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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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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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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像荞麦花开

荞麦叶子泼喇喇地一阵响,陈力轩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女孩实在是太漂亮了,青嫩得像刚拱出土的竹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灵动而慧黠,甜甜一笑,颊上有两只浅浅的梨涡,梨涡里盛满了女孩子的羞涩。陈力轩咽了口唾液,憨憨地搔了搔头,手和脚不知该怎么放,两只眼紧紧地盯住女孩,踮起脚尖旋转了360度,滑稽得就像向日的葵花。女孩扑哧一笑,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怯怯地低下头,双手不停地绞弄着自己的裙带,女孩有什么委决不下,总喜欢绞弄自己的裙带或衣角,一双剪水双瞳就像满负荷的电流。

也许是女孩的笑鼓舞了他,也许是他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陈力轩变得越来越放肆了,他趋前一步,斗胆地握住了女孩的手,摇了摇,声音有些激动。梦荞,真的是你!女孩狡黠地竖起一根指头,轻嘘一声: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喔,你是…你是米粒儿!女孩也热烈地回应,恍然大悟的样子。米粒儿是陈力轩的网名,取自沧海一粟的意思。要死喽!女孩轻轻地捣了他一拳,忘情地靠在他的肩上,两人手挽着手朝荞麦深处走去。月亮白白的,怯怯的,憔悴得就像葬花的黛玉。荞麦开花了,麦地里白茫茫地一片,远远近近的村庄融化在苍茫的暮色里,袭人的花香掺和着女孩子身上好闻的香味,令人神清气爽。

陈力轩猛地拦腰抱住女孩,一使劲拔离了地面,旋了旋,裙裾儿翻飞,旋动的气流搅得荞麦叶子瑟索不已,细细碎碎的白花撒了一地。女孩掩住嘴,咯咯咯地笑起来,似兰非麝的气息喷在陈力轩的脸上脖子上痒酥酥的。他贪婪地吸了口气,潜伏在身体里的欲望热汽球一样地膨胀,又慢慢地飘升,一根火柴也可以点燃。他蹲下身子,隔着衣服捏住了女孩的乳尖,以掌为轴轻轻地搓揉起来。女孩的乳房丰满而茁壮,玉一样的温热柔软,就像刚出锅的馒头。女孩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就嘤咛一声顺势躺在他的怀里,手和脚八爪鱼一样地缠住了他,越来越滚烫的身子就像灼人的烙铁。陈力轩脑壳“嗡”地一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翻身就压了上去。荞麦杆子瑟瑟地摇晃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叶片碰撞的猝响。梦荞!梦荞!陈力轩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女孩的名字,那感觉像在腾云驾雾,爽到了极致……

“啪”地一声,妻子田娜一下子摁亮了台灯,眩目的光芒刺得陈力轩睁不开眼。田娜没好气地推开了丈夫攫着她乳房的手,两撇好看的柳眉拧成了疙瘩。好哇!陈力轩,胆子不小喔!你也学会金屋藏娇了,老实交待,谁是梦荞?陈力轩愣了愣,披衣坐起,摸出一支烟来叼上,燃着,深吸了一口,慢慢腾腾地喷了口烟。哪个梦荞?我没见过,倒是我刚才又梦见故乡的荞麦地了,一时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你吃的哪门子醋,疑心生暗鬼!

田娜噘着嘴,戳了戳丈夫的额头,顺势拧住了他的一只耳朵,一字一顿地骂开了。你个没良心的,老娘在医院动了一天一夜的手术,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回到家还要忍受你的折磨,乳房让你搓红了,短裤也让你脱了,粗手笨脚的,你还让不让人活?我呸!睡觉!田娜伸出胳膊摁熄了台灯,卧室里一下子又归入了黑暗。陈力轩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在地税分局—他的那个一亩三分地里,他可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回到家他还得归妻子领导。他最怕妻子唠叨,妻子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她可以从喀喇昆仑山发脉,以一个城市女人的精明和一个高干子弟的贵气,迂迂回回地从他身上挑出不少毛病,仿佛他这个人除了毛病,就压根儿不是一个人了。十几年了,他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呗。陈力轩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怎么也无法入睡,他的脑子里充斥着故乡的那片荞麦地,灿灿烂烂的花海一望无涯,开得让人心碎。十几年了,那震撼人心的白色,冲击着他的视觉,荡涤着他的心灵,淹没了他的思绪。

按理说,陈力轩应该知足了,少年得志,五子登科,放到联合国也是别人羡慕的对象。他出生在湘北农村,大学一毕业就步入了仕途,平顺得就像故乡的洞庭湖平原,没有半点跌宕和起伏。所谓五子,不外乎就是妻子、位子、票子、车子、儿子而已。妻子田娜,省二医院外科的主任医师,教授级的人物,虽说现在徐娘半老,年轻时却貌美如花,不知迷煞了多少男人。他位子不高,权力可不小,市地税局某直属分局的局长,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土皇帝,威镇一方。银行里的票子不多也不少,刚好上了七位数,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吃穿用全是公家的,另外还有些隐性收入,说实在的,票子对于他已没有多大的意义了。车子呢?是一辆崭新的皇冠,刚买不久,虽说产权是局里的,却完全由他支配,在常人眼里也够威风的了。最得意的还是他的儿子,儿子虽然出生在官宦之家,却没有沾上一点纨绔子弟的陋习,16岁就考上了省里的重点中学,前程不可限量。反正妻子、位子、票子、车子、儿子,他是占全了,也算不虚此生。

陈力轩不信命,命运却偏偏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许一切在冥冥中就早已注定,非人力可以挽回。福兮,祸兮,他无法界定。其实,他命中的变数都源自于省税务局到学院里来选秘书。那个时候,地税和国税还没分家,合在一起办公,统称税务局。那年他刚进大四,当着学校团支部的副书记,主编着校刊,一支生花妙笔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孩,宋慧荞就是甘愿为他献身的女孩之一。记不清是个什么日子了,他被校长懵里懵懂地叫进了办公室。陈力轩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精神矍烁的老头,老头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膝上的卷宗。校长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无骄傲地介绍说。陈力轩,我们学院的大才子,在国家级报刊发表过小说和诗歌,党员,团支部副书记,本来我想自己留着,看来我也只有忍痛割爱了。田局长,谁叫你是我的老领导哩!老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了起来,像牲口贩子相牲口一样把陈力轩相了个遍。陈力轩搓了搓手,显得十分拘谨,脊梁上冷汗直窜,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双汗手在裤子上反反复复地蹭了十几遍。

事后陈力轩才知道,老头子是省税务局主管人事教育的副局长,姓田,叫田守信。也许是在劫难逃,老头开出的条件陈力轩条条吻合,党员,24岁,身高1米74,未婚,有一定的文字功底。陈力轩心怀坦荡,根本就没把选秘书当回事儿,填具的履历也基本属实。唯一隐瞒的是婚姻,他和宋慧荞虽然没有领取结婚证,却早已偷尝了禁果。

宋慧荞是陈力轩的初中同学,他们一同考起了大学,彼此知根知底,他们的第一次就是在故乡的那片荞麦地里完成的,完成了他从少年到男人的历史性转变。

那是仲夏的一个黄昏,夕阳如一滴硕大的血缓缓地融进了湖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就像一湖红旺旺的铁水,雨燕儿在空中来来往往地穿梭。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荞麦地,麦田深处有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那是村民们为乘凉而栽下的。他们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牵着手,头挨着头,甜丝丝的花香羼和着醉人的男女气息,他们不知不觉就陶醉了,一时竟把持不住,互相缠绵起来,红杆杆的荞麦歇底里斯地晃来晃去,就像喝高了的醉汉。

风暴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宋慧荞欠了欠身抬起屁股,展露出溅在花瓣上的丝丝殷红,掩住脸,唏唏嘘嘘地哭开了,两只拳头大小的乳房就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雏鸽。陈力轩一下子惊呆了,不停地搓着手,搓出了两手黑黑的油泥。他一屈膝跪在地上,额在地上磕得乒乓响,吵嘎的嗓门也语无伦次。慧荞…都怪我一时冲动…我配不上你…但我会努力的…等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生一大群儿女。小伙子没经过这阵仗,他早吓懵了。

宋慧荞月亮似地抬起了脸,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扑哧一笑,笑出了满眶的眼泪。傻瓜,谁同意嫁给你了,臭美!顿了顿,她接着又说:我可是把一生都交给你了,你胆敢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看!

陈力轩噙住泪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偷偷地擦了把汗,根本顾不上满手的油泥,把自己擦成了个大花脸。多美的黄昏哪!暮色越来越浓了,浓得就像一幅绝妙的水墨画,光影和色彩水乳相融,影影绰绰而又层次分明,牧童的短笛吹得他的心尖尖直打颤,月亮就像观音的脸。风,卷起了漫天的荞花和无边的月色,海一样地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入了黄昏。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陈力轩也由一个小小的秘书,爬上了市地税局某直属分局局长的高位。但他却不敢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那片荞麦地,想起那片莽莽苍苍让人心碎的白色花海。不敢想不等于不想,宋慧荞,这个婷婷玉立的女子,总会在某个月夜走进他的梦境,多好的人哪!是他毁了她的一生。一看到她那双幽怨而绝望的眼神,他就想哭,他就心疼,他就鼻子发涩肝肠寸断。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梦荞是陈力轩的网友,他们是在跟帖时认识的。朋友在博客上发了一篇名叫《苦荞》的小说,陈力轩认认真真地拜读了全文,一时性起,发了个帖子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一孔之见,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朋友之间逗个乐子而已。

朋友是个生手,笔还十分笨拙,文字功底更是浅薄,但他的那篇《苦荞》却取自于真实的生活,一笔一划蘸满了血和泪。朋友出生在江汉平原,按理说那里不产荞麦,也是凑巧,下乡蹲点的公社书记在朋友家吃了三碗荞麦疙瘩,连称好吃,赞不绝口,日姐子的,书记骂了一句粗话,并当场表态明年全公社改种荞麦。千里迢迢买种的辛酸就不必说了,社员们耘田、开垄,荞麦种下去了,发芽,拔节,开花,田野里白茫茫地一片,小孩子们乐坏了,花海里的村庄变成了人间的天堂。盼啊盼,荞麦终于成熟了,收割、打场,黑褐色的荞麦摞成了小山,社员们欢天喜地,一袋一袋地往家里扛,户户举火,阖家欢畅,吃上了断炊以来的第一顿饱饭,没承想那荞麦竟是苦的,苦得根本无法下喉。社员们却谁也不去捅破,他们忍着泪水吃完了分给他们的那份口粮。苦荞也叫鞑靼荞麦,是从哈萨克斯坦那一带传过来的,在我国西南省份有少量种植。

读完小说,陈力轩止不住地义愤填膺,多好的百姓哪!他们逆来顺受,默默地承受着社会的不平和不公。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公社书记,一不调查取证,二不集体研究,他凭什么就信口开河,改变人们的耕作方式,官僚、武断、一言堂就是所有问题的症结。帖发出去了,没想到有人会跟帖,不知怎么搞的,十几年了,陈力轩一直不敢提荞麦二字,提起荞麦就触及了他的隐私,触疼了他内心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反正帖发就发了,何况也是有感而发,就当它是一个臭屁,放了反而会轻松点。陈力轩想。

跟帖的是个女孩,网名叫梦荞,观点正好和陈力轩截然相反,针尖对麦芒。女孩也不谦虚,把陈力轩的观点驳得体无完肤,言辞犀利笔锋老辣,根本就没给他喘息的余地,使陈力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刺猬,竖起须针,咄咄逼人的刺猬。与刺猬不同的是她刺伤了敌人,也暴露了自己。她说。她的外祖父当过多年的公社书记,她的家乡也种过荞麦,不知是水土的原因,还是饥馑的缘故,社员们都患上了大脖子病,痛苦不堪,状极恐怖。奇怪的是村民们吃了荞麦后,病都奇迹般地痊愈了,社员们敲锣打鼓,给公社领导送了一块大大的牌匾。女孩话锋一转,接着又说。我的生命也和荞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是私生子,母亲为了生下我,在荞麦地里呆了三天,完全不顾蚊虫的叮咬与土地的潮湿,感谢母亲也感谢荞麦。母亲是个乡村教师,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官僚、武断、一言堂怎么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你不是不知道,作为一级官员,凡事都讲究民主集中,他就啥事也干不了。

女孩越说越激动,伤感的文字源源不绝地流出了键盘,灵性而字字珠玑,她说。我是个在读的大学生,几乎每年荞麦开花的季节,我都要抽空回到家乡,去亲身感受荞麦开花时的那份喜悦,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仔细聆听着荞麦拔节、开花的声音,止不住地泪流满面。虽说现在的村民追求效益,早已改种了高产作物棉花,但我决不会放弃。我躺在棉田中央—那里曾经是一块浩浩荡荡的荞麦地。我支楞起两只耳朵,凝神屏息,细细品味着荞麦舒枝展叶吐蕊怒放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甜丝丝的香味和泥土的气息。荞麦,红杆杆开白花的荞麦,它以一个绝代美人的姿式,舒开了叶子吐露着芳菲,白灿灿的花蕊汇成了浩瀚的海洋。躺在茂密的荞麦丛里,有个时候连我自己也变成了一棵荞麦,发芽、抽叶、拔节、开花,结出了沉甸甸的籽粒,就像人生。

虽然多年的秘书生涯磨去了他的棱角和锋芒,使他变得十分圆滑和机巧,可陈力轩骨子里还是喜欢有个性的女孩,女孩的凌厉凶辣,使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一来二去他就和女孩混熟了,并记下了她的QQ号码,只要有一点空闲,他就会上网和她聊天,一天的劳累和满腔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不难怪有人说美丽是一剂良药。

秘书和女婿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陈力轩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小小的秘书会成为局长的坦腹东床,发生变质和量变,一切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正如所有青春时尚的女孩子一样,田娜也喜欢逛街和购物,这个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难得有闲情逸致。也许是得意忘形,也许是天公作祟,田娜稍一疏忽就丢了手袋和开门的钥匙。

万般无奈,田娜来到了地处棋盘街的税务局,向当局长的父亲求救,气喘嘘嘘地爬上了三楼,她一头钻进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不在,案头上搁着一沓文章,刚刚出版的文章,似乎还透着油墨的清香。田娜泡了一杯清茶,一口气读了下去,不读不打紧,一读田娜就被这些睿智而富有灵气文字抓住了,再也无法挣脱。

普普通通的几篇文章,是一个叫陈力轩的年轻人写的,热情洋溢透着灵性和才气,田娜自认为是那种不易感动的女孩,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久久地把玩着文稿, 怎么也不忍释卷。陈力轩,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就像一粒种子,在田娜的心灵深处发芽、展叶、拔节、开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

接下来的日子别人看来是匪夷所思,在田娜看来就是顺理成章了。田娜频频光顾父亲的办公室,有意或无意地见到了父亲的秘书陈力轩,果然是文如其人,小伙子英俊潇洒,用一句现在时髦的话来说,简直帅呆了。经过旁敲侧击和多方考察,田娜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并暗暗地拿定了主意,在某个时候原来女孩子的骄傲也不堪一击。

那个时候,家里正在给田娜物色对象,其中也不乏优秀人选,硕士、博士、高干子弟见了一拨又一拨,田娜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避而不见,从来不给任何男孩一点机会和半点回旋的余地。父亲火了,重重地一拍桌子,厉声斥责。田娜,找对象不是选驸马,你还想不想成家。田娜怯怯地瞧了父亲一眼,委屈得直掉眼泪。父亲终于软下来了,声音里满是乞怜。娜娜!你想找个什么类型的男孩,爸给你参谋参谋。我…我,田娜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单刀直入。爸,我想找个…找个像您的秘书陈力轩那个样子的…田娜像挤牙膏似地挤出了令父亲十分意外也十分惊诧的一句话,脸儿红得像朱砂,一颗心就像偷了东西似地跳个不停。

父亲恍然大悟。丢人现眼,他暗暗地骂了一句,伟人似地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把田娜轰出了房间,就像轰一头找错了门的牲口。第二天一上班,陈力轩被主任叫进了办公室。主任掩上门,客客气气地给他泡了杯茶。陈力轩诚惶诚恐,这可是他当秘书以来的头一遭。主任点了支烟,猛吸了几口,眉头的疙瘩几乎拧爆了。他说。力轩哪!机会难得,局长的千金能看上你,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的将来可比我强多了,不出几年,这把椅子就是你的了。主任幽默地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偏着头喷了口烟。

陈力轩拘谨地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为自己申辩。可是,可是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主任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张开嘴巴,额上的抬头纹根根纠结,就像被大鱼撞成一团的网。他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可是可是个屁,断了吧!前途要紧哪!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陈力轩还想陈述陈述自己的理由,主任根本不听,倒剪住双手,嘟嘟嚷嚷地走了出去,膀子一丢,重重地摔上了门。

陈力轩像每个周末一样打开电脑,说巧也不巧,梦荞也在线上,还在他的QQ上留了言。她说。米粒儿,我望穿了秋水,你还好吗?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米粒儿是陈力轩的网名,就像木子美寒山石一样,网名隐藏了另一个自己。在这里他可以用另一副面孔,尽情地喧泄大胆地发挥,根本不必顾忌他是局长的女婿,他是领导,既可以兴风作浪,又可以浑水摸鱼。人都是充满兽性的动物,天使和魔鬼只有一步之遥。

当上局长后,为了工作方便,局里给他配了一台手提。陈力轩上大学那阵子,电脑还未普及,电脑方面的知识他知之甚少,做了秘书后,打字复印有打字员代劳,他也没往深里钻。电脑这玩意儿也确实神通广大,它消除了时空、地域、现实、宇宙诸元的关系,无限度地扩张了虚拟的空间,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只要上网,他笃定会和梦荞聊天,这也是他两年多来养成的习惯了。他相信梦荞也像他一样,如果她在线而他不在,她笃定会在他的QQ上留言,就像一对小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千百次地想象着梦荞的模样,也不知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他一无所知。不知就不知呗,幻想比现实也许更完美。但他相信,仅凭她笔下那些灵性而活泼的文字,俗也俗不到哪里去。

条件反射来自于两年多来养成的习惯,来自于内心深处那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欲望。几乎每个周末,他都要和梦荞小聚片刻,互叙寒温。只要他坐到电脑桌前,手指在键盘上跳动,灵感就来了,视野也开阔了,思如泉涌,下笔成文,他惊奇地发现:他越来越离不开梦荞了,就像毒和药唇和齿相互依存。他这一辈子仅仅依恋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断了的慧荞,一个是正在来往的梦荞,他知道他这样想对不住妻子,但毫无办法,这是实话也是事实。

陈力轩揭开盖碗,吹开浮沫,轻轻地喝了口茶,五根指头在键盘上不停地跳跃。他说。梦荞、米粒儿同属五谷,这辈子是亲戚,上辈子是朋友,用一句唯心的话说,这叫宿缘未了。

妖言惑众,你是南方都市里的米粒儿,我是宁夏西海固的梦荞,路隔十万八千里。你别变着法子讨好我,我不领情,看见和尚乱攀亲。

不是亲戚,至少是朋友呗。

喂!米粒儿,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乡下的小伙了到城里当学徒,手艺没学成,却学了一口怪腔怪调。小伙子回家过端午,看见他父亲在荞麦地里锄草。小伙子站住,背住双手,鼻孔朝天,拿腔捏调地问。老头,红杆杆开白花,那是什么玩意儿。小伙子进城才两个月,连荞麦都不认得了,年深日久,那还了得?父亲气炸了肺,扔下锄头,弯腰拔起一棵荞麦,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抽去。小伙子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喊。不得了,不得了,荞麦杆子打死人喽!米粒儿,你来自农村,又混上了一官半职,你还认不认得荞麦?

笑话,荞麦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我会不认得?你就是我生命里一棵永不凋谢的荞。

少贫了,鬼话连篇!我的家乡也种荞,一顷接一顷的荞汇成了莽莽苍苍的花海,我们的荞田学校就座落在花海中间,母亲就在这里执教了整整十七年了,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却无法改变她心中那坚韧的信念。荞田村的娃们苦哇,喝的是凉水,啃的是自带的荞麦面摊成的荞饼,永远千篇一律。也不怪娃们,荞饼放久了变质,荞麦面才可以保鲜,舀上一瓢水和和,随心所欲地搓成团摊成饼挤成疙瘩,或蒸或烤或煮,十八般武艺。荞麦面也不能保万无一失,它怕雨怕潮,隔不多久娃们就把自带的荞麦面摊在门前的石桥上晾晒,远远望去白花花地一片。母亲灵机一动,一幅上联夺口而出:桥上晒荞,风吹荞动桥不动。米粒儿,你自吹才高八斗,牛皮哄哄,这幅对联你对得出不?这下你傻眼了吧!

让我想想,对对子不是我的强项,梦荞,你该不是学苏小妹三难情郎吧!陈力轩趁机幽默了一句,接着又说。对得出怎样?对不出又怎样?有啥奖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梦荞笑骂了一句,又说。对得出嘛!我就…我就奖你一个吻,我也学学苏小妹对对招亲。对不出嘛!我们干脆就断了,你一个庸才,还值得我留念?

断了,断了。陈力轩喃喃自语,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其实,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血和肉的联系,感情千丝万缕,又岂是一个断字了得?比如他和宋慧荞。断了,断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像一记重锤,砸得陈力轩的心一阵阵地发酸发憷。

荞口镇不大也不小,是那种典型的南方集镇,古老的房屋沿着河堤雁翅儿排开,灰墙、黑瓦、镂花的门窗。镇中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槐树,舒枝展叶,就像一顶黑糊糊的道冠,久而久之,大槐树就成了荞口镇的标志。一群湿漉漉的鸭子叽叽嘎嘎地在村街上走过,领头的竟是一只红冠曲颈的大白鹅。陈力轩垂头丧气地拎着包,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木木地跟熟人们打着招呼,回到故乡,他没有半点衣锦荣归的感觉。

站在镇财政所的门前,陈力轩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伸出手,敲响了那扇厚重的欧式门。宋慧荞从师大毕业后,也想留在省城与他长相厮守,他削尖了脑壳四处钻营,但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秘书,根本就改变不了女友的命运,宋慧荞只好顶替母亲,在镇财政所做了个小职员。出来应门的是何姨,岳母的老搭档,宋慧荞的新朋友。何姨见是他,愣了愣,抻长了脖子冲着里屋大喊。慧荞!慧荞!你的那个来了。声音一惊一乍的,像塌了嗓的鸭公。

宋慧荞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碰得椅子乒乓响,她在台阶上站住,拢了拢额前的几绺碎发,含情脉脉地望了他一眼,说。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查岗啵?一只手来拎陈力轩手上的包,却被陈力轩紧紧地握住了,宋慧荞朝何姨努了努嘴,陈力轩火烫似地缩回了手,退后一步,憨憨地搔了搔头。何姨面红耳赤地摆了摆手,一叠声地说。我没看见,我没看见。走进屋里撩起挂在椅背上的坤包,一摇一摆了扭了出去。

听见何姨的脚步声越响越远,宋慧荞连拖带扯地把陈力轩拽进了屋,哐地一声掩上了门。她一声欢呼,灵猴似地吊在他的脖子上,腿剪住了他的腰,就像一颗结在树上的桃。绵软而湿润的唇,散发着茉莉花牙膏的香味,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陈力轩也木木地回吻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宋慧荞的心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满脸诧异。轩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陈力轩不敢去看她关切的眼神,怯怯地低下头,用鞋底不停地搓弄着地面,泫然欲下的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旋转。他背过脸去擦了把泪,仰起脸来笑着说。好久没看见荞麦开花了,怪想的,我们去看看。他潇洒地摔了摔头,鼻头又止不住地发酸、发涩。

走过村头的那座小石桥,就是成片成片的荞麦地了,也正是荞麦开花的季节,甜丝丝的花香羼和着青草的气息。牧童骑着牛短笛横吹,就像缓缓飘浮在花海里的画舫,弯弯曲曲的堤岸上,防风的柳树疏疏朗朗,又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陈力轩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荞麦开花的日子回乡,他心里清楚,可他不说,他一次又一次地咽下了酸楚,忍住就要掉下来的泪。嘴张了几次,可他不敢开口。

趟开茂密的狗尾巴草,小径像一条蜿蜒不尽的曲鳝,小径两边是高高矮矮的荞麦,零零星星地开满了白花,晶莹剔透的花朵,在微风里频频点头,就像情人的呼唤。老槐树还在,阴郁无语地撑开了枝桠,遮蔽了大半亩麦田,犹如一位历尽沧桑勘破红尘的智者。陈力轩一遍又一遍地搓弄着树干,往事又在记忆里鲜活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久违了的柔情一缕一缕地涌了上来,就像洞庭湖的雾气。什么名利富贵,都让它见鬼去吧!他要做回他真正的自己。

抑或是报恩,抑或是感激,抑或是真情的流露。陈力轩轻轻地捧住女友的脸,吻温柔地落在她的唇上,就像蝴蝶歇上了花枝。宋慧荞忍住泪,大胆地迎住他的目光,手水蛭般地搂紧了他的腰,渐渐打开的身体,宛如一朵朵的荞麦花,在阳光下,在微风里,含羞绽放。陈力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手,一点一点地探了进去,就像探索一件名贵而稀世的瓷器。宋慧荞也用身体热烈地响应着他,每一次探索都卷起了不小的风暴,她脸泛桃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欲仙欲死的呻吟撩得他心猿意马,他止不住一阵亢奋,一股原始的欲望夺闸而出。

狂荡过后是短暂的沉默,宋慧荞缓缓地穿上衣服,缓缓地站了起来,动着坚定而从容。她理了理额前的几绺碎发,脸平静得叫人害怕。她说。陈力轩,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哪怕就是从地球上消失!我不需要怜悯,功名富贵是你的全部,在我看来却一钱不值,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宋慧荞扭过脸去擦了把泪,嘴唇在愤怒地牵引下一阵哆嗦。陈力轩就像一截被雷电烧焦了的树木,一动也不动地戳在那里,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源源不绝地淌了下来,在腮帮上稍作停留,又一颗接一颗地坠下了,就像加速的珍珠。泪水呼应着天上的阳光,明亮而又真实。

陈力轩旋了旋腰肢,镜子里,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嘴里哼着曲子,嘴角漾动着笑容。十几天来他搜肠刮肚,终于对上了对子,梦荞也终于答应和他见面了,这可是交往两年来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开天劈地头一遭。陈力轩一想到这里,心就激动得哆嗦起来,就像第一次约会的少年,充满期待而又忐忑不安。

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自从和宋慧荞分手后,陈力轩心灰意懒,本来凭岳父的关系和他自己的能力,他早已当上了市局局长或者省局领导,而这么些年来,他总在原地踏步,比起灵魂所受的煎熬,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他最忘不了的就是慧荞,这个狠心肠的女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了无音耗,有人说她去了深圳,有人说她到了青海,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一去竟杳如黄鹤。

竹园宾馆,17楼,陈力轩躲躲闪闪地钻进了电梯,恨不得双胁能插上翅膀。竹园路这一带他不是很熟,可他却把和梦荞约会的地点选在这里,他也有他的理由。妻子田娜是本城人,耳目众多,他不得不考虑这一点,打翻了这只醋坛子,没有他的好日子过。铺满红地毯的走廊静悄悄的,隐隐传来电视剧的声音。

敲开门,梦荞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还要漂亮,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高高的,很瘦,眉心有一颗很小的美人痣,斯琴高娃的那一种,画龙点睛。梦荞腼腆地笑了笑,一双妩媚的大眼睛就像接通了电源。陈力轩的心突突乱跳,身子也酥了半边,女孩那眉眼那姿式,他十分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可绞尽了脑汁,他又想不出时间和地点。

梦荞撩起裙摆,歉意地笑了笑,声音朗朗地说。累死了!累死!一路上风尘仆仆。米粒儿,你在这里先坐坐。我去洗个澡,凉爽凉爽!梦荞操一口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去声飘飘的,尾音咬得很重。她一扭身朝浴室走去,泡木拖鞋软塌塌的,声音轻得像猫。水哗哗啦啦地流了出来,重重叠叠地溅在浴缸壁上,发出了清澈而又悦耳的回音。

水声潺潺,陈力轩的心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梦荞粗枝大叶,连个浴室的门也没关拢,热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冒了出来,卧室里弥漫着沐浴露的香味。在水气的氤氲里,梦荞探出头,笑了笑,一脸愧色。米粒儿,我忘了拿衣服,劳驾劳驾!梦荞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满脸女孩子的俏皮。

难得的美差,可陈力轩还是有些犹豫,衣服就搁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就像隔着两座遥远的星球。他拿起衣—梦荞的短裤乳罩和一套粉红色的睡衣,一步一捱地朝浴室走去,他的脑子里晃动着梦荞不着一丝的美丽胴体,一股原始的欲望就像潜伏在地壳深处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梦荞接住衣 ,嫣然一笑,踮起脚,结结实实地在他的脸上香了一口。梦荞的吻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他潜伏在身体里的那股最原始的欲望,全身的血都一齐地往上涌,身体也在急剧地膨胀。他也不管梦荞穿没穿衣,一把拦腰抱起,一脚踢开浴室的门,气喘嘘嘘地朝卧室走去,就像捕食的狼,动作敏捷而凶猛……

湖绿色的窗帘,质地很厚,褶皱波浪一样的起伏。透过窗帘的缝隙,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和灿灿烂烂的霓虹灯火。天上的星辰历历可数,汇成了一条浅灰色的浩浩荡荡的银河,缓缓地升起的月亮就像出浴的美人,就像躺在他身边的梦荞。陈力轩摸出一支烟来叼上,燃着,美美地深吸了一口,惬意地掸了掸烟灰,明灭的烟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圆弧。

你个坏瓜!梦荞戳了戳他的额,很凶很凶地白了他一眼 ,声音半嗔半怨,她的身材玲珑浮凸,凸的凸得性感,凹的凹得神秘。陈力轩动情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声音透着无限怜惜。荞荞,来一趟怪不容易,多住几天吧!你的开销我全包了。他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女孩子的美让他无所顾忌。

那当然!梦荞点了点头,眼睛像一汪秋水。说。我算是傍上大款了。米粒儿,我来这里也不是完全为了见你,还有一个特殊而又神圣的使命,你交游广,路子多,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拜托拜托!

谁?

陈力轩!十九年前省税务局的秘书,我母亲的仇人。我母亲叫宋慧荞,十九年前支教去了宁夏,她可是师大的高材生哪!却让那个衣冠禽兽给毁了。

他是你什么人?

父亲,一个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父亲,辜负了我妈一辈子,我恨死他了。

陈力轩端着茶杯的手不停地哆嗦起来,哐铛一声脆响,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茶水溅湿了他的拖鞋。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风暴似地冲了出去。天啦!他仰起脸,伸长脖子,尖着喉咙,野狼似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嗥。高分贝的长嗥带着哭腔,在半途中开了岔,长出了结实而锋利的牙齿,撕得空气一颤一颤的。

穿过淮海路,中山路就已经遥遥在望了。陈力轩机械地甩动着双臂,不停地往前奔跑,身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的,带着一股劲风,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晃动着田娜、宋慧荞和梦荞的身影,乱得像一盆浆糊。但他有理由相信,穿过中山路的那片霓虹灯海,就是故乡的荞麦地了,一望无际的荞麦,开满了灿灿烂烂的白花,一朵花就是一条生命,一只精灵,一片花海,就是芸芸众生。而幸福呢?幸福就像荞麦花开,它开了,又谢了,一茬接一茬,它开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又凋谢了这个不该发生的故事。开出的是孽缘,结下的是苦果。近了,近了,好一片故乡的荞麦啊!它在朗朗的月光下波浪翻滚,他听见了,风逗弄荞麦叶子的声音和一声声凄厉的蛙鸣,天边那轮缓缓西沉的月,就像一滴硕大而冰冷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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