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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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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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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吴大和尚和七拳半》

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吴大和尚和七拳半》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吴大和尚和七拳半》者,题目乃是由两个人的名字组合而成,这就表明文章写了这两个人,而其结构是这样的。

文章从吃晚茶吃烧饼说起,稍稍提及做烧饼的“七拳半”,接着转而说到了吴大和尚,并详细介绍了两种烧饼和“跳面”的做法,描述了吴家格局、家庭状况及其夫妻龃龉状况,最后又返回到七拳半身上。

这篇文章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汪曾祺散文特色,不事雕琢,信马由缰,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

闲话少叙,且随我来鉴赏这篇文章。

文章开篇即回顾了我的家乡有“吃晚茶”的习惯,接着解释了所谓“吃晚茶”,就是“下午四五点钟,要吃一点点心,一碗面,或两个烧饼或‘油墩子’”。

接着,作者虚笔描述了下面的内容。

“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家乡,家乡人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那一天下午的“晚茶”是烧饼,于是我就问这烧饼是谁家的,外甥女回答说“是七拳半做的”。

读文至此,你肯定一头雾水,不明就里,而作者也聪明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遂而解释道“‘七拳半’当然是个外号,形容这人很矮,只有七拳半那样高”,于是就使用直抒胸臆手法品评道“这个外号很形象,不知道是哪个尖嘴薄舌而极其聪明的人给他起的”。

随后,作者说“我吃着烧饼,烧饼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样,就像吴大和尚做的一样”。

行文至此,作者就将题目中的两个元素“七拳半”和“吴大和尚”并列一起,系于一处。

又以“于是我想起吴大和尚”一言,领起了下文也。

于是,作者在时间上进一步向前延伸,再次虚笔回顾了吴大和尚。

文章首先描述了我家有一个后门,“这后门即开在吴大和尚住家的后墙上”,要到巷子里去,就得打开后门,穿过吴家,这其实就是从吴家走,于是“吴大和尚家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吴大和尚”是其小名,他的职业是开烧饼饺面店的。

随后,作者文笔一转,介绍了“我们那里的烧饼分两种”。

第一,“草炉烧饼”,这种烧饼“是在砌得高高的炉里用稻草烘熟的”,因为“面粗,层少,价廉”,一般来说“是乡下人进城时买了充饥当饭的”。

第二,“桶炉烧饼”,顾名思义,就是“用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一层泥,炉底燃煤炭,烧饼贴在炉壁上烤熟”。

这种烧饼,“有碗口大,较薄而多层,饼面芝麻多,带椒盐味”,这就比“草炉烧饼”档次高了。

倘若再加钱,还可以“插酥”,也就是“在擀烧饼时加较多的‘油面’,烤出,极酥软”当然了,“如果自己家里拿了猪油渣和霉干菜去,做成霉干菜油渣烧饼,风味独绝”。

而吴大和尚家就是做这种“桶炉烧饼”的。

说完“烧饼”,作者又说起了“跳面”。

所谓“跳面”,就是“在墙上挖一个洞,将木杠插在洞内,下置面案,木杠压在和得极硬的一大块面上,人坐在木杠上,反复压这一块面”,“因为压面时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面”。

因为“跳面”很硬,所以“可以切得极细极薄,下锅不浑汤,吃起来有韧劲而又甚柔软”,其汤料也,虽然“只有虾子、熟猪油、酱油、葱花,但是很鲜”倘若“不加汤,只将面下在作料里,谓之‘干拌’,尤美”。

说完“跳面”,作者又说起了“馄饨”。

“我们把馄饨叫作饺子”,吴大和尚家也卖饺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饺面’,即一半馄饨,一半面”。

随后,作者又补叙道“四十年前吴大和尚家的饺面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个当十铜元”。

闲插一句。

这一段文字,本是描写吴大和尚,作者却悠然随意,宕开笔墨,说了“烧饼”说“跳面”,说了“跳面”说“馄饨”,洋洋洒洒,竟用去450多字,简直达到了惊人程度。

对于此,有人认为这是不讲规则,不守章法,大而无当,离题万里。

窃以为,这种格调正是汪曾祺散文特色,展示了作者漫不经心,随心所欲,不拘一格,任意而为,虽胸有丘壑,却任意挥洒,于是点染出了行云流水、平淡自然的无限韵味。

是的,读汪曾祺祺先生的文章,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一旦说起吃来,总是文辞滔滔,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欲罢不能,这就展示了他作为一代美食大师的深厚素养也。

而读者呢,面对他所描述的美味佳肴,则是舌底生津,余香满口,拍案叫绝,大呼过瘾。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描述完吴大和尚家经营的食品,作者文笔转而描述吴家的格局了。

作者首先综述道“吴家的格局有点特别”,随后描述了其特别之处是“住家在巷东,即我家后门之外,店堂却在对面”。

而其店堂里的格局呢,“除了烤烧饼的桶炉,有锅台,安了大锅,煮面及饺子用;另有一张(只一张)供顾客吃面的方桌”,作者对此直抒胸臆,赞美有加“都收拾得很干净”,这就给人以清爽之感,同时也暗暗呼唤了吴大和尚的年轻老婆也。

描述完吴家的格局,作者又描述了吴家的家庭。

是的,“吴家人口简单”,而“吴大和尚有一个年轻的老婆,管包饺子、下面”。

吴大和尚的老婆“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条。肤色微黑。眼睛狭长,睫毛很重,是所谓‘桃花眼’”。

这就正面描写了其睫毛秀长、秋波流慧、玲珑小巧、婀娜可人的肖像之美。

尤其是她“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时生疮落下来。这块小疤使她显得很俏”,这就不仅美了,而且具有了女子最为可贵的俏了。

这就为吴大和尚怀疑她“偷人”与“丢下她的奶头上的孩子,不知去向”暗暗铺垫了一笔也。

然而,事实却是“她从不和顾客眉来眼去,卖弄风骚,只是低头做事,不声不响”,且其“穿着也很朴素,只是青布的衣裤”。

如此洗尽铅华、不施粉黛、斯文稳重、娴雅守礼之人,怎么能与人私奔呢,尤其是“她和吴大和尚生了一个孩子,还在喂奶”呢,她怎么舍得下孩子呢,这就使用留白手法,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接着,作者忙里偷闲,又介绍道“吴大和尚有一个妈,整天也不闲着,翻一家的棉袄棉裤,纳鞋底,摇晃睡在摇篮里的孙子”。另外,他们还雇了一个小伙计,管“‘跳’”、烧火”。

是啊,老母操持家务哄孙子,夫妻俩经营小店,这本是多么好的一家人啊。

特别是“表面上看起来,这家过得很平静,不争不吵”,这就话里有话地暗示了家庭龃龉也。

这不,作者文笔转道“其实不然”,接着描述了“吴大和尚经常在夜里打他的老婆,因为老婆‘偷人’”,他“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们隔着墙都能听见”,然而,“这个小个子女人很倔强,不哭,不喊,一声不出”,这就刻画了这个小个子女人性情硬朗,让人尊敬,且为其私奔也,再次铺垫。

尤其是到了“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吴大和尚擀烧饼,烙烧饼;他老婆包饺子,下面”,这就呼应了“表面上看起来,这家过得很平静,不争不吵”之言也。

终于有一天,吴大和尚的老婆不见了,她丢下奶头上的孩子,不知去向。

正应了毛主席那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家暴如此,不跑何为,于是这位女子就践行了《诗经·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之言。

吴大和尚的老婆跑了,而作者却说道“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的‘孤佬’”,这就暗暗否定了吴大和尚的疑情。

是的,这么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怎么会有情人、野汉子呢。

尤其是,作者言道“我从小就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尊敬,并且一直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的桃花眼,记得她左眼上眼皮上的那一小块疤”,这就展示了作者对这位俏丽女子的怀念之情,展示了作者对她的美貌与品行的肯定。

呜呼,岁月如水,逝者如斯,于是“吴大和尚和这个桃花眼、小身材的小媳妇大概都已经死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早已风干,被岁月的淤泥干净利落地掩埋掉了。

而如今,“这条巷口出现了七拳半的烧饼店”,这就让“我总觉得七拳半和吴大和尚之间有某种关联,引起我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慨”。

此言也,让人感慨唏嘘,浩叹不已,余韵袅袅,不绝如缕,同时也起了承上启下的过渡之用也。

且说七拳半。

七拳半和吴大和尚之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作者却莫名其妙地把他俩拉扯到一起。

当然了,如果非要说他俩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他俩都开烧饼店。

是的,“七拳半并不真是矮得出奇,我估量他大概有一米五六”,这“是一个很有精神的小伙子”。

如此一来,作者就在对“七拳半”外貌的正面描写中浸透了赏识之情。

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个体户”,作者口中的“个体户”非是我们所说的个体户,而是“全店只有他一个人”的意思,正如史湘云所言之“这鸭头不是那丫头”也。

随后,作者笔无遮拦、义无反顾地认为“他不难成为万元户,说不定已经是万元户”,因为“他的烧饼做得那样好吃,生意那样好”,这就使用了直抒胸臆手法,展示了作者对其手艺的由衷赞叹。

不仅如此,作者甚至“无端地觉得,他会把本街的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并且这位姑娘会真心爱他,对他很体贴”。

是的,烧饼做得如此色味俱佳,异常可口,让人大快朵颐,难以忘怀,就表明了其手艺乃是占尽风光,独标风光,艺业惊人,罕见其匹也。

所以,作者认为他肯定能娶个“最漂亮的姑娘”,郎才女貌,连镳并轸,琴瑟和鸣,方成绝配。

这里就以漂亮姑娘正衬了其绝佳手艺,且从侧面展示了作者对七拳半的肯定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说“我看看七拳半把烧饼贴在炉膛里的样子,觉得他对这点充满信心”。

行文最后,作者使用了对比手法,直抒胸臆道“两个做烧饼的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我相信七拳半的生活将比吴大和尚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好一些”,这就鲜明地展示了作者对于二人的褒贬臧否。

当然了,“也许这只是我的希望”,此言也,一下刺激了我的语文职业病。

那么,这句话的逻辑重音到底落在了何处,是落在了“我的”之上,还是落在了“希望”之上呢。

如果落在了“我的”之上,那么其言外之意就是,这只是我的希望,而别人的希望是什么呢如果落在了“希望”一词之上,其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如此,事实不一定如此。

对于《吴大和尚和七拳半》这篇散文,窃以为,须得注意下列手法的运用。

首先,对于吴大和尚,作者貌似纯客观描述,而我们却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感,这就使用了春秋笔法也。

所谓春秋笔法,乃是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不直接表明作者的态度,而在作品中灌注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左丘明将其概括为“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

其次,对于“七拳半”呢,作者则多使用直抒胸臆手法,可谓口吐莲花,舌绽春蕾,不吝溢美,揄扬有加,毫不掩饰赞美之情,而其言外之意,就含蓄地展示了作者对吴大和尚的否定。

如此一来,作者对于二人的描写,就暗暗构成了对比也。 

 

附:

 

吴大和尚和七拳半

汪曾祺

我的家乡有“吃晚茶”的习惯。下午四五点钟,要吃一点点心,一碗面,或两个烧饼或“油端子”。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家乡,家乡人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一天下午,“晚茶”是烧饼。我问:“这烧饼就是巷口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说:“是七拳半做的。”“七拳半”当然是个外号,形容这人很矮,只有七拳半那样高,这个外号很形象,不知道是哪个尖嘴薄舌而极其聪明的人给他起的。

我吃着烧饼,烧饼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样,就像吴大和尚做的一样。于是我想起吴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门、旁门,还有一个后门。这后门即开在吴大和尚住家的后墙上。打开后门,要穿过吴家,才能到巷子里。我们有时抄近,从后门出入,吴大和尚家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吴大和尚(这是小名,我们那里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辈子只以小名“行”)开烧饼饺面店。

我们那里的烧饼分两种。一种叫作“草炉烧饼”,是在砌得高高的炉里用稻草烘熟的。面粗,层少,价廉,是乡下人进城时买了充饥当饭的。一种叫作“桶炉烧饼”。用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一层泥,炉底燃煤炭,烧饼贴在炉壁上烤熟。“桶炉烧饼”有碗口大,较薄而多层,饼面芝麻多,带椒盐味。如加钱,还可“插酥”,即在擀烧饼时加较多的“油面”,烤出,极酥软。如果自己家里拿了猪油渣和霉干菜去,做成霉干菜油渣烧饼,风味独绝。吴大和尚家做的是“桶炉”。

原来,我们那里饺面店卖的面是“跳面”。在墙上挖一个洞,将木杠插在洞内,下置面案,木杠压在和得极硬的一大块面上,人坐在木杠上,反复压这一块面。因为压面时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面”。“跳面”可以切得极细极薄,下锅不浑汤,吃起来有韧劲而又甚柔软。汤料只有虾子、熟猪油、酱油、葱花,但是很鲜。如不加汤,只将面下在作料里,谓之“干拌”,尤美。我们把馄饨叫作饺子。吴家也卖饺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饺面”,即一半馄饨,一半面。我记得四十年前吴大和尚家的饺面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个当十铜元。

吴家的格局有点特别。住家在巷东,即我家后门之外,店堂却在对面。店堂里除了烤烧饼的桶炉,有锅台,安了大锅,煮面及饺子用;另有一张(只一张)供顾客吃面的方桌。都收拾得很干净。

吴家人口简单。吴大和尚有一个年轻的老婆,管包饺子、下面。他这个年轻的老婆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条。肤色微黑。眼睛狭长,睫毛很重,是所谓“桃花眼”。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时生疮落下来。这块小疤使她显得很俏。但她从不和顾客眉来眼去,卖弄风骚,只是低头做事,不声不响。穿着也很朴素,只是青布的衣裤。她和吴大和尚生了一个孩子,还在喂奶。吴大和尚有一个妈,整天也不闲着,翻一家的棉袄棉裤,纳鞋底,摇晃睡在摇篮里的孙子。另外,还有个小伙计,“跳”面、烧火。

表面上看起来,这家过得很平静,不争不吵。其实不然。吴大和尚经常在夜里打他的老婆,因为老婆“偷人”。我们那里把和人发生私情叫作“偷人”。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们隔着墙都能听见。这个小个子女人很倔强,不哭,不喊,一声不出。

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吴大和尚擀烧饼,烙烧饼;他老婆包饺子,下面。

终于有一天吴大和尚的年轻的老婆不见了,跑了,丢下她的奶头上的孩子,不知去向。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的“孤佬”(我们那里把不正当的情人、野汉子,叫作“孤佬”)是谁。

我从小就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尊敬,并且一直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的桃花眼,记得她左眼上眼皮上的那一小块疤。

吴大和尚和这个桃花眼、小身材的小媳妇大概都已经死了。现在,这条巷口出现了七拳半的烧饼店。我总觉得七拳半和吴大和尚之间有某种关联,引起我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慨。

七拳半并不真是矮得出奇,我估量他大概有一米五六。是一个很有精神的小伙子。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个体户”,全店只有他一个人。他不难成为万元户,说不定已经是万元户,他的烧饼做得那样好吃,生意那样好。我无端地觉得,他会把本街的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并且这位姑娘会真心爱他,对他很体贴。我看看七拳半把烧饼贴在炉膛里的样子,觉得他对这点充满信心。

两个做烧饼的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我相信七拳半的生活将比吴大和尚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好一些。

也许这只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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