察员们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接下来,就发现男子解开了大衣扣,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东西快速地交给了女子。女子借着夜的清光,仔细看了一眼那个东西,在她查看的同时,侦察员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个装着粉面状物品的塑料袋,女子把袋子装进怀里,便顺着那条水泥路向远处走去了。

蹲守在路口处的侦察员,一直等到那个女子走到自己附近,才沉默无声地从壕沟里一跃而起,在抓她之时因为捂住了她的嘴,所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与此同时,守候在不远处的另外两位侦察员也突然游鱼一般,无声地潜到正往家里走的邱树义的身边,只听几声沉闷的扑扑声,这个扬言一定要维护自己的人权,口口声声要状告刑警的邱树义,就这样被无声地按在了树林里。

两伙侦察员很快查验了他们缴获的“战利品”。第一伙侦察员在女子身上搜出了男子刚刚交给她的东西。可令全体侦察员都万分沮丧的是:无论他们后来怎么检查,怎么化验,塑料袋里装的,也只是一种特别的粉末——胎盘粉。在邱树义身上搜出的东西,更是令人尴尬,那只是零零碎碎的一沓钱,加在一起还未到五十元。

在第二次专案组会议上,牛副队长始终黑着脸子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了一样。——绽放永远也忘不了师傅那凄楚的表情。

总是一副墨镜,也总是嘴角微翘、也不知是翘还是笑的孟大队长,此时突然咳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句歇后语咋说的来着?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我说牛队,你也不用这么窝囊,尽管你们在邱老书记家的行动的确是一场白忙活,但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吧?大家的敬业精神还是有目共睹的。这两天的气温一直很低,你们在那么寒冷的野甸子里干巴巴地蹲了两天的坑儿,这种罪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遭受得了的。”

还没等孟大队长说完,牛凯旋突然冲他一瞪眼睛,怒气冲天地说:“你想咋的?寒碜人还想咋寒碜啊?”一梭子空枪打过去,孟大队长顿时噤若寒蝉。

“我……我哪有寒碜你们的意思?我是你们的大队长,心疼你们还心疼不过来呢!说一千道一万,我想说的还是那天的意思:我总觉得咱们把精力投放在那个巴掌大的扫帚坡,是方向性的错误!”

“你别总是‘瘸子打围坐着喊’,如果你认为我的方向错了,那你拿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呀?现在所有的真相都蒙在鼓里呢,我们总不能干巴巴地坐在家里等线索吧?大家谁不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我怎么没拿出方案来?我的意思是打酒向提酒瓶子的人要钱,就从奥太娜丢失的那个手机查起!”

“可兰提那么远,如果没有查实,能轻易往那儿飞吗?我当然也非常想去,哪怕查不成案子,旅游一次也值得了,可经费咱们单位能给全部报销吗?要是能,我立刻就去。”牛凯旋扫了专案组长一眼。

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掰扯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专案组的人全都不说话,全都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绽放偷偷地笑了,怕别人看到,赶紧低下了头,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她发现雷磊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专案组长就像没有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似的,皱了皱眉头说:“对了,失踪的女子的那个家属……这两天倒是挺消停啊!不再整天‘狗叼’‘狗叼’地四处哭天抹泪了吗?”

“他现在整天都在护理病人呢!”绽放小声说。

孟大队长扶了下墨镜,突然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大家,字斟句酌地说:“我是这么想的:我在想啊!那个失踪的何金凤,能不能和奥太娜购买的那张开往兰提的火车票有关?大家想想啊!能不能有这种可能?当她看到奥太娜长得非常像她以后,她就盗用了奥太娜的身份证和车票,然后用奥太娜的身份证和车票,‘换脸掉包’,冒名顶替奥太娜坐火车去了兰提?因为据奥太娜所在的登山者协会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在奥太娜乘车去兰提时,他还跟奥太娜用电话沟通过,他说当时奥太娜就在火车上,还亲自和他通了话。”

专案组组长思索着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换脸掉包’的先决条件,就是在容貌上首先和奥太娜酷似,否则她很难经过咱们车站安检这一关。而和奥太娜长得像的人,目前只有何金凤,而何金凤又恰巧在那一天失踪了。”

孟大队长见专案组长赞同的他的意见,便显得很高兴,在原地换了一个更潇洒的姿态后,他又扶了扶眼镜继续说:“如果那个‘偷梁换柱’、冒充奥太娜前往兰提的人,就是何金凤,那么何金凤就具有了三种犯罪嫌疑:一是被动犯罪:即有可能被他人挟持,或在他们的逼迫下,冒充奥太娜上了开往兰提的火车;二是主动犯罪,也就是独自一人先盗取身份证和车票,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实施了换脸调包,三是蓄意谋杀,可能是盗窃遇到了阻碍,就起了杀心……”

一直黑着脸子的牛副队长突然拦住了他的话:“孟大队,您所说的这些虽然都有可能,但也只能用‘可能’两个字概括吧?你难道也是小说看得太多了,才突发灵感,想在咱们这里编写电视剧咋的?刚才我已经说了:兰提离我们这里到底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可不是在这里玩过家家呢!”

孟大队长突然就咆哮起来了,毫无预兆地,砰地一声就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你是在讥讽我吗?忘了你上次怎么说的了?你不是说想象力是破案的关键吗?怎么里外都是你有理?你……你你……是他妈的谁呀?是上帝吗?”

总是斯斯文文的孟大队长突然发起了脾气,这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牛副大队长发牛脾气,孟大队长总是温文尔雅地东躲西藏,逆来顺受。可现在怎么倒过来了?专案组的人全都惊讶地看着孟大队长,只见他不仅气得周身颤抖,一张帅气的瓜子脸,都曲扭得变了型。

牛凯旋也惊异抬起眼睛,看了看了孟大队长的脸,他发现虽然孟大队依然带着一副墨镜,但那两片小小的黑,早已遮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愤怒之火了。

牛凯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一张黑黑的脸也绷得更紧,显得更黑。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静极了,静得令人窒息。

见自己单位的两位领导发生了冲突,绽放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了,好扭转这种尴尬的气氛,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她翻了翻桌子上的卷宗,就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说:“对了,昨天我们通过对奥太娜手机的技术侦查,证实孟大队刚才的猜测是合理的:因为奥太娜的手机,在奥太娜昏迷期间,不仅一直被使用着,而且手机使用的地点,的确就在奥太娜购买车票的目的地:兰提。”

听了绽放的话,孟大队长的情绪才渐渐地平稳了下来,慢慢地坐下了。

绽放继续说:“以往发生刑事案件,嫌疑人第一个要关掉或消毁的,就是当事人的手机,可这个嫌疑人到底怎么了?怎么一点反侦查的意识都没有?而且还堂尔皇之地一直在使用着。——这可真是一件蹊跷的事。”

孟大队长突然又显得兴奋了起来,回头对绽放说:“你刚才说奥太娜的手机,现在还在使用中吗?那还等啥呀?马上给持机人打个电话呀!多少号?现在就打!”

牛凯旋再次惊异地看了孟大队长一眼。

孟大队马上说:“有人问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一加一等于几,结果可想而知,因为那个大人总会想得太多,才不敢说正确答案。其实,有时候,事情非常简单,只是让我们给弄复杂了。”

牛凯旋想了想,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绽放期期艾艾地看了一眼牛凯旋,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用我的手机打吗?”

“怎么,你还在乎这点电话费咋的?”孟大队长讥讽地说。

绽放的脸就腾地红了:“您怎么也像那个大人一样,想得总是这么多?我只是在想……现在给她打电话,是不是妥当?能不能打草惊蛇?”

那有啥不妥当的?现在就打,你直接叫她奥太娜,你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这方面的事儿,你应该有经验,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孟大队长越说越显得兴奋,最后甚至坐直了身子,并且一反常态地摘下了墨镜。绽放发现他的一双细长的秀眼贼亮贼亮的,闪着孩子般兴奋的光泽。

绽放征求地看了大家一眼,见大家也都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就真的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拨打了奥太娜的电话。那天的电话,绽放一共与持机人对话一分半钟,这次通话不仅被录音了,通话内容后来形成了文字,在案件卷宗里备案了:

绽放:您好!

对方:您好!

绽放:请问,您是奥太娜老师吗?

对方:是的,我是奥太娜。您是哪位?

绽放:奥太娜老师,真的是您吗?我是您的粉丝啊!我实在太崇拜您了!

对方:噢……您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的?

绽放:“我……我是在一个朋友那里查到您的电话号的。”

对方:“朋友?哪个朋友?”

绽放:“当然是您最好的朋友了……你猜猜看!”

对方:“……”

绽放:“奥太娜老师:您这么年轻,长得还这么漂亮,这本来就已经让人羡慕死了,可您还成功地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您实在是太伟大了!我真的太崇拜您了!”这番话,绽放说的可全都是真心话。

对方:“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如果没有我就挂了啊!我很忙……”

绽放:“您在哪里?我能和您见一面吗?”

对方突然惊呼了一声:“你这个猴子?”

绽放惊住了:“我……奥太娜老师,您为什么骂人呢?”

对方却不声响了。

绽放再次喊道:“奥太娜老师?”

这时,手机突然被关掉了。

“你们听听,我猜对了吧?她不仅冒充了奥太娜,直到现在,依然打着奥太娜的旗号招摇撞骗。我觉得,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失踪的女人何金凤,我建议立即派人到兰提去,把何金凤抓捕归案。”

“可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假如嫌疑人立即扔了手机,那么大的兰提,我们到哪儿抓她去?”牛凯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不过他的语气柔和多了,声音也是低低的。

孟大队长忽地一下站起了身,手指颤抖地指着牛凯旋说:“现在你说这些屁话是什么意思?刚才打电话前你为什么不放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咋净整这些马后炮。” 孟庆山一边说,一边手指颤抖地拿起墨镜,可因为手抖,戴了半天才戴上。

“孟大队长,您现在……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了?是不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得注意休息呀!”专案组长担忧地看了看孟庆山。

“我的身体能有什么状况?不都是让他给气的吗?我都忍了他多少年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没让他给我气死,一定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孟庆山说着,夹起小皮包就气哼哼地走出了会议室,走出门后,还狠狠地摔了一下门。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知该说什么,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可就在大家不知所言的时候,孟大队长返身又开门回来了,一进屋还表演似的冲大家鞠了个躬说:“对不起!今天我情绪有些失控。没事儿了,现在调整过来了!开会吧,继续开会!”说罢,就快速回到座位上坐下了。

牛凯旋见他坐下了,就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下一步重点应该侦察的,是老邱书记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外号叫黑丫头的,因为奥太娜在昏迷的两天前,不仅和她始终在一起了,还一起购买了去兰提的火车票。绽放,你把你查到的信息给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绽放立即打开本夹,声音清澈地念道:“邱书记的女儿,名,邱水仙,今年50周岁,未婚。这么多年,一直奔波在各个城市,做服装生意,十多年前,她因为涉嫌倒卖疑似毒品的药物,被咱们公安部门拘留了37天,但终因证据不足释放。”

“什么叫疑似毒品的药物?”专案组长疑惑地问。

绽放:“我也不清楚,卷宗上就是这么写的。”

牛凯旋翻了翻红眼睛说:“我觉得,我们下一步,就应该以这个邱水仙为突破口,彻底查一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都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和奥太娜之前为啥见面?之后又怎么分手的。当然,如果能找到她本人,是最好不过的了!”

绽放偷偷地看了孟大队一眼,发现他戴着墨镜低着头默默地坐在灯影下面,一幅可怜巴巴地样子,心里就涌出了一股子忧伤,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忧伤什么。首先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孟大队长的墨镜,据刑警队的战友们说,以前孟大队长并不喜欢戴墨镜的,也就是这一年多来,他才突然戴起墨镜来了。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在大冬天还整天戴一副墨镜?

因了这一副小小的墨镜,她又想到了孟大队长前胸上的伤疤,心里就更难受起来。她默默地问自己:“按理,孟大队长也是一个大英雄,对自己也始终关怀备致的,可自己为什么就是觉得他陌生呢?就像他那天在车里说的那样,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总不如铁牛师傅那样贴心。难道就是因为这一副眼镜吗?眼镜到底是什么呀?为什么仅仅隔了那两小片黑暗,就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牛副大队见绽放分神,便小声地咳了一声说:“绽放,这几天你再重点调查一下何金凤的手机通话记录,抽时间再去找一下何金龙,了解一下何金凤平时有没有接触过什么毒品,或者在案发前是否有什么异常?”

绽放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关于涉毒,我已经向他探听多次了,他说何金凤和毒品的关系就是个零,这么些年,她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人和事儿。至于有没有异常……我觉得这之前何金龙一直在外地出差呢!他和何金凤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面了。所以问他也是白问。”

牛凯旋的眉头便拧得更紧了:“没见面并不意味着不知道。难道两个人不可以用电话交流吗?你还天天见不到你的父亲呢?难道你的父亲就不知道你的行踪了吗?”

“您说对了!我的父亲还真就不知道我的行踪!因为我们两个始终各自为政,绝对自由!”绽放突然面无表情地说。

牛凯旋奇怪地看了绽放一眼,立即放低了声音:“绽放,我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实在是怕你刚刚取得了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才这么提醒你!我们破案子,千万不能偷懒,特别是这类涉毒案件,不能坐在家里想当然,任何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破案的突破口。”

绽放的脸慢慢地泛红了,这才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我知道了,师傅,我一会儿就去医院找他。”

“去医院找他?何金龙也生病了吗?”孟大队突然问。

绽放连忙说:“不是何金龙生病了,这两天,何金龙一直都在医院护理奥太娜呢。他可真行,把奥太娜照顾得可好了!没事儿时还总是和她说话。昨天我去医院时,发现他正坐在病床前给他的‘小姨子’念他媳妇写的网络小说呢。”

专案组长便解释说:“像奥太娜这样身份不明、无能力支付医疗费用且需要急救的患者,由于找不到病人家属,咱们这里又没有应急的救助基金,医院总是叫苦连天的。没想到这个何金龙还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他知道奥太娜就是自己的小姨子后,立即主动拿出了五万元,替奥太娜垫付了医药费。”

孟大队突然心情变好了似的,竟然开起玩笑来了:“我说这几天没听说他哭呢?他是不是把对他媳妇的爱,全都转移到他小姨子身上了?要是这样可真是不错,这样有利于治疗的,很有利于治疗的。”

专案组长叹了口气说:“这个奥太娜虽然是个明星,其实在生活中也挺孤苦的。除了一个舅舅和一个养父,她并没有其他近亲属。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都躲避着自己的舅舅及养父,他们都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奥太娜身份确定之后,我们与奥太娜的养父说起了她的医药费的事情,他也痛快地答应愿意出钱付奥太娜的医药费的,可一晃又是好几天了,不仅人迟迟没有露面,医药钱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昨天我让人给他挂了电话,发现电话关机了。”

绽放说:“刚才开会前,奥太娜所在的登山者协会打电话来了,他们说医药费他们公司负责出。他们已经派人往雪城赶了!估计明天就能到。”

孟队长看了牛凯旋一眼,感慨地说:“有的时候,单位里的战友真的比自己的亲人还亲呢!”

牛凯旋并不买他的账,依然黑着脸子,就像没有听到孟大队的话似的。

会后,为了鉴别接电话的女子是否就是何金凤,牛凯旋特意和绽放一起找到了正在医院陪着奥太娜的何金龙,他们把何金龙叫到一个空房间,然后才把电话录音放给何金龙听。当听说接电话的人有可能是自己的媳妇时,何金龙顿时兴奋起来了,牛眸子似的大眼睛里转眼充满了泪水。

可那天的鉴定:何金龙一连听了三遍,却说了四种答案:

“这不就是我媳妇嘛!听声音……肯定就是她!”

“不像,不像,我媳妇平时接电话的时候,嗓门总是很大的。”

“应该是我媳妇吧?是不是她正被人监视呢?才不敢大声说话呀?”

“不是她,肯定不是她,她无论多生气,都不会骂人的。”

从医院离开时.铁牛师傅突然朝绽放微微摆了摆头,转身就向走廊深处的一个玄关走去了。绽放见了,立即一路小跑地跟了过去。

铁牛师傅向四处看了一眼,小声对绽放说:“你把那天晚上遇到孟大队长的事儿,详细跟我说一遍。”

绽放看了看师傅黑黝黝的脸,心里动了一动,便尽量周详地向师傅学了那天晚上和孟大队在一起时的事情,自认为没有落下任何细节。当然,她也像以往一样没敢问师傅,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

“你再详细说说:他下车后,都做了什么?”

绽放仔细回想了一下,便像播放电影慢镜头似的,把孟大队长下车后的所有细节,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向铁牛师傅描述了一遍。”

牛凯旋听了绽放的话后,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便神情凝重地对绽放说:“我刚才问你的这些话,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听明白了吗?”

见绽放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牛凯旋便向前几步,朝正在病房门口值勤的雷磊招了招手,雷磊也跑了过来。

牛凯旋异常严肃地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俩是我牛凯旋在刑警队最信任的两位兄弟,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宁可别的不做,也要保护好奥太娜的安全,一会你们商量一下,看顾怎么轮流在医院值班,除了你们认识的大夫和护士,除了何金龙,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奥太娜!任何人!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绽放想了想,终于没忍住,小声问:“万一……咱们刑警队……呃,我的意思,万一比你官大的人想见奥太娜呢?”

“你是听不明白咱师傅的话怎么的?”一向不轻易开口说话的雷磊,此时却责备起绽放来了:“师傅刚才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人’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绽放气哼哼地瞪了雷磊一眼,低声说:“明白!”

 

(十一)

 

奥太娜的病房,静悄悄的,绽放轻轻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何金龙正背对着病床,一边玩手机,一边抹眼泪。绽放便走过去拍了拍何金龙的肩膀,何金龙见是绽放,眼泪流得就更欢畅了。

“咋的了?何大哥?怎么又哭起来了?”

何金龙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奥太娜,一边抹了两把眼泪,一边小声地说:“我是因为内疚才哭的。这两天通过朗读金凤的小说,我才知道她的心事原来这么重,这么多年,她活得实在太苦了!可我还以为她一直过得挺幸福的呢!我也太笨了!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说罢又哭。

不就是小说嘛,还是穿越的小说!它离真实很远呢!”绽放说。

 何金龙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对!小说除了人物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就像历史除了人物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绽放惊异地看了看何金龙:“大哥,你真是出口成章啊!”

何金龙皱着眉头说:“这句话,我也是从她的小说里学到的。通过读她的小说,我觉得我媳妇的这次失踪,肯定不是被人绑架的,她早就想要逃离了!她是不是早就不想和我过下去了,才逃跑了?她一定已经预谋好久了。可她是不是太狠心了?她不想要我了我倒能理解,可她咋能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呢?”

 “如果一切真的像你猜的那样?那你没分析一下,她苦恼的根源是什么?你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了吗?她为什么会觉得委屈?”绽放问。

何金龙刚刚干涸的眼泪,又涌流出来了:“她的所有苦恼和委屈,根源都是我!都是我造成的!用她在小说里的话说:我就是囚禁她生命自由的那个‘爱的牢笼’。”

“而事实上呢?”绽放看着他问。

“事实,也的确这样!自从我把她从狗嘴里救下来以后,我就把她当成了我的私有财产,我的宠物,我的东西……我做事的时候,总是凭我自己的感觉去决定,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何金龙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打落下来。

“行啦!别哭了!你看,你看,你的小姨子……她刚才好像笑了!”绽放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异瞪着病榻上的奥太娜。

何金龙闻听这话,赶紧跑到病床边,不错眼珠地看着奥太娜,可奥太娜并没有像绽放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她就那么神态安祥地睡着,睡着,仿佛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幸福的婴孩。

何金龙便以为绽放在骗他开心,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发现奥太娜嘴角一翘,竟然真的笑了,虽然她的微笑稍纵即逝。——她的微笑实在太美了,惊得何金龙顿时傻子似地立在原地,如同木桩子一般。

见何金龙傻子一般站在那里,绽放便打了他一下。

何金龙突然紧紧握住了绽放的手:“她真的笑了!她笑得太美了!”

“行啦!行啦!何大哥,她再美也只是你的小姨子,你可不能想入非非呀!”绽放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何金龙拉出了病房,然后绕着圈子说了一大堆的话,何金龙眨着那双湿漉漉的牛眸子似的大眼睛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绽放的意思:原来她想让他回忆一下何金凤在失踪前,是否有什么异常行为。

何金龙揉了揉自己因为哭泣而发紧的眼睛,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嘛?我出差十几天了,出差前也没有发现她有啥异常啊!你老问这样的话啥意思嘛!”

“你媳妇对药物……呃……我的意思她在医药方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绽放的寻问,愈发小心谨慎了。

“她是很爱好中医,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报的第一自愿就是中医学院,可惜没考上。”说完这句话,何金龙便坐在椅子上,他显得很累。

“她平时呢?买过什么特殊的药品没有?或者和哪些人特别走得近?”

“记得在我出差前,她曾和我说过她们初中同学要有一次聚会,还让我给她买一套新衣服……”

“她初中同学?你有认识的吗?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何金龙突然就警觉起来了:“你们不去破案,不去帮我找媳妇,反倒在这儿一遍遍地问我这些事做什么?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媳妇给她扎了毒针儿啦?你们要是这么想,那你们就该干啥去干啥去吧!因为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我家何金凤,那心才软呢!平时连杀个鸡收拾个鱼她都不敢,她哪还敢做这种事儿呢?打死她她都不能做的。”

“何大哥,你不能因为我们怀疑你媳妇,就不配合我们工作。你应该更加积极地配合我们调查才是,那样才能消除我们的怀疑!何大哥,我希望你能把你媳妇常接触的人,都如实告诉我!”

“不认识!我一个都不认识!”何金龙突然生气了,呼地一下站起来,就向病房里走去了。从病房里拿出了兜子,何金龙就向医院外面走去。是啊,天已经黑了,何金龙也要回家去了。从绽放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气哼哼地补充了一句:“哪怕有认识的,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说完这句话,何金龙就离开了医院。

何金龙刚离开不久,绽放的电话就响了。绽放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发现是孟大队长打来的,便立即接听了电话。

“绽放吗?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值班!”绽放说。

“我听说来了一份快递,里面是机密文件,可能和咱们调查的案件有关。现在那份快递就在咱单位的门卫呢,你马上给我送过来。”孟大队长语气决断地说。

绽放犹豫了一下:“我……我在值班。”

轻易不发脾气的孟大队长,突然生气了,这还是第一次,隔了那么远的虚空,绽放都听到了他气愤的喘息声:“你到底怎么回事?”他就那么气哼哼地说。

“我……我马上去!对了,您现在哪里?”

“家!”

“可……可我从来没去过您家!”

“你先去取文件,我马上把我家的位置图发送到你的手机里。”孟大队长说罢,就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关了手机,绽放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首先让她震惊的,是孟大队长的声音,他的语调一改往日的沉静,突然变得兴奋异常了?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她定了定神,便给铁牛师傅打了电话。

“你去吧!医院那边……你不用担心。”铁牛师傅说。

绽放骑着摩托车,到单位取了文件,按照孟大队长发来位置图,一路导航,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因为位置图上并没有标注他到底住在哪个楼口,绽放把摩托车放好后,就给孟大队打了个电话。

“你回头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你!”孟大队突然阴阳怪气地说。

孟大队的话,引发了绽放的紧张情绪。这时她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绽放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胡同里,阴风瑟瑟,树影朣朣,并没有一个人。

“你顺着胡同往前走,再往前走,看到九号车库了吧?当卷帘门打开的时候,你就趁着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迅速钻进来。”

绽放按照他吩咐的,一路摸索着,还真的找到了九号车库门,随着一阵阴森的嘎嘎声,那扇暗白色的卷帘门就慢慢地升起来了,但刚刚升了半米高就停了下来。绽放一闪身钻进门里,还未待看清里面的情形,那门就放下来了。车库里顿时一片漆黑。

绽放在黑暗里站了片刻,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两年的实战经历,使绽放练就了一双在黑暗里也能看清物品的慧眼,她没有使用手机照明灯,在车库里踱了几步,就看清了车库里面的设置。车库中间停着那辆孟大队长视为亲儿子的宝马轿车,两面摆着款式的柜橱,上面摆着各式瓷器,车库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可能就是孟大队长的家。

绽放刚要往楼梯上走,手机里突然响起了孟大队长的声音,绽放这才想起手机还通着。“你从车后面走到右边的柜子旁,看到那个铁皮柜了吧?你把文件放到下面的抽匣里。

“他怎么知道我就站在车的后面?”绽放心里一惊,这才向车库的天棚望去,发现天棚四角全都安着监控探头。

“他什么意思吗?难道在考察我的应急能力吗?”

绽放按他的吩咐,把文件放到了抽匣里,刚刚关上抽匣,孟大队又说话了:“你顺着楼梯往上去,遇到第一扇门,你就开门出去,然后顺着楼道下楼,就可以回去了。记住,无论你遇到什么人,都不要回头看!”

绽放按照他说的上了楼梯,楼梯很狭窄,应该是大楼建成后,又贴在楼墙外后建的。约摸上了两层楼高,才发现旁边有一扇小门,打开小门,里面就是居民的楼道,从楼道下来,打开楼道门,就是小区的后面了。

绽放站在楼后向四周看了看,心里就有些发堵,因为要想取回自己的摩托车,绽放还得绕到楼前去。“他完全可以让我再从卷帘门里走出去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股怒气猛地直冲上来,绽放咬了咬牙,就冲着手机气愤地说:“你什么意思嘛?”

“我没有什么意思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防!”孟大队长紧张兮兮地说。

“什么非常时期?我看你就是在耍戏人!”绽放突然喊叫起来了,可话还未说完,手机已被他挂了。

绽放气得乱蹦,立即把电话回拨了过去,可孟大队长却说啥也不肯接听了。

绽放在楼前喘息了足足五六分钟,这才顺着楼边的水泥路,忍气吞生地绕了很远的路,终于从楼后绕到了楼前。在九号卷帘门前经过时,绽放突然气愤地冲着那个暗白色的卷帘门,空空地踢了两脚,刚要转身离开,头上就响起了孟大队长阴阴的声音:“有能耐,你真踢呀!我那个卷帘门可是涤纶网带流线型的、由高强度聚氯乙烯涂层由国外进口不锈钢加固而成的,不信你就试试,看看到底是门硬,还是你的脚硬。”

绽放向上面看了看,楼上并没有窗子打开,这才发现安在卷帘门上方的一个对讲机和两个监控探头。

绽放不再理他,因为心里窝着气,就在大马路上飙起车来,就这么一路狂奔着回到了医院,刚刚停下摩托车,雷磊就把电话打了过来,问谁欺负她了,为什么气成那样?她这才恍惚想起站在路边上的两位交警,小城里的交警刑警是一家,一定是他们把自己的情况通报给了雷磊。

绽放当然不能告诉他原因,只说了句心情不好,就把电话挂了。一抬头,突然在医院前面的花坛边,看见她的铁牛师傅正和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子老朋友似地在花坛边相对着抽烟,路灯把两个人的脸都染成了惨白色,绽放喘着粗气走过去,刚要说什么,一眼看到男人的身上全都是灰土,鼻子下嘴角边也残留着血迹,就像被谁打过了一样。便气势汹汹地问:“师傅,谁把你这个朋友打成了这样?”

男人胆怯地看了绽放一眼,立即低下头去。

牛凯旋没有回答绽放的话,而是皱着眉狠吸了一口烟,便把烟蒂在花坛边捻灭了,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才声音平静地对男人说:“你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了,你就来找我!”

听了他的话,男人就像获了大赦令般地站起了身,一边掐了烟,一边连瘸带拐地就向医院大门那边跑去,瞧那种急切,恨不得多长两条腿儿似的。绽放在他掐烟时,一眼瞥见他的大姆指指甲是黑色的,便想起自己也曾被车门挤伤过指甲,当时挤伤的指甲并没有脱落,但那种淤黑却一直留在了指甲上,直到长出了新指甲。

牛凯旋一直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越跑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谁呀?”

“他就是邱四儿!”

“他就是邱四儿邱树义?也就是——小梅的丈夫?怎么可能?那个小梅看起来,简直能当他的妈妈了!”绽放惊讶至极。

“农村的女人,大多老得快。”牛凯旋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

“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牛凯旋声音低沉地说:“我打的。”

绽放又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打的?为啥?”

牛凯旋声音依然那么低沉:“他刚才把帽子戴得低低的,突然钻进了奥太娜的病房里,我怀疑他一定是想要掐死她,就立即跟过去了。这小子原来当过兵,应该是在部队里练过武术吧?身手相当好,差一点就让他逃脱了。”

绽放更惊讶了:“……那你为啥又把他放了?”

牛凯旋无奈地:“不放咋办?他一口咬定就是想看望一下奥太娜,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能证明他来害人的证据。唉,也怪我当时性急了,怕奥太娜太赢弱,经不起一点侵害,所以他刚有一点要动手的迹象,我就过去了。哪知这小子耳朵特别尖,听到声音后,立即就缩手了,转身就往外跑,好容易才把他追上。”

牛凯旋说着拿起手机,拨打起来,很快电话就通了,牛凯旋就说:“小张吗?我给你一个手机号,你用技术手段,把这个手机给我二十四小时监控,我会随时向你索要他的通话信息的。好的,你现在记一下这个号码……”

直到打完了电话,牛凯旋才看着绽放,示意她可以说话了。

绽放反倒犹豫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不是有话要说吗?”牛凯旋奇怪地瞪着她。

绽放这才鼓起勇气:“师傅,有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牛凯旋的眉头都拧到一起了:“你说……”

“难道他在使用调虎离山计?可这也太小儿科了吧?连我这个辅警都觉得小儿科,尽管我有一万个不相信,又没有别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他调你离开,就是为了派邱四儿过来行凶?不能不能,这种猜测,一点可能都没有!” 牛凯旋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吸毒后的病态反应。”

“吸毒?你认为他……吸毒了?”绽放惊讶至极。

“这也是最让我害怕,最让我痛心的事!将近一年了,足足有一年了,我一直都在担心这件事,也一直都在自我欺骗,我希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但现在看来,再这么自我欺骗下去,恐怕是不行了。”牛凯旋一脸的忧伤,夜色越来越深,可再深的夜也深不过他的忧伤。

“要是按您这么分析,他现在为啥突然喜欢戴墨镜了,就能够解释了。因为吸毒的人,在毒瘾发作前,大都精神萎靡、情绪反常、畏寒怕光。

“我也这么想过,所以有一天,我就直接问他了,可他说是犯眼疾了!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 牛凯旋从花坛上拽了一株草,在手里绺着,绺着,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步履沉重地往前走。

绽放突然想到什么,紧走几步,赶上了她的师傅,小声说:“那天你让我详细回忆他去扫帚坡的事,你是不是怀疑你们在扫帚坡失利,和他有关啊?难道他通风报信了?”

“我们俩吵归吵,但我们吵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我们目标却是始终一致的。他这个人是有些贪图虚荣和享受,但他决不会坏到判党投敌的地步。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他的。那天我之所以那么问你,其实是怕他因为犯了毒瘾,无意之中做了什么打草惊蛇的事儿,让嫌疑人钻了空子。其实破案也讲第六感觉的,凭我这么多练就的眼力,我觉得你爸爸提供的信息,一定是非常准的。我们那次行动,也应该能收到战果的,一定是我们哪里失误了,才让他们嗅到了什么。或者就是嫌疑人太狡猾了,想通过这个试探一下咱们,才临时把毒品换成了胎盘粉。”牛凯旋把那株草,放在嘴里嚼着。

“也是,他不管咋说,也是在全国都闻名的缉毒大英雄,一个人能成为那么大的英雄,其实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有渊源的,是缘自骨子里的。正如您所说的,哪怕他真的不慎吸了毒,也是有底限的,我的确不该那么怀疑他。” 绽放羞愧地说。

“做禁毒这一行,有警惕性是对的,因为贩毒是桩要命的买卖,无论贩毒的,还是禁毒的,都在用命来拼,拼到关键时刻,一个小小的烟头都可能改变整个战局!当然,我希望这都是我神经过敏……”牛凯旋把嚼过的草吐到了垃圾筒里。

绽放想了想,依然拼命摇头:“师傅,您怀疑他吸毒,可能也是神经过敏!正如您说的,他是禁毒战线上的老兵,深知吸毒的后果,他自控能力那么强,防范意识那么高,怎么会真的吸起毒来了?”

“有一次值班累了,我也差一点吸了毒,你信不信?”牛凯旋突然止住脚步,向四处警惕地望了一眼。

绽放惊得张大的嘴。

“你想想咱们值班的环境啊!桌子上摆的是新没收的奇形怪状的吸毒工具,柜子里放的是刚刚缴获的颜色诱人的各种毒品,那天我一个人值班,实在是太孤独了,好奇心就上来了,我就想啊:吸毒的感觉真就那么好吗?以至于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给迷成那种样子,为了吸一口毒,甚至不惜卖儿卖女卖身体,啥样稀奇的事儿都能做出来?”

牛凯旋再次向四处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当时我的桌子上正好放着一个吸壶,里面也正好遗留一点冰毒,我就掏出打火机把它烧着了,一股白烟腾地就飞起来……当时我坐的地方,正对着那面有镜子的柜子,我一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脸……在我的这张丑脸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明晃晃的贪婪。我吓坏了,我真的把我自己给吓坏了,一下子疯跑了出去,真的像疯了一样。那天晚上,在咱们刑警队门前的林荫小路上,我疯跑了好长时间,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我就蹲在树林里哭了起来,我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牛凯旋真就蹲了下去,掏出烟来,用颤抖的手点着了,接着就狂吸起来,烟雾转眼笼罩了他,绽放发现他的鬓角都白了,脸色也布满了沧桑,在夜的背景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牛凯旋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为什么要重新制定纪律条例,要求大家无论多忙,也必须及时封存所缴获毒品,随时消毁吸毒工具吗?我就是怕你们有一天,也像我那天晚上一样,突然也升起了一股子好奇心。”

一棵烟很快就吸完了,牛凯旋站起了身,情绪也平静了许多:“咱们缉毒的刑警就是游离于犯罪边缘的特殊群体,为了破案,我们得经常和这些亡命之徒为伍,有时为了破大案子,甚至还要关照一些小老鼠……绽放啊!和你说句心里话,我把你从那么好的公司挖到咱刑警队,有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所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也有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所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 挣的钱多少且不说,我真怕最终我会坑了你,甚至要了你的命!因为我们的职业,真的是在刀尖上行走的职业呀!”

牛凯旋眨了眨眼睛,又勉强一笑:“唉!我也是让他给搅的,才突然悲观起来了!也许现实并不像咱们想的那么黑暗,那么可怕。只要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只要我们永远做自己,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好了,你去把雷磊换下来吧!他也累了一天了!”

牛凯旋说罢,就脚步沉重地向门前停车场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黑着脸子说:“对了绽放,刚才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自己也最好忘了它,不要再往这个方向去想,也许事实,真的只是咱们的错觉呢!”

绽放默默地望着师傅的背影,她突然发现她的铁牛师傅好像变老了,一下子老了十岁。

第二天,当孟大队长身着一件银灰色的细呢大衣,潇潇洒洒、风度翩翩、精神气十足地出现到刑警大队办公室时,绽放的眼睛一亮,心也随之开了一扇窗户。她一边微笑着冲孟大队长问了一声好,一边默默地对自己说:“是的,铁牛师傅说的对,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一切都是错觉,我们的生活依然是美好的。”

就像回应她的愉快心情似的,孟大队长突然走到绽放的身边,小声地在她的耳边说:“我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有人在奥太娜昏迷以后,看到一个头发长长的女人跑上了火车。说她长得非常像何金凤”

绽放也小声地说:“据咱们大数据库显示:在兰提,还真有人冒用奥太娜的身份证住进了一家小旅馆。要是这么分析,那个跑上火车的头发长长的女人,一定就是何金凤。”

孟大队便开心地笑了:“看看?一切都按我猜测的来了吧?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这个何金凤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就加大了!而且这次犯罪她不仅有预谋,还完成得天衣无缝,时间也拿捏得非常准。她在厕所里对奥太娜实施了犯罪之后,便盗取了奥太娜的身份证和车票,在第一时间乘火车逃离了现场。一会儿,我会把这个消息向专案组汇报的,我相信专案组会马上派人去兰提侦查的。”

绽放回想了一下何金凤的穿越小说,细细品味了一下洋溢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柔弱、善良、美丽的气息,突然决断地摇了摇头说:“不会……不会……”

“什么不会?”孟大队惊异地看着她。

绽放说:“我读过何金凤的小说,文笔那么优美祥和的人,一定做不出这么狠毒的事儿的!不会,不会。”

“你见过她吗?你和她有过接触吗?”孟大队咄咄逼人。

“没有。”

“那你咋能这么判断?绽放,侦破案子最忌讳的,就是主观臆断。”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可能。”绽放皱着眉头说。

“行啦,行啦,别伤脑筋了,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何金凤,只有找到了她,那一切就都云开雾散了。”

隔着黑色的墨镜,绽放看不到孟大队长的眼睛,但她似乎感觉到孟大队长突然冲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果然,孟大队长笑了,意味深长地说: “你可能还不知道兰提吧?那可是一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好地方啊!如果派我带队去兰提侦查,你愿意跟我去吗?”

绽放没有说话,她只是向后闪了闪身体,因为孟大队长离她太近了。

“怎么?不愿意和我去?”

绽放吞吞吐吐地说:“我……听从组织安排。”

可就在专案组再次召开会议,准备派员去兰提执行任务的时候,一个消息突然传来:奥太娜醒了。

 

(十二)

 

奥太娜的苏醒,就像北方的春天,是一点一点地“润”过来的。她先是手指和脚趾微微地动了,然后,嘴角儿也微微地动了,再后来,她就笑出了声。

奥太娜第一次笑出声的时候,何金龙立即去找了大夫,可大夫来了以后,奥太娜又不笑了,依然像以往那么昏睡着。

等大夫走了以后,奥太娜再次笑起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她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自从奥太娜再一次笑起来以后,何金龙便不再去喊大夫了,因为他在哭,并且从那以后,每次看了奥太娜的笑,何金龙都会泪流满面,一直到她真正地醒过来。

几天的照顾,使何金龙对奥太娜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愫,最倾情的时候,他甚至忘了奥太娜,而是把奥太娜完全当成了何金凤。每当他意识到眼前的奥太娜只不过就是奥太娜之时,他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来,既盼望奥太娜醒过来,又怕奥太娜醒过来。他深深知道:一旦奥太娜醒过来了,奥太娜就不再是何金凤了。

——奥太娜是在何金龙给她念诗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醒来的。

何金龙念的是霍阿瑶的诗,那首诗的名字叫《扫帚坡》,是绽放特意给他打印在一张纸上的

一座村庄的黑夜是这样降临的

先是遥远的风吹向屋顶

然后是近处的黄草一寸寸逼近

并摇动落向树梢的星星

这一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复杂与曲折

在这个名叫扫帚坡的小村

漫山遍野的扫帚梅依旧是静默无声

次第明亮起来的灯火没有一盏是错误的

就像脚下的泥土,依旧活在宿命的热泪中

也像泥土之上的积雪,依旧在隐秘的暗影下

为一个人的凝视开出幽蓝的光芒

就在何金龙念完这最后一句诗的时候,一抬头,他突然在奥太娜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片“幽蓝的光芒”。

“你……你醒了?”何金龙惊喜万分。

奥太娜看了看何金龙,又看了看坐在帘子后面的绽放,突然,她再一次微笑了。

“你……真的醒了?”绽放呼地站起。

刚刚消逝的微笑,随即又在奥太娜美丽的面庞上润开了,那微笑颤颤微微的,就像一朵水粉色的莲花瓣儿。

自打奥太娜睁开眼睛,冲他微微一笑之时,何金龙的嗓子眼儿就痒痒了,因为里面堵了太多的的话,争先恐后要往出冒。但何金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护士立即叫来了医生,医生后面还跟着许多熟悉的或陌生的人……

站在走廊里,何金龙一直忿忿地观察着那些陌生的人,发现他们人人衣冠楚楚,个个道貌岸然,全都绅士一般静候在走廊里。不知为什么,何金龙对这些陌生人,有一种天然的憎恨,憎恨到了骨子里。他还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预感到奥太娜,很快就会被这些陌生人给带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赶快发生什么地震或爆炸等意外灾害,把这些人全都消灭掉,把全世界的人全都消灭掉,只留下他和奥太娜两个人。

——可无论何金龙的潜意识如何强烈,他也没能阻挡住事态发展的脚步。就在奥太娜醒来的半个小时以后,她就被推到特别病房去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享受不到与奥太娜近距离接触的特权了。

奥太娜被推到特护病房后,奥太娜的病房立即成了刑警的特别工作室。奥太娜稍稍有一点精神,侦察员就会过来对她询问。可问起在她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说啥都想不起来了。

“我咋躺在这里了呢?”反反复复的,她始终这么一句话。

“您别着急,您慢慢想,你先想想您是谁?您的家里都有什么人?您为什么到火车站去了,您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想。”绽放柔声地和她说,就像对一个孩子说话。

“我是紫丁,小时候,我一直和妈妈还有弟弟相依为命。对了,我的妈妈死了……”奥太娜说完这句话,突然万念俱灰,显得非常累的样子,无论刑警再问她什么,她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为了唤醒奥太娜的记忆,绽放拿来了在奥太娜箱子里发现的那盒磁带和那首用复写纸抄在信纸上的小诗。因为奥太娜始终闭着眼睛,绽放先把那盒磁带放给她听。随着一阵沙沙声,一首没有任何伴奏、被一种特别诱人的嗓音清唱出来的歌儿,就在奥太娜耳畔响起来了:

我是你手

我是你足

你是我心

你是我颅

爱若如蛊

我愿为奴

听到了歌声,奥太娜突然睁开了眼睛,忽地坐起了身子,然后就面带着惊喜,急切地向四处环顾着:“小闷儿,是小闷儿吗?小闷儿,真的是你在唱歌吗?”

“小闷儿是谁?”

“小闷儿是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从来都不说一句话,别人都骂他是哑巴,但他真的会唱歌……”

当奥太娜的目光由绽放的脸,又滑到了那个老式的录音机上时,她的眼睛里先是现出了失望,继而又被一种恐惧所替代:也就是在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她却说啥也不肯再说话了,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似的。

“你那天到火车站,去坐火车吧?坐火车前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坐火车?我平时只坐飞机的!”奥太娜神情茫然地看着大家。

后来,奥太娜又絮絮地说了很多,可反来覆去的,说的全都是和小闷儿有关的事情。听来听去,绽放终于听明白了:无论奥太娜的思维怎么跳跃,她都始终没能跳出她的十六岁。

绽放赶紧转移话题:“您忘了吗?您叫奥太娜,您现在已经是登上过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女神了!你在全国都非常著名呢!”

“我叫奥太娜?我是登山女神?”奥太娜的眼睛有些发亮了。

“是啊!您看看你登上珠峰时的照片,多漂亮!”绽放说着,就从手机里调出奥太娜的照片,让她看。奥太娜看到了那张照片,果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也闪出了从未有过的光泽。

 “我们是在雪城火车站发现您的,您好好想一想,您到底是和谁一起去的火车站?到了火车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绽放循循善诱。

奥太娜也在努力地想,但她随即就变得呼吸紧促了起来,只听她突然喊了声“啊!头疼!”就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显得异常痛苦起来,那张漂亮的鹅蛋形的脸儿,转眼就变得红头涨脸了。

“好了,好了,让她好好休息吧!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慢慢来!”牛凯旋小声提醒绽放。

何金龙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些陌生人,都是登山者协会派来的,这些人来虽然来了,却一直没拿出什么具体的决策。对于奥太娜,他们只是抱着观望的态度,也许他们更关心的,并不是奥太娜能不能恢复健康,而是警察能不能找出害奥太娜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更想知道的,是到底谁更应该为奥太娜的医药费买单。

直到傍晚,一位面貌儒雅、举止不凡的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医院,才让奥太娜的治疗出现了转机。

他是一位五六十岁男人,来到医院后,就直接找到了奥太娜的病房,口口声声要见奥太娜。在病房前守护的警察当然不会让他见,他就找到牛凯旋,声称自己是奥太娜的亲生父亲,必须立即见到奥太娜。

“看您的长相,您的确很像是奥太娜的亲生父亲,但我们还得看一下有关的证明吧?”牛凯旋礼貌地说。

“如果你们不信,也可以去问奥太娜的!亲生父亲怎么能冒充呢?”男人沉稳地说着,便把手里的一个档案袋儿递给牛凯旋:“这是我们做过的DNA鉴定!这次奥太娜去兰提,其实就是为了和我相见的。”

牛凯旋从档案袋里抽出了几张表格,里面突然掉出了一张老旧的纸,牛凯旋捡起了那张纸看了看,心里就一动。那张纸也是一张老式的信纸,纸上也写着一首小诗,小诗也是用复写纸复写成的。牛凯旋匆匆扫了眼小诗内容,发现这首小诗与在奥太娜箱子里发现的那首小诗,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当年写诗的人,是用同样的信纸复写成了两份。那首小诗名字叫《真相》。

那个夜晚有风,有一朵又一朵

蒙着月光的罂粟花

吸引我,当我悄悄地为它俯下身

一些幻觉中的梦,就惊醒了

 

我的梦醒了,也丢了,像一条漏网的

小鱼,更像我胸口上被劫持的真相

直到最后,只有那不忍离我而去的灯

笼罩着我的悲哀

……

 “这首诗是她妈妈在临死前托人捎给我的,我听奥太娜说,她那里也有相同的一份。”男人面容忧伤地说。

牛凯旋又看了看他的身份证,上面印着“紫云天”三个字。

“好的,那您在外面稍等一下,我进去征求一下奥太娜本人的意见。”牛凯旋礼貌地说完,就进病房了。

可当他把紫云天的事儿告诉了奥太娜之后,刚刚平静下来的奥太娜,立即又情绪激动了起来,只见她双手连连摇动,颤抖的身体缩成一团,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恐惧:“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你们快点让他走!赶紧让他走!”说到后来,她甚至把头埋在了绽放的怀里。

牛凯旋把奥太娜的情况告诉了紫云天,紫云天便微微地皱了皱眉说:“她可能对我有过什么误解,但这些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见过面的缘故。如果见了面,父女之间什么误会不能解开呢?这个医院的环境这么差,医疗技术也一定不怎么高,我的意思是,你们最好让我们尽快见上一面,然后好研究下一步的治疗问题。”

绽放的父亲张老六,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给绽放打来电话的。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神秘:“你在哪里?赶紧找一个秘密地方,我们必须马上见面。”

“有啥事吗?爸爸?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能,绝对不能,现在到处都是窃听器,手机一点都不安全了……我已经来城里了。”

几分钟后,绽放就在医院门前的花坛边见到了父亲。父亲一见面就压低嗓子对绽放说:“根据这些天对他们家的监听,我发现老邱书记的儿子邱四儿的确有贩毒嫌疑,现在他家里就有可能藏着毒品。”也许习惯了高声说话,此时嗓音突然变低,他还有些不适应,让人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憋闷感。

绽放的眼睛立即一亮:“快,具体说说。”

张老六就说:“那次刑警不是抓了他一次吗?打那以后,他表面上看确实消停了,其实暗地里他还在活动,只不过方式更加隐秘了。前段日子,有个叫腿子的人好像通过物流给他邮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意思是托他保存。他显得非常害怕,总打电话催那个腿子,让他快把东西取走,还说警察都已经盯上他了之类的话。腿子就让他稳住,还说让他一定放心,将来事成了会给他一大笔钱。腿子还说那货马上要涨价了,所以让他耐下性子再等几天。”

“那个腿子,听口音能听出他是哪里人吗?”绽放问。

“他打电话时的声音好像被特殊处理了,非常怪,也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昨天半夜,那个叫腿子的突然又给他打了电话,说什么事情有变故了,必须把那个东西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听邱四儿和他说话的语气,邱四儿好像也没有和这个腿子见过面。但腿子给了他一个接头暗号。他还警告邱四儿一定要记住暗号,到时候只认暗号不认人。”

绽放兴奋异常:“那个暗号您记下来了吗?”

张老六说:“我虽然听得很模糊,但幸好那只是两句古诗,我以前也正好读过,所以就顺下来了。那两句接头暗语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绽放便笑了:“这个腿子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暗语?他也不忌讳?”

张老六说:“能够想出这种暗语的人,一定是活明白了的人,可现在的情况,偏偏都是明白人在做糊涂事儿。这也许是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太好了,好得都腻歪了,整天不愁吃不愁喝的,吃饱了实在没啥事儿干,所以才都想着找点营生、找点刺激吧!就像飞蛾扑火明明知道前面是火堆,可谁都不愿意退步抽身。”

绽放没有时间听父亲谈论人生,她立即悄悄地找到了牛凯旋,把这个重要消息告诉了他。牛凯旋听到后皱了皱眉头,便找到小张,问他对邱树义的电话监听情况,小张肯定地说:“自从您吩咐我监听他的电话后,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

“昨天半夜,他也没有接听过电话吗?”

“没有!”小张肯定地说。

牛凯旋一跺脚:“真是狡猾,他一定又换了手机。不行,必须立即行动!”

牛凯旋说罢,没有和孟大队长打招呼,直接就叫出了两位侦察员,和绽放父女一起立即向扫帚坡秘密开进了。那个冒充腿子与邱树义接头的方案,就是大家在车上临时研究决定的。当议起到底由谁扮演腿子更合适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费了不少口舌。

“再不,我去和他们接头?”张老六突然大嗓门儿说。

“不行,不行,你在平安乡的威望太大,谁见了你都会绷紧了神经,特别是邱四儿那种反侦察能力本来就强的人,打死他都不会相信,你会掺乎这种事的。”牛凯旋一边摇头,一边瞟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侦察员老杨。

老杨便瞪了牛凯旋一眼,笑骂道:“你想让我去接头,不如干脆直说得了!何必拐弯抹角?刚才你一叫我出来,我就知道你葫芦里没卖好药。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几个都和邱四儿打过交道,只有我没有和他见过面,所以这个丢脑袋的活儿,也只得由我这个倒霉蛋儿去做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牛凯旋笑着说:“也别说得那么悲观,你在接头时,我们都藏在附近,你这边物证一到手,我们就会紧急出击的。”

可笑声还没落呢,牛凯旋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孟大队长打来的,牛凯旋刚一接听,他就在电话里叫道:“你们几个咋都没影儿了呢?跑哪儿去了?奥太娜和她亲生父亲见面的事儿,你是咋想的?她父亲说不仅付奥太娜全部的医药费,还要给她转院呢。”

“奥太娜非常排斥这件事,好像受过什么伤害似的,如果这种情况硬让他们见面,对奥太娜的治疗不利吧?”牛凯旋说。

“绽放呢?绽放是不是也和你在一起呢?她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你们一个个的,到底都在忙什么?这边都忙得火烧眉毛了!”

绽放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因为刚才调到静音上了,忘了调回来,上面显示了八个未接电话。

“绽放和我在一起呢!我们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因为时间紧迫,便没来得及向你汇报,等一会儿回去再向你们请罪吧!”牛凯旋说罢就要挂电话。

手机里立即传出孟大队疯狂的声音:“你们又获得了啥情报?牛凯旋,你到底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

但牛凯旋还是决断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的接头,刚开始时进行得还算顺利,从邱四儿的态度上看,他好像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这么一个秘密接头人似的,夜都已经很深了,可他却始终没有脱衣服睡觉,就那么穿着衣服在炕上躺着,一边等一边抽烟。

等侦察员们全都埋伏好了之后,老杨便走到西屋的外屋窗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窗玻璃,不一会儿,邱四儿就鬼鬼祟祟地把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老杨向他做了个手势,他就立即走了出来。也许怕被老邱书记听到吧,他出来后并没有马上和老杨说话,而是一直把老杨领出了院子,来到院门边的那排大树下,这才谨慎地看了老杨一眼,小声问他:“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老杨张口就说:“身后有余忘缩手。”

邱四儿突然愣了一下,借着夜的清光,他再次警惕地看了一眼老杨的脸色,嘴里说:“你刚才说啥?我咋听不明白你的话?”

老杨只得重复:“身后有余忘缩手。”

邱四儿的脸色就变了,嘴里说了句:“你神经病吧?”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老杨一把抓住他,邱四儿回身就踢了老杨一脚,两个人就撕打在一起,无论比武艺还是力气,老杨都不是邱四儿的对手,转眼就被他打翻在地。危险关头,牛凯旋从一棵大树后飞身跳出,绽放也从另一个埋伏点跳出来,大家一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邱四儿扭上了藏在附近的警车里……牛凯旋一行人的这次无组织无纪律的秘密接头之举,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宣告失败了。

警车把邱四儿直接拉到了平安乡派出所后,尽管派出所的民警们对邱四儿进行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讯问,可邱四儿始终都是一个态度: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有千条谋略,我有一定之规: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刑警们虽然拿着搜查证,把邱树义家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可大家不仅一无所获,还把老邱书记急出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命丧黄泉。

这次秘密接头行动,不仅让牛凯旋第二次威风扫地,绽放也因为擅自安放窃听器,而被孟大队骂了个狗血喷头。她的父亲张老六更是收获满满,在相继获得了“小心眼儿”、“一根筋”等外号的基础上,又获得了一个新外号:“老糊涂虫儿”。因为私自安放窃听器之事,绽放还被专案组长在刑警大会上点名批评,好在她不是正式民警,不然非受处分不可。

令人没想到的是:奥太娜自打和亲生父亲见面后,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了出人意料的好转。她不仅全盘接受了亲生父亲给予她的特别父爱,还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发生的事情。她告诉警察:当时是一个梳着长头发、戴着口罩的女子趁她不备给她扎的针。那个女子力气非常大,虽然奥太娜在女子未动手前就发现了她,并立即与她撕打起来,以至于在撕打时,把自己手里的小兜子都打飞了,也不知道飞到了哪个角落。尽管奥太娜拼尽了全力,但最后还是让那个女子得了手,隔着衣服到底把药液全都推进了她的体内。奥太娜很快就因毒性发作昏迷了过去,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专案组再次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可对于奥太娜提供的信息,孟大队长和牛凯旋再次产生了分歧。孟大队认为:事实已经相当清楚了,何金凤就是犯罪嫌疑人,下一步应该立即派员到兰提,抓捕何金凤归案。可牛凯旋依然持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奥太娜做为登山队员,无论体力还是身手都应该高于何金凤的,所以何金凤是凶手的可能性还不是很大,谋害奥太娜的一定另有其人。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牛凯旋还让刑警们调出了所有与奥太娜有过接触的可疑人员照片,包括邱水仙和邱树义姐弟俩。为了提高准确性,他甚至让绽放从何金龙那里“骗”来了何金凤的几张近照,刑警们把这些照片全都混在了一起,让奥太娜进行了一次辩认,可奥太娜再一次犯了头疼病,尽管她带病坚持了辨认,却一直没有辨认出当初害她的那个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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